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袅袅
2019-04-02李想
李想
提要:张爱玲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女作家,其作品以“华丽”和“苍凉”的鲜明艺术特征而屹立不倒。然正如其名言“衣服是一种言语,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一样,张爱玲以纷繁复杂的服饰意象构造出了一个衣香袅袅的意象世界,了解这个世界,无疑是解读张爱玲小说的一条捷径。
关键词:张爱玲;服饰;小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第一炉香
一、数量之多:营造服饰世界
纵观张爱玲小说(1),其中的服饰描写可谓是“鸿篇巨制”:在单行本《倾城之恋》中,八千余字的服饰描写约占全书篇幅的百分之四;在单行本《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过万字的服饰描写约占全书篇幅的百分之六;在单行本《怨女》中,过万字的服饰描写约占全书篇幅的百分之五。可见,无论是从字数上,还是从比重上,张爱玲对服饰描写都是相当重视的。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的服饰描写可从不同维度分成不同的类型,从而编制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更显其匠心所在。
首先,可按照人物对服饰进行分类,衣饰是人物最私密的语境。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抵可分为城市女性和底层劳动妇女两类。前者拥有一定的经济地位,可自由支配一定数量的金钱,再加上年龄等因素,故这一类女主角的服饰数量大、种类多,尤其能代表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的服饰描写特点。以《怨女》为例,女主角柴银娣的服饰有蓝夏布衫、藏青长衫、天青对襟褂子,大红百褶裙、灰鼠长袄、瓦灰布棉袄袴、旧黑哔叽袄袴等几大类,将这几类服饰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我们即可得到女主角的人生轨迹。即,她出嫁前在柴家生活时是如何的贫困,嫁到姚家之后是如何的富庶,姚家分家后又是如何衰败的……服饰是一面镜子,照出了主人公的人生轨迹,同时也反应出社会的走向。值得一提的是,《怨女》本名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原题为Pink Tears(《粉泪》),是在纽英伦乡间写的英文本,这与张爱玲的传统写作环境与写作模式是相差甚远的(2),但即便是在如此环境中,张爱玲仍没有放弃对服饰的描写,这足可见服饰对张爱玲的意义,又可以说,张爱玲的写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服饰有依赖性的。而对另一类女主人公而言,身为底层劳动妇女的她们不可能有充足的金钱去在服饰上做文章,但是,张爱玲对服饰的钟爱使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我们不妨以《小艾》中的女主人公小艾为例,小艾虽是丫鬟,但她仍旧有机会穿到“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天冷时“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与“冻得红喷喷的”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出嫁后,“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絨线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样”。贫困时,小艾贴补家用的方法即是“替人家打一件淡粉色兔子毛绒线衫”。可见,服饰在下层人民的生活中也占了相当重要的地位:服饰的改良是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同时为比人制造衣饰也是他们谋生的手段。而在男主人公方面,张爱玲一改传统小说中进步青年就是西装、遗老遗少就是长袍马褂的陈腐印象,而是根据情节的需要安排服装,真正做到了将服饰与人物、与情节联系在一起。而这也必然带来服饰数量上的激增。以《怨女》为例,与姚玉熹同龄的腐朽少爷们早已“大家都一身西装”,而姚玉熹自己仍旧是“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从而达到“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的效果。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浮花浪蕊》中“西崽穿白长衫”的突兀,但却与全文的意识流形态相吻合。
