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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态史观论周诗的社会文化功能(之四)

2019-03-29吕锤宽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毛诗晏婴注疏

吕锤宽

三、引诗以阐述思想见解(续)

(三)法家墨家等之引诗

春秋战国时期以孔丘为核心的儒家学者,系以倡导周道为任,其言行与思想围绕着《诗》,当为其养成训练的结果。早于孔丘将近二百年的管仲(公元前725—645年),为春秋时期知名的政治家与思想家[62]管仲的治绩,引自[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史记》,武英殿刊本,卷六十二,第855页。,为桓公所重用,齐国因而成为春秋时期的霸主。后人将管仲的思想集结而为《管子》,该书原有86篇,今存76篇,被认为非一时一人之作[63]引自诚举等译注:《管子》之〈前言〉,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其中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五篇,无疑地系出自管仲[64]该五篇为管仲文,引自[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史记》,武英殿刊本,卷六十二,第856页。。〈轻重〉系管仲对富国的理念与方法之陈述,《管子》以七篇的篇幅,呈现齐桓公问管仲以轻重之道与术,作为统治者振兴产业的方针,齐桓公于施惠于民的论述中即有引诗:

桓公曰……寡人欲复业产,此何以洽。管子对曰:惟缪数为可耳。……桓公使八使者式璧而聘之,以给盐菜之用,称贷之家皆齐首稽颡而问曰:何以得此也。使者曰:君令曰寡人闻之诗曰“恺悌君子,民之父母也”。[65]“齐桓公问复业产”,引自[春秋]管仲撰、[唐]尹知章注:《管子纂诂•轻重丁》,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1年版,卷二十四,第22-23页。

齐桓公的引诗,系摘引自〈大雅·生民之什〉的【泂酌】,该篇诗计有3章[66]【泂酌】诗,参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十七,第622页。,每章5句,引诗为首章第4-5句。见于《管子·小问》中的引诗【浩浩者水】[67]【浩浩者水】诗,参见[春秋]管仲撰、[唐]尹知章注:《管子纂诂•小问》,卷十六,第22页。,则为不见于305篇本《诗》者,即治春秋学所称的逸诗。

长于孔丘近三十岁的齐国人晏婴(公元前578—500),为春秋晚期知名的思想家,他的言行为后人集结而为《晏子春秋》[68]引自张纯一校注:《晏子春秋校注》,《四部刊要》本,台北:世界书局1981年版,第1页(晏子春秋校注叙)。。晏婴继承父职而为齐国上大夫,历任灵公、庄公与景公三朝。景公甚为器用他,几乎大小事情都问于晏婴,《晏子春秋》记载颇多关于二人的对话,而亦兼及其他政治人物。晏婴与春秋时期诸侯权贵的应对与阐述思想见解,仍多有引诗的情形,或作为比喻,或作为结论。经统计,引自《诗·国风》的诗篇如下表:[69]本文关于晏婴言行中的引诗,皆出自张纯一校注:《晏子春秋校注》。

表13 《晏子春秋》引〈国风〉诗篇一览表

表13引自〈王风·大车〉的第三章【谷则异室】[70]【谷则异室】诗,参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四,第154页。,系晏婴为逢于何请命于景公,希望让他过世的母亲葬于路寝台,景公引该章诗以允诺之。

从问政举贤至闲居生活,齐景公无不垂询晏婴,晏子皆直言以对,虽每有忤逆,景公都能采纳,这也直接显示他的贤与能。晏婴引《诗·小雅》以阐述事理的篇章如表14。

表14“景公坐路寝”亦见于《春秋左传》,发生于鲁昭公二十六年(公元前516年),彼此对该事件的行文与此略有差异,上文所称“田氏”,《左传》为“陈氏”[71]“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见[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五十二,第905页。。齐景公宴飨晏婴,及暮欲具火,晏婴引诗以辞谢,堪称引诗中的佳作,晏婴分别爰引〈小雅〉与〈大雅〉中与君臣燕饮有关的诗篇,且逐一解释宾主之礼,而婉谢景公欲续燕饮及夜的念头。

晏婴从政五十年,除了辅佐齐景公,也曾出使至鲁国与晋国,从国内辅政至于外交言行,都有引〈大雅〉的诗篇作为论述依据(表15)。

表14 《晏子春秋》引〈小雅〉诗篇一览表

表15 《晏子春秋》引〈大雅〉诗篇一览表

齐景公使祝史禳彗星,发生于鲁昭公26年(公元前516年),《春秋左传》亦载其事[72]“齐侯使祝禳彗星”,参见[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五十二,第905页。,晏婴引〈大雅·文王之什〉第二篇【大明】的第三章[73]《毛诗》〈文王之什·大明〉第三章,参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十六,第541页。,取整章诗为义,称“禳彗星无益,祇取其诬”,他的分析阐述中,并引用一首不见于305篇本《诗》的诗篇作为力证,景公因而高兴地作罢禳彗星的念头。

