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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智要录·调子品》与古琴“调意”之渊源与流变

2019-03-29丁承运

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琴书琴瑟琴曲

丁承运

日传唐筝谱《仁智要录》,为日本平安朝藤原师长所编纂。书中用唐筝谱式,纪录了唐传自陈隋至唐末筝曲二百余首(其中包括高丽筝曲三十一首),为唐筝集大成之作。仁智二字系出自晋傅玄《筝赋》“斯乃仁智之器也”,此书即取仁智二字为筝之代称。由于中国唐筝谱失传,这部筝谱因保存了大量的隋唐遗音更显得弥足珍贵。谱中有一种“调子品”的体裁,都是一些调弦入弄的小乐曲,类似传世古琴曲的“调意”。那么其间又有何异同?有无传承关系?对后世影响如何?这就是本文所要探明的问题。

一、日传唐筝谱的“调子品”

《仁智要录》卷一收录了从“壹越调”至“羽调”的一种颇为特别的“调子品”,细观其体例,紧接在“调子品”名下的是“壹越调”等十三个调的调弦法。以大食调为例,首先注明以二弦合对应的笛音音高为宫音,然后以上行五度、下行四度调出二、三、四、五、六弦的音高(分别为宫、商、角、徵、羽五音);再用二弦合七弦、三弦合八弦(八度和音)等调出其它各弦音高(唯有一弦与五弦同音)。这样,十三根弦的音高就全部调出了。

显然,这里的“品”字,只是品弦的意思(原书“调子品·平调”后,还有一首标为《品弦》的小曲)。明代以前琴瑟类乐器,调弦多称“品弦”,明袁均哲《太音大全集》有“品弦法第十”一章,北宋成玉礀《琴论》载:“向见一道士,言自能琴,众往听之,坐定,道士取琴,品弦良久,曰:弦虽未调,且弹一曲《清江引》,至今为笑。”①[明]蒋克谦:《琴书大全》卷十《弹琴》二十二,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琴曲集成》第五册影印,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藏明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07页。可见此品字,最初只做“品弦”解,是调弦的意思。《仁智要录·调子品》在最后一调“羽调”后,有作者的一段很长的解释,讲解诸调的沿革与存续情况。其后则列有“弦合”“拨合”“调子”等三种名目,却是一些调弦入弄的小曲,但其内容却还有不同。其中“弦合”,大都是自低音的一、二弦开始,五度、八度逐弦级进,以至于十三弦的调弦小曲,间或也穿插有几个非模进序列的不对称短句,联络过渡,顾盼有情,稍稍调剂着整齐划一的重复节奏与指法,颇具匠心。全曲以模进的音型反复参弹校试,而起到校验各弦音准、熟悉本调定弦的作用。

图1 日传《仁智要录》卷一《调子品》

图2 《仁智要录》卷一《调子品·大食调》

而“拨合”的序进却与之相反,往往是从高音弦开始,递进至低音弦再返回高音区,指法的运用与节奏变化也更丰富一些,是“弦合”的升级版;至于“调子”则是突破了调弦音阶级进的框架,曲调也随各调自然流转而更为自由,像一首完整的小曲了。所以《仁智要录》的“调子品”,实际上是涵盖了“品弦”“弦合”“拨合”“调子”,既可专指“品弦”;又是这四种体裁的总称。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完备的调弦入弄体系,曲目的编排也由浅入深,确实具备着调弦入调、启蒙发凡的功能。只此一项,就可略见唐筝博大精深之一斑,令人赞叹。

这种体例在中国音乐史上有没有更久远的渊源呢?《琴史》载唐代琴家陈康士因“自元和、长庆以来,前辈得名之士,多不明于调韵……乃创调共百章,每调各有短章引韵,类诗之小序”②[宋]朱长文:《琴史》卷四“陈康”条下,汪孟舒:《乐圃琴史校》卷四,北京:中国音乐研究所1959年油印本,第15页。。其曲谱都未能流传下来,但《崇文书目》载有这百章调子的清单,计有“宫调二十章、商调十章、角调五章、徵调七章、琴调(似为瑟字之误)五章、黄钟十章、离憂七章、沉湘七章、侧蜀七章、缦角七章、玉女五章”③[宋]欧阳修:《崇文总目》,上海: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第21册。作者按:“书目”所列只有九十章,与百章之数不符,细观琴调之名,独缺羽调,似佚失“羽调十章”。。一百章调子之巨制,堪称琴史上的一个奇迹。但是调子这种体裁,却并非陈康士所首创,隋贺若弼就曾有“宫声十小调”④[明]蒋克谦:《琴书大全》卷十六《吴僧文莹湖山野録》四十八,《琴曲集成》第五册,第369页。之作。北宋琴学特别重视调子与操弄的区别与演绎⑤许健:《琴史新编》,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80页。,其实就是沿传隋唐的传统。至于《琴史》所称每调前的“短章引韵”,则无疑是源于陈康士的创造。“调子”与“引韵”的组合,与唐筝“调子品”的体例颇为相似——都是在调子前作为调弦引韵的小曲,这不会是一个巧合,二者之间在历史的长河中相互影响不容忽视。只是“调子品”着重于调弦,弦合、拨合等几种体裁由浅入深,品类完备;陈康“短章”和“调”重在引韵,主要突出其调式调性,立意与功能有所不同。

