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如何表现日常生活
——评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
2019-03-29王文卓
王文卓
《日常生活中的音乐》封面
蒂娅·德诺拉(Tia Denora)现任教于英国埃克塞特大学,是活跃于当今西方音乐学界的著名学者,长期从事音乐社会学及周边领域研究。德诺拉著述颇丰,成果享誉西方学界,如:《贝多芬及天才的构建——维也纳的音乐政治,1792—1803》(BeethovenandtheConstructionofGenius:MusicalPoliticsinVienna,1792-1803)①Tia Denora:Beethoven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Genius:Musical Politicsin Vienna,1792-1803,Oaklan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阿多诺之后:反思音乐社会学》(AfterAdorno:RethinkingMusicSociology)②Tia Denora:After Adorno:Rethinking Music Sociolog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等都备受关注,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
《日常生活中的音乐》③Tia Denora:Music in Everyday Lif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中译本出版信息则为: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所有引文均出自中译本)是她在音乐社会学领域长期耕耘而结出的硕果之一。这部著作以“日常生活”为理论落脚点,采用民族志式的研究策略,在音乐社会学理论视域的拓展、方法论更新等层面进行了行之有效的探索。其研究方式及具体内容对当下国内的音乐社会学研究有一定的启发性,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与思考。
一、方法论探讨:“大”传统与“小”传统
应以怎样的方法论来进行音乐社会学研究,这是德诺拉关注的首要问题。她把音乐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划分为“大”传统与“小”传统。某一时期的音乐作品反映出了那个年代的社会状况,表现出了一种时代精神。那么,音乐是如何实现这一任务的呢?“大”传统与“小”传统在阐释这一问题的路径上所表现出的差异性,是德诺拉在开篇的理论聚焦。
(一)对“大”传统的批评
德诺拉的阐述从批评“大”传统开始。什么是音乐社会学研究中的“大”传统?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须对音乐社会学的学科历史进行回顾,本文将在最后一部分予以探讨。在此,我们首先从德诺拉的角度来阐明她的基本态度。总体而言,德诺拉对“大”传统进行批判的基本立足点可以归纳为:由于“大”传统没有关注到音乐实践经验的微观运行,因而以这种途经进行研究并不能很好地解释音乐如何表现了社会状况及时代精神。
在音乐社会学的历史发展中,践行“大”传统的学者莫过于阿多诺(T.W.Adorno),德诺拉的批判矛头也主要指向了他。德诺拉指出:
阿多诺的观点代表了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一种思潮,即音乐是社会生活中的一种力量,也是意识和社会结构的构成材料。但是,这种观点并未提供任何机制使我们能在这些事件实际发生时对其进行观察;阿多诺的观点同样令人倍感挫折:它们并未提供任何概念基础可供我们观察音乐如何训练无意识,也没有谈到音乐如何发挥作用。阿多诺方法的弱点在于未能提供适当的方式对其诱人的主张进行评估和验证。④[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3页。
