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出昆仑西王母国(一)
2019-04-12李晓伟
李晓伟
一、登昆仑山探西王母
古籍有言:“赫赫我祖,来自昆仑。”
昆仑山是华夏民族的自然图腾,发祥圣地。
西王母是华夏民族的自然女神,源头母亲。
昆仑文化是自然与人文的双重结构,是地理、历史、文化(包括神话)、生态、哲学的,五位一体,是山脉、水脉、族脉、文脉的古今延续,是最具原始构建力的母体文化。
昆仑文化是一个在先秦古籍中海量存在的文化积淀,在《禹贡》《山海经》《淮南子》《竹书纪年》等文献里,昆仑山的含义与方位比较明确,即“河出昆仑”“河出昆仑东北隅,再东南流,入禹所导积石山。”这和今天青海境内黄河的流向和昆仑山的走向完全一致。这说明昆仑的本义是一座大山脉,且黄河由此发源。古文中“崑崘”二字叠加了四个山字,是古人因意造字的明确证据。只是在汉、唐以后昆仑二字产生了诸如混沌、窟窿、葫芦等假借义,然后又引申出浑黑、天形等义,昆仑的原义才被扭曲。这需要做一番正确梳理与正本清源的工作。
昆仑文化作为华夏民族的母体文化,既有先秦古籍中诸多记载为依据,更有现代意义上的地球地质史、地球气象史的研究成果为佐证。科学研究证明,大约在350万年以前,在地球距今最近的一次造山运动中,隆起了昆仑山脉,从此改变了华夏古大陸的面貌。昆仑山西起新疆的帕米尔高原,向东连起西藏北缘,跨越青海全境,向东延伸至岷山、秦岭,全长2500余公里。由于昆仑山的隆起,才造就了黄河、长江、澜沧江三条大河。昆仑山隆起后的约100万年里,从西北两个方向刮来的大漠尘粒逐年堆积在昆仑山的东北边沿,造就了黄土高原。又由于黄河、长江由西往东的逐年冲刷、改道、沉积,在100万年的时间里,形成了华北平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长三角平原乃至成都平原等。一句话,中国东部的农业平原地貌皆是由黄河、长江百万年冲刷、沉积的结果。而昆仑山(包括南支唐古拉、北支祁连山)则是上述江河的发源地。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认可昆仑山乃华夏版图西高东低的母体构建者。
由此,我们再来理解古籍中“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以头颅撞昆仑。天柱折,地维缺。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的记述,这貌似神话的表达,却真实再现了华夏版图西高东低,以及黄河、长江改造地貌的历史事实。因此我们说,昆仑山是昆仑神话的地域载体,而昆仑神话是远古先民的意识形态。昆仑文化既包含地理、神话,也包含着历史、生态、哲学的更多信息。昆仑山主峰布格达坂峰高耸在青海巴颜喀拉山的西面,其海拔为6860米,乃大昆仑之巅。
古籍中关于昆仑有“昆仑墟”“昆仑丘”的对应表述,“昆仑之墟,高万仞”,“昆仑丘,中空也”———这种表述与现今青海的地理地貌完全吻合。青海南有昆仑山,北有祁连山,西有阿尔金山,东有青海湖南山———这可以对应昆仑之墟。而丘字的本义是四面高,中间低,也说明昆仑丘指的是环青海湖草原和柴达木盆地。古籍中有“西王母居昆仑,都昆仑”的记载,这所居之所只能是柴达木盆地包括环湖草原。以常理而言,西王母族群决不会居住到昆仑山脉的山顶上去。
从先秦古籍中大量有关昆仑山与西王母的记述逻辑来看,有4个要素互为联系,缺一不可,这就是:昆仑山、黄河源、瑶池、西王母石室。这4个要素在青海境内均可以找到。《禹贡》中所说的“河出昆仑”,把昆仑山的方位表述得非常明确,没有歧义。唐宋以后的许多“昆仑域外别有”,或“冈底斯山说”“泰山说”“香格里拉说”“峨眉说”“阿尔泰山说”都与“河出昆仑”毫不沾边,故难有说服力。
至于说到西王母,作为名词,具有多义性,在不同的语境中有不同的含义,或指女王,或指女神,或指方国,或指族群。需要认真鉴别,回归本义。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请注意,这一记述将神与人分得很清楚。神的记述可能是西王母族群的图腾标志。而西王母戴玉胜,说明她只能是人王。《尔雅·释地》记载:“觚竹、北户、日下、西王母四荒”。这里记述了远古时代边远地区的4个小方国。西王母古国在西方。《淮南子·地形训》记载:“西王母在流沙之濒。”这里的西王母既指古国,也指方位。
