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莲社故事文、图与《陶渊明集》之编纂

2019-03-29蔡丹君

文艺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庐山陶渊明

蔡丹君

历史上,人们对陶渊明加入慧远莲社的故事津津乐道,并将之引入到了《陶渊明集》(下文简称为“陶集”)中。例如,在元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明崇祯间张自烈《批评陶渊明集》、清康熙间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注》、道光间陶澍刊刻之《陶靖节先生集》等多种陶集的注语、序跋和正式编次中,莲社故事皆有出现,甚至被作为考订陶渊明年谱的重要依据。不过,莲社故事是虚构的,对此汤用彤早就论证过①。我们需要重新审视的是,莲社故事是如何进入陶集的,又如何影响了历代读者对陶渊明生平、思想的认知。追索历代陶集编纂之细节变化及原因,有助于形成陶集版本研究的新视角和新方法。

一、莲社故事进入陶集的艺术路径

所谓“莲社十八贤”,包括社主慧远法师,社员刘遗民、雷次宗、周续之、宗炳、张野、张诠、慧永、竺道生、慧持、佛陀耶舍、佛驮跋陀罗、慧叡、昙顺、昙恒、道昺、道敬、昙诜,共十八人②。这个故事最初来自《高僧传》中慧远在庐山建斋立誓的传说③,大约在中唐以后拼凑而成④。至北宋,《庐山记》的作者陈舜俞号称采用“东林寺旧有”⑤之书,刊定了此书的第五卷——《十八贤传第五》,其实内容非常拉杂⑥。《宋史·艺文志》著录有“《莲社十八贤行状》一卷”⑦,可能是此卷被析出的单行之书。至南宋,释志磐《佛祖统纪》又利用地方史志和其他佛教资料对莲社故事加以扩充⑧,增入了“莲社百二十三人”(录三十七人)和“不入社诸贤”(录陶潜、谢灵运、范宁三人)两个部分⑨。

唐宋以来,莲社故事可谓是愈说愈热闹。然而,南宋末年之前,陶集中都没有它的踪影。如萧统《陶渊明传》仅提到“浔阳三隐”之号⑩,无有莲社之名;其他常见于陶集附录的材料如颜延之《陶徵士诔》⑪、阳休之序⑫等,都没有提及慧远和莲社。直到南宋汤汉注《陶渊明诗注》时,才在《拟古九首》“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一句的旁注中提到莲社,说:“似谓白莲社中人也。”⑬而莲社故事相对完整地进入陶集,则是从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开始的。李公焕在笺注《杂诗·其五》时,用一段长篇按语详细说明了陶渊明与慧远及莲社诸人之间的联系。这对于陶集编纂的发展而言,是一次重要的细节变化。按语曰:

按此诗靖节年五十作也,时义熙十年甲寅。初庐山东林寺主慧远集缁素百二十有三人,于山西岩下般若台精舍结白莲社,岁以春秋二节,同寅协恭,朝宗灵像也。及是秋七月二十八日,命刘遗民撰同誓文,以申严斯事。其间誉望尤著,为当世推重者号社中十八贤(刘遗民、张诠、雷次宗、宗炳、周续之、张野等预焉)。时秘书丞谢灵运才学为江左冠,而负才傲物,少所推挹,一见远公,遽然改容致敬。因于神殿后凿二池,植白莲,以规求入社,远公察其心杂,拒之。灵运晚节疏放不检,果不克令终。中书侍郎范宁直节立朝,为权贵谮(谮,原作“谶”,酌改——引者注。下文同)忌,出守豫章,远公移书邀入社,宁辞不至,盖未能顿委世缘也。

靖节与远公雅素,宁为方外交,而不愿齿社列。远公遂作诗博酒,郑重招致,竟不可诎。按梁僧慧皎《高僧传》,远公持律精苦,虽豉酒米汁及蜜水之微,且誓死不犯。乃钦靖节风概,顾我能致之者,力为之不暇恤。靖节反麾而谢之,或与樵苏田父班荆道旧,于何庸流能窥其趣哉?靖节每来社中。一日,谒远公,甫及寺外,闻钟声,不觉颦容,遽命还驾。法眼禅师晚参示众云:“今夜撞钟鸣,复来有何事?若是渊明,攒眉却回去。”此靖节洞明心要,惟法眼特为揄扬。张商英有诗云:“虎溪回首去,陶令趣何深。”谢无逸诗云:“渊明从远公,了此一大事。下视区中贤,略不可人意。”远公居山,余三十年,影不出山,迹不入俗,送宾游履,常以虎溪为界。他日偕靖节、简寂禅观主陆静修语道,不觉过虎溪数百步,虎辄骤鸣,以相与大笑而别。石恪遂作《三笑图》,东坡赞之。李伯时《莲社图》,李元中纪之,足标一时风致云。⑭

