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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文艺期刊,何来文艺期刊史?
——以《中国期刊史》第三卷第七、八章为例

2019-03-29武新军

文艺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文艺报刊物变革

武新军

任何类型的“史”的研究,都离不开长期对史料、文物广泛而深入的研读,只有充分掌握原始文献,才能准确把握历史发展的线索,找到历史变革的原因、结果及内部规律。撰写文艺期刊史,则必须深入研究政治、经济、文化体制的变革对文艺期刊的影响;必须深入研究不同时期文艺期刊在整个文艺传播格局中的存在状态;必须深入研究不同类型刊物(中央党报文艺副刊、中央刊物、地方党报文艺副刊、文学选刊、地方文学期刊)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历史变革;必须深入研究管理者、编辑、作家、批评家、读者等文学传播的各个环节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发展过程;必须深入研究不同时期文学报刊与各种文体之间的关系。而上述基础性工作,都离不开对文艺报刊的广泛而深入的研读。

近些年,文艺报刊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热点,许多学者和研究生都投入到该项研究中,这些研究成果大多从个案研究出发,程度不同地推进了当代文艺期刊史的研究。本人近年整理的《文学报刊与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卷》(共四卷,包括文学期刊上、中、下卷及报纸文艺副刊卷)涉及近百种文学报刊,在对每份刊物的历史沿革进行梳理时,我还对每种文学报刊已有的研究成果进行了整理。这些研究成果的作者,有的是新闻出版专业的学者,有的是文学专业的学者。前者多对中国当代出版史比较熟悉,在宏观研究上占优势,但由于缺乏文学史知识的积累,往往会失之于粗,很难进入文体和文本的层面。而后者则大多对中国当代出版史缺乏足够的了解,往往会失之于细,不能从出版史的角度宏观把握文艺期刊史与文学史的关系。面对这两类各有局限的研究成果,我经常会发出感慨:要是两个专业的学者能够展开深层次的交流,将会有助于深化中国当代文艺期刊史的研究。遗憾的是,这两个专业长期像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良好交流的状态尚未形成,偶尔还会出现破坏交流与合作的现象。

出于研究的需要,最近阅读北京印刷学院范继忠教授的《中国期刊史》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以下简称“范著”,文中凡引该书文字,只随文标注页码)。由于范继忠主要从事新闻出版史的教学与研究工作,曾获得过不少重要项目和荣誉,学院网页还显示她是“中国编辑学会编辑史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出版产业与文化研究基地基础理论与文化方向负责人兼基地支部书记、新闻史方向学术带头人”①,范著又由权威的人民出版社出版,且为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的结项成果,这让我对范著的学术质量充满期待。但在研读过程中,我因发现大量熟识的文字而震惊:该书第七、八两章讨论“十七年”文艺期刊史,大量挪用我在《“十七年”文艺期刊管理体制的生成与变革》(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10期,下文简称《生成与变革》,文中所引《生成与变革》均出于此)一文中的文字,且都没有标注出处。文章不是不可以挪用,如果挪用他人研究成果,能够切实有效地推进学术研究,列出必要的参考文献,并能在他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我想不少同行都是愿意成人之美的。无奈范著的挪用太离谱,且常识性错误太多,出于对读者负责的态度,笔者不得不以论文的形式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进行确权,同时对范著中大量错讹进行校勘,以免以讹传讹,产生不良影响。

需要特别声明的是,本文对范著挪用的质疑、讹误的校勘,绝不是对五卷本《中国期刊史》的整体评价,相反在阅读其他诸卷时,我都有不小的收获,甚至对几位作者心生敬意。希望从事新闻出版研究的同道能够理解,不要因为我对范著的批评而累及其他作者,更希望能够借此加强两个专业之间的交流与合作,共同推进期刊史的研究工作。

一、“挪用”的三种方法与技巧

从中国古籍辨伪的历史经验来看,为掩盖抄袭之实,作伪者习惯采用割裂肢解、摘要连缀、改头换尾、顺序颠倒、字句增删替换等方法。范继忠曾经研究过出版史,对此应该有所警惕才是,但她在挪用《生成与变革》一文时,还是主要采用了如下三种方法:

(一)大篇幅的直接挪用段落,仅增删个别句子。范著第七章“社会主义文艺思潮与文学艺术期刊的兴衰”概述部分(第175页),完全挪用《生成与变革》一文的“内容摘要”中的文字:

“十七年”文艺期刊管理体制曾在政治性与艺术性、普及与提高、真实性与倾向性、群众路线与专家路线之间反复摇摆:当激进思潮占上风时,对文艺期刊的行政监管便会强化,阻碍文学的健康发展;当思想领域相对宽松时,对刊物的行政监管便会有所松动,刊物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明显增强。

这个被挪用的段落基本准确地概括了“十七年”文艺期刊的发展史,但范继忠只是在上述段落中加入“一直”“国家对”等五个字,并且在“阻碍文学的健康发展”后随意加入一句“文学期刊的数量也必定会减少”(第175页),这就严重背离历史的实际状况(详细情况将在本文第二节予以说明)。

更让人震惊的是,在范著第七章第五节“《文艺报》与新中国文艺思想运动”中,作者在概述《文艺报》对地方刊物的监督与指导功能时,直接从《生成与变革》一文中挪用了许多段落,且没有加任何引号,仅对个别句子进行增删,或舍头去尾,或巧为连缀,多暗合古今常见作伪之法。为便于读者识别,下文列出被挪用的几个段落,其中大括号内的句子是被范继忠删除的,中括号内的句子是她添加的:

{三类刊物间存在着领导与被领导的行政等级关系。为确立这种等级制关系,文艺界曾有意扶持国家刊物:}全国文联曾在1951年调整北京的文艺刊物,决定加强《文艺报》《人民文学》{、《说说唱唱》、《大众电影》}等刊,使其成为领导全国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核心。《文艺报》则被赋予监管所有文艺刊物的使命,在文艺报刊管理体制的生成与变革中起着重要作用,全国文联曾规定:“《文艺报》上重要的社论和文章,地方文艺刊物亦应及时予以转载和介绍。”[在接下来的日子中,《文艺报》承担起监管的角色,]{而大区刊物则介于国家与省市刊物之间,负责监管所属地区的省市文艺刊物,如《长江文艺》负责领导中南区的八个刊物。针对建国初报刊出版的无计划、无领导的自由散漫现象,}1950年4月19日党中央颁布《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文艺报》率先检讨编辑工作,并发表社论《加强文学艺术工作的批评与自我批评》(1950年第二卷第五期),号召“所有的文学艺术的杂志和报刊,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水平和艺术水平,展开和加强对作品、对工作、对思想、对作风各方面的正确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各文艺期刊响应上述决议和号召……开始向政治轨道靠拢}。[所以说,文学批评是《文艺报》的重要内容,我们从研究《文艺报》上刊登的文学批评入手,研究《文艺报》对“十七年”文学期刊的作用和影响。]

{按理说,重视群众来稿来信、建立通讯员网络等,应该有利于改善期刊与读者的关系,但这些措施都被高度政治化了:必须“政治上可靠”者才能成为文艺通讯员;当时还强调从工农兵中发展通讯员,}《文艺报》曾批评多数刊物的工农通讯员比例太低,《长江文艺》的五百多名通讯员中,工农的仅占十分之一。在受到《文艺报》批评前,《苏北文艺》的通讯员主要是机关干部和学校师生,改进后发展的120名通讯员,多数来自工农群众。各期刊还必须反复对通讯员进行思想政治教育。{因此,通讯员和读者来信,更多发挥的是政治监督功能,它们因为代表群众意见而成为至高无上的批评话语,成为整顿文艺领导、文艺团体、文艺刊物、文艺批评和创作的重要手段:如}《文艺报》曾把读者对《金锁》的意见转交《说说唱唱》编辑部,《说说唱唱》编辑部不得不反复检讨和整顿。读者姜素明致信《文艺报》,尖锐批评《人民文学》不能正确对待读者批评,对编辑思想检讨不够深刻,这才使得《人民文学》把检讨上升到向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投降的高度。1954年、1964年整顿《文艺报》和文艺报刊,《文艺报》批判卞之琳、阿垅、朱定、王亚平、碧野、路翎、张季鸾、草明、胡风、丁玲、陈企霞、周谷城、邵荃麟、康濯,通讯员和读者来信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工农兵的批评话语,巩固了政治化的文学规范,同时也加剧了文学的教条主义倾向。[为了体现监管文化的作用,除了批评,《文艺报》还曾嘉奖《河北文艺》《湖北文艺》能把通俗化与思想教育结合起来]。(第202页)