《竹书纪年》记载:“十七年,王西征,见西王母。”这显然是周穆王与西王母历史性会面的确凿记载,说明西王母的人王身份。
“昆仑域外别有”、“西王母人神不分”的现象只能说明西王母族群的繁衍壮大、迁徙流变倾播四海。而西王母作为中国西部上古时代母系社会的代表,其被后代仰慕并尊崇,自有其社会学、民族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的必然依据和理由。这可以从古羌人“以地族名”的传统中得到解释,这也是东西南北皆有大昆仑、小昆仑、王母祠、王母庙的原因所在。但真正的昆仑只能是地之首、河之源,绝非某种虚幻的所在。
汉代古籍《尔雅》说“三层为昆仑丘”,这约略透露出古人对华夏古地理地貌的认识,有其简约的合理性。现代地理学的精确表达告诉我们,中华版图从东到西,构成了三个台阶,即东部平原为第一台阶,黄土高原为第二台阶,青藏高原为第三台阶,从三个台阶拾级而上,恰是沿着黄河、长江的入海口上溯到江河源头———昆仑山。用这个地理格局对照“三层为昆仑丘”,不是恰当准确而符合逻辑吗?所以说,弄懂古籍原义,不妄加猜测,任意扭曲至关重要。李白诗中说:“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恰恰印证了黄河源头昆仑山在古语中隐含着“天柱”的意思。
至于说到西王母居瑶池边,显然是一种神仙化的表达。瑶池即是天上才有的池,这个天上不可能是太空,太空里的星云叫银河。那么瑶池只能是高海拔地区的湖泊。如果站在中国东部数百米海拔的地方遥望海拔5000多米的大昆仑山脉,那么,以青海湖为中心的像繁星般散落的众多高原湖泊,不正是可以被中原人称呼为“西王母瑶池”的真实所在吗?
流传于中国西部“织皮昆仑”的西王母传说,只能运用历史考古学、文化人类学、民族民俗学的综合研究来加以解释或证明,不能仅仅停留在神话学的单纯层面。神话只是西王母现象的衣饰或面具,历史与族群才是她的原型与真谛。那些曾确实存在过的西王母时代的社会形态,当是我们要热切探寻的史前文明与文化。
散布在昆仑山中以及环青海湖地区的众多岩画群落,散落在整个柴达木盆地以及河湟地区的彩陶遗址,无不以海量的文化信息向我们述说着史前的故事。那些故事美丽而神秘,让人着迷神往。当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她时,便如同走进那些传说中的西王母石室一样,体验到一种久未有过的灵魂震撼和敬畏肃然。不用怀疑,那些刻画在彩陶与岩壁上的简练而又生动的图文图识,像易经八卦一样吸引着我们这些后来者认真研读、理性判断、多重求证,一步步地解读出其中所深藏的真谛与命意。这是一部遗留在山川荒野上的历史巨篇,需我们一页页地慢慢翻阅、细读深悟,避免误读。
人类历史已进入到今天的电子时代,航天器可以去太空探索火星,太阳能与可燃冰都被拿来为人类服务。信息、能源、工具的全方位提升似乎为人的生存与扩张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其实只要我们纵观历史就会发现,这一切所谓的人类文明跨越,其命定的基因和规则早在距今约5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已经形成。比如:图识文字等于信息,火种煤柴等于能源,打磨石器等于工具。从这个意义上来进行考察,我们便可以在昆仑之丘的荒野岩壁间,找到西王母古国曾经存在过的诸多证据。
从最早发现三组五女牵手舞蹈纹彩陶盆的湟水谷地青海大通县,到200多公里外的黄河上游谷地青海同德县宗日文化遗址,那里因发现了二组二十四(一组十一人,一组十三人)女牵手舞蹈纹彩陶盆而名扬天下。这两个舞蹈纹彩陶异曲同工,各具其妙,因曼妙女子动势而舞的姿态让人浮想联翩,联系到《山海经》记述西王母“篷发戴胜、善啸”的记述,其间的文化与艺术信息的相互印证,已非常明确清晰,且让人极为信服。