图1无名氏 《虎溪三笑》 绢本设色 全卷26.4×47.6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该按语应出于李公焕本人,而非汤汉⑮。除了标记此诗作于陶渊明五十岁即义熙十年(414),其他内容都不是对这首诗本身的注解。因此,按语并非是为了注诗而写,而是借莲社故事来表明陶渊明与佛教的关系。它在结尾还引用了两幅莲社主题的绘画——《三笑图》和《莲社图》。

石恪《三笑图》已经失传,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元无名氏《虎溪三笑图》(图1),被认为是能够体现“虎溪三笑”的佳作⑯。根据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记载,苏东坡在夸赞《三笑图》的时候,没有坐实“三笑”中的三位人物是谁,而黄庭坚则认为他们是指慧远、陶渊明和陆修静⑰。从此,人们以讹传讹,绘制了诸多体现三教一源的画作。至于《莲社图》,李公麟一生创作过多幅,按语中说的这幅有“李元中纪之”者,是指他在北宋元丰三年(1080)末所绘的《莲社十八贤图》。李冲元,字元中,与李公麟、李德素兄弟并称为“龙眠三李”⑱,曾撰《莲社十八贤图纪》⑲记录李公麟绘制此图的艺术构思和画面构图。今藏于南京博物馆的《莲社图》(下文简称为“南博《莲社图》”,图2),被认为就是宋无名氏以李元中所纪者为底本临摹的,学习了李公麟的技法⑳。

南博《莲社图》为立轴,纵向构图,画中描绘了9个场景、38位人物——包括莲社诸贤18人、非社中人3人和童仆17人。它将所有莲社人物分组绘出,并以叙事线索将之连贯起来,而不是以肖像画的方式逐一罗列。这种人物分组,形成了一个个叙事单元,是莲社绘画叙事对莲社故事发展的一大贡献。因为,在莲社故事的文本形态——《庐山记·东林十八高贤传》中,莲社人物仅仅是单独、简单的传记,而在绘画中,画家通过将人物分成不同的单元,描绘出了这些人物具体交往的场景,并由此表现出他们的心思神态、身后故事和思想归属。这种表达方式无疑更为生动、自然,并容易为读者接受。蒋方亭曾对此画的完整性和圆融性有过精确概括:“画家凭借着精湛的技艺和内心的信仰,将东晋南北朝以来所流传的‘莲社十八贤’‘虎溪三笑’‘谢灵运修莲池预入社遭拒’‘慧远招陶渊明却攒眉而去’‘文殊金像’等传说和故事巧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为人们展示了一幅在宋初的文学作品中已经非常成熟的‘莲社全景图’,是宋人精神世界的一个完整呈现。”㉑

李公焕按语选引的《莲社图》,很可能是其按语的叙事参照。因为,按语的叙事重点与莲社绘画有诸多吻合之处,举其大端而言,有以下三点:

首先,尊崇远公。李公焕按语多处记录慧远事迹,对其极为尊崇。慧远的崇高地位,并非在魏晋南北朝时代就已确立,“慧远与庐山在净土传统中变得重要,这个转变发生在中唐”㉒。如《庐山记·东林十八高贤传》始终以慧远为中心,并因此删削其他有影响的庐山僧侣的姓名,或者即便保留了姓名,也要忽略他们在庐山弘法的功绩。例如慧永地位实际上与慧远并列㉓,另有慧严在庐山影响亦大,但他们都不为此传提及㉔。宋代莲社绘画也极力突出慧远的至高地位,慧远始终是莲社绘画的开卷人物。南博《莲社图》将慧远、陆修静㉕列为一组人物,置于画面最底端。这组人物的设计颇有意味:慧远的身高几乎要比陆修静高一头,“这或许也暗示着佛道二教在当时的李公麟心目中所占据的不同分量”㉖。陆修静进入与莲社相关各类文本的时间较晚,起码在《庐山记》中还没有他的名字。按语的叙述重心最后之所以落在了“虎溪三笑”故事上,是为了要与莲社绘画一样促成儒、释、道并存的和谐图景。宋代晁补之曾有意将以慧远、宣佛为中心的莲社故事构图改成以陶渊明为中心的莲社绘画表达㉗,但这种做法并没有引起后世关注,此后乃至明清时代的莲社主题绘画仍然是以庐山佛教故事为中心的。

