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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妮·莫里森小说《恩惠》中“鞋”意象解读

2019-04-01马艳

现代交际 2019年4期
关键词:恩惠莫里森自由

马艳

摘要:莫里森在《恩惠》中一改过去满篇都是对白人社会控诉的主题,而是内化人性弱点,从黑人自身寻找精神被束缚的原因。通过分析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鞋”意象,解析弗洛伦丝儿时对鞋的渴望、穿错鞋时的被束缚和光脚走路后获得的内心自由。这一主线反映出年过七旬的莫里森在其作品中的全新主题:肉体的被束缚是黑人丧失自由的主要原因,主动放弃对精神自由的追求是被奴役的根本原因。

关键词:托妮·莫里森 《恩惠》 鞋 自由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5349(2019)04-0112-03

莫里森通过第九部小说《恩惠》将笔触伸向了18世纪80年代。当时马德里还在英国的统治之下,弗吉尼亚也处于葡萄牙的掌控之中,横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才刚刚起步。种族和肤色并不是一个人作为奴隶遭受奴役的标志,黑人可以是自由人,而白人和其他人种也会沦为奴隶,肤色和奴役没有必然联系。黑人、土著人、白人、奴隶、自由人、宗教狂热者、商人都在这片刚刚被勾勒出轮廓的新大陆上游走。农场主雅各布漫步在这片未被开发的处女地上,像是游走在伊甸园的亚当:“刚一驰出温暖的金色海湾,他便望见了自挪亚时代就未被碰触过的森林,海岸线美得叫人落泪,野果在等待采撷。”(莫里森,2013:12)

Hooper认为“《恩惠》是受到高度评价的《宠儿》的姊妹篇”(2008:5); Frykholm认为该小说“是对奴役本质的思考,是对自由的思考,也是对我们从何而来以及我们是谁的思考”(2009:46)。胡俊认为作者表达了“她对一个理想国家的期待:它应该是不同种族人的家但绝对不是种族主义者的家”(2010:200)。王守仁、吴新云认为莫里森“超越”了種族的视角,表现了对历史、社会和人心的深刻洞察(2009:35)。

回顾莫氏创作历程,《最蓝的眼睛》中被白人审美观同化想要一双蓝眼睛的佩科拉、《秀拉》里被“边缘化”和“底层化”的黑人社区、《所罗门之歌》中为了种族复仇组成的 “七日社团”、《柏油娃》里生活在黑白文化夹缝中的“柏油孩子”、《宠儿》中奴隶制下“疯狂”的母爱、《爵士乐》里黑人北上后的悲剧以及《天堂》中种族主义及孤立主义下的鲁比小镇,莫氏笔下黑人的苦难多半源自种族奴役、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而2003年出版的《爱》正如小说题目所表明的是对各种爱以及由爱生恨的探讨,莫里森似乎已经放弃了种族鲜明的政治写作,至少可以说种族主义话语下的黑人问题被推后了。《恩惠》更加偏离了对奴役和种族的思考,旨在探讨心灵的自由,正如莫里森在接受Lynn Neary采访时所言:“我想把种族歧视和奴隶制区分开来,在没有种族歧视的干扰下,单独看看奴隶制是什么样子。我相信人不是天生就有种族歧视的偏见,偏见是被建构、被植入、被制度化的。我想把笔触尽可能伸向最开始,伸向那个极具流动性的、特别的地方,想象各种各样的人从世界各地奔涌而来,霸占土地、抢夺资源。”(2008)

一、被夺走的鞋:“我们活了下来”

故事从一双鞋开始,由主人公亲口讲述的6个章节中有4个章节都反复提到“鞋”。小说伊始弗洛伦丝就向爱人铁匠讲述自己的梦:“那天夜里我就看见悯哈妹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里,我的鞋塞在她的围裙的口袋里”(莫里森,2013:1)。主人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始终无法忍受打赤脚,即使是在最热的夏天,她也总是在乞求一双鞋。母亲即使不情愿,但还是给她穿上了一双奴隶主扔掉的鞋:尖头的,一只的高跟断了,另一只磨破了。这双别人的、不合脚的鞋暗示弗洛伦丝自我认知的缺乏,对鞋的极度渴望表明主人公缺乏安全感,渴望被“束缚”。