(4)囊性卵巢癌总计6例,肿瘤壁厚度不一,肿瘤内实质性的成分和乳头状结占比较多,T1WI及T2WI均呈现低信号、等信号及等信号、高信号混合的信号。

崔杼弒齐庄公,发生于鲁襄公25年(公元前548年),由于属弒君的大事,故《春秋左传》亦载之[74]“崔杼弒齐庄公”,见[周]左丘明传、[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三十六,第4-5页、第618-619页。,该事件出于庄公与崔杼妻姜氏通奸。弒君之后与庆丰劫朝臣盟,唯晏婴不屈于威胁,并引〈大雅·文王之什〉第五篇【早麓】,以其中第六章为典,并以明志。经比较,见于《晏子春秋》的引诗与《毛诗》本略异,原文为:“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75]《毛诗》本之【早麓】第六章,参见 [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十六,第560页。

上述引诗与本文的差异属异体字关系,并不影响词义。总体观之,晏婴引〈大雅〉的诗有全章者,如【维此文王】【芃芃棫朴】【莫莫葛藟】,断章引2句,如【荡】【瞻卯】,甚至仅1句,如【桑柔】之“进退维谷”。

除了取材于〈国风〉〈小雅〉〈大雅〉的诗篇,晏婴藉景公“称梁丘据与己和”的机会,向景公明辨“和”与“同”,亦有引〈商颂〉作为说明的情形: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且平;鬷嘏无言,时靡有争。”[76]“晏婴对‘和’与‘同’的论述”,引自张纯一校注:《晏子春秋校注》,第181-182页。

案:【烈祖】为〈商颂〉第二篇,属单章的诗篇[77]【烈祖】诗全文,参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二十,第791页。,共计22句,晏婴摘取第7-10句,以形象地分析“和”的精义。晏婴接着以五声、六律、七音等音乐现象,并引〈国风·豳风〉第七篇【狼跋】[78]【狼跋】诗全文,参见[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八,第303-304页。,摘引第二章第四句“德音不瑕”,进一步阐述和的音乐效果或作用。

战国时期能与儒家相抗衡者为墨家,其创始人墨翟(公元前501?—416年?),从孟轲对他的批评“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79]孟子对杨朱学说的驳斥,参见[汉]赵岐注、[北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卷六下,第117-118页。即可见墨家学说于该时期的昌盛情形。由门徒集结墨翟生平言论思想而成的《墨子》,今存53篇,大致可知他的思想精义为兼爱与非攻,以及尚贤尚同等,另一方面,居于节俭的理由,墨翟反对音乐活动,透过〈非乐篇〉将该思想具体呈现。

墨翟虽有颇多非议音乐的言论,如〈非儒·下〉直接点名批评孔丘:“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80]墨翟对孔丘的批评,引自[周]墨翟撰:《墨子》,台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版,第271页。(无求备斋《墨子集成》共计52册,引用者为其中第一册。)且于〈公孟〉中批评儒家的理论:“子墨子谓程子曰:儒之道足以丧天下者,四政焉。……又弦歌鼓舞,习为声乐,此足以丧天下。”[81]墨翟对儒家的批评,引自[周]墨翟撰:《墨子》,第362页。虽然将“弦歌鼓舞习为声乐”视为足以丧天下的文化现象,墨翟于阐述其思想观念时,仍有爰引《诗》的论述,其情形如下表:

表16 《墨子》引诗一览表

周书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穆穆文王,令问不已。若鬼神无有,则文王既死,彼岂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书之鬼也。[82]墨翟辩鬼神引诗,引自[周]墨翟撰:《墨子》,第220页-221页。

上之引诗出自〈文王之什〉第一篇【文王】,以墨翟引该篇诗,以阐述鬼神之存在。

战国时期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约公元前281—公元前233年),为荀况之门人,生性虽口吃,善著书,有〈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83]韩非的生平与著作,引自[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武英殿刊本,卷六十三,第860页。。韩非兼柔儒家与道家的知识,主要的理论则为强国的政治思想与方法,以之形成的著作《韩非子》。韩非虽处于战国末期诸侯交相征战的扰攘时代,他的思想论述中仍见引诗:

表17 《韩非子》引〈小雅〉诗篇一览表

韩非所引的诗都出自〈小雅〉,格式相同于春秋时期的传统,系称以“诗曰”或“诗云”。《韩非子》计55篇,引诗以论者仅4篇,其中〈说林上〉与〈忠孝〉的引诗且相同,〈外储说·左上〉的引诗:“诗曰:不躬不亲,庶民不信。”[84]【不恭不亲】,引自[战国]韩非著:《韩非子》,台北:成文出版社1980年版,无求备斋《韩非子集成》第一册,第318页。经查,上之引诗系出自《诗·小雅》第四套〈节南山之什〉的第四章【节南山】,《毛诗》的该篇全文为:“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85]【节南山】诗,引自[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卷十二,第39页。韩非引该章诗的前二句,引诗与《毛诗》之间则有异文,虽如此,唯该差异并不影响诗义。