二、北宋琴乐的“调品”

北宋房庶“补亡乐书”有一段涉及到“调品”的论述颇有意味:“若欲遵古制随日用律,在十一月弹即黄钟,上下相生七均;在十二月鼓即用大吕,相生七均;在正月拊即使太簇,七均互相为弦头,逐季依法调品,即声韵自然古淡也。只今琴瑟调品,輒用筝家弦头,涉近今乐,故多繁艳声,实非古之制度”⑥[明]蒋克谦:《琴书大全》卷十六《补亡乐书》四十二,《琴曲集成》第五册,第366页。。

这是主张依律吕相生之法,确定随日用律各调之“弦头”(今称“调头”),然后才用琴瑟调弦的方法,调出各弦音高。房氏认为这才是合乎古法的雅正之声!但他感叹现时的琴瑟调弦,都采用了筝家的弦头,这种民间音乐的方法,是不讲雅乐金石律吕的,各调音高,只是以笛为准,各弦音准,也都像筝那样凭经验调出,所以奏出的就是浓艳的民间音乐色彩。

房庶的主张和论述是雅乐家重律吕金石的立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透露出的调品信息,文中“调品”出现凡三次,一是说“随季依法调品”,此处“调品”是动词,“调”是调弦的调,读tiao。明代《西麓堂琴统》是保存唐宋遗声最多的琴谱,在所收诸谱之前,载有一首《调弦品》,因为这种曲名不见于明代琴谱,可知为宋代琴乐“调弦品”唯一传本。其中“调弦”二字联用,词义与读音更为明晰,可证上述读法无误。但是它的音乐,却是与唐筝“调子品”中的调子相似,而不是简单的调弦法。可见琴、筝二者曲名的称谓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

房氏后文所称的:“遂以琴弦学筝调品,而弹操弄”,这里的“调品”依然是调弦法的意思。因而房庶论“调品”前后出现三次,都是讲的调弦法,也都是要读tiao pin。

房氏的论述,在北宋时代的琴乐中还有否其他的线索可寻呢?宋代的琴谱均已散佚,但琴书上却保有留有一份《曲调名品》,收在明蒋克谦编纂的《琴书大全·曲调拾遗》,经甄别是北宋时期编制的曲目表⑦丁承运:《〈曲调名品·宫调——玉女调〉系宋代琴曲文献考》,《琴韵》,成都:成都出版社1993年版,第77-79页。,这个曲目表每调分为“调子”与“操弄”两类,在每调“调子”一栏,首列一个“调品”的曲名。如《无媒调品》《慢宫调品》等。

图3 《琴书大全·记载》,转引北宋房庶《补亡乐书》

图4 明汪芝《西麓堂琴统·调弦品》

图5 明蒋克谦《琴书大全·曲调拾遗》

那么这个调品的名称,会不会是琴乐传统的称谓呢?琴瑟在唐代有没有“调品”这种体裁和曲目?如前所述,宋朱长文《琴史》评述晚唐陈康士的创制,用了“短章引韵,类诗之小序”这样的描述方法,如果唐代琴曲已有类似这种体裁的“调品”小琴曲,或者在陈康士之后,已为陈氏之创制立定了名目,《琴史》就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类举诗的小序来描述这种体裁了。直接说类传世之“调品”,不是更容易理解吗?充其量不过是进一步开拓了“调品”这种体裁的功能而已。

所以“调品”有两种读法,实际上也是两种涵义。单用时多读tiao pin,与“调弦品”同义;但如果与调名连用,如《慢商调品》《无媒调品》,却是与唐筝“调子品”含义相同,是要读作diao的。元耶律楚材弹《广陵散》诗有“品弦欲终调”一句,弹的似乎就是《慢商调品》,也从侧面证实此处之调品,确实应该读diao的。

房庶的论述是慨叹琴瑟不古,大雅之器怎么能采用俗筝“弦头”的调弦套路?恰恰透露出北宋时琴瑟的“调品”,正是借鉴了唐筝的命名和弹奏习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是与魏晋间筝乐新声的崛起和晋唐筝在乐队中的地位有关。

筝是先秦就已在秦地流传的弹弦乐器,东汉应劭汉《风俗通》载:“筝,谨按《礼乐记》,五弦,筑身也。今并、凉二州,筝形如瑟,不知谁所改作也。或曰蒙恬所造。”