德诺拉对阿多诺“音乐组织是社会组织的影子”的社会学论证进行了尖刻批评。她认为,音乐可能确实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发生了关系,但是,对这种关系的论证是“大”传统无法完成的。在德诺拉看来,音乐与社会犹如两条平行的直线,“大”传统研究难以填补这两条线之间的空白地带。她称阿多诺的这种有明显缺陷的理论为“平行理论”。站在德诺拉的角度,阿多诺的确没有从社会机制运行的微观经验层面来论证其命题,因而就有了些“空中楼阁”的意味。
应该看到,在当下西方音乐社会学的研究中,将研究角度转向生活进而对“大”传统进行批评已成为学者们的重要理论旨趣。除德诺拉外,如西蒙·弗里斯(Simon Frith)、彼得·马丁(Peter J.Martin)等都对阿多诺的研究颇有微词。
(二)“小”传统的优势所在
什么是音乐社会学研究中“小”传统?这依然需要在学科史这一维度上才能予以明确。在德诺拉看来,“小”传统是以丰富的经验性描述作为研究前提,由于更加关注音乐在社会生活中的具体功能,因此在回答音乐与社会的关系这一问题上显得更为充分和实在,并能有效剔除“大”传统可能存在的理论臆想成分。
德诺拉在阐述中提及了当前学界与他的研究观念相一致的若干理论成果,如弗里斯的《声音效果》(SoundEffects)、《摇滚社会学》(TheSocioligyofRock)等。他指出:
这些研究与阿多诺对“音乐与社会存在的联系”的重视是一致的。但这一次,音乐与社会的结构关系却能够以一种经得起考验的方式去观察。按照这一观点,音乐的建构特性是通过音乐的实际使用,通过行动者不断使用、引用音乐以制造社会情境、建构自我的方式而实现的。⑤[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7页。
基于“小”传统这一方法论视角,德诺拉把民族志研究作为寻求有效阐述的重要工具,民族志为其研究提供了坚实的经验主义基础。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学方法对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影响。德诺拉为了说明音乐如何进入到了社会生活中,在第一章对诸多案例进行了民族志式的描述。如:他生动地描述了其本人敲击键盘的身体动作与《哈巴涅拉舞曲》之音乐特征的关系,从而关注到身体与身份建构这一问题;阐述了飞机飞行过程中音乐所具有的调节机舱气氛从而使人们的行为变得更为和谐的功能;引用音乐治疗领域的案例,来说明音乐对建立本体性安全、消除心理紧张的重要作用。
德诺拉对民族志研究的重视还表现在对语境、环境的强调。
音乐在特定环境下的创作和使用关系的问题,实际上已经与社会学的根本问题,即物质文化环境、社会行为、权利与行为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融为一体。音乐如何在环境中完成创作与传播?谁、何时、何地、如何制造和复制哪些声音,是本项目最先遇到的问题之一。⑥[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4页。
在研究中,她特别关注那些常被专业人士忽视的音乐环境,如卡拉OK厅、健身房等,这是她建构其音乐社会学理论的基本策略。
二、音乐社会学研究的符号学维度
(一)对音乐符号力问题的探讨
德诺拉指出,在音乐社会学研究中,“人们始终无法解决两个问题,即音乐有哪些意义以及音乐如何影响其听者?”⑦[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6页。她认为,以民族志的方式进行研究可以很好地解释这两个问题,而更为重要的途径是引入符号学理论。
德诺拉把音乐视为一种社会文化符号。
很多研究音乐效能的著作都包含了一个认识论前提,即音乐作品的符号力能够被解码或读取(虽然并不被承认);通过这种解码,符号学分析也许能够说明某些特定的音乐如何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作用”。⑧[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6-27页。
很明确,阐释音乐的符号力就是在阐释音乐在社会生活中如何发挥作用的问题。
把符号学分析引入到音乐学研究中,德诺拉并非第一人。但是,在对以往符号学分析的缺陷进行梳理的基础上,她把这种研究策略引入到了一个可具体操作的音乐社会学视域。针对之前的符号学分析,她说到:“他们常常将关于‘音乐之影响’的观点与音乐发挥作用的实际方式以及听众对音乐的使用方式混为一谈,而不是去探索该情景下行动者是如何促成这些关联的。”⑨[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7页。