从《管子》至《韩非子》,皆属春秋战国时期单一政治家的治国理念思想的著作。战国末期,出身为富商的吕不韦(公元前292—公元前235年)慧眼识被困于赵国的子楚,以重金扶植他成为秦庄襄王,乃至丞相;鉴于是时诸侯多辩士,且著书布于天下,吕不韦乃使三千食客着所闻,而为《吕氏春秋》[86]吕不韦生平与著述,引自[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史记·吕不韦列传》,武英殿刊本,卷八十五,第1012-1015页。。该部著作共计26卷160篇,由于属集体创作,故而兼及诸子百家的思想,因此被视为杂家的代表著作。览阅吕不韦的著作,以二卷的篇幅论述乐律与音乐功能,属重要的音乐史料之一;引诗阐述者计14篇,共计引诗18章,其中不见305篇本《诗》者共有4章。兹以所引诗的体裁,将《吕氏春秋》引诗的情形列表如下:

表18 《吕氏春秋》引《诗》一览表

《吕氏春秋》引诗的格式,皆一致地为“诗曰”或“诗云”,引诗的篇幅有断章一句或二句者,亦有整章者,如〈重信〉引诗【何其处】,系出自〈邶风〉第十二篇【旄丘】的第二章,该篇诗计4章,每章4句。〈求人〉篇阐述“得贤人,国无不安”,例举晋国欲攻郑国,乃派大夫叔向刺探虚实,子产引〈郑风〉第十二篇【褰裳】的第二章以答,叔向乃知郑之有人,因而打消攻伐该国的念头,此为称诗的最大政治作用之例,孔子对该事件的褒语为:

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叔向归曰: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孔子曰:诗云“无竞惟人。”子产一称,而郑国免。[87]“子产称诗”,引自[秦]吕不韦撰、高诱注、[清]毕沅辑校:《吕氏春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8年版,第400-402页。

所引的诗为〈大雅·荡之什〉第二篇【抑】第二章的首句,孔子所云“子产一称”中的“称”,为称诗之谓。

结 语

在科举制度时代能熟背【关雎】与【鹿鸣】的学子,是否能知其义并运用于文化生活,虽已经无法有亲历其境的调查获得答案;从当前能背诵《论语》的博硕士班研究生,即使有开放的思想与逻辑训练的背景,仍普遍不知为何“学而时习之不亦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或“君子如撞钟”,可推测汉代至明清期间以十三经为教科书的时代,熟记《诗经》的文士,是否能运用所习的《诗经》篇章,应已不言可喻。

本文借着先秦时期的文献,粹取描述或记录周代历史与思想诸多文献中与诗有关的部分,从生态史的观点进行论述,发现周人从君主、卿大夫,以至于民间的诸子百家,不但对诗的内容极为娴熟,且对诗用也都有共同的认识,当时的诗运用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从宴飨赋诗以悦宾客,如公元前614年,郑穆公设宴以享鲁文公的场合,两国的卿大夫分别赋诗为礼;或赋诗以观卿大夫的心思与想法,如公元前546年,在郑伯设宴享晋国将军的场合,赵文子请郑六卿赋诗以娱,并藉以观其志,郑国七位陪宾都能即席赋诗,赵文子除了逐一解读其志,从所赋之诗,并能断言伯有将有杀身之祸。

诗除了以音乐型态作为娱乐或陈述想法的媒介,另一方面,诸侯国于政治层面的来往,仍借着诗以表现其意志,典型例子如公元前559年诸侯联盟伐秦国时,晋国军队至泾水却不济,鲁卿乃赋【匏有苦叶】以表决心,晋大夫于是具舟。春秋时期,被周朝视为戎狄的地区仍晓诗之用:晋国中军将借故欲拘参加盟会的戎狄主,驹支乃赋【青蝇】以退范宣子。在百家齐鸣的春秋战国时代,儒家阐述思想观念普遍引诗,应属必然,而即使反对儒家思想不遗余力的墨翟与韩非,在其言行中仍有引诗以论的情形。

以历史的终点论周诗或《诗经》,人们将它视为平面式的文学作品,根据所需而各自解读。从置入周代八百年的生态史观之,周诗以音乐型态用于宴飨,取文本之义用于政治生活与学术性的思想论述,从鲁国至齐、郑、卫、楚、晋、秦等,不同时空背景的王公或诸子百家,不但熟习诗篇,且对诗义也都有共同的认识,例公元前549年,晋国欲增加盟国的税赋,郑大夫子产引诗“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以阐述“重币而不闻令德”,范宣子即刻打消该念头,当可作为典型的例证。本文经由存见于先秦时期文献的搜寻,发现诗在周代社会具有全面性的功能,借着诗的文本可以表思想意志,形之以歌则可娱乐嘉宾甚至观志,显示诗之用当为“周代为礼乐之邦”于社会文化的具体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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