其次,根据服饰描写的功能,我们又可以将其分为背景式和推动情节式两类。所谓背景式,注重的是背景环境的渲染,甚至可以表达主人公的所思所想,多用比喻、对比、通感的修辞方法。而推动情节式则指当情节发展陷入困境时,服饰就成为了情节继续发展的理由,这亦是张爱玲在小说情节布置上所独有的巧思。前者我们不妨以《多少恨》为例,“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在这段由衣饰构成的背景描写中,我们不难推测出女主角虞家茵独居时拮据但是又精致的生活,从而可窥见这个竭力在上海城市生活的乡下女孩的性格,也就不会在下文因她爱上夏宗豫而感到奇怪,甚至会觉得两人本就登对。后者我们则可以从《花凋》中看到蛛丝马迹,“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洞比袜子大。”张爱玲似乎难于启齿郑家的困窘,故而安排了这么一段看似日常的服饰描写,寥寥数语便将大家庭中姐妹之间的倾辄与算计说得明明白白,而这又暗示了下文中郑川嫦与章云藩交往过程中的自卑,甚至可以解释她对“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只穿了一件光胳膊的绸夹袍,红黄紫绿,周身都是烂醉的颜色”的余美增的愤恨。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郑川嫦的“花凋”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了。另外,男女主人公感情升温大抵依靠服饰,比如夏宗豫就送了虞家茵一块布料。小艾也是通过晾衣杆上的衣服来判断冯金槐是单身的。
综上,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的服饰描写十分精细,绝非是作者于不经意间的流露,而应当是费心勾画的结果,它们是作为参与作品的“统一性”而被构思和描述的。由此,我们可以说,服饰研究是打开张爱玲中短篇小说大门的一把钥匙。下面我将以《第一炉香》为例,细读文本,感受其魅力所在。
二、文本细读:走进服饰世界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于一九四三年创作的小说,时年二十三岁的张爱玲能写出如此作品实属不易,应当说她是由此就展现出了自己非凡的文学功底的。从这样一部早期作品中,我们很容易可以发现张爱玲思想的一些端倪。而细读文本,我们更不难发现服饰对张爱玲的深刻影响。
文章伊始,张爱玲就毫不吝笔墨,对女主角葛薇龙进行了一番精细的描写:
“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袴腿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毫不夸张地讲,曹雪芹不写林黛玉之服饰是为了给读者想象空间,而张爱玲细致入微的描写则是为了使形象更为具体,这种加强话语权的叙述方式可谓是张爱玲对自身文学功底极为自信的一大表现。细读其中,葛薇龙的服饰是“翠蓝竹布衫”、“窄窄袴腿管”、“绒线背心”,前两者都是“满清末年的款式”,为的是“取悦于欧美游客”,而后一种却是葛薇龙在这个年纪对命运所做出的反抗,是“爱时髦”,然而其结果却只是“越发觉得非驴非马”。再联合葛薇龙出现的情景——到姑母家去借钱、投奔,愈发看出这个女孩子沉沦的命运。
随后登场的就是葛薇龙的姑妈——梁太太:
“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在日光中闪闪烁烁,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两三码长,像围巾似的兜在肩上,飘飘拂拂。”
诚然,梁太太早已非青春貌美,但她在衣饰上却费尽心机地来掩盖自己年华不再的尴尬。首先是“一身黑”,无形中给人以端庄感,甚至带着几分压迫。再次是用“面网”遮住日渐衰老的容颜。最后用“绿宝石蜘蛛”给人视觉冲击,并强调自己身份的高贵、用度的奢华,好不让其他人看轻了。这谨小慎微的穿着不得不说是女人在极度环境下的一种本能防卫。同时,这一气派地道的穿着又和前文中葛薇龙的不伦不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后姑侄二人的命运呼之欲出。
紧接着,张爱玲又安排了一次特殊的对比:将葛薇龙“家里做熟了的佣人”陈妈和梁太太的丫环睨儿进行对比。陈妈是“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衫,浆得挺硬。”而睨儿则是“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袴,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当葛薇龙觉得陈妈“上不得台盘”时,葛薇龙作为“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也就被无情地践踏了。自此,葛薇龙不必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而可以放心地留在香港“读书”。张爱玲有意将睨儿复原成《红楼梦》时代的丫环,从而将葛薇龙变成笼中鸟。从而有了葛薇龙在近乎疯狂地“享受”过衣柜里衣服后,发出的疑惑:“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人,有什么分别?”而姑母为葛薇龙准备的衣服,可以说是本部小说最精致、最绚丽,乃至于最疯狂的服饰描写:
“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短外套、长外套、海滩上用的披风、睡衣、浴衣、夜礼服、喝鸡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见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坐了一会,又站起身来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胁下原先挂着白缎子小荷包,装满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满橱香喷喷的……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舞;厚沉沉的丝绒,像犹豫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曲;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倫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
