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粤剧与现当代小说互融关系的发展变化
2019-03-27李婉霞
李婉霞
(佛山市祖庙博物馆馆藏研究部,广东佛山528000)
明清以来,伴随着中国文化中心南移,广东的戏曲与小说渐渐成长,至清末时粤剧和粤小说繁荣昌盛。广东戏曲和小说素有联系,民国时彼此之间互相转移、互相利用达致高峰,形成厚实的历史基础,并影响着现当代的发展。现当代广东的粤剧与小说各自发展,其互文互移的情况正揭示了两者不同的发展步调。
一、传统粤戏曲与小说互文的历史渊源
传统的粤戏曲经过数百年的积累才形成和发展起来,明清时出现粤戏曲与小说互相影响、互相利用的流向,晚清时两者更频频互文、互用。粤戏曲与小说早有联系的传统。
(一)粤戏曲与小说联系的源头
古代,粤语地域乃以广州府为中心,该地域形成了我国一大地方剧种——粤剧,它是外来的多种戏曲声腔和广东本地土戏、民间说唱艺术不断融合丰富而形成、发展、壮大起来的。远在春秋战国时,中原的文化就开始渗入广东,广东的广州府附近地区由于历代商业发达,经济繁荣,所以很早就有歌舞伎艺流行。唐代,南海郡太守,家中已蓄有“散乐”可以在宴会上娱客。[1]3《广州府志》也记述唐宋两代,广州城北的将军庙“岁为神会作鱼龙百戏”[1]3,说明广东粤域戏曲早与中原戏曲有联系。中国的小说与戏曲间的关系是一个常被提及的文学史现象,从唐戏到宋金元杂剧,取材于小说故事的现象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2]165广州府附近地区的歌舞杂技及简单的戏剧表演,也不例外地与小说关联,多受唐宋“变文”的影响,与百戏伎艺有关的广府本土说唱文学自汉唐至明清,渐渐繁多起来。
明代以来,强大的外来戏曲声腔吸收融化了广东民间土戏、民间音乐、民间歌舞及其他杂调,逐渐为粤剧的形成奠定基础。明代时,南戏已在广东广为流行,其中弋阳腔和昆腔,对早期粤剧有着深远影响,清中叶以后,昆腔、梆子腔和二黄戏等外江班在广府十分活跃,并促进了粤剧形成、丰富和发展。这段时期,也是我国小说发展成熟时期,小说在故事题材方面影响、促进戏曲的发展,戏曲取材于小说的现象十分显著。其实从元杂剧开始,戏曲的艺术进步和广泛传播也吸引了小说的取鉴目光,明清时期出现了小说主动利用、模拟戏曲的关系现象。[2]168清乾隆以来,在广府演戏的外来戏班备受欢迎,也十分惹人注目,无疑也受到小说方面的关注和利用,出现了粤戏曲与小说互相影响,互相利用的景象。
晚清小说《二十载繁华梦》记述了当年广州城堂会演戏的情况,现摘引其一片段。“原来李府上因有了喜事,也在府里唱堂戏。所唱的却是有名的挡子班,那班名叫做双福。内中都有声色具备的女伶,……约莫初更时分开唱,李庆年先自肃客就座,男客是在左,女客是在右。看场上光亮灯儿,娇滴滴的女儿,锦标绣帐,簇簇生辉,未唱时,早齐口喝一声彩。未几就拿出剧本来,让客点剧。有点的,有不点的。许英祥点的是《打洞》,用红净金凤;潘飞虎点的是《一夜九更天》。不多时,只听场上笙管悠扬,就是开唱。第一出便是《打洞》,只见红净金凤,开面扮赵匡胤,真是文武神情毕肖。唱罢,齐声喝彩,纷纷把赏封掷到场上去。惟周庸佑听不出什么好处,只随便打赏去了。跟手又唱第二出,便是《一夜九更天》,全用老生挂白须,扮老人家,唱过岭时,全用高子,真是响遏行云。唱罢,各人又齐声喝彩,又纷纷把赏封掷到场上去。”[3]