弗洛伦丝七八岁大的时候,原奴隶主拿奴隶抵账。雅各布相中弗洛伦丝的母亲,但是母亲却说她的儿子还在吃奶,请求雅各布带走自己的女儿。母亲在自己和弟弟之间作出的选择成为弗洛伦丝心里永远的创伤,从此以后她用“悯哈妹”指代母亲,以此表明陌生化和距离感;用“小男孩”指代弟弟,试图割裂血缘关系从而凸显母亲让自己取代弟弟被卖出的仇恨。童年的创伤经历使弗洛伦丝的时间感知也被永远定格在七八岁时母亲求老爷带走她的那一刻。之后的十多年,母亲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拉着小男孩的手,怀里揣着弗洛伦丝的鞋,张着嘴想要告诉她什么。弗洛伦丝无法像宠儿那样通过还魂的方式报复母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论母亲在梦里想要对她说什么,她都拒绝聆听。不管是被“抛弃”还是被“放弃”,弗洛伦丝对自己的定义都是一个奴隶,价值“二十枚八先令币”。长大后的弗洛伦丝也无法理解当年母亲被迫作出选择时的真实意图,只当是自己对鞋的渴望惹恼了母亲。

即使是夏天,小女孩也想拥有一双鞋表明她对鞋不是生理需求,而是心理上的渴望。母爱缺失留下的遗憾使弗洛伦丝在被带走后的十年间不断梦见母亲,正如弗洛伊德所言,“经验证实,我们梦见最多的是我们最大热情所寄的事物,这表明我们的热情一定影响到我们梦的产生。”(2002:25) 鞋对脚的保护象征父爱母爱的庇护,被夺走的鞋象征父爱母爱的被动缺失。奴隶主把奴隶“物化”,排除在社会空间之外最常用、最有效的做法就是阻止黑奴组建家庭。为了利益最大化,对黑人女性奴隶采取动物式的“配种”方式和肆意的性掠夺。Atwood指出,奴隶制是人类迄今为止制造出来的最邪恶的反家庭制度(1987:45)。弗洛伦丝的母亲被从非洲运来、被转卖、被轮奸,随时遭受性侵,惨痛的经历使母亲产生了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母亲恳请雅各布带走女儿是为了给她一条出路,同样是“没有保护”的爱,但却有所不同。母亲舍弃女儿的慈悲行为固然保护了女儿身体免受黑人女奴惯常受到的侮辱,但另一方面母亲为尚在吃奶的小弟弟抛弃她,在她心中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二、“只要活着就自愿当个奴隶”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鞋”是物件,更是隐喻。儿时就渴望穿鞋的弗洛伦丝始终穿的都不是自己的鞋,而是别人的、不合脚的鞋。小时候是前奴隶主婆破烂且不合脚的鞋,来到老爷家后穿的是老爷夭折女儿的旧鞋。人生最重要的两次旅途也和鞋有关:第一次在被卖往雅各布的种植园的旅途中,她的斗篷连同木鞋被一个女人抢走。第二次旅途是在雅各布死后瑞贝卡感染上天花,为了给女主人治病、挽救整个农场,佛罗伦丝踏上了寻找铁匠的旅程。在这次人生最重要的旅途中,弗洛伦丝依旧穿的不是自己的鞋。刚一上路,弗洛伦丝就迷了路,努力辨认,还是反复迷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弗洛伦丝随身携带女主人的亲笔信,这封唯一能证实弗洛伦丝身份的信件却连她的名字也没有提起,只是写道:“她属于我所有,可以从她左手掌上的一道烧痕认出她”(莫里森,2013:125)。这道烧伤是一天夜里,弗洛伦丝拿着蜡烛去偷偷凝视熟睡中的铁匠,而铁匠忽然醒来后不知所措的弗洛伦丝在慌乱间烧伤的。他者间接留下的烧伤,却成为识别弗洛伦丝身份的唯一痕迹。弗洛伦丝的自我认知永远是通过他者的认知来构建:卖出之前是旧奴隶主的财产;被卖出时是妈妈的弃女;卖出后是老爷的奴隶;现在是左手掌有一道烧痕的“她”。旅途中弗洛伦丝半夜投宿寡妇伊玲家时被社区的人误以为是女巫。一个男人拿着手杖指着弗洛伦丝问别人:“她是谁?”在场的人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她是非洲人。是非洲人,而且黑得多……魔鬼就在我们当中。这是他的奴仆。”(124)尽管信件可以证明“她属于我所有”,在场的人还是让弗洛伦丝脱掉衣服,看看她的牙齿、舌头、胳膊底下、两腿之间,眼里没有憎恨、没有恐惧、没有一丝一毫的认可。此时弗洛伦丝终于开始醒悟:对德奥尔特加、雅各布和丽贝卡来说,她仅仅是他们的“财产”;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她是“魔鬼的奴仆”。