图2李公麟(款) 《莲社图》 绢本设色 全卷92×53.8cm南京博物馆藏

其次,以宣佛为中心。李公焕按语先是讲述慧远如何破例以诗、酒来大力招致渊明,而陶渊明始终不肯入社,宁居园田。“远公持律精苦”等内容来自梁僧慧皎《高僧传》㉘,但按语篡改了陶渊明“攒眉而去”的原因。之前的记载中,因莲社规矩森严,无酒而多律,故陶渊明“攒眉而去”,甚至陶渊明对慧远说过“若许饮,则往”㉙。晚唐齐己诗曰“元亮醉多难入社”(《题东林十八贤真堂》)㉚,亦是说明陶渊明与酒之难舍关系。但是在按语中,陶渊明因无酒而离开庐山的说法已经看不到了,却多出了法眼禅师即南唐文益禅师㉛对陶渊明的评价——“洞明心要”。这些内容,代表了五代以来对陶渊明不入莲社这一公案的禅宗化理解。禅宗蔑视戒律,而陶渊明饮酒旷达的形象又特别适合这一主题的表达。所引谢无逸“了此一大事”(《读陶渊明集》)㉜等语,其实是说陶、远二人不交一言,而了悟生死,一旦开悟,寺院生活的晨钟暮鼓、森严戒律都是毫无意义的。按语的宣佛之意不止于此,甚至还落在了完全拒绝入社的范宁身上,称他是“盖未能顿委世缘也”。

再次,重在比较陶、谢。自六朝以来,“灵运才有余而识不足”㉝几成定论。宋代莲社主题绘画同样为了突出陶渊明的形象,始终对谢灵运进行贬抑㉞。南博《莲社图》开局即呈现了陶、谢之别。画面中,陶渊明一行四人的状态是:“一人乘篮舆者,渊明之回去也。渊明有足疾,尝以竹篮为舆,其子与门生肩之。前者若欲憩而不得,后者若甘负而忘倦,盖门人与其子也。童子负酒瓢从之。”㉟谢灵运一行三人是:“一人持贝叶,骑而方来者,谢灵运也。傍一人持曲笠,童子负笈前骑而行。”㊱陶渊明一行四人的行进方向是刚刚离开虎溪,这意味着他刚乘坐篮舆从庐山下来,已经见过慧远;而谢灵运则是带着人马即将进入庐山,还没有见到慧远。这象征着他们与慧远之间的关系亲疏有别。他们二人乘坐的交通工具和所持物件,也表明了各自不同的思想境界。虽然“篮舆”是根据萧统《陶渊明传》所载“渊明尝往庐山——渊明有脚疾,使一门生二儿举篮舆”㊲而设计的,但是它主要是用于和谢灵运骑马作对比,象征二人的脚步一为悠然、一则匆促,而脚步的节奏,映照着他们互不相同的心境。再如画中陶之“酒瓢”与谢之“曲柄笠”的设置也是相对的。酒瓢象征陶渊明往庐山而依然不忘饮酒,心内放旷、自由。而曲柄笠之典,出自《世说新语·言语篇》,时人讥讽谢灵运不能遗曲盖之貌㊳,是借外物炫耀自己。经过画家的多番渲染,与慧远关系更为亲近的人是陶渊明,而并非翻译了佛经、相传撰写了《庐山法师碑》的谢灵运㊴。李公焕按语明显受此影响,对谢灵运的负面说法亦不少,如说谢灵运“以规求入社,远公察其心杂,拒之”,又说“灵运晚节疏放不检,果不克令终”等等。

当然,李公焕按语与南博《莲社图》也有一些不同之处。有几组画中人物,如两位译经梵僧、以竺道生为核心的经筵会讲人物群、张野和宗炳这组山林人物形象等,按语都没有提及。这是因为,按语抓取的叙事重点是慧远与陶渊明之间的宗教关系、陶渊明的佛教思想而非其他方面的内容。

总之,从李公焕按语开始,莲社故事正式、详细地进入了陶集文本,成为研究陶渊明生平、思想不可逾越的背景知识。按语明显受到宋代以来莲社绘画的影响,重新整合了相关叙事重点。这体现了艺术图像与文学文本的交互渗透,为陶集的编纂开启了一个富有浓郁艺术特色的细节变迁。

二、告别虎溪:明清陶集对莲社故事的讨论

明清两代,莲社主题绘画与陶集都在继续编绘着。而无论是在莲社绘画还是在陶集序跋中,人们讨论莲社与陶渊明的关系时,态度与立场皆有所改变——陶渊明与佛教的关系逐渐被撇开。