言下之意是,不去做实地考察和现象分析而仅从概念出发的音乐符号学研究是没有理论效力的。她对“扶手椅上”的音乐社会学研究者提出了尖刻批评。
如果试图直接指出音乐代表的含义以及建构感知的方式,那么就与上文所述的理论“捷径”犯了相同的错误。这种“捷径”用分析者对音乐的社会意义的理解,代替了“其他人在实际中如何解读和使用音乐”“音乐如何在特定环境和实践背景下发挥作用”的经验主义调查。⑩[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38页。
由此可见,其理论的核心指向是:要把音乐符号学分析放置在具体环境中进行。
(二)音乐作品的身份与语境的关系
德诺拉的音乐符号学阐释在语义与语境之关系这一层面上展开,由此,音乐作品的身份问题是她绕不过去的一个关键环节。
作为符号的音乐作品之身份并不完全由其自身决定,音乐分析也不足以揭示作品本体的基本存在方式。“作品的社会身份,与其他社会身份一样,源自作品与其他人或事物的互动和共存关系。”⑪[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37页。德诺拉认为,社会学分析不能局限于音乐分析,而应该在音乐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中进行。“音乐分析被视为一种‘揭示’‘音乐本体’的手段;但它不足以帮助我们了解音乐的作用,不足以描述音乐在社会生活中的符号力。”⑫[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29页。德诺拉充分明确了“唯社会学”与“技术主义”各自的不足,认为在实际研究中应该调和二者,走向理论的统一。
我们可以将德诺拉的观点称为“音乐作品身份识别的社会互动理论”。以这种互动理论为基础,德诺拉进一步探讨了作品身份的偏移现象,指出作品身份偏移的社会机制是“换种方式听音乐”。德诺拉重视“语境”在界定音乐作品身份时的重要意义。她举例说,如果要理解“孩子拿起了拖拉机”这句话就需要语境的支撑,因为在不同语境中,这句话的含义是不同的。同理,“音乐的符号力对听觉的影响,无法先于实际接受前得到确定。因为音乐的作用与音乐的使用环境有关。”⑬[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40-41页。她深刻指出:“解读,即使是极其专业的解读,也只是对本文特定运动的特定解释。”
在阐述作品身份偏移问题的同时,德诺拉还指出了问题的另一面,即作品身份的稳定性。“音乐特定的结构意义(价值、真实性、影响)可以通过仪式性程序和长期实践固定下来。”⑭[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39页。“‘音乐的意义是在使用中完成构建’的观点并不意味着音乐的意义是完全不确定的。”⑮[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53页。在笔者看来,德诺拉在音乐作品身份稳定性问题上的阐述稍有不足。强调语境固然重要,然而走进绝对化的语境主义也是有问题的。德诺拉没有对语境主义进行反思,“音乐作品身份识别的社会互动理论”需要考虑语境主义可能存在的虚无主义倾向。
三、对具体问题的解析
(一)音乐:一种自我技术
转向个体,是德诺拉音乐社会学研究的基本旨趣。社会心理问题、身份认同问题在音乐心理学、民族音乐学等领域已有深入探讨,但音乐社会学在这方面的研究还显得很薄弱。德诺拉的相关探讨对开启音乐社会学研究的这一论域有重要意义。调整情绪、解除压力、进行自我关爱等,是音乐的基本功能,因而她把音乐视为一种“自我技术”。在“自我技术”这一主旨下,德诺拉对音乐在维护个人情绪及建构自我身份中的作用进行了重点阐释。
身份认同是德诺拉关注较多的方面。她说到:
个人经历的“投影”并非自我身份建构的唯一基础。“内向投射”,即向自己展示自我同样重要,这种能力有助于建立和维持“有自知之明的人”的形象。这涉及对以往经历进行回忆和思考,并建立关于自我形象化描述的社会和文化活动。在这一过程中,音乐作为记忆检索手段的一部分,再次发挥了重要作用。⑯[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79页。
德诺拉指出了“内向投射”与身份建构的关系,把音乐实践作为主体实现“内向投射”的重要手段或途径。这种对身份认同之“内-外”层面的划分,对理解和把握音乐在身份建构中的具体作用有重要启示。
