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复合到派生:名量复合词的构式化
2019-04-03梁如娥
梁如娥
(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5;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言
构词型式如同语法现象一样会随着语言的使用不断发生变化,一个新的构词型式的产生是属于语法化现象,还是词汇化问题,抑或只是词法构词,往往很难有定论,这也体现在名量复合词的来源问题上。李丽云(2009)和李宗江(2012)都认为从构词法角度来看,名量复合词的产生与句法无关,属于词法构词。李丽云(2009:110)指出,名量复合词是“在汉语传统意义的基本构词类型之外设立的新的词的结构类型”。李宗江(2012:14)也把“人口、花朵、马匹、书本、纸张、房间、船只、车辆、枪支”等“名词+量词”组合看作词法问题,即同义并列构词法作用的结果,并没有经历词汇化过程。与之相反,董志翘(2011:104)则认为名量式复合词“最初的结合可能是由两个跨层单位在线性次序上的连用,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凝结成了双音词。当然,此类造词模式形成以后,后代也有些‘度量衡称量词’根据类推原理,作为语素置于名词性语素之后,构成新的‘名量式’复合词”。
把名量复合词简单地看成词法构词并不能解释名词语素与量词语素之间的关系,也不能揭示名量复合词的发展规律。量词语素与名词语素之间的关系并不等同于“寻找、行走”这类同义并列双音词中两个语素之间的关系,在名量复合词中它们并不是李宗江(2012)所提到的同义并列的词连,量词语素实际上起着对名词语素进行再分类以及对名词语素所象征的空间区域进行有界化处理的作用,是人们对事物进行空间认识的手段,或者说名量复合词是在使用中形成并不断发展变化的。本文赞同董志翘(2011)的部分观点,认为名量复合词是词汇化的结果,但一个构词型式不是固定不变的,单从某一阶段来界定一个词是否是名量复合词只会掩盖语言的发展特性。
Arcodia & Basciano(2018)从构式形态学上对现代汉语的构词型式进行了分析,解决了复合词和派生词划分的争议性问题,认为“吧、客”这类语素可归为类词缀。根据他们对派生的类词缀标准,笔者认为名量复合词经历了从复合到派生的过程。故而,本文拟从构式化角度,结合构式形态学来分析名量复合词的构词发展过程。
二、构式化与词汇构式化
构式化以构式语法观研究语言变化,强调语言的统一性,认为词汇和语法表达之间没有原则性区别(principled divide)(Goldberg & Jackendoff 2004:532)。它把语法构式化和词汇构式化看作一个连续统,都是形式新-意义新配对体的创立过程,“前者主要探讨程序性构式的发展,诠释并改进传统语法化的研究;后者主要探究新实体性构式的形成,同时关注新微观构式节点产生的瞬时性”(文旭、杨旭 2016:735)。语言的变化具有多样性,“有的只属于语法构式化,如拉丁语cantare habeo>法语Chanterai;有的只属于词汇构式化,如英语 shall I,shall I>shilly-shally(犹豫);而有的构式化则开始属于词汇构式化,进而属于语法构式化,如英语 going to>gonna”(转引自龙国富、陈光 2018:9)。
构式化往往伴随着图式性、能产性和组构性程度的变化(Traugott & Trousdale 2013:22),语法构式化和词汇构式化在图式性、能产性和组构性上体现出不同的特征,根据 Trousdale(2008)的观点,语法构式化体现了能产性、图式性增强以及组构性降低的特征,而词汇构式化则在能产性、图式性和组构性上都表现出降低的特征。Traugott & Trousdale(2013)认为Trousdale的这一解释适用于从缩减角度分析词汇化,这种缩减观认为词汇化是从复杂词汇到简单词汇的变化过程,即复杂词位缩减成一个简单词位,在这个过程中或多或少地失去了横组合特征。但这一解释对词汇构式化观而言则尚欠妥当,词汇构式化从构式的角度探讨词汇化,认为词汇化的过程是形式新-意义新配对体的建立过程。这不同于把词汇化看作语法化的对立面的观点,后者认为这一过程是语法表达式运用到实词的过程(例如if、and 和 but 用于 ifs、ands 和 buts),也有别于缩减观,因为缩减观突出了词素的合并和融合(例如cup+board>cupboard)。词汇构式化既关注意义也关注形式,不仅探讨具体的微构式也探讨图式。因此,词汇构式化不但涉及缩减,还涉及扩展(Traugott & Trousdale 2013,2014)。