明清两代的莲社绘画,多模拟李公麟《莲社图》,并加以一定的改造。特别是晚明清初,曾出现过一股仿制《莲社图》的潮流,传世的作品比较著名的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文徵明、仇英合摹李公麟〈莲社图〉》、文徵明和潘朋合作的《莲社图》㊵、仇英《莲社图》㊶。这三幅作品皆与南博《莲社图》的构图一致,应出自同一个粉本㊷。然而,与宋画大多以宣佛为中心不同的是,明代莲社绘画都具有浓郁的文人性,“人物形象犹如明代士大夫,风度翩翩,书卷味较重”㊸,佛教意味减淡。

至清初,莲社绘画又发生了一个重要变化:在题名清初石涛所绘的《莲社图》㊹中,陶渊明和谢灵运被移出了画面。美术研究者认为这幅画模拟了辽宁博物馆所藏的《白莲社图》(下文简称为“辽博《白莲社图》”),而缺少与陶、谢二人相关情节的原因或许同李公麟和石涛的宗教取向相关㊺。辽博《白莲社图》画卷背后有李公麟从弟李德素的隶书长跋,对画中人物一一述介,其中提到的“挈经乘马以入”的谢灵运和“篮舆而出随以酒”的陶渊明,并未出现在卷中㊻。辽博《白莲社图》中陶、谢画面的缺失,应该是在这幅画完成以后,而非作者故意没有画入,否则李德素题记就不会提到他们。题名石涛的《莲社图》中人物的组合设置,除了移出陶、谢外,其他多同于南博立轴《莲社图》。因此,它的效法对象可能并非只有辽博《白莲社图》。

题名石涛的《莲社图》故意放弃陶、谢入画的行为,应该与明末清初反对将陶渊明牵涉到佛教之事中的社会思潮相关。明末清初多种版本的陶集,与这股潮流保持了相同的发展步调。李公焕按语特意强调陶渊明与佛教的联系,令此后的儒家士人不满。明、清交替之际的陶集刊刻者,常声明是因崇敬陶公的儒家政治立场而刊集,“不入莲社”则被视为陶渊明反佛的证据㊼。如明末崇祯年间之张自烈注评六卷本《批评陶渊明集》之赵维寰序中提到:“独醉独醒,即庐山社;灵运众入不得,此公招之不往,忠孝性情,如人噉榄,久而味出。”㊽将陶渊明往儒家的忠孝观念上攀扯。再如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宝墨堂刻《陶诗集注》,引用了李公焕按语,却将其中法眼禅师之评语、慧远与莲社之建立等佛教相关内容全部删去,而且保留了《三笑图》,删去了对李公麟《莲社图》的引用㊾,最后只剩下一个简略的故事梗概。刊者删除这些内容,或许是因为觉得与佛教相关的内容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对了解陶渊明也是无益的。

这种观点在康熙五十三年邱嘉穗刊《东山草堂陶诗笺注》中发展到极致。邱氏在自序中力证陶公思想归属儒家而非佛玄:“吾尝叹晋人之习俗所以贻害于后世者有二:一曰清谈,一曰净土。清谈者,衍老庄之绪余而生以为乐者也……公虽与慧远为方外交,而不愿齿社列,慧远遂作诗博酒,郑重招致,竟不可屈。一日偶来社中,甫及寺门,闻钟声不觉颦容,遽命还驾,是岁公有杂诗数十篇。”㊿他认为净土思想贻害后世,因此将“东林诸人”放在“圣贤”的对立面,最后还引用孟子所论来证明轮回之说的虚妄。再有,他还将“攒眉离去”解释为在尚未跨入寺门、刚听到钟声的时候,便充满厌恶感地离去了。邱氏在正文的评述更为激烈,如“况慧远秃奴又尝著《沙门不敬王者论》,其与陶公忠义之心,更相剌谬,安得不闻钟攒眉去之,唯恐不速哉”[51]等句,语言粗鄙,接近谩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邱氏所论,说:“其力辨潜不信佛,为能崇正学,远异端,尤为拘滞……嘉穗刻意讲学,故以潜不入慧远之社为千古第一大事,不知唐以前人正不以是论贤否耳。”[52]不过,邱氏思想影响深远。直到光绪年间,仍然有陶集刊刻者与邱嘉穗的意见一致,认为陶公是主动弃绝莲社,并以事佛为耻。如光绪丁氏重雕陈州郡斋本《陶渊明诗》四卷,在陶渊明小像后有丁氏识语,开篇就说:“唯有晋人,出处以道。抗怀忠义,讬迹诗酒。梅书不从,莲社奚取。”[53]

