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四季美
2019-04-01吕慕秋
他们说一见杨过误终生,我倒觉得,一吃四季美汤包,便误终生。
——题记
政府的宣传里,武汉是个非常大的城市。九省通衢,听起来就是个汇聚东南西北各路美食的宝地。
那是现在的武汉,我知道。
十余年前,武汉不大,没有经过摊大饼的城市化,没有合并周边卫星城开发区,它的定义范围仅限于三镇。十余年前,没有高铁这样的交通工具,大家出远门多数还是选择火车,武汉比现在更像一个交通枢纽。如果说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心脏,武汉就是这个国家柔软的腹部。十余年前,扎根于武汉这块腹地的本土小吃风味还是纯纯粹粹的,不兴炫技的噱头,不掺一点杂质。
老通城的豆皮,四季美的汤包,蔡林记的热干面,谈炎记的水饺,五芳斋的汤圆,小桃园的鸡汤,顺香居的的烧麦,福庆和的豆丝,还有五福生煎包,鲜鱼糊汤粉,油炸鸡冠饺,芝麻欢喜坨,排骨莲藕汤,糯米包油条……作为武汉本地人的我,对于这些美食并不陌生,可其中最魂牵梦萦的,当属四季美汤包。
确切点来说,能让我今时今日想起来仍口舌生津的,是我童年吃过的那家四季美汤包。
那家四季美离我住的小区不远,这也是我父亲常带我去的原因之一。出了小区左转,直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左转,再走上二百来米就到了。日头很好的清晨,父亲把我的手裹进他自己的掌心,慢慢地、慢慢地往汤包店走。那时没有神出鬼没的城管,武汉人对“过早”的执着与挑剔催生了遍地开花的各色早点摊,大红色的塑料椅直列出店铺外,路上全是包子出笼带的水汽、油条面窝下锅溅起的油星、碱面和芝麻酱萝卜丁缠绵良久溢出的香气、面饼和酱料一起摊开发出的哔哔剥剥、豆腐脑稀饭或是鸡蛋米酒入碗搅和着糖粒的沙沙沙……行道旁皆是两人合抱的老梧桐,父亲把这些学名为“悬铃木”的树说成是“法国梧桐”,它们春天飞絮,秋天落叶,把路铺得满满当当。熹微晨光里,市声中,在这条街上行走,是一件很让我心安的事。
四季美并不大。它绿色的招牌不大,仅容得下幼圆体的“四季美汤包”五个字。它不甚亮堂的店铺也不大,仅放得下四张四人小方桌。每张桌上铺着绿白相间的格纹桌布,立着筷子筒和一壶陈醋。这店是完全处于家庭经营模式下的,一家三口,女儿是服务员和传菜工,母亲充当了洗碗工和保洁员,父亲,也就是店主,一个高瘦寡言的伯伯,是小店唯一的厨子。他很少走出后厨,食客们也只能在后厨半开半合的门缝间瞥见他不断晃动的侧影,忙碌,沉默。
四季美的生意不错,但只做早餐一餐,正午一过,便放下卷闸门歇息了。食客们常常起个大早,就为了吃上一笼汤包。挤在店内的,站在店外的,无不翘首以盼。我也不例外,有时候等得脖子都快仰断,就恣意溜到后厨门口,扒拉着门框,眼巴巴地望着店主伯伯,期盼着蒸出来的这一笼能轮到我了。我父亲拉也拉不住,久而久之,只得随我去了。
当冒着热气的蒸笼被服务员姐姐端到我桌上,我的心总是压不住似的蹦跶。揭开盖子,一笼里的七个汤包都静静地卧着。米白晶莹的表皮,从顶端旋开的褶皱,被偏黑的蒸笼一衬,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动。
与蒸笼相伴而来的是盛着姜丝的小白瓷碟子,碟子就一掌大。新切的姜丝是嫩黄的,一碟里十余根姜丝就合适了。少了,不提味,多了,则味辛。醋是要倒入碟子里和姜丝充分融汇的,醋的使用量全凭个人喜好。只是倒多了的话,碟子盛不下,且太酸影响口感,有喧宾夺主之嫌。
吃汤包算是一门技术活,全部要领归结为“轻轻提,慢慢移,喝汤吃肉后吃皮”。用筷子夹起一个汤包,不能用筷头,而要用其后的一至三厘米的部分来夹取汤包,以防筷头戳破汤包。向上轻轻提起使它脱离蒸笼,再缓缓移到碟中。从汤包顶端咬开一个小口把将汤汁吸出。没了汤汁的汤包内会有空间来容纳碟子里带姜味儿的醋,和着醋把汤包的皮和肉吞吃下腹。当然也有一种吃法是边喝汤包内的汤边吃肉馅,但这方法容易因汤包破口太大,让汤汁流入醋碟中,浪费了汤的那分鲜味。现在的人吃汤包,夹起来往醋碟里一过,便整个地送入口中。既未品出汤的滋味,也没带几分醋的意思,潦潦草草,充饥而已。遑论那些不用醋碟,把汤包戳起来就吃的的人。没有醋碟,如何解去油汤的腻味儿?他们囫囵咽下汤包时,怕是没有尝到其中真味的吧。