(一)构词图式
认知语法认为语言单位是从用法事件中抽取而来,而图式正是对表达式中反复出现的共性进行的抽象表征,它被看作语言中规则和限制的体现形式(Langacker 2008),同时图式又在语言发展变化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以构式形态观(Booij 2010,2013)为依托的词汇构式化把构词看作是图式性的,认为构式形态的中心要义在于自然语言的词库(lexicon)是由图式和子图式①图式的部分空槽得以填充,形成较为具体的子图式,即子图式是图式的某些具体表征。结构化而来的。构词型式通过图式来表征形式与意义间的对应关系,也因此被看作词汇层面的构式。
例如,英语中有很多形容词可以通过添加前缀-un来表示否定意义(如steady/unsteady,suitable/unsuitable,sympathetic/unsympathetic),这用图式可以表征为(1):
(1)<[un[x]Ai]Aj↔[NOTSEMi]j> (Booij 2015)
这一图式把以-un为前缀的形容词意义表征为它们的基础词意义的组合功能,双箭头符号↔表达了形式和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该图式既为英语复杂形容词的存在提供了理据性,又为这一类型的新形容词的出现提供了依据。
对于汉语构词还有很多争议问题,例如汉语复合词是由两个自由词根组成还是黏着词根组成,哪些是右中心复合词,哪些是左中心复合词,这些都不像印欧语一样可以一目了然地进行明确区分,但是通过图式表征,对于看似相同的构式之间不同的意义和形式,可以给出更好的解读和描述。Arcodia & Basciano(2018)列出了四个构词图式来表征不同的汉语复合词:
(2)[XiYj]Yk↔[SEMjwith relation R toSEMi]k
(3)[ViYj]Vk↔[SEMiwith relation argument toSEMj]k
(4)[XiYj]Zk↔[SEMkwith relation Rato[SEMiwith relation RbtoSEMj]]k
(5)[XiXj]Xk↔[SEMiand SEMj]k
(2)表达的是右中心复合词,(3)是左中心复合词②根据Ceccagno & Basciano(2007)的观点,汉语左中心复合词都是附属动词。。(4)的整个结构使用了与构成成分不同的类别标签,说明它不是从成分中承继而来,而是一个构式,构式与成分之间的关系Ra以及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Rb在图式中独立指定,它们并不处于同一层面上。(5)表征的是向心并列复合词。这些图式表征既可以让我们避免一些争议问题,又能对构词型式进行明确的解读。
构式化的观点认为一些新的词汇微构式可以组合成图式,也可能是新的能产性图式的产物。图式在词汇构式化中既可能扩展也可能缩减。词汇构式化会形成新的词汇构词(子)图式,图式性增强,空槽建立。相反,已有的词汇构词(子)图式变成非能产性的、孤立的个别实例,很多情况可能不再使用,也可能会发生形式变化(Traugott & Trousdale 2013:164)。Kempf & Hartmann(2018)利用图式概念研究了德语的复合图式 [Be-X-ung]N、[(PREF)-X-ierung]N、[un-V-lich]ADJ等,通过历时研究发现这三个图式要比[X-ung]N和[V-lich]ADJ这些基础图式更具能产性,他们认为统一的图式概念有助于解释单个子型式的发展在形态能产性方面和构词构式的语义方面的重要差异。
(二)类词缀