于此段中,张爱玲充分展现了自己对于服饰描写的天赋。首先,本段所举衣饰之种类令人惊叹,张爱玲以先从面料,再从款式,再从功用的角度列举、白描出了一个衣橱内的流光溢彩的小世界。其次,张爱玲又用极其巧妙的比喻手法,比喻的初衷是用熟悉的事物说明不熟悉的事物,但因有人求新奇、求华丽而失了它的本真。此时,我们不妨回首人类孩童时代的思维方式,即,选择身边的事物作比。而在这方面,张爱玲无疑是行家——将衣服比作歌舞。其间又用通感手法将衣饰具体化,使人如亲身穿着一般。伴随着动作描写的服饰就是不同场景下的葛薇龙,它们有思想有温度。然后,张爱玲又运用动态描写手法,结合动作与声音,读来让人觉得酣畅淋漓。值得注意的是,张爱玲写作《第一炉香》时,正值自身生活拮据,其间难免对纷繁的物质生活产生过向往,所以,葛薇龙的这一间衣橱,既是梁太太将葛薇龙留下的物质诱饵,同时也是张爱玲费心构造的绮梦。
接着,葛薇龙认识了华侨公子乔琪乔并陷入了自认为甜蜜的恋爱中,这段畸形的恋爱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但是葛薇龙毕竟是个向往爱情的女孩子,她对乔琪乔一再诉衷肠、表情谊,换来的却是乔琪乔冰冷的真相。其实乔琪乔是比任何人都清醒的,他知道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也知道葛薇龙是谁、在做什么,更清楚梁太太与司徒协等人的把戏,故而乔琪乔是一面能照出人间真实的镜子:
“薇龙穿着白袴子,赤铜色的衬衫,洒着锈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被风吹得褪到了脑后,露出长长的未鬈的前刘海来。……她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映的她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白的。”
乔琪乔是非常有智慧的,他总是习惯性地戴着一副黑墨镜,“从袴袋里掏出他的黑墨镜戴上了”这可以说是他的自保手段——既能让葛薇龙看不到他眼中流露出的真实,但却能让葛薇龙看清真实的她自己。于外貌本身而言,葛薇龙的打扮是非常时髦的,“白袴子”、“赤铜色衬衫”、“洒着绣绿圆点子”、“一色的包头”,这种上身款式短颜色深、下身款式长颜色浅的穿法时至今日仍旧被人效仿,更何况衬衫上的装饰还如此精妙。葛薇龙的装扮,既符合她女学生的身份,不在同伴中遭嫉妒,又暗合她“社交名媛”的目标,同时又不失礼于乔琪乔,不得不说是一番精心准备的结果。然而这堪称完美的装扮其实不过是内心空虚、惶惑、卑微,甚至是肮脏的证明。处在旋涡中心的乔琪乔一眼就能望穿她的伪装。但这一真相只有等到葛薇龙自己戳穿时,才会觉得残酷,所以当她看到自己是“缩小的,而且惨白的”时,对她自己和对读者的震撼也就无需多言了。
最后,张爱玲用一句精炼的描写结束了葛薇龙的故事:
“那件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的棉袍上已经烧了一个洞”
此时的葛薇龙已经在梁太太的精心安排下嫁给了乔琪乔,婚前的排面自然无需多言,“订婚那天,司徒协送了一份隆重的贺礼不算,连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也送了薇龙一只白金嵌钻手表。薇龙上门去拜谢,老头儿一高兴,又给她买了一件玄狐披风。”婚后住在梁太太家里,多少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这样的葛薇龙就真的幸福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因为她已经陷入了“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的陷阱之中,套牢了,再也出不来了。葛薇龙身上的棉袍价格低廉,但却用“品蓝小银寿字织锦缎”来撑场面,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不过分。更妙的是,这件衣服“已经烧了一个洞”!葛薇龙对此浑然不知,待到乔琪乔帮她踏灭火苗时,这个洞已经形成了。这是否就暗示了葛薇龙的沉沦?在光怪陆离的游戏氛围中,葛薇龙不自觉地沉沦了,乔琪乔提醒过她,甚至想要帮她离开,但她拒绝了。所以乔琪乔能够心安理得地做梁太太的帮凶,把葛薇龙彻底地拽入他们的世界。当葛薇龙大梦初醒时,她对自己的处境就像对棉袍上的洞一样束手无策,她只能安慰自己、安慰别人说“我是自愿的!”如果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那张爱玲只能算是好作家而难说是第一流作家,所以,接下来的两人对话才更让人觉得“华丽”与“苍凉”:葛薇龙已经看穿了所有人的把戏,但她无计可施,所以她清醒地沉沦着。乔琪乔在明知花言巧语早已无效的情况下,仍旧选择了粉饰太平——“薇龙的一炉香,也就快烧完了”。
三、剥丝抽茧,探访服饰世界
从上文的文本细读中,我们已然可以感受到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服饰的魅力及其隐含寓意,我们将在下文对此做更详细的论述。