沿河湟谷地进入柴达木盆地,这个貌似高寒荒凉的山间盆地里,却深埋着一部从石器时代到青铜器时代再到铁器时代的历史,其文化链条从未中断。其彩陶分布的遗址成群成环状分布,几乎覆盖了整个盆地三分之二的区域。考古学家介绍说,这些已被发现的遗址均为远古人类生活区,其所制陶器属土壤泥而非河道淤泥,故完整成形的彩陶未能找到,找到的只是遍布荒野的彩陶碎片,这些碎片斑斓迷离,依稀散射着西王母时代的文化光影。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散落在柴达木盆地的彩陶碎片,从青海湖西面的茶卡开始,连接起希里沟、德令哈、马海、大柴旦、格尔木、诺木洪、香日德、察汗乌苏、夏日哈,再回到茶卡,形成了一个椭圆形的10余万平方公里的散射结构,跨越了农耕和游牧两个区域,恰恰证明大约3000年前的西羌人王母部落,已经进化到半农半牧的社会生产形态。也再次证明了,柴达木就是远古时代的“昆仑之丘”,是一方非常适合于人群聚居的安乐之地。
沿着西王母古国的文化遗迹到格尔木市以南约百公里的昆仑山峡谷深处———野牛沟,此处峰峦叠嶂,层次分明,寂寥肃穆,天籁无声。在被当地人称为四道梁的南坡上,一排排青褐色的岩石群像古城墙般横卧成阵,显示出一股凛凛然、浑浑然的别样气势。岩石上布局着5组45幅镌刻画,共计180个姿态各异的形象,所描绘的场面内容包括祭祀、舞蹈、巫术、放牧、驯养、狩猎、图腾崇拜等,这分明是远古时代西王母部落的生息状态全景图啊。其刻画线条结构简洁朴素却又生动传神,迎面扑来一股清新又不失真朴的上古之风,让观者感动沉思,并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与膜拜之情。
给人印象深刻的当属一幅既陌生但又熟悉的是一位举止高雅、姿态圣洁年轻女性形象。她头戴玉胜,身着长裙,慈眉善目,左手举鸟。而在她明显夸张放大的头颅的右侧,则分别刻画着一弯月亮和一轮太阳。日月同晖,人共天地———这分明是一幅天地人神的自然相守图啊!岩画的作者是在向后来者传递出一种什么样的信息呢?
岩画学者汤惠生先生用微蚀法测定,此画镌成于3200年前左右,这和《史记·周本纪》记述的“穆王17年,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的年代比较吻合。那么这位肩齐日月、手举三青鸟的圣母般的女性就是声名远播的西王母吗?一个可以与日月并立,且姿态容貌卓然不凡的人物,除了人王神王集于一身的西王母,还能是谁呢?
让我们求教于上古百科全书《山海经》吧。《大荒西经》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之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西有王母之山……鸾凤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是处,是谓沃之野。有三青鸟,赤首黑目。”
一切的远古形态都表述得明明白白,一切的神秘面纱都剥离得清清楚楚。西王母肩齐日月,是人王神王大巫的化身。她的手下有10位分工不同的女巫,各司其职,而三青鸟则是为她取食的后勤女官。其部落女官皆以鸟命名。另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则为“九天玄鸟”,即“九天玄女”。据古籍记载,在轩辕黄帝与蚩尤决战的关键时刻,正是因为这位九天玄女的献图相助,黄帝才度过难关,转败为胜。文化学与民俗学的研究证明,“三青鸟”即以红嘴喜鹊命名的后勤女官,而九天玄鸟则是以鹞鹰命名的女将官名。
由此,我们便可以明白,野牛沟岩画所表达的是一种远古时代的意识形态和自然宗教,是一种自然图腾崇拜、日月崇拜、天地崇拜、鸟兽崇拜;是一种与天地万物共生共荣的天人合一的樸素观念。用现代人的艺术审美来诠释这些远古的岩画内涵,显然是无法辨通且时空错乱的。
在玉珠峰、关角沟、夏格日山和宗家沟,均发现了西王母石室。这或许说明了西王母族群从昆仑峡谷迁徙而行,环青海湖西面北面再转移到东面的移动轨迹。而这种漫长时空的迁徙过程与青海高原的气象气候变迁相当吻合。
从最新的卫星三维地图可以看出,青海版图北有发源于祁连山主峰的黑水河,南有发源于昆仑山主峰布格达坂的红水河。两条河南北对应,流程甚远,将青海湖和柴达木包裹其间。若对应《山海经》所记“西海之南,流沙之滨,黑水之前,赤水之后,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那么,这昆仑之丘的方位地望,不是非常准确、明晰,而断无歧义吗?