范继忠最后添加的那句话,采取了典型的更换句式法,取自《生成与变革》中“倡导刊物‘通俗化’,是为了更好地配合政治任务,开展思想教育。《河北文艺》、《湖北文艺》能够把通俗化与思想教育结合起来,因此被《文艺报》嘉奖”。

不同研究者的语言风格、文字表述以及历史识见有着巨大差异,读者仔细揣摩大括号、中括号中被增删的句子,不难发现挪用者的整体素养和微妙心态。范著在一个页面内连续挪用近千字来概述《文艺报》的监督与指导功能,但她对该报如何发挥这一功能并不了解,对不同时期地方刊物的整体状况更不清楚,因此用来论证的所有支撑材料,几乎全部取自《生成与变革》。在第229页,范继忠又大面积挪用六百余字,为节省篇幅,不再罗列。我经过艰苦的努力才写出的这些文字,主要用来阐释1953年文艺期刊管理体制有所松动,而范继忠大规模挪用这些文字,则让人不知所云,根本不能论证她所要谈的“农民读者”的问题,当属挪用时前后不能相顾而造成的文义混乱。

这种大篇幅的直接挪用,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从事辨伪工作的学者都知道:广泛裁取、巧加连缀之伪作,往往不易辨识,因此古人才发明多种辨伪方法,而那些等而下之的直接挪用,则能一望而知其伪。历代的伪书制造者,大多不会采取这种显而易辨的作伪法。而在大力强调学术规范、推进学术诚信建设的今天,范继忠竟然这样大规模地挪用,实在让人不能理解。

(二)肢解原文,提取最有概括性的观点和句子,进行简单的合并。这种方式要比大篇幅直接挪用安全些。范著第七章第一节“‘十七年’文学艺术期刊的发展分期”,原封不动地挪用了《生成与变革》中的大量观点和句子,将其肢解打碎,去皮肉而留骨架,粘贴组合到自己的历史分期中,并暴露出严重的问题。如果删去直接挪用的原话,这一节整整四个页面,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内容。具体挪用的情形如下:

首先,范著把1949年至1955年作为“十七年”文学期刊的第一个历史阶段,在这一部分,将《生成与变革》中关于文艺期刊管理规范的初步生成(1949—1952.5)、管理体制的松动与再度强化(1952.5—1955.12)两个时期的重要观点和文字进行了简单合并。她只是根据《1949—1955年全国总书目》,随意罗列出这一时段创刊的文学期刊(其中存在明显错误),接着就出现这样的句子:“1949年至1952年5月,国家对文学期刊的管理规范初步形成,等级制期刊出版格局建立,推行群众化、通俗化、地方化的办刊方针。”(第176页)这段话是由《生成与变革》一文“文艺期刊管理规范的初步生成(1949—1952.5)”部分的几个概述性小标题直接拼接而成。此后,范著又原封不动地照搬《生成与变革》“文艺期刊管理体制的松动与再度强化(1952.5—1955.12)”一节的核心观点:“1952年5月文艺整风接近尾声,文艺界开始调整文艺政策。《文艺报》、《长江文艺》乘机发起如何纠正文艺刊物管理的偏差、改善刊物管理方式、提高刊物质量的讨论,高度政治化的文艺刊物管理体制出现某些松动的迹象。在这个短暂调整期,文艺期刊管理体制相对宽松,多数文艺刊物面貌大有改观。”挪用这段话时,作者仅把“《文艺报》、《长江文艺》乘机发起”改为“某些文学期刊带头发起”(第176页)。紧接着,她又开始挪用《生成与变革》中的原话:“遗憾的是,1954年批判《文艺报》,1955年批判胡适、胡风,激进思潮卷土重来,文艺期刊再次被推向极端政治化的轨道。从文艺报刊管理体制的角度看,批判《文艺报》真正的目的是强化对所有文艺期刊的意识形态控制……与此相应,文学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日趋严重。”范著只是将“遗憾的是”改为“稍后”,将“目的”改为“目标”,将“与此相应”改为“其后”(第176—177页)。这种只更改个别文字的挪用,特别耐人寻味。

