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庄子“三言”论视角看《一封信》中钱多斯的语言危机
2019-04-02李雨珊
李雨珊
摘要:本文结合庄子突破“言不尽意”困境的“三言”(即寓言、重言、卮言)的思维方式分析霍夫曼斯塔尔《一封信》中钱多斯语言危机发展的三个阶段,从第一阶段时期钱多斯运用与“寓言”同样的思维方式来解决语言危机而未果,到第二阶段钱多斯用“重言”的言说方式批判当时的唯理主义和科学主义,再到第三阶段钱多斯通过“启悟”找到了“言无言”的哑物之言,这也是庄子所强调的“卮言”。文章最后还阐释了钱多斯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其关键在于他对待语言和世界的态度的转变,从“言发自成心”到“无心之言”,削弱了主体的强势地位,去除自我中心主义,从而便能找到理想中的语言。
关键词:庄子;三言;霍夫曼斯塔尔;《一封信》;语言危机;言不尽意
霍夫曼斯塔尔的小说《一封信》(或称《菲利普·钱多斯爵士致弗朗西斯·培根》)通過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人钱多斯寄给英国哲学家培根的一封回信讲述了他从“语言危机和感知碎片化”到在休笔的两年期间“无创作的黯淡生活中也有瞬间亮点,即霎那间的天人合一,当此之际,他得以暂时弥合克服世界与自我之间的分裂”[1]的过程,即他所遭遇的“语言危机”。文中的钱多斯爵士从一个能十九岁时便创作出“词章华丽、蹒跚而去的田园牧歌”、二十三岁时便“在威尼斯大广场的石拱廊下悟出拉丁语圆周套句的结构”(1)的神童变成了如今“已经完全丧失了连贯地考虑或表达任何东西的能力”的沉默不语之人。在他眼中,语言的能指与所指之间不再有任何的关联,约定俗成的表达都“纯属杜撰,全都言之无据,漏洞百出”。他无法运用概念去描述和阐释,这种感觉就像“我伸出双臂,硕果累累的树枝就向上飞去”,词汇也如同“腐坏的蘑菇一样在我嘴里烂掉了”。
这种“言不尽意”的思想与庄子对“言”“意”的看法颇为相似。庄子的“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表明了语言能指与所指是分开的,且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任何概念都可以用任一语音形式来表达,即“天地一指”。同时庄子实际上也延续了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的整体言意观,“书不过语”,而“语”是不能表达“意”的,大道不可言,正所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需要强调的是,虽然钱多斯和庄子都意识到了语言的局限性,都对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联有所怀疑,指出了言不尽意的语言核心问题,但二者却有着一个极大的区别,即庄子至始至终都不信任语言,从一开始就承认“道”的不可言说性,但钱多斯却经历了一个转变的过程,他从一开始的语言积极主义者逐渐转变为语言怀疑主义者。因此,庄子是从一个已探得门道的角度出发,将着眼点放于突破言意困境的三个方法上,即“三言”。而钱多斯则是作为一位探索者,经历了发展的三个阶段,有着几次无果的尝试,最终才处于一个暂时能让自己内心得以平静的状态。虽说一个为自上而下的方法,一个为自下而上的探索路径,但若将这三个阶段与“三言”稍作比较,就可发现二者在思维方式上极为相似,具有一定的类比性,也可相互印证。
一、第一阶段与寓言
在这一阶段,钱多斯总是体会到万物的融合:“当时我长醉不醒,觉得全部生活是一个恢宏的统一体。在世界和肉体世界并非相互对立…”他能从“当代满腹经纶的男人、才思敏捷的女士、平民百姓中的怪杰或者旅途中邂逅的才子贤者”中“认识到自己”,换句话说,他需要借助他者来解释自我,需要通过外物来阐释这个整合的世界,“每一造物都是把握另一造物的钥匙,[他]觉得[他]有能力不断抓住一个又一个的造物,用一个造物来揭开尽可能多地其他各事物的奥秘”,也就是说他要借由对“象”的言说来悟道。
这与寓言的思维方式相差不二。庄子说:“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其中的“外”字,前人多解为“他人”,但实际上,此处的“外”并非单指“他人”,可将其含义外延至指一切“外物”,是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事和物,甚至语言本身,即“言”—“象”—“道”的中间环节“象”[2]。这种寓言具有极强的比喻性与联想性,含义不受成心支配而被拘限,目的就是使言辩对象由“言”生“象”,由“象”而悟入道,这与钱多斯的做法没什么区别,但为何钱多斯失败了,变得“欲行而趑?,欲言而嗫嚅”呢?