此段小说引文道出了晚清时粤地戏曲精彩的人文背景,虽然小说中描述的“挡子班”并不是广府戏班,而是外江的女班,也显然是广东小说被戏曲吸引的例子。这部小说以广东海关库书周庸佑从发迹到败北的二十年为题材,作品是对清王朝末期上自朝廷、下至民间的社会生活描绘,故有不少广东官场的文化生活背景描述。在小说中,作者欧阳钜源使用了粤语的叙述方式,描绘的清末广府戏曲场景,更是对当时粤域盛行的直接反映,体现小说吸纳戏曲故事材料的状况。
(二)当年小说被改编成粤戏
粤剧剧目数量多,至20世纪50年代末,据不完全统计,约有五千多个。清代至民国,传统的粤剧中有不少取材于演义小说,如《隋唐演义》《封神演义》《水浒》《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大红袍》《红楼梦》以及各种志异,侠义小说改编成的粤戏剧目,应有尽有。其中以《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红楼梦》的改编演出最多,有十几出、三四十出、近百出不等。[1]144清代是中国小说创作最高峰的时期,这类侠义小说在广东民间也非常盛行,粤戏当然要取材这些小说,才能备受欢迎。这类由小说内容改编的粤戏,经过前辈艺人不断加工,具有较高艺术质量,至今仍是粤剧的保留剧目。
清末至民国,西方文化迅速进入广东社会,外国的小说、电影等吸引了民众的眼球。部分新编粤戏也取材于外国小说,民初由著名粤剧演员薛觉先演出的《三伯爵》便改编自一部外国小说,剧中薛觉先饰演第三伯爵富有余,该剧是薛觉先的成名戏。另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粤剧《胡不归》也改编自日本小说《不如归》,由觉先声剧团演出,成为粤剧的经典名戏。[4]另有早一期根据英国小说《李觉出身传》改编的粤剧《万古佳人》,也是民国时众多新编粤剧中改编自外国小说的,轰动一时的名戏。[5]这类粤戏采用了异国情调的小说题材,显得新鲜活泼,但基本上使用粤剧排场,唱词跟说白用的都是中国地方俗语和文言,使用粤语,东西合璧的作品较容易让一般观众接受。
(三)晚清民初小说家编写粤戏
晚清广东地区流行谴责小说,这类小说都以犀利笔锋暴露清末官僚贪婪、腐朽,批判汉满族间、中外间的矛盾及社会上的不公平现象,由于内容触及社会现实和民众生活,普遍引起各界的共鸣。同时,广府本土戏曲发展势头猛,各市镇及乡村天天有戏演出,极之繁盛。处于这样的文化环境中,以广东佛山籍的小说家吴趼人等为首的文人开始运用传奇、杂剧甚至粤剧班本的形式,编写了一批案头剧作,又称“案头文本”或“戏文”,这些作品大多没有经过演出的实践,纯粹是供人阅读的作品。
在这类广东流行的作品中,较有代表性的是《邬烈士殉路戏文》,由吴趼人著,1907年刊登于《月月小说》,是根据当时发生的邬烈士殉路的真实事迹而编写的,内容是反对清廷投降帝国主义、屈辱求和。这一期的《月月小说》还同时登载了关于邬烈士的参证材料:《浙江三烈士殉路记略》《邬烈士挽联汇录》。这本戏文后来与《义侠记》等作品合印一册,作为《小说丛书》之一发行。[6]2531908年《月月小说》也刊登了吴趼人著的《曾芳四传奇》,剧本表现了当时社会上的鬼魅邪狼狈为奸,残害良民百姓的丑事。作者用“蝶恋花”开场道:“道德颓亡人格坠,变相森罗,何处寻真伪?白昼豺狼昏夜魅,思量无计先回避。越是繁华越浊秽,如此江山,只合供吟醉,制菱荷衣纫蕙佩,批风持月聊相慰。”[6]252这些戏文鲜明地表达反帝反清思想,揭露当时政治黑暗和社会腐朽,利用了戏曲,特别是粤剧的形式表现新的事物和思想。
二、传统粤戏与当年小说转换的特性