所谓“昆仑之丘”,便是古国“西王母之邦”,即青海高原。
二、走遍昆仑圣山有色
现今的青海湖(古称西海)周围,南抵昆仑山,北抵祁连山,即是古籍中所说的“昆仑之丘”。在古代,这一片广袤的区域绝非如现代人所想象的蛮荒之地。此地域既是公元7世纪时唐蕃交战的战场,亦是曾立国300余年的吐谷浑王国故地,更是距今3000至5000年前的西王母古国旧地。在现今青海省海西州天峻县一带发现的西王母石室,有汉代建于其对面70余米处的西王母寺作证。
我的探访揭秘就从这里开始———
任何荒僻的土地,哪怕是现代文明不曾触摸的地方,只要一经文化的观照,立即就会灵动起来、绚烂起来,赋予其种鲜活的味道和多维的动态。不仅使人愿意走进,而且还要沉思徜徉。那样一种魔力的牵引,比一切世俗的诱惑都要深刻得多,也坦荡强烈得多。
这一刻,用神魔之惑牵引我走近她的是地球上的哪一座山呢?是昆仑山。是被古代国人视为大地中心、世界之巅的昆仑山。即使用现代国人(北京、上海、广州等地)的眼光来看,昆仑山依然是遥远、荒寒、神秘而不可测的,它使人联想到天之涯、地之角。
可是此刻,我的的确确是要去这座大山了。
我知道,那是一个充满着原始野性的山莽与山莽挤压重叠的荒芜之地,是一个激荡着乱云也肆虐着风沙的苍凉所在。但同时,那里却散落着史前的传说,流传着美丽的神话,还有许许多多难以确认却又发人幽思的远古遗迹。那里是一部深藏了千万年的人类遗书,每一页都值得我们去细细品读。
其实,就我本人的经历和命运而言,是和浩茫阔大的昆仑山有缘有分的。屈指算来,我已有30年时间,把生命交付于这片旷莽之野了。那连绵不绝的昆仑山脊上的白雪,那流过山脚下草滩上的蛇一样的溪流,那突窜过沙丘弧线上的三三两两的黄羊,那屹立在沙原中央的像武士一样的沙枣树,那抖动在晨风中的无名河岸上的丛丛细草,是那么深切具体的叠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只要一有闲暇,它们就会在我大脑的荧屏上生动地显现,交替着浮游,挥也挥不去,切近而可意,我明白,那一切一切的记忆,早已变成我生命与灵魂的一部分了。可是,时间和知识告诉我,那一切记忆的讯息只是表层的,浮泛的,那是经过了几千年几万年被时间的风雨剥食过的昆仑山留给现代人们的第一面的印象,也是最后一面的印象。那印象真实而缺乏纵深,就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妇人,把她少女和少妇的溢彩时代留给时间的密匣去保存了,却把最后的老态龙钟的形象定格在今天。于是,有缘造访她的人们才会凄然长叹说:“噢,这就是昆仑山,苍老而荒蛮!”
事实的确如此。昆仑山常常被现代人肤浅地、表面地误读着,包括我。
可是,我终于警觉起来了,我发现,误读昆仑,其实就是在误读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史;误读昆仑,其实也是在误读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的人类进化史。误读,何其糊涂。误读,罪莫大焉。
21世纪已经开始,新时代的脚步清越而急促。对昆仑山的误读理所当然应该结束。如果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地球,所以我们人类必须善待它的话,那么,中国的版图上也只有一座昆仑山,我们更应该加倍地善待她,珍爱她。
善待和珍爱,首先要理解,要摒弃误读。
我为自己能不再误读昆仑而如释重负。
我完成了一次认识论的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变。屋内与屋外,其实就一墙之隔,打开窗户,天边的星星就在眼前闪耀;推开门,就可以大踏步地走向另外一个世界。
智慧、知识、科学思维,包括诗情与激情,这才是我们现代人能逼近真实昆仑的锐利之器。就像是一个粗陋的牧夫,当他站在不毛之地的沙原上时,他只能怏怏地叹气说:“这地方真是一钱不值。走吧!”而当另一位地质学家站到同样的位置,他在作了一番考察之后却会喜从心来,并近乎癫狂地跳将起来,大呼道:“地下有石油,有一条石油的河啊!”