从庄子“寓言”的视角来说,钱多斯在这一阶段还没有意识到如王夫之所说的那样“盖以为寓,则无言而非寓也;以为非寓,则寓故非寓也”。但语言不等于世界,正如“象”不等于“道”,道在物中而又不是事物[3],钱多斯那“百科全书式的集子”却并非全知(Allwissenheit)。
二、第二阶段与重言
在这一阶段,钱多斯的自我与世界的整合受到了干扰,他“从世界中异化了出来,丧失了对语言的主权和对现实的把握,开始保持距离地、不无忧郁地反思这种精神僵滞的局面。”[4]他与那些概念和观点之间总有一条无可逾越的鸿沟,尘世的概念也无法触摸。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连贯地考虑或表达任何东西的能力”,“渐渐地不能运用所有人不假思索就能运用自如的词汇来谈论较为高尚或较为一般的题目了”,甚至到了后来,“在不拘礼节、平平常常的交谈中作出一些一般来说漫不经心即可万无一失地作出的判断,[他]都感到没什么把握”,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事物都是一分再分,不能用一个概念来总括”。于是,钱多斯为了克服自身危机而迈入古人的精神天地。他试图求助于古罗马的塞内卡和西塞罗,凭借“有限的、有条不紊的概念之间的和谐”达到康复,因为“塞内卡和西塞罗是斯多葛学派的主要代表,他们认为理性能提供‘共同概念,使人人具有共同的经验,从而形成知识和整理的标准”。[5]
这种借由古人思想家、哲学家概念来突破言意困境的做法与庄子的“重言”极为类似。庄子曾曰:“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2)“重言”即为“为人所重者之言”或者“为人所重之言”。这种做法就是直接让言辩对象从言说中领悟到“道”,就像钱多斯寄希望于直接汲取塞内卡和西塞罗的概念精华,以帮助他理解这个世界一样。但是,为何无法连贯思考的钱多斯依旧无法接近这些概念,看似这样的尝试也是以失败告终呢?
这种看似无果的尝试实际上应该是钱多斯有意选择的结果。正如“重言”一般,庄子一向主张“无待”思想,即人被抛于世界,从来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这种人必须有所待的个体生存状态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于庄子而言,个体应达到“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命”[6]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逍遥无待状态。所以相对于将“重言”理解为“为人所重者”之言论来说,“重言”更多地可以被理解为“重复多义地说,辩证地说,尤其是否定地说,在肯定及否定的张力中突显真实”[7]。在面对已被普遍接受的事情和现象,即“概念”时,要辩证性地言说,以揭示其局限后对“道”的进一步认识。在这个阶段,钱多斯拿着“放大镜”将每个无论是生活中的常识判断还是高深的哲学普遍概念一一审视,发现这些概念并非“道”,实际也只是包含“道”的“象”而已,于是,他主动与这些概念保持距离,自己从概念“花园”里“逃了出来”。这实际便是他对强调理性和抽象概念的“理性主义”传统以及当时蒸蒸日上的科学主义的“重言”。其实,这点从这封信件的接收者——重视感觉经验的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代表和主张进步、实用、征服自然的科学主义的代表弗朗西斯·培根就可有所感觉。钱多斯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地言说着当下已有的思想和观念,以使事物回到其本身,这就是“以重言为真”。
三、第三阶段与卮言
随后,钱多斯便过渡到了第三阶段。在这个阶段,钱多斯终于体会到了一些让人“快乐振奋”的美好时刻,这种“偶尔出现的、非连续性的、无法在主观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8]美好时刻“到来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没有称呼,也许根本无法称呼的东西,它像往瓶里灌水一样将高尚生活的汹涌洪水倾倒在[他]日常生活的某个部位。”司空见惯的事物,如“一把喷壶,一柄丢在地里的木耙,一条在晒太阳的狗,一片残破的教堂墓地,一个残废人,一间小小的农舍,这一切均能成为[他]彻悟的盛器。”