传统上,粤戏与小说之间的互换发展形成了一些特性,这些特性正有利于它们互相换移、互相利用。传统粤戏与小说相互渗透,亲密的联系是两者成熟发展的印证。
(一)文化环境促进传统粤戏与小说的关联性
就广东戏曲而言,地方专业戏班定型于清代,本地戏班艺人从各乡村和市镇的演出,逐渐与在粤语地区的外省戏班接触,促进了地方戏曲元素与外省戏曲技艺的交汇,至清末发展成大型的地方戏曲粤剧。这一过程中,广东地域的戏曲由以即兴、驱邪等为目的的土戏逐渐发展成具有一定工致文雅的文艺性戏曲,而粤戏综合各省戏剧艺术,建立以梆黄为主的唱腔,和南北做打技艺,达致成熟发展的时期。
清代广东小说创作势头开始强劲,晚清全国的文学创作中心逐步南移,由于广东处于反对外国侵略的前沿和较早实行开放的地区等政治经济方面的原因,文化相应发展起来,文学创作显得格外活跃。1902年,梁启超明确提出“小说界革命”,视“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这一口号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小说创作队伍,广东白话小说在晚清最后十年有65种,在全国通俗小说创作中的地位举足轻重。[7]在众多广东小说作者中,涌现出吴趼人、欧阳钜源等名人,他们属于“晚清小说在中国小说史上”,这个“最繁荣时代”[8]的出类拔萃之文人。
小说与戏曲在生成、发展的过程中,相互诱发、影响、交流,汲取对方的优长以丰富自己的艺术表现,同时以自己的特色促进对方的艺术发展,故小说与戏曲有着渊源、背景的关系基础。[2]161既然晚清粤戏进入成熟发展期,广东小说也进入创作活跃期,繁盛的文化创作进一步使粤戏与广东小说拉近距离,出现了吴趼人、欧阳钜源等小说家涉足戏曲领域的艺术创作,造成一定的传统粤戏与小说联系的密切关系,极具深厚的关联性。
(二)传统粤戏与小说的故事情节结构叙事上的相承性
戏剧和小说有着明显的共同处就是以表述故事为一宗旨,由此在表述故事的方式上生成了较多相同趋向性特征。传统粤剧《七擒孟获》就是源自清代流行广东民间的长篇小说《三国演义》的故事题材,其中与粤剧相关的一段故事内容是:三国时,魏主曹丕乘蜀主初立,用计联合西羌、东吴、南中、孟获等五路攻蜀。蜀相诸葛亮击退西羌、东吴、南中、魏军等四路兵之进攻。唯孟获不同。孔明督师亲征,将孟获七擒七纵,最后孟获心悦诚服而归降。故事中以魏军将领孟获和蜀军军师孔明之间的矛盾,构成小说中故事的主要冲突,以孔明施计将孟获七次擒拿,七次放人,最后使孟获心服地投降,使矛盾冲突扩展至高潮,描述了孟获的雄浑倔强,反复无常,服本领而不服计谋,七次被俘后对孔明五体投地,口服心服,小说把这矛盾直接展现出来,故事情节曲折,充满戏剧性,这是小说故事内容得以改编成粤戏的原因之一。这也说明小说故事情节结构具有戏剧性,使之较易以粤戏演绎出来,是改编成粤戏的一个成功例证。
从传统上看,清代在广东流行的章回小说情节结构环环相扣的写法与粤剧大量应用的以人物为中心而引发的各个故事有机地结合起来。清末至民国著名传统粤剧《红楼梦》在广东粤语地区多次被专业戏班演出,该剧的主要场次有“宝玉怨婚”“黛玉焚稿”“黛玉归天”“宝玉哭灵”“宝玉逃禅”和“再续红楼”等[9],记述的内容涵盖了长篇小说《红楼梦》多个章回,如“黛玉焚稿”是小说第97回的内容,“黛玉归天”则是第98回的内容,还有属于第100回以后的“宝玉逃禅”“再续红楼”等。