我发现不了石油的河,我也没有能耐发现其他可资利用的物质的矿藏。但我却确凿无误地发现了深藏在昆仑山脉中的古代奇书———一部中国正史以外的传说史或考古史。
这历史似乎有点古怪,有点神秘,但却无疑是真实的。
终于,我坚定地出发了。轻装行囊,向着莽莽昆仑,义无反顾。在那一刹那,我竟然想起了唐代的高僧玄奘,那一幅古道西风瘦马,为信仰而艰辛跋涉的影像,何其寂寞悲壮!我知道,类比总是可笑的,而使命和目标也完全不同。我唯一的奢望,便是能将《大唐西域记》转换成现代版的《今古昆仑游》。我相信,我是在听命于一种现代人类生存理性的导引,也是在听命于一种远古历史的彻悟的呼唤。灵魂如风,形体似箭,我生命的激情是被彻底地调动起了。走吧,走吧!去品读这一脉被千千万万世俗旅游者冷落了的真正的大山,去叩问这一脉让中外登山勇士们为之神往的大山,我理所当然地属于后者的同路人,至少是精神取向上的同路人,我为我的选择感到崇高。
崇高归崇高,可我同时也感到了茫然。以昆仑方圆四千余公里的纵横延伸,我该从哪里下脚呢?我得求助于地图、历史书,包括传说。我明白,我所进行的是一种文化之旅,而文化的遗迹是有其特定的散射点的。文化散射点———这就是我昆仑之旅的行动坐标。
我首先选择了大非川。这是唐代史书上留下的古地名,现在则属于青海海南州塘格木与大河坝之间的上百平方公里的切吉原野。这片距离青海省会西宁市260余公里的地方,在公元7世纪时曾发生过一场异常惨烈的恶战。据《唐书·高宗本纪》记载:“咸亨元年,七月戊子,薛仁贵及吐蕃战于大非川,败绩。”战争的起因是吐蕃军队以突袭方式灭掉了已立国300年而与唐帝国有邦属关系的吐谷浑。于是,唐王朝派遣薛仁贵为元帅,统兵十万问罪于吐蕃。一场恶战的活剧就突现在大非川草原之上。
那一场战争到底怎么个打法,史书录之极简略,而民间传说却极详。总之是吐蕃以四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相形之下只有十万之众的唐军千里跋涉,且指挥失控,其败绩从一开始似乎已命中注定了。
在风鸣萧萧的秋日的黄昏里,在血红的残阳已无力地沉向西山之背的那一刻,当我站在这古战场的大非川中央凭吊那历史的一幕时,遍野的纤细的衰草竟一起在风声中抖动,像无数的乱箭正从已逝去的时空射来。我想象着吐蕃的四十万兵士手執刀矛纵马冲杀的场面,无疑,仅有十万人马的唐军是被团团包围了。展开在大非川草原上的厮杀是一场典型的冷兵器的白刃格斗,刀枪翻飞,乱箭如雨,血肉迸溅,狂吼震天,尸横遍野,腥秽狼藉。使我感兴趣的倒不是当年的吐蕃首领钦陵如何布阵,而唐军副将郭待封如何置薛仁贵的再三劝告不听,轻敌冒进一步步钻入敌军的口袋;我一开始就在深思的是:吐蕃方何以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啸聚起四十万大军?四十万大军,其中的骑兵至少占到一半以上甚至更多。这么庞大的军队当然不是吐蕃全国兵力的全部,因为我们知道,当时的吐蕃王国至少还有三四处需要重兵防守的边境要塞,一是四川的松潘,二是河西走廊一线,三是与中亚交界的帕米尔高原。当然喽,藏王的都城拉萨(唐时名逻些)也必驻守有重兵。如此算来,当时的吐蕃王国至少握有雄兵百万。百万军队是一个什么概念?百万军队首先和数百万的战马相辅相成,然后是支撑这支庞大军队的国力、财力、民力,还有必须成龙配套的武器库、辎重车辆等等。想想看,当时的吐蕃国力是如何的强盛,而且这种强盛还整整延续了一个多世纪。
我要郑重指出的是,以现在的青藏高原如此高寒贫瘠,何以能在吐蕃时代称雄一时?这里透露出来的最有价值的信息是:吐蕃时代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绝对要比现在好得多。而作为青藏脊梁的昆仑山脉,至少在公元7世纪以前是一个植被葱绿、乔灌繁盛的所在。不然就无法解释这一方地球上的高地何以有那么旺盛的力量,何以有那么蓬勃的生命力。我们确信,公元12到13世纪的蒙古帝国的崛起和空前强大,只能从“草原孕育铁骑,而铁骑征服世界”这一法则中得到解释;而公元7世纪时吐蕃的强大也只能遵循这一法则。这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冷兵器时代的决胜力量必然青睐铁骑集团军,就像“二战”时决胜力量必然青睐坦克集团军一样。