我们可以沿着德诺拉的“内向投射”继续思考身份建构问题。通过音乐“向自己展示自我”,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感性的自我建构及认同意识。这种内在建构不同于外部的物态行为。如果说外部行为(姑且可称为“外向投射”)可以通过理性(包括政治、经济、权利、族群意识等)来调控,从而使它具有了某种功利性特征的话,那么,这种“向自己展示自我”则完全是心理化、人格化、感性化的。因此,“内向投射”是自我评价,是感性的真实。
在当代社会中,身份由一系列审美因素建构而成。关于此,德诺拉在阐述具体案例时表达的很清晰。例如在表述露西这个人如何通过音乐来建构自己的身份时,说到:
她在某种音乐结构中“发现了自我”,而这种音乐结构代表了她对自己的认知和评价。通过自我到音乐以及音乐到自我的相互指示,露西同时完成了两者意义的构建。它觉察到自己“喜欢”某种音乐素材,并通过反射的方式将其用于产生关于自我的知识,由此完成身份的建构。⑰[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88页。
(二)音乐与身体
音乐与身体的关系问题是德诺拉研究的另一重要内容。在这一问题上,他综合了多个领域的研究案例,对音乐与身体的互动及同构性进行了深入探讨。
20世纪中叶以来,西方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发生了“身体转向”。从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及美学研究的现状看,身体话语已经呈现出普遍化、多元化趋势。随着音乐学与其它人文社会学科相互交融的逐步深入,身体的全面出场成为理论必然。在民族音乐学领域,布莱金(John Blacking)的身体人类学研究是理论的焦点,音乐身体美学研究的持续高涨也成为令人瞩目的新领域。以上述研究为参照,德诺拉的身体研究可谓走在了音乐学研究的前沿,也为音乐社会学开拓出了新的研究视域。
德诺拉认识到,音乐社会学在研究身体问题时具有特殊性。她指出:
研究重点也从“身体是什么”(以及“能对它做什么”)转移到“在不同的环境下,或者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身体会发生怎样的变化”。⑱[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95页。而更重要的是,“在社会实践的真实空间与时间下,社会建构的身体这一概念意味着什么?对于身体在社会生活中的配置这一文化和微观社会过程,目前尚无太多研究。”⑲[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96页。
社会学意义上的身体研究从经验主义出发,避免了过多的形而上的哲学抽象,把研究落实在了对具体活动的观察上,对身体在特定环境中的行为轨迹予以了精确描述。在该书中,德诺拉述及了身体行为的诸多感性表象,如能量、协调、举止、激励、忍耐、呼吸、心率、生理愉悦、自我调节等。
德诺拉的身体研究具有历时性观念,其探讨指向了人类生命的初期。从新生儿学领域借鉴相关研究成果是德诺拉进行身体研究的基本立足点之一。新生儿在子宫内时已形成节奏感,有节奏的声音(母亲的心跳声等)与身体反应就紧密地关联在了一起,德诺拉称之为“进入生命的节奏”。“在出生之前,胎儿所处的声音环境具有较强的规律性和节奏。”“从子宫内来到子宫外,最(让胎儿)紧张的莫过于节奏的消失,因为胎儿已经习惯于母亲的移动、呼吸和心跳”。⑳[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102页。这时音乐就派上了用场,合适的音乐成为新生儿实现自我整合的重要环境条件。从根本而言,音乐之所以能对新生儿产生医疗作用,原因是音乐的节奏与新生儿的早期生命状态能产生同构关系。
为了进一步阐明音乐作为一种调节身体活动的手段的重要性,德诺拉把理论目光转移到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身体锻炼上,因为伴随着音乐进行运动在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性。她从民族志的角度描述了音乐在45分钟有氧运动中的重要作用。在热身阶段,为了使身体慢慢变热并动起来,应播放一些速度较慢、柔和的音乐;在加速阶段,为了配合完成一些剧烈的动作,音乐的速度和力度应该加强;在减速阶段,为了实现向伸展运动过渡,应播放一些更慢的、轻柔的音乐;在地上练习阶段,音乐停止,仰卧起坐或静坐。㉑[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113页。