其次,范著把1956年至1957年作为“十七年”文艺期刊发展史的第二个时期。在堆砌了该时段创刊的刊物名称后,范著又以挪用的方式概述这一时期文艺刊物的特征:“政治性明显弱化,艺术性增强,刊物之间确立了彼此平等的竞争关系,自主权、积极性和创造性亦明显增强。许多地方刊物试图突破‘群众化’与‘地方化’的限制,努力向全国有影响的老作家和专业作家约稿,以谋求在全国范围内发展。”(第177页)这段话也是从《生成与变革》中剪切出几个小标题连缀在一起的,只是更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这种撮要连缀法,足可对付任何查重系统。

第三,在概述1958年至1960年的刊物特征(第177页)时,范著将《生成与变革》一文中不同位置的句子进行拼接,即“文艺界加强了对文艺编辑的思想改造,重申政治性重于艺术性、倾向性重于真实性、普及重于提高等基本原则”,“多数期刊都把重点放在组织群众创作与批评上,发表社论、评论,批判歧视群众创作的观点,声明主要依靠群众的办刊方针”,“一时间,工农兵和老干部占据刊物主要版面,知识分子和专业作家销声匿迹”。不得不佩服其抓取关键句子进行组合的能力,在组合上述句子时,范继忠或增减替换几个字,或微调句子先后顺序。如果去掉挪用的原话,这部分内容同样毫无价值。

第四,在概述1961年至1966年的文学期刊时,范著把《生成与变革》中1961年至1962年、1964年至1966年两个时段的主要标题进行了合并,从而漏洞百出。范著将《生成与变革》中概述“文革”前夕(1964—1966)文艺报刊特征的开头语“毛泽东发出‘两个批示’后,激进意识形态对期刊的控制再次增强”和结束语“工农兵在刊物上取得绝对话语霸权,‘文革文学’已初具雏形”简单拼贴在一起,来说明这一时期文艺刊物的特征:“随着毛泽东主席发出‘两个批示’,1961年至1966年间,激进的意识形态对文艺期刊的控制再次加强。工农兵形象成为文艺刊物上的主角(,)‘“文化大革命”文学’已初具雏形。”(第178页)这种天马行空式的拼贴缺乏基本的常识,看得出作者根本不知道“两个批示”的具体时间是1963年12月和1964年6月,以至出现“毛泽东在1961年、1963年关于文艺的‘两个批示’”(第211页)的错误,也不知道“两个批示”前后文艺期刊发生的巨大变化,更不知道1961年至1962年与1964年至1966年间的文艺刊物存在巨大差异,只是想当然地抽取关键句子并进行粗暴的组合,结果严重歪曲了历史。范著在这一节的整整四个页面,除添加一个图表、两个刊物的插图以及罗列一些众所周知的材料外,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思考。本节中挪用《生成与变革》的段落,若存在“反历史”的倾向,可以由原作者负责;而范著添加的个别句子,大多严重歪曲了历史,这理应由该书作者来负责。

(三)在挪用别人观点时,把它打碎后消融到自己的叙述中,零星地镶嵌于文章各处,很难被人发现,这是挪用的最高境界。可惜范著在化解别人的观点时,未能臻于“化境”,还是留下了一些挪用的痕迹。范著第八章“新中国文学本土化发展与地方文艺期刊”中,更多采用了这种方法。例如,第217页阐释地方文学期刊的功能时,挪用《生成与变革》中“为地方读者服务,负责指导当地的群众文艺运动、文艺创作和批评”。第222页揭示大区刊物的功能时,挪用《生成与变革》中“大区刊物则介于国家与省市刊物之间,负责监管所属地区的省市文艺刊物,如《长江文艺》负责领导中南区的八个刊物”。第223页谈论《长江文艺》通讯员制度与工农作家的培养问题时,又挪用《生成与变革》中“《长江文艺》曾被作为典范大力宣传,因为它把通讯员作为编辑工作的重中之重,[间接]培养了不少工农作家”。范著加入的“间接”二字,让人不知所云。这些被挪用的观点和句子,在范著中都起着重要的支撑作用,若能进一步打碎搅拌,是完全可以被挪用者的语言淹没的。令人忧虑的是,作者在进行这种零碎的挪用时,经常会加入一些没有阐释力和历史感的句子,而做出的结论,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范著第219—220页在描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地方刊物的转型时,使用的三篇原始材料与《生成与变革》完全相同,即党中央颁布的《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决定》、《文艺报》社论《加强文学艺术工作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和《关于地方文艺刊物改进的一些问题》。范著在挪用《生成与变革》中的相关分析的同时,在第三篇材料上略有发挥,虽然并无新发现,但还是令人欣慰,说明作者根据别人提供的史料线索进行了阅读。第223页论述“《长江文艺》的文艺通讯员网络”,基本逻辑思路源自《生成与变革》,作者好像也接触了原始史料,但是我很担心作者能否处理好原始史料与既有研究成果的关系。