无独有偶,昆仑腹地的昔日繁盛同样在现今的都兰县境内的吐谷浑墓葬群挖掘中得到证明。都兰县现属青海省海西州管辖,其墓葬群规模宏大,遗物丰富,许多文物堪称国家级的绝品。这片墓葬的发掘不但揭开了一个立国300年的古国之谜,而且对青藏腹地的地理地貌变迁提供了明确的佐证。
两脉青山夹着一道河谷,两边遥远处陡立着昆仑余脉布尔汗布达山终年不化的雪峰———这就是沿青藏公路向西400余公里处的吐谷浑古墓群了。我去的时候古墓的发掘已取得了重大的收获,令人感到惊骇的是,古墓的抢救性发掘竟是在愈演愈烈的盗墓毁坏基础上进行的。盗墓带有一定的集团性,采用的工具竟然是推土机之类,其疯狂性与毁灭性让人发指。
可是,一些具有重要研究价值的文物还是保存下来了:器皿、钱币、丝绸之类。钱币既有隋唐通币,更有古波斯(现在的伊朗)遗物。特别令人思绪为之一振的是,一方三尺余的丝绸彩幅上绘有异国风物、珍禽异兽、器皿居室、人物形态等,精美绝伦。经考证,这遗物属波斯织品无疑。
一个让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多少年来争论不休的重大问题终于有了结论,那就是,在从东晋直至隋唐之际,数百年间的北中国动乱时代,确有一条丝绸之路的南线线路。这条线路经兰州到西宁再到柴达木盆地后越过当金山口直达西方,避开了河西走廊一线因战乱割据等因素造成的隔阻。历史文化的交流脚步虽有过迟疑或迟缓,但从来没有停顿过,对吐谷浑古墓葬研究的现代诠释意义大概就在于此了。
接下来的另一个问题是,立国300余年,拥有青海湖周围西跨整个柴达木盆地的吐谷浑王国,它的整体基业是建筑在一个什么样的经济实力之上的呢?而它突然灭亡的内在原因又是什么呢?
吐谷浑原属辽东鲜卑族的一支。据《晋书·四夷传》载:“吐谷浑,慕容隗之庶长兄也……永嘉之乱,始度陇而西,其后子孙据有西零以西,甘松之界,极乎白兰数千里。”从辽东西迁,一路上过华北,绕漠南,度陇西,涉湟水,其间举族携众,马牛毡帐,艰涉之苦,可想而知。幸好,中原的隋王朝还未建立,西南的吐蕃还未崛起,西海至柴达木盆地的大片草原之上,古羌人的聚合力已逐渐消解零落,于是,西迁的吐谷浑终于找到了新的繁衍生存之地。一晃就是300年,吐谷浑王国的名字竟重重地镌刻在了两晋南北朝以及隋唐的史书之上。岂止见于史书,就是在傳为名篇的唐诗绝句中,亦有如此美好传神的句子: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诗名在表层意义上传达的是对于唐军战役胜利的欣喜,骨子里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对于吐谷浑兵强马壮不断寇边的担忧。因为诗中第三句已明确点到此役的位置是在洮河北,属陇右唐朝内地,距吐谷浑的地盘少说也在千里之外。以唐帝国的赫赫威名,竟要受到这么一个邦属小国的欺负,足见当时的吐谷浑绝对具有轻骑数万,且常能远途奔袭威胁唐朝安全的能力。好在此时坐在大唐皇位位置上的是一代明主李世民,他以赫赫国威作后盾,对边远少数民族王国采取了联姻和亲的怀柔政策,弘化公主的出嫁吐谷浑王诺曷钵,大约就是在双方几次军事摩擦之后的产物。就连大名远播古今传为佳话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也是在松赞干布武力犯境又遭唐军回击以后的产物。当时的松赞干布进犯唐四川边境时,堂而皇之的理由就是:你大唐皇室能将弘化公主嫁于吐谷浑王,为什么就不能把另一位更优秀的公主嫁给我吐蕃王呢?你不答应远嫁公主,我就寻衅开战,看你咋办?结果是,双方在几次战斗中各损失了不少人马,文成公主的赴藏才终于成行。用我们现代人的一种达观的态度来看,这一桩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联姻与婚礼,其序幕却明显地带有“抢婚”的味道。好在松赞干布于柏海之上用上万骑组成的宏大壮观的迎亲仪式,为这一最初的“抢婚”序幕完成了最佳的谢幕形式。