Hüning & Booij(2014)把类似词缀性质的复合成分称作类词缀,他们指出,这一概念是讨论语法化和构词法的核心,是从词汇项向词缀发展的中间阶段。Booij(2010,2013)在微构式层面区分了复合词和类词缀,复合词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独立词构成,但是由于复合词的意义并不完全是组合性的,它构成了一个独立、复杂的形义配对体,而且不同于独立词构成的短语。此外,在形态曲折变化的语言中,复合词的第一个要素主要是失去了曲折变化,像英语这样的重音语言,自由短语和复合词之间存在不同的重音形式,例如black和bird是独立词,组合在一起的复合词blackbird指一种特殊类型的黑色的鸟,而且有着不同的重音形式(bláckbird vs.blackbírd)。在有些情况下,特定复合词中的一个成分意义会更加抽象,这种含有抽象意义的成分属于类词缀,类词缀在高度内容性和高度派生词缀之间存在等级变化。它们还不是词缀,相当于词位,也就是非黏着形式,但它们的意义不同于用作独立词位时的意义(Booij 2010)。类词缀的区别性特征之一在于:由于意义已经泛化,它使得能产性词汇构词图式得以发展,从而形成了复合图式的子图式。然后有些能产性词汇构词图式会从复合图式中解放出来,与其他词汇构词图式合并(Traugott & Trousdale 2013:154)。
那么类词缀与词缀有何差别?按照构式形态学的观点,类词缀仍是某个词类,因为它们与词位有着显而易见的联系,而词缀没有自己的词类,只是作为复杂词汇的一部分而存在(Booij 2007)。笔者赞同Arcodia & Basciano(2018)的观点,认为虽然区分类词缀和词缀的差异对于汉语研究而言意义不大,但是它们都经历了相同的语义演化,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构式内部。需要区分的是能产性复合图式与类词缀(词缀)图式的差异,前者对所有成分都有空槽,而后者只有一个固定的空槽(Arcodia & Basciano 2018:242-243)。本文更倾向于赞同将派生归为类词缀的观点。
三、名量复合词的构式化
(一)复合
汉语名量结构的表达式在甲骨文、金文中就有发现,它们是名数量结构的缩略形式,也就是当数词为“一”时,数词“一”省略而形成的表达式(张延俊 2002;吕军伟 2010)。
(6)锡汝弓一、矢束、臣五家、田十田。(《不其簋》)
(7)懋父赏御正卫马匹自王。(《御正卫簋》)
例(6)和(7)中的矢束、马匹是矢一束、马一匹的省略形式,这一时期的名量表达式只能看作是短语结构而非复合词,但它们实现了从分离到并置的过程,这为短语进一步融合成复合词提供了认知前提依据。“人们在认识事物时受完型律(Gestalt Laws)支配,总是把世界事物看成一个个结构整体。结构整体的确立必须借助边界的确定才能完成”,“词汇化过程中有一个融合成分并置的过程,这是人类完型建构认知规律的临近(proximity)原则所决定的,违背这一原则语言使用者就很难建立结构完型”(刘辰诞 2012,2016:452-453)。
边界分派活动使得该结构进一步融合,形成名量复合词,如车乘、人口、书卷、田亩、雨点等,量词不再是对前面名词指称对象的数量进行修饰表征,而是人们为概念结构建立边界的手段,它对名词指称对象起着界定作用,如例(8)—(12):
(8)北诣亮谘事,送者数百,车乘盈路……(《三国志》)
(9)今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人口之盛,过于西戎。(《通典》)
(10)以诗篇为养性之资,以书卷为立身之本。(《唐文拾遗》)
(11)若污人老,屈人孤,病者独,死者逋,田亩荒……(《法言》)
(12)师云:“雷声甚大,雨点全无。”(《祖堂集》)
从能产性上来看,这些词的例频率虽然不高,但是具有较高的类频率,量词作为自由语素,不仅和单音节名词搭配,还出现在双音节名词之后:
(13)稍切取,大如栗颗。(《齐民要术》)
(14)啼哭缘何事,泪如珠子颗。(《寒山诗》)
(15)胭脂合子捻抛却,钗朵珑璁调一傍。(《敦煌变文选》)
(16)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十离诗》)
(17)师于时却来,见菜株犹在,便把杖趁打。(《祖堂集》)
为了更清楚地理清名量复合词的发展过程,笔者对50个较为典型的名量复合词进行了历时考察,在CCL中搜索③本研究语料最后检索时间为2019年4月1日。后的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典型名量复合词的频率变化
可以看出,名量复合词的形成不是基于瞬时的形义配对的建立,而是随着一些具体的复合词在使用过程中类频次的增加,以及构词图式的逐步固化,语言使用者据此建立了形义配对的图式表征。根据语料观察发现,隋-元时期是类频次大幅增加的时期,量词要素除了类词(也称个体量词)或度量衡量词,表形状类的量词不断发展,如点(雨点、泪点、血点)、粒(米粒、麦粒、粟粒)、条(金条、银条)等。“高类频率意味着一个构式被使用的次数越多,被使用的范围越宽,其表征图式就得到加强,进一步使用新的词汇项的可及性越强。”(杨黎黎、汪国胜 2018:25)笔者故而认为,类频率增加,图式表征增强,构词图式会得以建立,而图式的建立意味着新的节点的产生,即构式化。也就是说,在这一时期,已基本实现了名量复合词的构式化。名量复合词的构词图式可表征如下:
(18)<[名i量j]名k↔[与名词i有关的集合义]义k>
(18)中符号<和>对名词语素和量词语素所构成的名量复合词构式作出了界定,↔表示名量复合词的形式和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这一构词图式表明名量复合词构式以左边名词语素为语义中心,是左中心复合词,量词语素对名词语素进行再分类或者对名词语素所象征的空间区域进行有界化处理,复合词表达的是与名词语素相关的集合义。
名量复合词的构词图式的建立为新的词语的产生提供了理据,大量名量复合词在明清时期出现,其例频率由8.6pmc增加到59.5pmc,缎匹、煤斤、斑点、银锭、冰块、草堆、谷粒等大量实例出现,这表明名量复合词的能产性有了巨大的提高。例频率的增加使得构式实例进一步固化,得以直接存储在人们的记忆中,名词与量词之间的组合性减少。名量复合词的例频率在周-六朝和隋-元时期一直较低(3.8pmc、8.6pmc),直到明清时期才大量增加(59.5pmc),但到民国时期又有所下降(28.8pmc),这是因为进入这一构式的量词最初多以类词或度量衡量词为主,它们的能产性不强。例频次的大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该词所表征的实体与人们生活联系的密切度,比较明显的是马匹、船只、银两,它们在笔者所划分的四个阶段的例频次分别为3/7/478/109、0/7/635/184、0/28/944/113,可以看出明清时期的例频次远高于其他时期。正因为含有类词或度量衡量词的名量复合词能产性不强,在形式和意义上容易固化,其也就有了向派生发展的可能。
(二)派生
名量复合词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它的集合性,朱德熙(1982:42)明确提出,“由名词性词根加量词性词根组成的复合名词……都是集合名词”。吕叔湘(2002:403-404)也指出,“在单音节物名后加量词,有集体的意义,同时也有双音化的作用,因为不加量词也可以有集体的意义。比较‘书本上的话’和‘书上的话’,‘纸张问题’和‘纸的问题’。像‘文件、牲口、石块’之类,不但指集体,也可以指个体,加数量词,竟跟一般名词没有什么两样了”。之所以有的名量复合词构式实例既可以指称集体,又可以指称个体,是因为量词向派生性类词缀发展的结果。
集合名词生成于对集合性事物双重数量特征的双重概念化,它们具有内部复数和外部单数的双重数概念(秦裕祥、秦茜茜 2016)。人们通过量词对名词指称的客观事物进行主观识解,把它识解为由多个同类成员构成的一个整体,以便与其他客观事物区别开来,这时名量复合词构式体现出集合性特征。随着量词语义特征的虚化漂白,名词指称对象的个体特征得以凸显,名量复合词构式体现出个体特征,这一现象在现代汉语中尤为明显。
(19)这次打假,三个单位共出动18部车辆 125人。(BCC)
(20)曼谷东北340公里约有1000人口的村庄塔萨旺,产有泰国最精美绝伦的手工艺品和丝绸。(BCC)
(21)波兰向巴西输送煤、钢轨以及机器和设备,并答应为巴西建造十四艘船只。(BCC)
(22)我看你不如先和我共同骑坐一匹马匹。(BCC)
(23)全村计税田亩1421亩,村民1346人。(BCC)
通过对BCC语料库的检索发现,例(19)—(23)中的名量复合词构式实例都有数量词修饰,凸显的是个体特征,量词语素的语义虚化,不再对名词语素进行再分类或者对名词语素所象征的空间区域进行有界化处理,这类量词主要集中在类词和度量衡量词之中,因为它们的名词属性程度低,不含有描述内容,最容易语义漂白。此外,量词发展为派生性类词缀的另一个倾向体现在对个别量词的偏好上,例如指称动物类名词偏好选择“只”来搭配。
王姝(2012:86)对科技语体的考察发现,名量复合词有“鸡只、狗只、犬只、羊只、牛只、猫只、鼠只、蛙只、蛇只、鸭只、猪只、鱼只、兔只、鹅只、鸽只、虾只、鸟只、鹿只、龟只、虫只、蜂只、禽只、畜只、兽只、驴只”等,量词“只”几乎能附着在一切动物名称之后,它在很多名量复合词里与名词语素已经没有选择关系或意义上的联系(如“猪只、鱼只、蛇只、牛只、驴只”),这说明量词“只”的意义已经完全虚化,而且构词位置固定,又有类推能力,符合典型词缀的一切要求。这是名量复合构词图式的扩展过程,这一子图式可表征如(24):