二、随意“穿越”的反历史性错误

无论从事何种类型的“史”的研究,都需要研究者长期把生命和情感投入历史之中,使自己在历史中扎根,以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去熔铸方方面面的史料,在零碎且矛盾重重的史料中寻找历史发展的方向和动力,这样才能准确地把握历史的脉搏,而不是以主观臆想的历史联系取代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

作为历史研究者,如果没有进行过艰苦细致的史料研读,没有在研究的过程中形成严格的历史意识,便极有可能把历史研究变成离开历史事实的空谈。如果习惯于大篇幅挪用别人的观点和文字,那么在独立进行写作时,便极可能在“时间”问题上出现随意的“穿越”,从而严重歪曲历史。由于范继忠没有全面深入地研读文艺报刊,缺乏严格的历史意识与最基本的文艺学素养,凡是读到范著中离开别人的研究成果而自行发挥之处,我就会担心作者在历史问题上出现“反历史”的“穿越”,担心会因此影响读者对历史的认知。

果不其然,范著第八章在论述地方文艺期刊的综述中说:“很多文学期刊栏目的设置定位为向名作家约稿,因名作家在社会上具有广泛的影响,引来足够多的关注,这样可以保证受众面的广泛。”(第216页)这显然是把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艺期刊惯用的编辑策略,随意“穿越”到遥远的“十七年”中去了。在1954年至1955年、1958年至1960年、1964年至1966年,文艺界曾反复批判文艺报刊崇拜名家和权威、压制青年与工农兵作家的资产阶级办刊路线。在上述几个历史时段,文艺刊物动辄得咎,哪个地方刊物敢于设置向名家约稿的栏目呢?即便是1954年、1956年、1961年等政治形势相对宽松的年份,国家强调依靠专业作家,多数文艺刊物也确实突破了地域限制,不动声色地加强了向全国知名作家的组稿力度,但慑于群众路线的威力与紧张时期的殷鉴不远,也鲜有刊物为名家设置栏目,约来名家稿件,刊登出来就可以了,又何必去设置栏目自惹麻烦呢?

范著在时间问题上的随意“穿越”,有时竟然到了无视常识的程度。作者在上文之后接着写道:“名期刊、名作家带来的广泛社会影响,实现了文艺期刊‘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功能。”(第216页)略具文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新的“二为”方针,是新时期才提出来的。“十七年”的文艺期刊竟然能够实现20世纪80年代文艺期刊的功能,作者显然是把八九十年代一些文艺刊物拉拢名家的做法,硬放到“十七年”文艺期刊的头上去了。范著中还有不少随意在时间中“穿越”的地方。如作者说:“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对胡风的批判运动中,《人民文学》接连几期发表了影响深刻的批判文章,代表了国家级文学期刊对有文学界和政治界双重身份的胡风的明确态度,预示着文化风暴即将来临。”(第190页)范继忠或许不知道批判胡风运动的时间是1955年,也不知道批判胡风之后文艺界又发生了多少次反复的斗争与调整。或许是她太缺乏对“时间”的感觉了,抑或是其思维的穿越性太随意了,从1955年就能感知到“文化风暴即将来临”了。此外,范继忠竟然说:“《人民文学》创刊伊始,就明确以现实主义为主调,以‘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简称‘两结合’)为主流叙事方法。”(第190页)她显然不清楚,在《人民文学》创刊初期,中国文艺界还是讳言浪漫主义的,直到1958年毛泽东提出“两结合”为浪漫主义平反,郭沫若才敢说自己是浪漫主义的,各文艺期刊才展开关于“两结合”问题的讨论。