吐谷浑亡国的表层原因是吐蕃王朝背信弃义的铁骑突袭,其深层原因却是国势在徒涨之后的徒落。一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就是吐谷浑的统治腹地白兰———也就是现今的柴达木盆地发生了严重的生态退化,山原植被减少,内陆淡水河大量干涸,如此便导致畜牧业与农业的相对萎缩。在这里,我们撇开地理变迁的自然因素不谈,而人为的频繁战争,过度的载畜滥牧,超负荷的私欲获取,无疑都起到了难以估量的自毁作用。试想想看,以一个驻牧于柴达木盆地东及青海湖的千里小国,却经年累月地要支撑近十万之众的庞大军队,其国力民力自然力的消耗必然是每况愈下。到头来,西南面的强敌吐蕃稍纵铁骑,一个立国300余年的小国立刻就土崩瓦解了。即使有如前文提到的唐大将薛仁贵的西征复吐谷浑国之举,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还是被赶到了湟水流域,一段文明史终于消逝在柴达木茫茫的沙原之中。
但吐谷浑故地的前期富庶却是无疑的。据《隋书·炀帝记》载:“五年三月癸亥,出临津关,渡黄河,至西平,陈兵讲武。五月乙亥,上大猎于拔延山。甲申宴群臣于金山之上。”隋炀帝的西巡也是对着吐谷浑的,其主要的方式是耀武扬威,而他的数万大军却在与吐谷浑临界的拔延山搞了一次大规模的围猎,其直接目的当然是集资军需。很有意思的是,这一次围猎,竟得珍禽异兽无数。接下来便是犒劳三军,便是对吐谷浑的追击作战,显然,吐谷浑被打败了,只有少数人逃到了南山深处(现在的果洛阿尼玛卿雪山一线)。值得我们现代人反复玩味的是,现在的西宁东西地区,哪里还能找到一个数万人围猎得禽兽无数的所在呢?自然的退化如此剧烈迅疾,生为后来人的我们将做何感想呢?
依旧是这块吐谷浑的故地,再上溯2000年,却卓然存在着一个羌人部落王国———西王母国。而与西王母国当时的繁盛遥相对应的中原王朝,便是在中国历史上留下800年辉煌的周王朝。在史籍中,周王朝如日月经天,而西陲边地的西王母却鲜为人知,这到底是史家的不经意,还是以中原王朝为正宗的历史观的偏见所致呢?总之是一段曾真实存在过的历史竟被神话与传说搅扰得扑朔迷离,常常让后来者愈想走近,便愈会陷入云里雾中。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史实与神话的争论便一直依托着这块高地在彼此打架,究竟谁胜谁负,似乎直到今天还未能有一个公认的结论。这倒好,越是朦胧不清的,便越能诱惑人,越是朦胧迷幻的美,便愈有一种神秘的魅力。
我索性直奔主题。
这一次,我径直驱车驶向被称为古昆仑的天峻县关角日吉沟。我们由被称为青藏公路咽喉的茶卡折而北上,在长约40公里两山夹道的长沟里曲折穿行。沟左旋右绕,宽狭不定,两边青山雪岭,天风荡荡。一种神异的感悟突然袭上我的思维之弦:此地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若无人导引,主沟两边不断分岔的小沟就像是迷魂阵,保不准哪条沟内会突窜出一彪人马。要厮杀布阵,这地方真可谓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了!
沟势渐见开阔,视野豁然开朗,开阔处的尽头却又是两山收拢只留一缺口,妙极了!这一圈长沟中央形成的天然大草滩,是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处绝妙所在。而更为绝妙的是,在这状近葫芦肚的草滩中间,竟突兀出一座石山。石山高25米左右,嶙嶙峋峋恰像天外飞来的仙山。当地人信誓旦旦地对我说:
“这就是西王母石室,你信不信?”