(24)<[名i只]名k↔[与名词i有关的意义]义k>
这个构词图式通常应用在特殊语体语境中,王姝(2012:85)认为它的构式实例“都来自较严肃的语体(比如科技文献),语体的严肃性要求用词有较高的正式度和庄雅度……‘鸭子’和‘鸭只’的差别就在于后者比前者具有更高的正式度和庄雅度,更符合严肃语体的要求”。通过检索BCC语料库,笔者发现(24)的名量复合构式实例并不单单出现在正式语体中,还会出现在口语体中。
(25)小恩家鞋只到了,同事好开心好兴奋。(BCC)
(26)下班啦,接着卖帽只,可惜帽只不能挡雨。(BCC)
(27)还有早上6点起床的孩只。(BCC)
(28)苦恼哇,好帅的车只。(BCC)
(29)儿只啊!!!麻麻今天不去了你以后给我来近点的!!!(BCC)
例(25)—(29)均出自网络用语,语言表达随意,具有一定的感情指向性,凸显了说话者对指称对象的心理认同感或喜爱之情,也拉近了与交际对象之间的距离。
四、从复合到派生的理据性
名量复合词的构式化是量词语义不断虚化,从短语到复合再到派生的过程,它体现了语言结构边界分派的过程。语言新的形式-语义配对的建立,会伴随边界的重新分派,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在形式上,边界有显性变化,从分离到并置再到融合,满足了人类完型建构认知规律的临近原则;在意义上,边界体现了从具体到虚化的隐性变化,能够更简洁,更有表现力,更容易用来完成交际任务(刘辰诞2015,2016)。
(30)姜商令贝十朋、臣十家、鬲百人。(《令簋》)
(31)丙寅王锡宴贝朋。(《宴卣》)
(32)于是马匹至十万。(《隋书》)
从例(30)—(32)可以看出,名词与量词在句子中从分开(如“贝十朋”)到出现并置现象(如“贝朋”),为复合词的生成提供了条件,这时量词对名词指称对象还是进行数量表征。当这类结构反复出现,语言使用者通过结构边界分派将它们划定为一个词汇(如“马匹”),这种划界方式满足了双音词的语言规约要求,在语言社区中逐渐被接受,从而建立了构词图式,如(18)所示。这一边界分派涉及形式结构层面的边界移动,名量复合结构由例(30)中的名数量结构,到例(31)中数词省略产生的并置结构,然后进一步融合成例(32)的复合词,这是显界移动过程。语义上,例(30)和(31)中的量词“朋”是对前面名词“贝”所指称对象的数量进行客观表征,例(32)的量词“匹”不再是对“马”的数量进行客观表征,而是人们为概念结构建立边界的手段,它对名词指称对象起着界定作用,因此也涉及从具体数量的表征到抽象概念界定的语义结构边界移动过程。
构词图式的建立又促进了名量复合词构式的能产性增加,部分量词语义虚化,发展为类词缀,如例(19)—(23),构式走向派生结构,这也是语义结构边界移动的结果。“语言单位的意义由实在义向功能义虚化的演变,其中获得的创新意义是给现存规约意义重新划定边界的结果。该过程中发生的结构边界移动,由于在形式极观察不到,是隐性的。”(刘辰诞2015:42)而名量复合构式的语义结构边界移动主要体现在名量复合词构式的语用语境意义不断扩展,主观识解增强。名量复合构式由集合特征发展到个体特征,量词选择出现偏好倾向,从与名词固定搭配选择到个别量词(如“只”)派生增强,而且还出现名量之间的异常搭配(如“儿只”),这些都体现了构式发展中客观识解的减弱和主观识解的增强。[名i只]名图式向科技语体和网络语体的扩展,说明语言使用者对该图式加以自我立场、评价、情感等主观态度的投入,增强了语言表达的庄重性和形象性。所以说语义结构边界移动不仅仅是实在义向功能义的演变,还是客观识解向主观识解的过渡过程。
五、结语
名量复合词构式的发展过程是从复合到派生过程,名量复合词通过语言边界分派活动发生形式结构和语义结构的边界移动,随着类频率增加,构词图式逐步固化,语言使用者们逐步建立了形义配对的图式表征,从而实现了名量复合词的构式化。随着名量复合词构式的能产性进一步提高,量词语素的语义虚化,个别量词发展成派生词缀。汉语构词法中复合、派生、词根、词缀等问题常常引发颇多争议,从构式化角度探讨名量复合词的构词发展过程,以构词图式为核心,重点解读构式是如何形成的,以及如何理解词汇构式,可以更好地展现构词的整个发展脉络,避免了不必要的术语争议问题,也避免了以共时视角讨论历时来源,或以历时视角概括共时特征的片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