钱多斯这“彻悟”的时刻便已进入了卮言的范式。其实钱多斯的这些时刻也可算作寓言,但本文让其与卮言相类比是因为在这个阶段,钱多斯对世界和“道”的言说更具有卮言的特点。由于“卮言”是庄子自创的词,学界对该词的解读也各不相同,其中主要分为两个角度,一为从酒器的角度来解释。卮是一种盛酒的容器,中间虚空,这使得它既没有执着于空,也沒有执着于满,可满可空,可吐可纳。对于语言来说,也没有固定的逻辑和形式,具有流变的特性,与对象没有特定的关系,可以像液体一样,流动多变。所以卮言实际是一种“无心之言”,没有发自主体的“成心”,并且还是一种流变之言,与物体没有确定的对应关系。二为从音讯的角度来解释,将卮言理解为无主体成心之言和无特定对应对象之言。[9]也就是说,从言说主体的角度来看,“卮言”是“合于生命之本真的”的语言,即“因以曼衍”(散漫流衍,不拘常规的意思)。每一个言说主体即使说话,也是随性所致,没有固守于自己的言论,不执着于是非观念,消解主体对于万事万物的强势地位,这种心态发出的语言便是“卮言”,即“无心之言”。而从言说对象来看,“卮言”是顺应自然变化的言论,即“和以天倪(自然的分际的意思)”。“卮言”就是在强调万事万物的变化不定,从而来消解“以名指实”的语言特性。世界有其本然发展状态,因此人就不要以自己的各种“意气之见”去破坏万物的自然发展,还其自然的存在状态,即“无以人灭天”,让语言也顺万物的变化而变化,这样,主体、万物、语言三者就成其本身,即“得其久”。换句话说,这种语言更像是万物的语言,也就是《一封信》中哑物的语言。
在信的最后,钱多斯对培根这样写道:“我既能用于写作,也能用于思考的语言[…]是一种我一字不识的语言。万千哑物操着这种语言朝我说话,我也许只有在坟墓里才能以这种语言在一位陌生的法官面前为自己辩护。”也就是说,在某些不受控制、他自己也无能为力的启悟瞬间之中,钱多斯已领会到了庄子所说的“卮言”,这种实际削弱了人的主体性,属于万物“哑物”的语言。
总结而言,钱多斯在信中描写了他语言危机发展的三个阶段,其思维方式可与庄子的“三言”的思维方式作类比,并且钱多斯可能有意无意采用的这种打破言意困境的手段所取得的结果都在表 1 中有所呈现。
四、转变的关键:到“言发自成心”到启悟(Epiphanie)
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钱多斯从一开始遭受语言危机的冲击而苦苦不得出路时的痛苦阶段到后来体会到“哑物之语”的内心满足、陶然自得的阶段的转变的关键就在于他由“言发自成心”到“言无言”的转变。在第一阶段,他站在认知世界的中心,人这个主体具有极大的强势地位。这也是当初为何在第一阶段即便钱多斯用“寓言”的思维方式去突破言意困境而不得的主要原因。接着,经过钱多斯自己对已有的概念的“重言”,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逐渐向着“道”靠近,最后终于通过“启悟”,这一“不由高庙非凡的精美艺术品引发,而由寻常物件触动”[10]的状态体悟到了“言无言”的“卮言”。
最后,从钱多斯在向培根诉说因丢失了对语言的信任和掌控而沉默的信件中,以及从庄子“道不可言”的言论中,我们可以看出,意义必须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我们必须通过语言来理解世界,但语言与世界不能划等号。就如道和物的关系一样。道在物中而又不是事物,道自身无法体现自身,必须通过具体的事物体现出来。语言也是这样,一方面能指与所指之间存在距离,虽然我们用能指来表达所指,但能指绝不可能取代所指,但另一方面,“可名言者皆寓也,斯须之循者也”,要想了解所指,就还需通过能指去探索。就像庄子知道“道不能言”、“言不尽意”,钱多斯因遭遇语言危机而沉默,他们依旧用语言来表达着语言的局限性,这实际上也是对语言的肯定,也促使他们找寻到了“卮言”这一理想语言。
注释:
本文引文均使用魏育青的译本:《钱多斯致培根》,载刘小枫选编:《德语诗学文选》(下卷),第82页至93页,上海,2006。
译为:重言占十分之七,是为了终止争辩,因为这是年长者的言论。年龄虽长,而没有见解只是徒称年长的,那就不能算是先于人。做人如果没有才德学识,就没有做人之道。没有做人之道,就称为陈腐之人。引用自:陈鼓应(译注):《庄子今注今译》,第731页,1983。
参考文献:
[1]杨劲.深沉隐藏在表面——霍夫曼斯塔尔的文学世界》,第30页,北京,2015.
[2]边家珍.<庄子>“卮言”考论》,载《文史哲》,第96页,2002 (3).
[3]陈兰飞:《论庄子对语言局限性的揭示与解决方法——从庄子思想中关于道和语言的关系观之》,第28页,上海,2008.
[4]魏育青:《末世的辉煌:“世纪转折期”德语文学一瞥》,载张玉书:《德语文学与文学批评》(第六卷),第13页,北京,2012.
[5]刘永强:《从“言说”到“观看”——论霍夫曼斯塔尔的<一封信>》,载《德语学习学术版》,第46页,2010 (2).
[6]王夫之:《庄子解》,第1页,北京,1981.
[7]陈兰飞:《论庄子对语言局限性的揭示与解决方法——从庄子思想中关于道和语言的关系观之》,第23页,上海,2008.
[8]魏育青:《末世的辉煌:“世纪转折期”德语文学一瞥》,载张玉书:《德语文学与文学批评》(第六卷),第13页,北京,2012.
[9]陈兰飞:《论庄子对语言局限性的揭示与解决方法——从庄子思想中关于道和语言的关系观之》,第24页,上海,2008.
[10]杨劲:《深沉隐藏在表面——霍夫曼斯塔尔的文学世界》,第33页,北京,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