前半句是肯定的。后半句却含有与我商榷的意思。我笑了,我知道许多古籍中都有“西王母居昆仑,穴处”的记载,但“穴处”到底是何种含义,实在让人迷惑。
绕山一圈,目测一番,沉思一遍,我总算心中有底了。石室的确存在,且天造地设,让人神往,但是否曾为西王母居所,实难定论。
石山嶙峋却浑然,整体姿态坐东向西。西壁洞开一门,全无人工痕迹,高约3米,宽2米许。沿洞而入,洞内空间陡然延伸扩大,呈椭圆不甚规则状。使人不得不生出敬畏的是该洞竟由主洞、前主洞和后主洞,左右两侧偏洞配套组成,石灰岩石壁虽不甚平整,反而衬出一种天然野趣。粗略算来,主洞偏洞的总面积在130平方米左右。试想想看,内主洞为王居室,外主洞为客厅,左右偏洞为侍卫侍从室,加以古代适宜的兽皮香木花草装饰,一个女王的天然府第不是庄重华美且天谐受用吗?
出洞口绕山背后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流韵含情,似在诉说着远古的故事和传闻。再登高远望,但见平地起石峰,峰下有奇洞,鬼斧神工,天下绝境。西王母选择在这一方妙土而居,她的神秘力量能不让臣民们俯首而崇拜、崇拜而拥戴吗?
崇拜是一种古老的拥戴方式,而崇拜到极致,便会产生神化。无疑,西王母是中国古籍中最早被神化了的一个真实人物。
结论似乎下得太匆忙太草率,但当地人赌咒发誓:“西王母就是住在这石洞中!”
我拿出《山海经》中西王母的怪异形象来反驳他们:“虎齒豹尾,蓬发戴胜———这能说西王母是一个真人吗?”
马上有人反驳我说:“虎齿豹尾只不过是西王母的面具图腾。就像中华民族至今还崇拜龙一样。西王母是古羌族首领,羌人崇拜虎豹,这是民间公认的事实。”
真是迷雾重重难分辨,却被他一语道破!于是,我想起了另一部同样诞生于先秦时代的古籍《穆天子传》,其中说:天子西征,至于西王母之邦。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此及三年,将复而野。”
在这里,颇有神异色彩的西王母还原成她的本来面目:天生丽质,雍容华贵,风雅唱和,气韵迷人。而与她对唱的周天子,其言其调,也不失为一个有帝王风范的可信形象。难怪在传为信史的《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断言:“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让周穆王乐而忘返的原因是西王母的热情周到和美丽可人。试想,以周天子之尊,姬妾美女如云,但他却被远在镐京以西2000里之外的邦国女王迷住,可想西王母的风度才情该是何等的超群卓然!由此可以推断,西王母不仅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而且是一位集歌舞绝技于一身的年轻女王;由她治理的西王母之邦,也无疑是一个山川秀美、物产丰饶、民众安乐,且仁义亲和的和睦王国。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山海经》颇多神怪,有一定神话色彩。而《穆天子传》叙事真切,极富人情味,所以后世有许多学者疑其为小说一类。但中国古代文学史表明,直到唐代才有传奇出现,先秦时代是断不可产生以杜撰创作为主体的小说作品的。对于《穆天子传》,我们尽可以把它当作史实记录来解读,大致是不虚的。
自然而然地,西王母的美丽存在使我们联想到西方美神维纳斯。而维纳斯只是一尊断臂雕塑,西王母却无疑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她立国于昆仑山下,青海湖畔,其部落女王的尊号也就是她的部落国家的名字。她代代相传,历久而弥新,由于时代的久远和传说的纷纭,其真善美慧的形象愈到后世便愈被包裹在奇诡的神话当中,让人只可仰视而难以亲睹。现在,就让我们一步步地走近她,走近她的时代,还神于人,鉴古知今。让东方美神以她永恒的魅力,匡正迷乱矫情的世风,回归率真纯净的人性。
诚哉此行!
西王母石室发现了,还有其他佐证吗?
幸运的是,就在石室对面70余米处的地方,挖掘出了一个占地约8亩见方的古寺遗址。古寺前后约80米,左右为66米,从散布的大量瓦砾石块格局判断,寺院有山门、前殿、后殿,具一定规模。碎瓦片中分板瓦、筒瓦两种,表里均有花纹,颜色为红、青、黑三种,质地坚硬,制作精美。更有确证意义的是,在一块红色带铭瓦当上,有篆书“常乐万亿”字样,而在另一青色带铭瓦当上,有篆书“长乐未央”字样。对照古籍《恢国篇·论衡》所言:“金城塞外,羌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考古工作者认定其为西王母寺无疑。先有石室,后有寺,顺理成章。这说明,早在汉代,人们就公认此地为西王母石室,且建寺以纪念了。
两块带铭瓦当现分别存于发现者手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