清代道光年间以后,拘束在陶渊明儒、释思想归属上的议论,稍稍归于理性。陶渊明事迹中与莲社相关的部分开始被作为文本本身来对待,人们不再去为陶渊明的思想归属进行争辩。陶澍刊《陶靖节先生集》时,将《莲社高贤传·陶潜传》与其他史传并列编次,命名东林为“附录杂识”[54]。《莲社高贤传》是莲社故事纂于一处之书,可能出现于明代[55]。相比《庐山记·东林十八高贤传》而言,它的内容更为丰富、拉杂。

观察陶澍所列《莲社高贤传·陶潜传》的内容,可知它去除了莲社故事中具有故事性、传奇性的部分,脱却了诸多佛教色彩,又回归到萧统《陶渊明传》《宋书》等早期文献中的史传文本叙事,主要谈论的是陶渊明的隐逸思想。它认同陶渊明“及宋受禅,自以晋世宰辅之后,耻复屈身异代”[56],这其实与那些认定陶渊明具有忠孝思想的意见保持了一致。而且,它对陶渊明与莲社及佛教之间关系的描述,完全是一语带过的。最后落在“攒眉而去”四字上,其实是对陶渊明与佛教之间关系的委婉否定。总之,陶澍所列《莲社高贤传·陶潜传》与李公焕按语所依据的相关文献是完全不同的,他们对陶渊明佛教思想的认知也是不同的。

陶澍本将《莲社高贤传·陶潜传》列为陶集正式编次的处理方式颇有影响。如民国七年(1918)所刊的顾皜《陶集发微》以仿苏体写刻,但底本使用的是陶澍本陶集,并原样保留了《莲社高贤传·陶潜传》。顾皜云:“陶本附史传后,谓虽小说,所传已旧,兹于杂识附录之前采著篇首,似于伦次为尤得云。”[57]意思大概是明知它是“小说”,但因为传之已久,于是便取来置于陶集编次之中。总之,明清以后,陶渊明在不断“告别虎溪”。他与庐山佛教信仰的关系,不再像李公焕的时代那样,被描述得那么深刻、密切。

三、莲社故事对陶渊明年谱的影响

莲社故事牵涉到陶渊明的生平和思想,因此,宋代以来的陶渊明年谱常常引用它。例如,在“义熙十年”或者此年前后的一两年中,《莲社高贤传》常被多种年谱作为重要旁证资料引用。陶渊明年谱常附录于陶集之中,因此,莲社故事在陶渊明年谱中地位的变化,也反映着陶集编纂的发展。

宋代王质《栗里谱》最早提及莲社故事,开篇即比较陶、谢,云:“远师送君过虎溪,而却灵运不入莲社,素心皆所鉴知。”[58]这说明,宋人对陶渊明不入莲社之事,确信无疑。《栗里谱》正文则没有引用莲社故事。首次将陶公年岁与莲社关联起来的,就是上文所引的元代李公焕之按语。它以讨论陶公之年岁揭篇,将之确定为陶公五十岁即义熙十年甲寅所作。

陶渊明年谱在明代的研究相对沉寂,高峰是在清代中期以后。而对莲社故事的引用,也主要集中在此时。清丁晏《晋陶靖节年谱》“义熙十年甲寅五十岁”条[59]考证了陶渊明与慧远之关系,也借用了李公焕按语的纪年。同时,丁晏认为,《杂诗·其五》中“昔闻长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中的“长老”是指慧远[60],认为此诗是慨叹刘裕将篡晋,而自己不幸竟然要亲历此事。他还考订认为,是年东林寺慧远结白莲社,七月刘遗民撰《同誓文》,张诠、雷次宗、宗炳、周续之、张野等人皆参加,而靖节与远公为方外交。至于所谓的“方外交”到底是何种关系,他没有具体加以解释。对于《莲社高贤传》,丁晏则认为是伪托,指出“其中妄谓刘遗民卒于义熙六年,此书隋、唐志不著录,晁、陈书目皆无之,乃后人伪撰,不足据”[61]。也就是说,在陶澍之前,丁晏已读过《莲社高贤传》,断定它是伪书。不过,他在年谱中依据的《庐山纪略》又何尝不是拉杂、不可信之书。