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的写法和粤剧重在讲故事的特点配合,分章分节的形式集中地叙述人物事件,既构成相对独立的小故事,又没有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可以说是章回小说与粤剧的互融,表现出相承的结构形态。《红楼梦》粤剧还有的版本经浓缩、合并,变成较精装内容,又或分拆成多个相关的粤剧剧目,故从小说《红楼梦》改编的粤剧有几十至上百出之多,这源于传统粤剧的叙述性结构模式,有情节结构上的幅度广而密度松,叙述时空的长短,空间的变换,没有规定的限度等因素。晚清至民初的粤剧多为连台本,取材于长篇小说的也有不少,反映了小说的叙述形制对传统粤剧有相当深的影响和渗透。
(三)传统粤戏与小说的戏剧性语言及表达方式等元素的相近性
明清白话小说经过了包括更早期元杂剧等戏曲的文艺形式处理和促进,进一步走向成熟繁荣[2]169,这些白话小说的语言风格含有一定的戏剧味道。现以清代广东地区普受欢迎的《杨家将》《三国演义》等小说及其相应的粤剧进行比较,可看清传统粤戏与小说之间语言表达方面的类同。在小说《杨家将》第80、81回“杨元帅辕门斩子”“穆桂英怒劈天龙”中,写到杨六郎得知儿子杨宗保临阵招亲,违抗军令,要将儿子问罪和斩首,这时杨宗保未婚妻穆桂英携带降龙木,要见杨六郎,请缨破敌人的天门阵,小说中“杨六郎说:‘奴才犯了三条死罪,一会儿就人头落地。姑娘不要看他,免得误了你青春。’穆桂英一听,火了:‘元帅,我送降龙木,是冲杨宗保。他一死,我还献什么宝贝?他的三条死罪,是因为我犯的。献降龙木之功,补宗保之过,请您开恩饶他不死,叫他戴罪立功,将功补过。’六郎嘴里没说,心里佩服:这丫头好厉害。我杀宗保,就不献降龙木,没宝木,就无法破天门阵!这丫头还得罪不得。”著名传统粤剧《六郎罪子》是传统名剧《杨家将》其中一段折子戏,属粤剧大排场十八本之一,此剧在表达前述一段小说内容时,着重了“罪子”和“献降龙木”的唱做功,其中杨六郎为武生的“罪子腔”和表现花旦穆桂英在戏中力争救杨宗保,与杨六郎对唱,对唱中以中板为多,主要表达穆桂英救杨宗保的决心和焦急的心情,最后杨六郎唱:“(中板)我这里、把宗保一时放下,众将官、一个个口念菩萨。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发芽。一来是宋王洪福大,(滚花)二来是小蓄生他的好缘法。”[10]这看出,小说中杨六郎与穆桂英对话内容所表现的穆桂英救杨宗保的决心和焦急,及杨六郎被说服的态度转变,与粤剧唱白表达上是类似的,只不过粤剧的唱白表达方式更有强烈的抒情成分,是伎艺的抒情和小说叙述话语的结合。
当然,小说所含的戏剧语言描述,在相应的粤剧表达上既有相近,也有差异,传统粤戏是以一定的伎艺手段进行表达。例如小说《三国演义》第8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中,提及吕布初见貂蝉时的情形:“布偷且窃望,见绣帘内一女子往来观觑,微露半面,以目送情。布知是貂蝉,神魂飘荡。”而传统粤剧《连环计》含有其中一重要折子戏《华堂敬酒》,把吕布初见貂蝉时,被貂蝉的美貌所惊,心中大喜,不觉大力摇动扇子,当场把新折扇摇烂。[11]这种把扇摇烂的绝技表达了吕布的惊喜,是对小说戏剧语言“神魂飘荡”在伎艺手段上的进一步加工。此外,民国时薛觉先名戏《三伯爵》是一部外国小说改编成的粤剧,剧中薛觉先饰演第三伯爵富有余,发挥其丑角表演天赋,加插了一些自行设计的滑稽动作,成功演绎出一个年轻且富幽默的主人翁。[12]由此可见,清末至民国时的传统粤戏与小说既有语言表达上的相近性,也有以新颖语言动作等伎艺元素表达上的趋势。