总体而言,张爱玲中短篇小说的服饰大概有如下作用:
第一,点明人物身份。通过不同风格的穿着,我们大体可以判断出人物的身份。同时,这也为装腔作势提供了捷径。比如上文提及过的葛薇龙。再如《怨女》中对老朱先生摘眼镜的描写,就在无形中抬高了这位老账房的身份,使前文中他帮姚三爷开钱的情节变得合理。更为直接的是《浮花浪蕊》中直接用“白领阶级”来点出“两个上海青年”的身份,舍去了很多赘述,颇能代表张爱玲创作中晚期的风格。
第二,突出人物性格。衣服是特写镜头,将平白直叙变为诗情画意,是一种另类的写实化,从而构成浪漫主义下的现实主义创作。比如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之中,王娇蕊是“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进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子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色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如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而孟烟鹂却是“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风迎面吹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张爱玲无愧是色彩运用大师,两相对比之下,谁更符合佟振保对妻子的期待便无需点明了。而这一明一暗的对比也能使王娇蕊的痛哭、爆发、离婚等情节变得合理,因为她是不会被束缚的。而孟烟鹂在婚内“小心翼翼”地出轨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另外,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用反复出现的“大衣”构成了一个新的意象,通过衣架上的大衣在或不在,挂着的是谁的这几方面来暗示人物现在的处境,即用衣饰表达出人物之间的替代关系。这种叙述方式自然妥帖,含蓄内敛,比生硬的议论与夸张的抒情更适合通俗小说的需要。我认为通俗文学是最难懂的。因为它通过人人都能讲、都能明白的语言说着十分难懂的道理,同时又蕴含着作家丰富的思想,读者的认知水平直接影响到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故而对通俗文学的争论直至今日仍未有定论。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通俗小说的经典之作,经得起从各方面解读也是文本自身的魅力所在。
第三,暗示人物命运。《金锁记》中童世舫对曹七巧的描写堪称经典,“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这种半人半鬼的存在,难怪让童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与曹七巧一同生活的长白、长安已经麻木了,他们不会反抗什么。但是童世舫作为一个“闯入者”却可以以最新最客观的视角观察这里。在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童世舫觉得“毛骨悚然”,再反推到长久生活在此的长白、长安,读者不由得心生怜意,再想到曾经“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镶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的曹七巧,读者心头又如何能平静呢?自然是一丝丝的寒意,一丝丝的温情并存。然而无论如何,曹七巧的这一生是在这个陵墓般的地方完结了,那是一个“没有光的所在”,因为“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
第四,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能出现如此奢华的服饰描写是绝非偶然的,這与她的出身不无关系。众所周知,张爱玲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之女。父亲张志沂属于遗少型的少爷,母亲黄逸梵是新式女性。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张爱玲既能看到老式大家族的生活场景,又能感受到新式社会的风象。所以,她能写出符合人物身份的衣着:“大圆‘勇字,红缨白凉帽,军官穿马褂,戴圆眼镜”、“品蓝摹本缎袍”、“海虎皮马褂”、“元宝领,多宝串”……张爱玲对特殊生活情境的观察使她的小说流光溢彩却真实可信。由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说,作家的眼界是很能影响其创作水准的。