丁晏之后,陶澍作《陶靖节年谱考异》,多次引用《莲社高贤传》。如“义熙六年庚戌,四十六岁”条:“又按《莲社高贤传》,同隐刘遗民卒于是岁,则集中《酬刘柴桑》两诗作于是岁前。”[62]但在“义熙十年”下,参加莲社共誓活动、撰写誓愿文的刘程之的事迹,仍被陶澍按照李氏笺注系于本年[63]。这说明陶澍并不认为刘遗民就是刘程之。在“元熙二年”下,陶澍进一步引用《莲社高贤传》,认为字“遗民”者,可能并非独指刘程之,也可能是指刘之,他说:“二刘孰曾为柴桑令,无考,未审先生所酬,是程之抑子骥也。”[64]刘遗民是指刘程之,而绝非刘之,这一点程千帆已经有过考述[65]。可见,陶澍在刘遗民卒年、刘遗民到底是谁的问题上,是很糊涂的,这与他频繁利用拉杂之书《莲社高贤传》中的错误记载是分不开的。

关于陶渊明与莲社的真正关系,可结合诸种陶渊明年谱加以总结和梳理。说起陶渊明与慧远的关系,诸种陶渊明年谱都从元兴元年(402)慧远建立莲社开始。事实上,慧远最初来到庐山时,陶渊明约十五岁(太元四年,379)左右。莲社建立之前,慧远的影响在一系列晋末政治变局中获得扩增[66]。至太元十年,陶渊明回到宜丰故里,从安成移居东北陶家园,及至二十六岁(太元十五年)以后,方才长期居住在南山。这一时期,庐山及其周边地区的佛教发展极为迅速,莲社传说中所涉及的一些人物,产出了非常多的译经成果。如太元十六年,江州刺史王凝之集中外僧徒88人,在浔阳精舍翻译佛经[67]。庐山之佛教势力与日俱增,慧远与陶渊明的社会地位应该相去悬殊。

元兴元年之前的这一年,陶渊明三十七岁。是年初,陶渊明在浔阳家中迎新年,正月五日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宋代王质《绍陶录》卷上《游斜川辞》序还铺列了邻曲名单[68],是将陶渊明诗文中所涉人物之名字糅杂于一处,并不可信。前人认为,斜川之游是对慧远僧团庐山石门之游的呼应[69]。其实,它们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斜川之游后不久,陶渊明即返荆州江陵桓玄幕。元兴元年七月初,复回浔阳休假。七月末再返江陵。冬,母孟氏卒,渊明还浔阳居丧。在这一年以后,陶渊明就一直居住在浔阳。虽然中间还穿插了担任刘裕镇军参军、刘敬宣建威参军、彭泽令等职务,但是其隐逸思想在此年已经明显生发。于是至义熙元年辞官并作《归去来兮辞并序》,彻底告别仕宦生涯。这一阶段也没有史料记载陶渊明与庐山有直接关联。

能证明陶渊明与慧远、庐山之关系的可靠资料,仅限于两首与刘柴桑相关的诗。刘遗民大约在太元二十一年上庐山师事慧远[70],在庐山约十五年。袁行霈将陶渊明《酬刘柴桑》一诗系于义熙二年[71],认为此时刘遗民已经开始约陶渊明入山,诗中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72]意思是入山修行之事清苦,是“不乐”之事,偶尔带着孩子们去山上游览还是可以的。《和刘柴桑》约作于义熙五年[73],此时刘遗民在庐山已经隐居多年。这首诗开篇“山泽久见招”一句,一直被认为是刘遗民希望将陶渊明引入莲社的关键证据[74];诗中还暗含了一些净土信仰中较为森严的戒律,如入庐山需远离妻子儿女、无酒可饮等等。而此诗结尾所说的“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75],反映了陶渊明不问身后、不待来世的生死观,这与倡导为来世修行的庐山净土信仰有很大区别。

莲社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曹虹说它是“以慧远为首的东林寺教团”[76],而“莲社”是历史上的习惯性称法。从本质上来看,莲社应是一个民间奉佛团体、佛法社,主要就是集结信众,共同奉行庐山净土信仰中的佛教法度。这类法社在六朝并不鲜见[77]。慧远所开创的庐山净土信仰,看重在日常生活中尊奉佛法戒律。莲社中人对修行的期待,以刘遗民为例,是要“一方面‘具持禁戒’,一方面‘专念禅坐’,以达到‘定中见佛’的境界”[78]。