三、现当代小说与传统粤剧的互文转移
现当代,粤剧与小说延续互文的历史传统。小说继续发挥对地方戏曲的影响力,粤剧则依靠小说丰富内容和表演伎艺。属小说改编的粤剧,除承接以前红楼梦戏的《红楼二尤》等外,也出现1950年代的《柳毅传书》,1980年代的《家》(谭青霜根据巴金小说编剧)[13]和21世纪的《三家巷》等。小说涉及粤剧的,有1970、80年代的《剪纸》(梁秉钧作于1977年)、《绝响》(孔捷生作于1982年)、《胭脂扣》(李碧华作于1985年)等外[14],还有21世纪的《大江红船》等。
(一)延续传统的现代小说编成粤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小说被改编成粤剧的传统仍维持,显示了小说对粤域地方戏影响的持续性。
1.维持互换传统的《柳毅传书》
粤剧《柳毅传书》原名《龙女三娘》,由谭青霜根据唐人小说《柳毅传》改编。这粤剧的内容与小说《柳毅传》相同,粤剧着重的内容是唐朝仪凤年间儒生柳毅赴试入秦,路过泾水见一妇人牧羊于野,问讯后知是洞庭龙君之女三娘,因远嫁泾河,备受翁姑、夫婿欺凌虐,柳毅舍弃科考,救出龙女,洞庭君感念此恩,欲以龙女妻之,柳以传书本属仗义而拒,后渔家女托媒,下嫁柳毅,知渔女是龙女所变,有情人终偿所愿。此剧1954年由太阳升粤剧团首演,罗家宝、林小群主演,是粤剧名伶罗家宝的成名戏,在当时广东珠三角名噪一时。[15]
该剧能成功改编,也与小说《柳毅传》的文辞很有关联。唐朝小说《柳毅传》在晚唐已流传颇广,小说故事情节复杂,结构谨严,柳毅的正直磊落,龙女的一往情深,钱塘君的刚直暴烈,尤其对龙女和柳毅的心理描写细致真切,文辞华艳,文体在散行之中夹有骈偶文句和韵语。故后世被编译成戏曲者,有元代尚仲贤《柳毅传书》、明代黄惟楫《龙绡记》、许自昌《橘浦记》、清代李渔《蜃中楼》等。而1950年代由广东著名编剧家谭青霜改编成的《柳毅传书》也安排二黄等唱段,演绎出柳毅的真切情感等唱艺处理,非常成功,在两年多里共演百多场。[16]
2.由小说移植的经典粤剧《山乡风云》
六十年代中,经典粤剧《山乡风云》也源自小说,是根据吴有恒反映广东游击战争长篇小说《山乡风云录》及按同名书改编的话剧《桃园堡》、话剧《山乡恩仇记》等改编。内容是写1947年,广东某地游击队配合全国解放战争,由女连长刘琴率领,挺进山区,化妆潜入敌人据点桃园堡,依靠群众,瓦解敌人,终于攻克了敌人的顽固堡垒。[17]1965-1966年,由广东粤剧团赴北京演出《山乡风云》,周总理先后观看了三次,并给予热情的鼓励,改自现代小说的《山乡风云》是粤剧迄今上演时间最长,演出剧团最多的一个现代戏。
小说《山乡风云录》改编为话剧《桃园堡》和《山乡恩仇记》,再根据两个话剧剧本改编为粤剧《山乡风云》,演出后颇受欢迎,使这小说与粤剧有一定的联系基础。这戏在运用粤剧的传统艺术形式表现现代革命斗争生活方面,进行了一系列重要探索,比较成功地解决了对古典艺术传统的继承和革新的关系。排演时,按照各人戏路分别扮演性格相近的角色,剧中许多场和单元,都尽可能借鉴小说和粤剧传统表演艺术,如春花激励黑牛为她报仇的一段戏,演出效果非常强烈,突出了戏剧把小说情节生动化的特点,从内容到形式,真正实现较完美的结合,至今仍是粤剧的优秀剧目。
3.新世纪的移植粤剧《三家巷》