(三)作为维持社会秩序手段的音乐
如果说音乐治疗、有氧运动是社会生活的特殊领域,那么上述探讨还不足以展示日常生活这一全景中的音乐使用情况。由此,德诺拉的研究理所当然地就转向了“公共领域”,主题是“作为社会秩序手段的音乐”,理论目的是要揭示人与人之间发生关系时音乐作为一种文化资源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在此部分的阐述中,作者的视野十分开阔,把目光扩散至生活中最普通的事件上。
以丰富的案例为前提,德诺拉描述了音乐在异性接触时所发挥的功能,认为音乐在培养情绪、塑造氛围、改善行为等方面有重要作用。例如:她对梅琳达与异性接触时所选择的背景音乐的特征进行了细致描述;对特定氛围中的音乐偏好问题进行了分析;述及了在“亲密行为”中音乐所扮演的角色,认为音乐具有通过增强意识和调节情绪来改善亲密活动质量的功能。
社交场合中的音乐使用情况是德诺拉必然要关注的。对这一现象进行分析,可以充分说明音乐作为维持社会秩序的手段是如何发挥作用的。“音乐确实可被视作预先引导主观能动性的一种手段,暗示或与秩序的不断形成相协调的一种方法,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在局部形成‘秩序池’。”㉒[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156页。在社会关系这一主题下,德诺拉进一步述及了音乐如何改善社会关系、在与陌生人接触时所发挥的作用等问题。
音乐感性氛围对消费行为会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一课题为很多音乐社会学家所关注,德诺拉同样予以重视。她指出:“要研究音乐的‘公共’力量,以零售业为研究对象是最佳的方法之一。”㉓[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164页针对这一课题,作者做了大量的田野工作,不仅个案丰富,而且还对经营个体的曲目选择、时间选择、风格选择等展开了民族志描述。她说到:
在研究了百货公司播放的音乐后,自然就会提出如下问题,即如何按照购物者的喜好来设计零售空间以及如何在店内激发他们的消费能动性。我们需要使店内播放的音乐概念化,将音乐用作维持社会秩序的一种工具,借以建构、改变和维系消费能动性的一种审美手段。㉔[美]蒂娅·德诺拉:《日常生活中的音乐》,杨晓琴、邢媛媛译,刘小龙校,第166页。
德诺拉对英格兰某购物街上的11家商店的音乐使用情况进行考察,记述了商店如何针对不同的购物人群来选定相应的音乐作品、更换音乐作品的周期、播放特定作品的时间等情况。
德诺拉同时探讨了一些与上述情况相反的案例。例如,一些年龄较长的购物者可能并不喜欢经营者在商店中播放音乐,他们甚至会视背景音乐为一种听觉污染。在这种情况下,音乐就不会对其购物行为产生正面作用。德诺拉认为,老年人一般都会将音乐作为一种需要停下来进行安静聆听的艺术,这种案例不能说明音乐作为文化媒介是无足轻重的。她由此指出,探讨音乐在购物时的效用问题,需要考虑顾客在音乐认知上的发展过程。
四、评价与反思
上文对《日常生活中的音乐》的主要内容进行了解析。下面针对若干问题展开进一步探讨。
(一)学科历史视野中德诺拉的音乐社会学研究
德诺拉所推动的日常生活转向有着明确的学科历史根基。
在20世纪早期的音乐社会学研究中,已经形成了两个重要的学术流派:以西尔伯曼(A.Silbermann)为代表的“实证主义”流派和以阿多诺为代表的“哲学-美学”流派。前者注重经验观察与微观描述,后者注重抽象逻辑与宏观阐释。这两个流派所引领的研究方向即是德诺拉所说的“小”传统与“大”传统。
西尔伯曼这样说:“社会学家为自己提出的任务是去观察、研究和分析他那个时代的各种文化现象。”㉕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编:《音乐词典词条汇辑——音乐社会学》,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页。实证性的音乐社会学的研究范围是:“可感知的音乐功能方面,即社会效用方面,而不是音乐作品的面貌及其内在意义。”“在它的参照系中只有音乐信息交流中作用于感官的东西才有重要意义。”㉖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编:《音乐词典词条汇辑——音乐社会学》,第9页。从方法论观念来看,德诺拉的研究路径与实证主义一脉相承,强调音乐功能性研究是其理论主脉。