虽然陶渊明与慧远并无直接交往之证据,但是从陶之诗文中还是能够找到一些讨论庐山净土信仰的痕迹。关于这一点,日本学者曾有过讨论[79]。莲社教义中反复出现的“念佛三昧”一词,如“尝谓诸教三昧其名甚众”[80],“复为念佛三昧诗以见志”[81],其意指《般舟三昧经》。陶渊明曾在诗中提及“幻化”,如《归田园居》中的“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82],《般舟三昧经》中说:“是为愚痴、无智。自用得禅具足为度。反呼世间为有,不入空,不知无。”[83]《般舟三昧经》还提出不能饮酒:“居室欲学是三昧者,当持五戒令坚。不得饮酒,亦不得饮他人。”[84]但是陶渊明嗜饮,看重酒对于人生解脱之意义,意见完全与此相反,如他在《九日闲居》中所说的“酒能祛百虑”“尘爵耻虚罍”[85]等。故而,从莲社所奉教义来分析,丁永忠认为:“陶渊明上庐山而不入莲社的根本原因,固不在慧远的宗教思想,而在其宗教形式上。”[86]这个观点有它的合理性。

总之,在陶渊明不到二十岁的时候,慧远就已经在庐山建立了东林寺,并且取得了较高的社会地位。陶渊明与慧远本人应该没有直接来往。莲社作为一个佛法社,是奉佛组织,陶渊明对其中的清规戒律明显不感兴趣,这应该是他未曾入社的主要原因。后世对陶渊明、慧远交游之事的虚构,大概出于一种美好的想象:“惟两巨公同时寄迹匡庐,地分南北,一则发扬法光,一则淡泊(泊,原作“薄”,酌改)明志,虽曰或未会晤,而周旋其间。”[87]这种想象,与元代以后莲社故事在陶集中被反复讨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莲社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它真实反映了宋代以来人们对陶渊明与佛教关系的理解。人们将这种理解注入陶集文献的整理过程中,不仅吸收了来自文本的莲社故事,也借鉴了莲社主题绘画的内容。随着时代的发展,明清陶集版本中莲社故事的表现方式在同时代的莲社主题绘画中也能找到呼应之处,这是二者同受共同的社会思潮影响所致。编入陶集的历代陶渊明年谱,征引《莲社高贤传》来讨论陶公与慧远、佛教信仰之关系,增加了这一公案的话题性,也丰富了陶集版本的编次。通过观察艺术图像与文本叙事之间的互动,对陶集文献中莲社故事表现形态的深层寻绎才能跳出过去仅限于莲社故事之真伪的讨论,进而发现它进入陶集以后所产生的思想与文化影响。

① 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90页。

②㉓㉔㉘㉙㉝ 释慧皎撰、汤用彤校注《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14页,第216页,第37—38页,第211—212页,第211—212页,第271页。

③ 野村耀昌著「十八高賢傳について」「東洋學論叢鈴木先生古稀記念」(明德出版社,1972年)329頁。

④ 孙昌武:《慧远与莲社传说》,载《五台山研究》2000年第3期。

⑤ 陳舜俞著『廬山記』『大正新修大蔵経』第51冊(大正新修大蔵経刊行会,1960—1962年)1039頁。

⑥[52]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17页。

⑦ 《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188页。

⑧㉒ 陈志远:《地方史志与净土教———谢灵运〈庐山法师碑〉的“杜撰”与“浮现”》,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4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⑨[80][81]釈誌磐編集『仏祖統記』『大正新修大蔵経』第49冊2035頁,270頁,261頁,261頁。

⑩⑪⑫㊲[71][72][73][74][75][82][85]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0页,第415页,第423页,第421页,第100页,第100—101页,第96页,第96页,第95页,第60页,第50页。

⑬ 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⑭ 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中华再造善本》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

⑮ 范子烨:《历史的真相与历史的变化:“莲社”与“虎溪三笑”》,《悠然见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143—145页。

⑯ 袁行霈:《陶渊明影像——文学史与绘画史之交叉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8—29页。

⑰ 参见陶宗仪《辍耕录》卷三○“三教一源图”条,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357页。

⑱ 黄庭坚《跋净照禅师真赞》:“李伯时顷与其弟德素、同郡李元中求志于龙眠山,淮南号为‘龙眠三李’者也。”(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43页。)

⑲㉟㊱ 李冲元:《莲社十八贤图记》,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⑳㊻ 单国霖:《宋〈莲社图〉的文本和图式考释》,《画史与鉴赏丛稿》,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2页,第420页。