此外,还有些问题是对文艺期刊的整体发展状况不了解造成的。如前所引,作者在第七章的概述部分,完全挪用《生成与变革》的“内容摘要”,一个字也没有修改,只是在后面加了一句“文学期刊的数量也必定会减少”(第175页)。这个历史判断明显不符合历史实际。事实上,政治增强对文艺期刊的控制,不一定会导致刊物数量的减少。在1958年至1959年和1964年等政治氛围比较紧张的年份,为了更好地发挥文艺期刊在政治、生产中的动员功能,各地创办了不少具有群众性和教育性的刊物,这就是为何作者引用的“1950—1966年全国期刊出版数量统计”表中这两年期刊数量急增至最高峰的原因。作者引用“全国期刊”的数量统计表来说明“文学期刊”的发展状况,本来就已经张冠李戴了。更让人惊诧的是,作者又从这个统计表,得出了“1959年、1964年的小高潮,正是文化政策较为宽松的短暂调整期”(第176页)的荒谬结论。凡认真学过当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1959年周恩来提出文艺工作“两条腿走路”的方针,但整体形势并不乐观,1964年政治对文艺的控制则非常严格。范继忠这个异常大胆的判断,恐怕会让稍有文学史常识的人捧腹大笑,并误导刚刚进入相关专业学习的研究生,因此我不得不直接把问题指出来。

还有一些误导读者的问题,是由于严重缺乏文史方面的知识造成的。范继忠认为“十七年”“文艺期刊中的文学性内容占绝大多数,故当时文艺期刊也被划入文学期刊范畴”(第175页),这显然不符合历史实际。她狭隘地把文艺理解为美术、绘画和电影。实际上,文艺界对文艺的理解是较为宽泛的,举凡音乐、美术、绘画、电影、戏剧、曲艺、相声、评弹、鼓词等,都被划归文艺的范畴。而文学一般是指小说、诗歌、散文、话剧、报告文学等文体。这一时期多数地方文艺期刊,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不断在文艺与文学之间摇摆,在l953年至l954年、1956年至1957年上半年、1961年至1962年间,多数地方文艺刊物都出现文学化的倾向,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等文体在刊物中居主导地位,许多地方刊物都由原来的《某某文艺》改为更具文学性的刊名,并把知识分子作为主要的读者对象。而在其他历史时期,为更好地发挥刊物在政治、经济方面的动员作用,多数地方刊物都转变为以发表演唱文体为主的文艺刊物,各种普及性的文艺类型在刊物中居主导地位,在刊名、封面、“改刊词”或“致读者”中,都会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是综合性文艺刊物,以工农兵群众为主要读者对象。

由于缺乏文学史的基本常识,范著中出现大量常识性错误,为避免谬论流传,笔者还是想指出一些来。例如,范继忠认为“1957年年底反右斗争开始……”,“1966年春中国作协召开专业创作会议,又一次批判《人民文学》主编邵荃麟的‘中间人物’‘现实主义深化’论”(第188页)。反右斗争开始于1957年6月,而非这一年年底;集中批判绍荃麟的时间是1964年底到1965年初,1966年4月7日全国专业作家创作座谈会,在批判夏衍、田汉、阳翰笙时,确实涉及已经“批倒”了的邵荃麟,但谈不上“又一次批判”的问题②。连重大事件发生的准确时间都未搞清楚,怎么可能进入深层次的期刊史研究呢?又如,范继忠断定“《诗刊》是对汉语新诗刊物长期空白的填补”,此前“文艺期刊中仍没有专门登载新诗的期刊”(第192页),这也是由于对中国现代文学史所知甚少造成的。

此外,什么是同人刊物?这对从事新闻出版研究的学者来说,应该是基本常识,可是作者好像对此全无了解,因为知道当时有个山药蛋派,便想当然地认为“《火花》杂志便较为典型地体现了‘同人刊物’的特色”,“受到《火花》的感召,名作家流沙河到山西加入‘山药蛋派’阵营”,这真是个前所未闻的创新。大概因为流沙河与《火花》主编西戎有过师生之谊,便想当然得出这个结论③。而“《火花》独立培养了本地的李国涛、焦祖尧、张平、张石山、韩石山等后起之秀”(第231页)的结论,则更让人无语,张平、张石山、韩石山等后起之秀,怎可能在老《火花》上发表作品?莫非他们也具有范继忠随意“穿越”历史的本领?