在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中,除却不健全的特点外,男性大多认为爱情是一场博弈,如《年轻的时候》中的潘汝良“次日,汝良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装,又觉得这么焕然一新地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要显得潦草,不在乎,临时加上了一条泛了色的旧围巾。”女性是他们的性幻想对象,如《花凋》中章云藩眼中的郑川嫦“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性,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抛弃女人,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之中佟振保对王娇蕊“隔着绒毯和被单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坚实。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佟振保对此自己也承认“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中的女性对男性的爱总是带着几分母爱的,仿佛是施舍一般,仿佛是她们对闲暇生活的调剂,男人以为自己对女人很重要,甚至有特殊的意义,但其实只是她漫长生命的过客,女人否定、嘲笑、漠视男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女人比男人更成熟。
张爱玲描写男性,终究还是为了解构女性。在张爱玲笔下,女性以精心装扮来努力挣扎社会的不公,受过教育的女性有时又有追求平等的心理,但最后发现自己只是提高了卖价的“女结婚员”。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女性是自愿走进去的。可女人仍旧向往婚姻,认为婚姻是神圣的,“玉清还买了软缎绣花的睡衣,相配的绣花浴衣,织锦的丝绵浴衣,金织锦拖鞋,金珐琅粉镜,有拉链的鸡皮小粉镜;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鸿鸾禧》)。“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花凋》)仿佛怕人读不懂而点明。这种卖女儿的行为,以及女儿自身的种种卑劣,都戳穿了外界对东方的幻想,这也是张爱玲写作的意图之一(3)。
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普遍弥漫着一种死亡的压抑,这一点主要是通过鞋的隐喻来实现的。在《花凋》中,郑川嫦死前是“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正好一脚。……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在《小艾》中是冯金槐“把她床前的一双鞋踢着玩”这无形中就暗示了悲哀的命运。
“最聪明的人也最刻薄”这话说钱锺书合适,说张爱玲也一样。她能用“逼仄”二字勾勒香港的街道,也就能用寥寥数语写出女孩子的心性,毫不留情,这自然是刻薄的,但至于是批判与否,或许难以考量,更多的应该是同情与悲悯,甚至参杂着麻木,因为她写了太多类似的故事,中后期的创作甚至有满足猎奇心理之嫌。张爱玲在无形中也营造了类似于围城的困境:不论是年轻女人还是中年女人,抑或是老年女人,她们都不得不面对生活的困境,为此姐妹间的勾心斗角、微言大义,“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花凋》),从而达到了破解青春、母爱、家庭神话的目的。其实,在张爱玲心中,不论是男人或者是女人,都是大时代下的零余者,《倾城之恋》的双线结构最能说明问题,若非香港陷落,范柳原与白流苏是绝无可能的。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生活的困境是一样的,是环境让人如此。众生皆苦,生命是一团永恒的热疮,但受战时影响,张爱玲并没有提出解决的方法,未免可惜,或许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女人的生命在这衣香飘缈的世界里逐漸地被腐蚀了。
注释:
为论述明白,本文所选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为皇冠文化集团授权的、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全集》中的中短篇小说集,即《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怨女》三本单行本,均为2012年6月第1版。所包括小说有《第一炉香》、《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封锁》、《倾城之恋》、《琉璃瓦》、《金锁记》、《连环套》、《年轻的时候》、《花凋》、《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戏》、《殷宝滟送花楼会》、《桂花蒸 阿小悲秋》、《等》、《留情》、《创世纪》、《郁金香》、《多少恨》、《小艾》、《五四遗事》、《怨女》、《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同学少年多不贱》共计28篇。下文所有统计资料皆基于此,下文凡涉及版本、出处等问题时,将不再赘述。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夏志清编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第3—5页
《张爱玲给我的信件》夏志清编注,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第1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