但是应该看到德诺拉与西尔伯曼的不同,二者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对音乐结构分析的重视程度上。西尔伯曼贯穿了经验主义路线,强调要以具体社会事件为基础去阐释音乐的社会功能性,这是没问题的。然而他完全回避对音乐本身的分析与描述,就难免表现出理论上的不足,进而让人产生“没有音乐的音乐社会学”这一理论印象。在《日常生活中的音乐》一书中,德诺拉在理论上对技术分析与社会学分析进行了调和,这是她超越西尔伯曼的地方。由此可见,德诺拉已经认识到“二者不可偏废”这一正确的方法论取向。
(二)应如何看待德诺拉对阿多诺的批评
实证主义学者对阿多诺的批评由来已久,阿多诺也毫不客气地进行过回应。客观地说,在音乐社会学的历史上,两个流派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理论贡献,均占有重要地位。但还应该看到他们各自存在的理论不足,关于此,日本学者徳丸吉彦的评价是中肯的。
西尔伯曼仅运用了一般的方法论,阿多诺则关闭了验证的途径;这些都是不足之处。但是,他们所提出的东西,都是今天音乐社会学的发展所不可缺少的。无论是超越他们,还是继承他们,他们都具有现代研究者不能忽视的重要性。㉗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编:《音乐词典词条汇辑——音乐社会学》,第73页。
徳丸吉彦认为,阿多诺的不足主要表现在命题归纳中缺乏经验的广度。
阿多诺的音乐社会学,存在若干问题。他常常边举出丰富的例子边进行议论,但把他们归纳为一般命题时,由于对作为例子的事实是否具有代表性没有进行调查,所以将命题合成结论便孕育着危险性。㉘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编:《音乐词典词条汇辑——音乐社会学》,第79页。
他同时也指出了西尔伯曼的问题。
西尔伯曼的主要研究目标是以音乐社会集团(生产者社会集团和消费者生产集团)的结构和机能的分析为焦点,但仅这样,作为社会学理论的机能分析方法是不完全的,不能说是明确的。西尔伯曼自己也没有提出这一原理的例证,按照他的原理实际地施行实证的研究是相当困难的。㉙人民音乐出版社编辑部编:《音乐词典词条汇辑——音乐社会学》,第76页。
这种不偏不倚的评价对我们是有启发的,以此来看德诺拉对阿多诺的批评,其言论是否足够客观呢?笔者以为,音乐社会学研究不能仅去观察和分析某个时代的音乐现象,还要总结并提炼出音乐形态在社会发展中的演变规律,应该把经验描述与理论抽象进行有机融合。“大”传统事实上并不如德诺拉所批判的那样,成了一种过时的毫无意义的理论。阿多诺不应被彻底抛弃。
(三)民族志研究的规范性问题
在研究方法上,经验主义路线的音乐社会学研究与民族音乐学研究有着较大的理论契合度。这在德诺拉所重视的民族志研究上有着突出表现。
虽然德诺拉强调了民族志研究的重要性,也述及了大量个案,但在写作体例上没有注意到民族志的“科学性”问题。音乐民族志有其固有的理论范式,应以系统性、完整性、描述与阐释的结合等为基本特征。若不能针对具体现象进行结构化书写,在一定程度上就不能将其视为真正的民族志研究。在阅读这样的著述时很容易让人产生事例堆砌之感,从而使其理论效力打了折扣。
(四)需不需要历史维度的介入
针对德诺拉提出的社会学研究方法,须深入思考的问题是:当音乐社会学理论以民族志方式呈现时,需不需要“历史地阐释”?
提出这样的反思视角,并不是说德诺拉应把对所有问题的探讨都转向历史层面。笔者以为,由于在《日常生活中的音乐》一书中,德诺拉非常强调语境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况下,走向历史维度是获得知识准确性的必要前提。“传统的延续性”是在反思“绝对化的语境主义”时可资利用的较好的思想视角。德诺拉认为作品身份会随语境的转变而发生变化或偏移,这显然只是着眼于共时性层面,而没有充分考虑到作品身份的历时延续性。
结 语
转向日常生活是现阶段西方音乐社会学研究中的一种理论趋势。这一趋势使音乐社会学研究者不再力图建构宏大的理论体系,而是针对社会音乐生活的具体问题展开探讨。从学科结构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能把《日常生活中的音乐》视为一本教科书式的典范之作,因为其基本内容都是“经验性”的具体事件。但也正因此,德诺拉的研究才向我们展示出一种理论革新意识,从方法论到具体问题呈现都对当下国内的音乐社会学研究颇具启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