㉑㉖㊷ 蒋方亭:《从文本到图像——“莲社”传说与〈莲社图〉之生成与演绎》,北京大学2013年硕士论文,第48页,第53页,第91—95页。

㉕ 陆修静(406—477),道教上清派宗师。李公焕在按语中将“陆修静”错写成“陆静修”。

㉗ 晁补之:《白莲社图记》,《鸡肋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29年版。

㉚ 参见释齐己《白莲集》卷七,黄仁生、陈圣争整理《唐代湘人诗文集》,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405页。

㉛ 法眼禅师传记可参见赞宁《周金陵清凉院文益传》,《宋高僧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13页。

㉜ 谢逸:《溪堂集》卷一,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编《宋集珍本丛刊》第31册,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397页。

㉞ 史文:《论谢灵运的“心杂”——中国传统文人的一面镜子》,载《兰州学刊》2006年第1期。

㊳ 徐震锷:《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9页。

㊴ 罗国威:《新发现的谢灵运佚文及〈述祖德诗〉佚注》,载《辽宁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㊵ 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10春季拍卖会,http://www.cguardian.com/AuctionDetails.html?id=470223&cat egoryId=22&itemCode=1835,2017年8月9日访问。

㊶ 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03春季拍卖会,http://www.cguardian.com/AuctionDetails.html?id=66261&cate goryId=318&itemCode=937,2017年8月9日访问。

㊸ 林树中主编《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第6卷,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版,第63、64页。

㊹ 朱良志《莲社图献疑——存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系列之二》(载《荣宝斋》2015年第5期)认为这幅作品是伪迹,其真实的作年是在乾隆中期。

㊺ 李凇:《跨过“虎溪”——从明宪宗〈一团和气图〉看中国宗教艺术的跨文化整合》,《艺术史研究》2009年第11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㊼ 现代研究中认为陶渊明反佛的观点亦不鲜见,如逯钦立认为,陶渊明不入莲社,是陶渊明对慧远等佛教徒大规模搞迷信活动的无言反对(逯钦立:《读陶管见》,《逯钦立文存》,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29页);钟优民也认为这段貌合神离的交往,生动反映了陶渊明与莲社这群坐禅修静、共期早登西方极乐世界的人士之间有着哲学见解方面的深刻分歧(钟优民:《陶渊明论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71页)。

㊽ 张自烈批注《批评陶渊明集》,明崇祯五年(1632)敦化堂刻本。

㊾ 詹夔锡:《陶诗集注》,清康熙三十三年宝墨堂刻本。

㊿[51]邱嘉穗:《东山草堂陶集笺注》,清光绪八年(1882)汉阳邱氏重刻本。

[53]汤汉:《陶渊明诗注》,清光绪十一年丁艮善重刻乾隆陈州郡斋本。

[54][56]陶澍:《靖节先生集》,清道光二十年(1840)湘潭周氏刻本。

[55]现存的《莲社高贤传》最早为清顺治三年(1646)宛委山堂刻本,题《东林莲社十八高贤传》,署“(晋)亡名氏撰”。另有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金溪王氏翻刻明何镗原辑《汉魏丛书》本;对比文字,陶澍所录,应是此本。以上二种最为通行。之后还有光绪二年红杏山房本、宣统三年(1911)上海大通书局本。后面诸本皆云“撰人不详”。

[57]顾皜:《陶集发微》卷末,上海沅记书庄1918年刻本。

[58][59][60][61][62][63][64]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第53页,第53页,第53页,第93页,第96页,第104页。

[65]莫砺锋编《程千帆选集·史通笺记》,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00页。

[66][76][77][78]曹虹:《慧远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88—101页,第123页,第112—113页,第147页。

[67]僧祐:《出三藏记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437页,第578页。

[68]王质:《绍陶录》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9]徐宝余:《陶渊明斜川之游释证》,载《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

[70]方立天:《魏晋南北朝佛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7页。

[79]安藤信広著『庾信と六朝文学』(創文社,2008年)101頁。

[83]『般舟三昧経』三巻本『大正新修大蔵経』8冊493頁。

[84]『般舟三昧経』一巻本『大正新修大蔵経』13冊901頁。

[86]丁永忠:《陶渊明与慧远——陶渊明不入“莲社”之我见》,载《学术月刊》1987年第10期。

[87]橋川時雄編注『陶集鄭批録』(文字同盟社,1927年)4頁。

猜你喜欢

庐山陶渊明
庐山 牯岭!Cooling!
望庐山瀑布(外二首)
陶渊明田园诗的艺术成就
《望庐山瀑布》
楠溪江:陶渊明笔下的“古朴天堂”
贫而无谄的陶渊明
毛泽东登庐山
《陶渊明 饮酒》
《李白 庐山谣》
不为五斗米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