在简的帮助下,弗洛伦丝逃出了村子,继续艰难向北行走,此时的弗洛伦丝意识到自己已经有所不同,但是她仍旧相信只要找到了铁匠,她就是“活着的”、会被束缚。找到铁匠后,在铁匠外出为贝丽卡治病期间,弗洛伦丝负责照顾铁匠的养子马莱克。童年的创伤让弗洛伦丝把对弟弟的仇恨转移到马莱克身上并认为他偷走了自己的鞋,为了夺回鞋,弗洛伦丝把马莱克打翻在地并活生生拽脱臼了他的胳膊。为此铁匠赶走了弗洛伦丝。表面上看铁匠抛弃弗洛伦丝是因为她没有同情心,实际是因为弗洛伦丝甘愿为奴的心理激怒了他:“(你)只要活着,只要呼吸,就自愿当个奴隶”。(156)莫里森借助铁匠的表述把对自由的建构放置到了美洲新大陆刚具雏形的时候,排除了种族、性别、物理空间来说明奴役可以发生在肉体和精神两个层面,肉体的被束缚只是行为自由的缺失,精神上的自我奴役却是自我意识的覆灭与人格的崩塌:“见过比自由人还自由的奴隶。一个是披着狮子皮的驴,另一个是披着驴皮的狮子……内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为野蛮打开了门”。(176)被马莱克拿走鞋,弗洛伦丝脱掉了“不合脚”的鞋,光脚上路;被心爱的人抛弃,弗洛伦丝放弃了“被束缚”的想法,独自踏上归途。虽然很艰难,但是旅途结束时 “她赤着脚,浑身血污,但却傲然”。(162)

尚必武在《被误读的母爱》一文中对旅途结束后的主人公作出的叙事判断是:“自此,弗洛伦丝追寻认同感、归属感的旅程彻底宣告失败,她所拥有的还是挥之不去的抛弃感”(2010:63)。实际上弗洛伦丝在旅途中的成长是现代版的忒勒玛科斯成人礼。忒勒玛科斯是《奥德赛》中英雄俄底修斯的儿子,最初他少不经事、性格软弱,在母亲众多求婚者的嘲笑声中踏上了寻找父亲的征程。当寻父之行结束、忒勒玛科斯带着俄底修斯回到伊萨卡并且杀死敌人、重建王国之时,他已完成为从稚嫩到成熟的转变。“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主人公在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一个复杂的成人世界。” (Marcus,1969:32)

三、“比自由人还自由的奴隶”

旅途结束后,弗洛伦丝每天晚上都一只手拿着火把,一只手在奴隶主新建的房子的墙壁和地板上以故事的形式刻写幼年被母亲抛弃、被雅克布带走和成年后寻找铁匠的经历。“所有讲故事的人都是在死亡的阴影下讲话。他们的叙述是与死亡达成协议的一个途径,同时也构成驱除死亡的一种方式。”(米勒,2001:225) 这种对死亡的驱除使弗洛伦丝从伤痛中走出并重新建立了自我认知,“身份确认对任何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内在的、无意识的行为要求。个人努力设法确认身份以获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设法维持、保护和巩固身份以维护和加强这种心理安全感,后者对于个性稳定与心灵健康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Segers,1999:331) 在诉说、忏悔和刻写的过程中弗洛伦丝摆脱了对鞋的渴望,消除了对母亲的误解,明白了自己不是母亲的“弃女”而是“爱女”、不是“她”而是“弗洛伦丝”,不再渴求鞋的保护和束缚,因为她的脚底板“和柏树一样坚硬了”。(莫里森,2013:177)