踏入新世纪,仍有粤剧改编自小说。2008年第三届羊城国际粤剧节开幕剧目、历经三年精心打造的《三家巷》在广州白云国际会议中心首演,该剧根据同名小说改编。剧情:广州有一条三家巷,住着贫富悬殊的周、陈、何三家。年轻的周炳过继给姨父陈老爷做干儿子,但在这个富裕的大家庭中觉得非常压抑,终因揭发陈老爷与下人偷情被逐,他回到与区桃表姐一起无拘无束的劳动生活反而感到温馨甜蜜。时列强入侵,劳工备受剥削,一群热血方刚的青年,借演戏表达愤慨之情,大伙儿聚集沙面海关公演,暗恋文婷的何守仁通风报信引警巡捕,区桃为保护众人中枪而亡,何守仁以追捕周炳为名,借机胁逼文婷下嫁,遇顽强反抗。三家巷经此骤变,激发起年轻人的生命热诚,以跳跃的青春活力、乱世儿女的激情,寻找各自的人生路。现代粤剧《三家巷》由著名粤剧演员倪惠英、黎骏声、崔玉梅和陆敏谓等演出,成为这次粤剧节广州粤剧团的重头戏,并获得特别奖。[18]
小说《三家巷》由欧阳山创作,于1959年出版。作者揉进了现代小说的某些表现方法和表现技巧,布局的描写就极富象征意味,篇章中的写景状物,以及区桃这一作者心目中理想化女性形象的塑造,蕴含着丰富的革命浪漫主义的画意与诗情。还有小说作者表现了极高的语言能力,所有这些都有利于以戏剧表达小说情节故事。粤剧《三家巷》正是充满地方色彩的小说与地方戏曲联结的当代例子,成功地承接了粤剧表现小说故事情节的传统,证明以传统粤剧艺术表现小说内容在现当代仍有一定的魅力。
(二)当代小说反映传统粤戏的内容
1.折射传统戏曲文化的小说《香港三部曲》
当代长篇小说《香港三部曲》由施淑青创作,“三部曲”的第一部《她名叫蝴蝶》是写小说的主人翁黄得云少女时代被绑架到香港做了红妓,小说穿行于香港历史事件的线性结构中,叙述到百年前香港的人文社会环境。遍布香港的神功戏是其中社会文化的反映,不乏细腻的粤戏曲描述。现引述与粤戏曲关联的部分片段,以做分析。[19]小说里,当黄得云见客人时,以“琵琶仔”装扮,“取过三弦,唱一曲《昭君怨》,感叹飘零身世”,又如入夜后,黄得云到庙宇看神功戏,“越过滚滚看戏的人头,投在亮如白昼的戏台上。今晚这出《红鬃烈马》已经唱到了‘平贵回窑’。”看见戏中表演的故事,黄得云便堕入故事情节里,“戏台上薛平贵调戏离别十八年的妻正达高潮……王宝钏嘴硬:妻妻妻不管。又怕真的给卖了,不放心,要看证据。有何为证?婚书为证。拿来我看。慢来,慢来,大嫂,将婚书拿到手,三把两把将它扯碎……”
这两处引文展现了小说与粤戏粤曲紧密联系的两点信息:第一,小说主人翁黄得云本是“琵琶仔”,琵琶仔是清末广府地区对妓寨中靠唱曲卖艺青楼女子的称谓;第二,普遍受欢迎的神功戏表演成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内容。小说中多处描述了黄得云唱曲卖艺并服侍洋人的情景,把神功戏“平贵回窑”的表演穿插于黄得云内心情结的描述中,戏中的故事发展与小说的故事情节紧紧相扣,戏曲的特色演绎纳入小说的叙述构建中。
2.反映粤剧发展史的小说《大江红船》
2012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大江红船》是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为叙事背景,以凤之影女班从筹备到实现男女混班为主线展开,描述了一段曲折传奇的粤剧红船秘史。这是一部以粤剧发展史为中心内容的小说,是粤剧与小说的直接关联,把红船时期粤剧史放置于小说的故事核心内容,小说塑造了云婉仪、何彩凤、秋芳影、廖菲菲、靓如月等诸多粤艺人,还有李睿等参与粤戏班表演改革的人物形象。
