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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夏天

2019-04-16田永其

读者·原创版 2019年4期

文|田永其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用画笔填色,和插画师刘擦擦一起完成插图,将作品拍照发至yczhengwen@qq.com,就有机会获赠读者文创团队设计的“小鲜肉”笔记本一册。

阿城最后一次和大飞谈论起未来还是在那个春光明媚的四月,大飞说他的未来要么在上海,要么在北京,要么是更远的地方。说这话时,他们作为高二学生,在学校的樟树下慢慢品味着高三来临前的快乐。

高二学生的时间分配,要么在学习,要么在做梦。作为还没有被注定结局的高二学生,他们有梦可做。

所以当老师还在宣讲暑假补习班的重要性时,大飞就一直看向窗外,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和树荫,大飞突然萌生了逃离这里的想法。去哪儿?怎么去?不知道。可是大飞再也不想待在这儿度过这个烦躁而闷热的夏天了。

于是下课后,大飞去找阿城。

“你看外面有那么多人,为什么我们就要被困在这里呢?”这是大飞的原话。也没有管阿城要不要听,大飞就做出了一系列的计划,并分析了可行性,反正大飞也没希望他能给出什么合理意见,只想着能找个人旁观他这个伟大而又精密的逃离计划。说完,大飞拍拍裤腿打算走。

“不如我们一起去吧,我肯定要在这个夏天到来之前逃掉的,你等着瞧吧!”大飞说。

大飞和阿城原本是同在XX中学的难兄难弟,他们时常会一起考试作弊,一起在老师严厉的目光扫荡下同看一本小说。

想起来那时的时光还真是快乐,大飞上学时会去小书摊拿上一本新进的漫画,漫画不算贵,也就抵个早饭钱,却能消磨俩人一整天的时光。而作为报答,阿城在放学后,和他一起骑车到巷尾的拉面摊,点上两碗最便宜的拉面。

后来大飞的父亲不见了,他们的生活才算有了距离。

在此之前,大飞的父母就经常因为大飞的成绩和未来吵架,大飞的母亲说大飞虽然成绩差,但好歹也要上个高中才算有文化;但大飞的父亲认为,大飞跟他出去混两年开开眼界,比读个破高中有用得多。

结局是大飞的父亲拍屁股走人,大飞的母亲带着大飞在小镇里独自生活。

“有很多事情都是讲不出道理的。”大飞这样对阿城解释。

大飞父亲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时间长了,小镇里的人议论纷纷,阿城和大飞好像是听到了那么一点儿东西,可那时的阿城还不明白那些话的意义,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个骑着单车、自由自在的大飞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四月里的阿城一直在生长,他感觉自己在这个湿润的季节应该要写点儿东西出来,投给自己很向往的某个知名的作文大赛。阿城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没有任何色彩和棱角,甚至还有点儿窝囊。他的窝囊主要表现在一个人不敢在大城市出门,当然,这也可能和他的“路痴”有关。到底怎么描述他这个人呢?他就是那种人,没坐过火车却渴望一个人去旅行,明明见到陌生人就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渴望有个供他说话的舞台。

阿城觉得自己应该改变,是因为一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姑娘。他遇见那个姑娘是在一个下午,那天学校放假,他打算出去修手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独自出去过。

他坐了一辆自己也不知道开往哪里的公交车,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未必认识那个地方。就是在路上,他遇到了那个女孩,她戴着蓝色牛仔帽,穿着白色格子衫,背着一个背包往前走。阿城隔着车窗没能看清楚她的脸,车上有点闷。

车子因为前面的拥堵走得很慢,所以他几乎可以与女孩同步,阿城望着那个女孩,女孩低着头没有看她,他感觉她好像在低声抽泣。

他隔着车窗,看见女孩摆动的发丝,竟然可以感觉到外面的凉风习习。

就是一个那么好的机会,可阿城并没有像某个故事的男主角一样下车叫住她,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通往自由的高墙如何翻越。

这以后,阿城经常会在一些对他来说比较重要的场合看见那个女孩。说比较重要,其实也就是比较难以抉择的时候。最近的一次是在期末的英语考试考场上,他拿到试卷一脸茫然,于是往外望,然后他又看见了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女孩,背影跟那个女孩有几分相似,因为离得比较远,他又有些近视,便趴在窗子上,把头伸出去确认,最后被监考老师抓个正着。试卷记零分不说,还要罚站到放学。

他站在那里想了很多事情,他想起了大飞,大飞认为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出去打工,自由自在也蛮好,后来大飞和母亲吵了起来,他母亲哭哭啼啼,但又确实拗不过他,便答应让他先到北方的一个小城市当学徒。

阿城想,今天下午之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大飞了吧,要不放学之后去送送他吧,他说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又想起了刚才看见的或许不是那个女孩,他那天看见女孩在哭泣,背着背包好像要去火车站的样子。她或许已经离开这里了吧,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会乘着火车去吗?她会在火车窗边偷偷落泪吗?

阿城不知道,他没坐过火车,他想过自己坐火车的方式,就是去参加那个很久之前他就想投稿的作文大赛,坐着火车风风光光地前往那个城市。后来想投的稿件丢了,他也不再想写,他认为自己想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有唯一性的,过了那个时期,就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他也不想再换作品去投。尽管他十分渴望那种坐着火车去远方的感觉,尽管他十分渴望在远方的城市能遇到那个女孩。

可他现在除了站着等待放学,什么也不能做。

放学后,阿城和大飞走在路上,大飞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大飞说他想去北边,因为他的父亲曾经在那里工作,他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个男人找到。找到之后呢?质问他为什么抛弃他们母子,然后抱着男人哭得稀里哗啦?不,那是苦情剧的套路呀。

大飞问:“如果有一次机会,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他想说—其实我有啊,我想去的那个地方,没有6月急躁的骄阳,只有4月和煦的微风,夏天永远不会到达,分别永远不会出现。那里有很多生活充实的人,有穿着格子衫的漂亮女孩和可以写出很多东西的文学青年。

可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大飞说:“这个世界有很多种生活,眼下的恰恰不是我们想要的,为什么不去尝试改变一下呢?去他的夏天,去他的补习班,我们不要禁闭,我们要逃离夏天!”

“嗯,逃离夏天。”

于是,大飞开始骑着单车逃离,沿着漫长的公路,沿着地平线。他喊着那个城市的名字,奔向远方。

河岸上的少年骑着单车,奔向大海;河岸下的少年良久伫立,等待自由。

夕阳的余晖将两个人的影子越拉越长。

放假后,阿城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个作文大赛交稿的日期他有些模糊了,只是隐约感觉日期不断逼近,而梦想越来越远。

那天,后半夜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地下床撒尿。撒到一半时,突然看见一辆飞来的火车,从山的那头到这头,真的就像飞来的一样,轰轰烈烈地占据了山头。铁路是刚修的。

大飞说过,其实火车就是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桥梁,它们鸣叫,它们奔驰,它们带着逃离某个地方的喜悦。或许很多时候你感觉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虚假的,而这火车是真切的,通往那里的道路也是真切的。

他突然感受到了那种真切。火车带着一股巨大的风出现,周遭再也没有夏天的烦闷和燥热。

他只是甩了甩手:“今晚又要通宵写东西了。”

后来那些东西在他写完后的梦中出现过,还是在那个闷热的公交车上,前方还是堵塞的车子。女孩忽然转过头来,破涕为笑,他看到她的眼睛在发光。

男孩的手指在明亮的车窗上划来划去,眼含期待。女孩张大嘴巴,对男孩做出口型。

“你要去哪儿?”

“逃离夏天,来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