作为一个非裔黑人女作家,莫氏在其小说中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黑人如何获得身心自由的探索。早在内战之前,不堪忍受奴隶主剥削蹂躏的南方黑奴就在“地下铁路”的帮助下铤而走险逃往北方。《宠儿》中几乎所有的奴隶都靠逃跑获得自由,但是逃跑后看似自由的日子并不自由:萨格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塞丝在杀死女儿的内疚与对离家出走儿子的思念中煎熬苟活;丹芙笼罩在妈妈曾经是奴隶和杀人犯的阴影中,从未走出过家门;保罗·D即使在奴隶制已经成为历史后也只能通过不停行走找寻自我,把惨痛的过去尘封在一个铁盒子里。内战结束后黑奴不再通过逃跑获得自由,但是不计其数的奴隶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受雇于前奴隶主,看似拥有了公民权,实际沦为比奴隶好不了多少的佃农。怀着对新生活、新身份的憧憬,黑人前后两次在美国历史上开创了从南至北的大迁移。许多黑人来到北方后感觉那里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情感环境都与南方一样让人窒息。《爵士乐》中维奥莱特和乔迁居北方后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自由。如果说莫里森在《宠儿》中采用的是直接的、写实的手法将“甜蜜之家”中黑人奴隶受到的非人折磨诉诸笔端,从而揭示奴隶制的残酷;那么,《恩惠》则更多采用的是间接的、写意的手法将视角拉回17世纪奴隶制刚在美洲新大陆兴起的时代赋予奴隶不受束缚的内心自由。正如小说结尾悯哈妹所言: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利是一件错事;把自我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184)

四、结语

族裔的身份和奴隶制废除后黑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始终是非裔美国人寻求解决的终极问题,但值得深思的是非裔不过是美国众多种族中的一支,爱尔兰裔、亚裔等族裔也会遭遇和非裔同样的社会问题,只是有些问题在黑色的肌肤这一生理特征的作用下更为明显。莫里森在《恩惠》中借助黑人铁匠表达了束缚自由的因素不单纯是种族、性别、物理空间,最关键的是人的内心。种族是不能被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是人自身对自由的追求和向往,“用种族的方式去诠释世界及其运用方式是致命危险的,会干扰人清楚地思考问题,应当抵制这种倾向。”(朱小琳,2010:140) 种族经历组成为历史,历史不能被改写。曾被奴役的黑人种族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已经以一个崭新的姿态立足于美国社会,但他们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艰苦的努力才能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真正取得与白人一样的平等权利和身份认同。

参考文献:

[1]Atwood, Margaret. Haunted by their Nightmare[J].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1987(1):49-50.

[2]Frykholm, Amy.A Mercy[J].Christian Century ,2009(2):46-49.

[3]Hooper, Brad. A Mercy[J].Booklist,2008(9):5.

[4]Marcus, Mordecai. 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A].In William Coyle, (ed.). The Young Man in American Literature[C].New York: The Odyssey Press,1969.

[5]Neary,Lynn.Toni Morrison Discusses A Mercy in Book Tour[Z/OL].[2018-10-28]http://www.npr.org/templates/story/story.php?storyId=95961382.

[6]Segers,Rien T. The Importance of Cultural Identity[A].In Yue Daiyun & Zhang Hui,(ed.).Transmission of Culture and Literary Images[C].Beijing:Peking UP,1999.

[7](奧)弗洛伊德.释梦[M].孙名之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2.

[8]胡俊.《一点慈悲》关于“家”的建构[J].外国文学评论,2010(3):200-209.

[9]尚必武.被误读的母爱: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叙事判断[J].外国文学研究,2010(4):63-67.

[10]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35-44.

[11](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M].申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12](美)托妮·莫里森.恩惠[M].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责任编辑:孙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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