清代以来,粤戏在唱腔上一直变化发展,尤其是进入民国后,粤味越来越明显,在梆黄基础上渗入了木鱼、龙舟、粤讴、南音等地方唱韵,唱白逐渐增加使用粤语。小说《大江红船》使用了大量篇幅讨论粤语入粤剧的问题,小说中的李睿说,“比如粤剧的唱腔,北音与南音是怎样融合的,广州白话,是否适宜原有的曲牌;如何让粤剧唱腔,形成独有的地域风格,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凤之影的台柱云婉仪说:“近几年唱念的变化,先是以北方官话为主,后来半官半白,再往后,恐怕要以广州话为主了”李睿答道,“自从我主持举办粤剧女伶义演,官报都开始把广府梆黄戏称为粤剧了。我认为,粤剧发声,就必须以白话为主,然后在白话的基础上,对唱腔加以改进。地方戏,就得有地方特色,这种特色主要体现在唱念上。唱念的差异越大,特色就越明显。”[20]小说以粤剧蓬勃发展时期为时代背景,这时粤剧正经历了由北方的唱腔演变为粤语唱腔,成为一个独立地方戏剧的变革时代,这段粤剧发展的史实在小说中得到充分展现,其史实内容便透过小说文艺方式演绎出来。
3.再现粤戏班表演艺术史的小说《釉变》
近年创作的长篇爱情小说《釉变》是以粤剧发源地佛山为地方背景,描写的故事发生在明朝年间的石湾,这是一部由国家一级编剧家尹洪波创作的小说,因而跟传统戏剧很有关系。故事叙述在明朝时,佛山石湾一对相爱夫妻。王南岭出身贫贱,传承了绝世公仔技艺并创作了一件无釉女神;拥有倾城美貌的玉凤凰出身本地大户人家,在新婚之夜被恶势力迫害于东江覆舟失散。夫妻双方经历坎坷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路,在双方躲避追杀的惊险过程中,王南岭发明了龙窑和风靡世界的佛山瓦脊,美貌与智慧的玉凤凰则成了粤剧名伶。
小说中有不少篇幅描绘明清时期佛山古镇的戏班和演戏情况,如小说第三章叙述,“今天来招大人府上唱堂会的,就是隶属于佛山琼花会馆的蔺家班。当家领班艺名七岁红,昆乱不挡,红遍岭南。当家小武欧央,是南派武术的大师,外人送他绰号‘武榜眼’。武榜眼欧央把南派武术融进了戏剧武打,真刀真枪,俗称‘打真军’,看得观众或眼花缭乱,或提心吊胆,或血脉偾张,一派酣畅淋漓。”[21]这是把历史上粤戏班的传统表演艺术搬入小说的内容载体。小说又记叙,“早期的粤剧戏班分为定期班和散仙班两种。散仙班聚散无常,佛山的戏行会馆——琼花会馆接受了各地富豪的预定台期,临时组班演出,这样的临时组成的班子,大都是散仙班。蔺家班不是散仙班,是定期班。定期班基本上是一年为期,实际上定期班已经是职业剧团了。”[21]小说简述了传统粤戏班的组班及演戏制度,再现了传统的粤戏班历史变化。
(三)现当代小说作家参与编制粤剧
1.典范移植粤剧的小说家吴有恒
1960年代以来,一些小说家也为自己的小说编成粤剧时参与编排舞台戏,方便了小说内容移植到地方戏剧里。吴有恒是广东恩平人,著名的小说作家,他于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以后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山乡风云录》《北山记》《滨海传》,散文集《榕荫杂记》,剧本《山乡恩仇记》等。其中话剧《桃园堡》和《山乡恩仇记》都是由他的小说《山乡风云录》改编,这是他把小说改编成舞台剧的尝试,为以后改编成粤剧奠定基础。