童年吃过的四季美汤包,样子精巧,只有现今市面上汤包的七分大,揭开蒸笼时香气四溢。用筷子夹起来一沉,皮却不破。我后来吃的别家汤包,汤包皮不是太薄,就是太厚。皮薄了,兜不起内容,汤包便会瘫在蒸笼里,蒸熟后与蒸笼“焦孟不离”。用筷子向上一提,汤包底便破了,汤汁漏了一笼,食客只好望着那块破掉的皮而失望。皮厚了,嚼在嘴里有点硬,没什么味道。从外部看不出汤汁的流动,无趣的很。
由表及里,四季美汤包的重头戏还是在内容上。肉馅是剁得碎碎的瘦肉,混了一点出油的肥肉末,肉质新鲜,所以蒸出来的汤汁和肉馅都很鲜美。所谓鲜美,是既鲜且美。童年吃过的这家四季美汤包,是真正做到了“鲜美”,其他的汤包滋味都不及它一半。有的肉馅,用的肉冷冻的太久,汤汁寡淡,肉馅口感太老;有的肉馅,用的肉在常温下放了太久,为了去味调味品给的极多,汤和肉都太咸,多食几口会觉得口干;有的肉馅,用的肉肥的太多,抑或是能吃出猪骨头碎片,口感自然大打折扣。
这家四季美的诱人,不止于汤包,还有它家唯一的辅食——黑米红豆粥。粥不贵,一盛就是沉甸甸的一大碗,性价比很高。黑米红豆粥是从早上五点煮起的,到了用餐高峰期熟的刚刚好。红里透黑的色泽证实着它的主要成分,舀起一勺浓稠的粥送入口中,暖暖糯糯的感觉在舌尖泛开。任由它,从舌尖滑到舌根,再从舌根处滑进食道,一路滑行后熨帖着胃,心里会涌起难以言说的满足感。大部分粥的口感差异,在于熬粥的时长和用的食材,有些店家卖的粥甜腻,纯是想用糖味儿来掩盖食材不新鲜的事实,有些店家卖的粥稀薄,大抵是因为水多米少而熬得又不到火候。
那时年幼,我吃得很慢。父親也不急,就坐在我旁边,和走出后厨透气的店主伯伯“咵天”。他们聊的,也无非是普通百姓关心的柴米油盐,日升作日落息。伯伯说,他是老四季美离职的,改了公私合营后的四季美工资实在养不活一家老老小小,没法子就出来单干了。父亲点头赞同,说武汉的物价是望着涨起来了。伯伯又说,他想趁着没老,再卖点汤包,攒点养老的钱。钱攒够了,女儿嫁人了,就把店卖了不做了。
我喜欢吃伯伯做的汤包,所以我是极不愿意这家汤包店关门的。伯伯没有徒弟,没什么人如他年少时一般耐得住性子学四季美汤包的做法,他又嫌自己女儿太没天分,学不来其中关窍。假如伯伯卖了店,我又能去哪里吃四季美汤包呢?读三年级的那个秋天,这家四季美终究是改头换面了,成了一家副食店。
此后的十余年里,我吃过许多家汤包。从装修精致的美食城,到犄角旮旯里其貌不扬的早点摊,从连锁加盟后面目全非的“四季美”,到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徽州汤包”,再也没有汤包吃过后能让我念念不忘,感动如初。用料实在分量足,价格公道手艺好,果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
高中时,我发了高烧,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嘴里终日没有味道。越来越忙于工作的父亲请了假赶回家看我。他坐在我床边,问我想吃什么。
我病得迷迷糊糊地说:“我想吃汤包。”
“好。”父亲答应着就站了起来。
“爸,是那家四季美。”我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角。
父亲愣了,重新坐下,苦笑一声“你怎么这么挑,我到哪去找那个大师傅哟!”我也笑了:“爸,要不是吃过他做的汤包,我也不会这么挑的吧?”
父亲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是的”。
他的手,已经无法裹全我的手了。
(作者介绍:吕慕秋,湖北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