范著名为《中国期刊史》,将来恐怕是要进入大学课堂的,因此在史料考证方面一定要严格要求,否则难免以讹传讹,造成知识传播的混乱。由于很少翻阅原始刊物,对各地方文艺期刊的历史沿革所知甚少,过分依赖第二手研究成果,因此范著第七章、第八章和附录“1949—1966年文艺期刊创刊、复刊、停刊情况”中存在大量史料错讹,简直不可胜数。例如:1950年山东省创刊的不是《山东文学》,而是《山东文艺》;贵州的《山花》并非创刊于1949年至1955年10月之间,而是1957年1月由《贵州文艺》改刊而成;天津的《新港》也非创刊于1949年至1955年10月之间,而是1956年7月;广东的《作品》并非创刊于1956年,而是1955年5月,当年曾岀版九期;《西南文艺》创刊于1951年10月,而非1956年;《四川文学》并非创刊于1956年,而是1961年4月由《星星》与《四川文艺》合并而成;《河南文艺》并非创刊于1956年,早在1950年3月至11月河南省就创办过大型文学刊物《河南文艺》,1953年《翻身文艺》又改刊为《河南文艺》;1956年12月《文学月刊》改刊为《处女地》,在这个刊物的变革历史中,从来没有使用过《文学期刊》这个刊名。如此多的错讹,将会在研究者中造成多么大的混乱啊!

三、个案研究与整体研究

任何类型的期刊史写作,必须建立在对大量刊物进行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必须结合时代、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变革,对大量期刊进行逐年、逐月甚至逐日的排查分析,才能抓住期刊发展的“史”的线索,才能找到期刊发展的矛盾、动力与方向。直接阅读的刊物太少,缺乏对大量期刊发展沿革的整合提炼,极容易出现以偏概全的问题,把“期刊史”做成“期刊史话”,而很难上升到“史”的高度。范著只是简单地把不同时期的期刊进行分类概述,既找不到期刊发展变化的内在理路,也未能在文学期刊发展史与政治、经济、社会发展史之间建立有机联系,因此缺乏真正的“历史性”品格。范著中的两章虽然都有综合研究与个案研究,但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互证的关系。范著对《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长江文艺》等刊的个案研究,与文学专业的研究者相比,还存在较大差距,大多停留于常识层面,未能充分进入期刊内部,因此也承担不起支撑“十七年”文艺期刊史的重任。

范著第七章第六节讨论戏剧电影期刊与新中国戏剧电影事业,撇开戏剧期刊不谈,要想梳理电影期刊与新中国电影事业的关系,必须把《大众电影》《新电影》《青青电影》《电影文学》《世界电影画报》《中国电影》《电影艺术》《上海电影》等大量电影期刊纳入考察范围,深入研究文艺政策的变化对电影期刊的影响,电影期刊与电影事业(电影生产与管理体制、观众审美趣味、电影评价标准等)的关系及其历史变革,才能得出较为可靠的结论。范继忠仅以《大众电影》为例来讨论这个大问题,本身就有较大的局限性;更遗憾的是,她未能通过这个有代表性的刊物的个案研究,深入到电影期刊与电影事业关系的思考中。有理由认为,范继忠没有深入阅读过《大众电影》,她对该刊的叙述多取自第二手研究资料。该刊在1951年文艺整风中受到批判,1952年迁往北京与《新电影》合并出版,而她却认为《大众电影》迁京时间是“1966年3月”(第214页)。出现这个重大错误,也就没有必要讨论电影期刊与中国当代电影事业的关系了,更不用说通过该刊迁京前后的变化(商业性特征消失、政治性明显强化、趣味性弱化、文化品位提升)来分析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电影管理体制的变革了。

范著在讨论地方文艺刊物时,由于接触的刊物太少,也出现大量以偏概全的失误。例如,范著认为:“除了《青海湖》《火花》等少数杂志,其他地方文学期刊大多未能很好体现地方文化特点。”(第228页)从行文来看,作者未必看过《青海湖》《火花》,更没有看过其他地方文艺刊物,便贸然得出这个经不起追问的结论。《青海湖》在地方性追求方面,确实有成绩、有特色:1955年,青海省文联在《青海湖》编辑部设立专门搜集、整理和刊发民间文学作品的“民间文学研究小组”;1960年4月,青海省在该小组基础上成立青海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从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开始,该刊连续数期刊载华甲、王沂暖、徐国琼、歌行等人翻译整理的《格萨尔王传》部分章节与研究成果,保存并传播了这部史诗;此外,《青海湖》还刊出回族民间叙事诗《马五哥和尕豆妹》、藏族叙事诗《宝刀和珊瑚串》等,在发掘民族文学遗产,特别是当地的“花儿”方面成绩不俗。不过,据此(范继忠也许未必知“此”)而得出的结论,则暴露出作者对“十七年”地方文艺刊物缺乏最基本的阅读。