并、凉州出现的新筝很快就风靡天下,这是筝史上的一次革命,新筝的音响大有改变,所以曹植会写下“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的诗句。阮瑀《筝赋》说:“若夫筝之奇妙,极五音之幽微,苞群声以作主,长众乐而为师”,也不全是文人的溢美之词,而是筝在乐队中地位的真实写照。汉代末年崭露头角的新筝在汉画像中已有出现,请看四川出土的汉砖中的图像。(见图6)

晋代的壁画上也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见图7)

值得注意的是,筝已经成为乐舞百戏和清商乐伎中的主奏乐器了。

由上可知,汉末吸收瑟的形制而先在并、凉二州发展起来的筝,以其铿锵悦耳的音响与清新曼妙的风格为文人与民众称赏,于魏晋南北朝时走上巅峰。由于筝在乐队中已占据了众乐之长的地位,筝声清脆而响亮,合乐时弦乐调弦以之为准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再回来看琴瑟吸收筝乐“调品”的情形,就不令人惊奇了。弹琴瑟的文人,不屑于调弦入弄这种“下学功夫”,以至于已经有名的琴师竟然还会“不明于调韵”!陈康士虽然有鉴于此,创调百章,每调还写了“短章引韵”,毕竟流传不广,也解决不了基本的调弦入弄这种“浅卑”的功夫。而筝的“调子品”又是层层导入,如此的完备而系统,所以琴学借鉴筝乐的调品,就有其必然性的了。

图6 四川出土汉弹筝宴舞画像砖拓本

图7 甘肃酒泉丁家闸晋墓壁画

三、南宋杨缵《紫霞洞谱》的调意

南宋大理少师杨缵,为浙派之中坚人物。鉴别琴曲之能力很强。晚年与门人订正编纂大型琴谱《紫霞洞谱》,收录琴曲四百六十八首,分琴曲体裁为调、意、操,为古今琴曲集大成之作⑧[元]胡长孺:《霞外谱琴》序,见[明]蒋克谦:《琴书大全˙琴文》卷十八,《琴文》五十一、五十二,《琴曲集成》第五册,第413页。。前朝已有“调品”之体例,不沿用其制而称“调意”,似为杨缵所首倡。今观明代琴谱所传承的“调意”,大都是把带有本调典型特点的音型、乐句与结束式以简练的手法集中、概括的表现出来,以便于弹琴者把握其精神。其功能又非专用于调弦入弄的“调品”所能涵盖。追溯前所述唐代陈康士的“调韵”“短章引韵”,它体现着中国音乐传统重韵脚、重起调毕曲的调式观念。杨缵更创“调意”之名,直接陈康,用以概括本调的意韵,实在是神来之笔。所以此体例一出,就引领风骚数百年,元代道士金汝砺著《霞外谱》⑨丁承运:《〈曲调名品·宫调——玉女调〉系宋代琴曲文献考》,《琴韵》,第78页。就沿用了《紫霞洞谱》的体例。明代琴谱,虽然不再区分调子与操弄,但调意的体裁和名称,却一直传承了下来。

四、明代琴谱的神品调意

明代琴谱继承了“调意”的体例,但不少琴谱出现了《神品古商意》《妙品清商意》的名色。最早将琴曲分为“太古神品”“霞外神品”的是朱权的《神奇秘谱》,但朱氏只将第一卷命之为“太古神品”、中、下两卷题为“霞外神品”,而卷中诸调弄,皆不标品级。唯独各调调意计有十一首之多,全部冠以“神品”之名。

从逻辑上讲,似乎说不通,因为这些反映各调调韵的开手小曲都只寥寥数句——因为功能有限,很难和中国古代文艺批评最高等级“神品”扯得上关系,就算有一两首特别精彩,令弹者不忍释手,必命之以“神品”而后快,也不至于十一首调意全部属于“神品”之列!显然,这个命名是另有原因。追根溯源,这些调意在北宋以前曾称“调品”,由于时代变迁,后人已经把品弦的品,与《曲调名品》品位之品混为一谈了(调品确实在《曲调名品》中出现过)。所以明代琴谱仅有调意标有“神品”“妙品”字样。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否找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图8 明朱权《神奇秘谱》卷二

结 语

日传唐筝谱《仁智要录》的“调子品”,包含了“品弦”(调弦法)与“弦合”“拨合”“调子”等三种不同层次的调弦入弄的小乐曲,与传世古琴曲“调意”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史料证实,唐筝调品和调子曾与唐宋琴乐有着相互影响、吸收的密切关系。而琴、筝音乐自调子、调子品、调品、调意、神品调意的传承与延伸,反映了琴、筝音乐的博大精深、源远流长以及古代乐师在传承中择善而从、互为师范,雅俗互通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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