当时多数地方文艺刊物都是非常重视地方性的,在发掘地方文艺资源方面,《青海湖》远远比不上《边疆文艺》《延河》等刊,这从《人民文学》转载的有代表性的少数民族题材作品就很容易看出来。《边疆文艺》当时被誉为绽开在云贵高原上的“迷人的山茶花”④,被中国作协选入六大(分会)文学期刊之列,是当时中宣部批准的向国外发行的八个刊物之一⑤。该刊对西南少数民族文学资源进行过深入的挖掘,并成为“西南边疆诗群”发表诗作的主要阵地。《边疆文艺》1956年发起的“如何发掘整理民族的文学遗产”大讨论,1961年围绕川剧《葫芦信》展开的关于民族民间文学改编问题的大讨论,都曾深刻影响了全国民族民间文艺的整理工作。而该刊发掘整理的《阿诗玛》(撒尼族)、《召树屯》(傣族)、《梅葛》(彝族)、《玉龙第三国》(纳西族)、《葫芦信》(傣族)、《娥并与桑洛》(傣族)、《阿细的先基》(彝族)等民间叙事长诗,在全国产生过重要影响。《延河》曾反复强调西北特色,把选稿目标拓展到少数民族聚居的整个西北地区,积极支持少数民族文学发展。1956年11月,该刊推出的“兄弟民族文学专号”,是国内第一个用整期篇幅发表少数民族作家、作品的刊物。此后,《延河》每年都推出“兄弟民族文学专号”或特辑,从中可以看到西北地区乃至全国各少数民族文艺事业发展的概貌⑥。

在发掘和利用地方文艺资源方面,《青海湖》也并不比《山花》《草原》《天山》胜出多少。《山花》在搜集整理民间文学、民族史诗、叙事诗、民歌、传记故事等方面可圈可点,而且直接推动了彝族、侗族、苗族、布依族等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的发展。《天山》曾每期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篇幅译介兄弟民族当代、民间和古典文学作品。1959年第9期推出“哈萨克民间诗歌专号”,1960年第12期推出“维吾尔族业余创作专号”,并整理刊发“阿凡提的故事”,这些都曾产生全国影响。而《草原》在蒙古族民间文艺(民族史诗、爬山调、好力宝等)搜集、整理等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范继忠主要从事编辑出版史研究,对其个人学术水平的评价,应该实事求是,不能因一本著作中的两个章节,就完全否定其所有研究成果。我也不想否认她在这本著作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但研究者应该明白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领域,如果进入一个陌生的领域,那对自己各方面的学术积累都是一个挑战。任何人都有权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但在进入之前,还是应该尽可能地熟悉这个领域已有的学术积累,弥补自己在各方面存在的不足。对范著的其他章节,笔者也不想发表意见,单就这两章而言,我觉得她在“后记”中说的“因个人学力才分所限和诸多客观因素掣肘,对本书不敢忝称学术,亦不能坦然说创新”(第309页),倒是符合该书的实际情况的。我认为,如果觉得“学力才分”不适合进入新的研究领域,还是从事自己擅长的研究为好。

① 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网站,http://xwcb.bigc.edu.cn/szdw/msfc/67296.htm。

② 参见黎之《回忆与思考——所谓新旧“阎王殿”》,载《新文学史料》1999年第2期。

③ 参见毕星星《流沙河与山西》,载《随笔》2012年第6期。

④ 李剑:《一朵山茶花——介绍〈边疆文艺〉》,载《人民日报》1956年8月31日。

⑤ 洛汀:《不惑的山茶花——〈边疆文学〉四十年杂忆》,载《边疆文学》1996年第1、2期合刊。

⑥ 参见黄藿《丰富多采的兄弟民族文学》,载《延河》195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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