1960年代初,著名粤剧演员红线女计划把小说《山乡风云录》搬上舞台。吴有恒、红线女等人组成创作班子,精益求精,积极探讨现代题材戏曲化的路子。当年文化部门领导人建议“粤剧姓粤”,要尊重粤剧观众听梆黄的习惯,保留传统表演的唱做念打,由于领导的重视,加上作家、艺人的亲密合作,粤剧《山乡风云》终于成为现代戏的楷模。[22]这也是现代小说移入粤剧最为成功的例子,因粤剧《山乡风云》的影响很大,自那时起,广东省内的粤剧演出注重了传统表演艺术,演出小说题材的现代粤剧成为20世纪60、70年代的主流。
2.酷爱粤剧的小说家欧阳山
著名作家欧阳山也是与粤剧有缘分。1920年代,欧阳山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那一夜》,以后连续写了《桃君的情人》《爱之奔流》等七八部中长篇小说,成为职业作家。从1957年开始,欧阳山就开始着手创作长篇巨著《一代风流》,全书分为五卷,其中第一卷《三家巷》被演绎为舞台戏及影视剧,其被编成现代粤剧值得一提。
欧阳山酷爱粤剧艺术,他与著名粤剧演员郎筠玉一向交往甚密,友情深厚。1963年前后,他与戏剧家、诗人黄宁婴等人,专门成立一个班子为郎筠玉创作现代剧《石破天惊》,欧阳山风趣地说:“戏里有一场剧情较为抒情,要让郎筠玉充分发挥唱腔艺术,主题曲唱梆黄,令观众‘听出耳油’”,可是当年为“文革”前夕,结果未能演成戏。[22]欧阳山对粤剧的熟悉有助于他的小说改编成粤剧,也有助于丰富粤剧的创作内容和扩充粤剧表演艺术空间。
3.小说兼戏剧作家陈残云
原籍广州的作家陈残云毕生从事诗、小说及剧本等创作。1944年,他发表长篇小说《风砂的城》,叙述一个青年女性的悲惨遭遇。1950年代,他创作了电影剧本《珠江泪》,以后又与人合作写了多部电影,如《羊城暗哨》《南海潮》等。1960年代,他创作了描写珠江三角洲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香飘四季》。他是集戏剧、小说创作于一身的文艺工作者,自然娴熟于戏剧与小说转换的纽带。
1970年代,陈残云与黄宁婴等人,合作创作粤剧《粤海忠魂》,表现广州起义的革命精神。“刑场上的婚礼”的情节,剧中的浪漫主义的确鼓舞了观众[22],震撼人心的戏剧场面成为现代粤剧中的经典一幕。由于陈残云创作这出粤剧很成功,当时珠三角各地的粤剧团都演出这剧,使“刑场上的婚礼”深入人心,名重一时,陈残云被称为小说家兼戏剧家的杰出范例。
四、传统粤戏与现当代小说互移的新特征
时代的变迁使传统粤戏与现当代小说的互移出现新情势,体现了不同的互用特点和各自发展的不同进程。
(一)传统粤剧取材于现当代小说缺乏时代性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传统粤剧取材自小说的多为现代粤剧,既是粤剧取材自小说传统上的维持,也是粤剧与小说转换上的一种突破。像《山乡风云》等现代粤剧是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出版的小说为内容题材,小说的情节内容赋予了粤剧内容编排上的现代形式,而在表演艺术上,这样的现代粤剧保留了优秀传统的唱腔和配乐,以及传统的做手和台步表演艺术。换言之,现代粤剧在外观形式上,因穿上现代戏服表现出新鲜感,而在表演艺术方面维持了优秀的唱腔、音乐等传统,也延续了粤戏取材于小说情节内容的历史。
改革开放以后,文艺发展兴旺,传统粤剧则少有改编自当代小说了。现当代粤剧与小说都各自发展,从发展情况来看,粤剧继续在表演艺术方面保留传统,也配以创新形式,即传统优秀的唱腔加配交响乐,或在舞台背景方面应用新的科技,但却没有取自当代小说内容的移植粤剧;小说方面,则发展势头很好,小说内容多样化,并伴随经济发展而繁荣丰富起来。传统粤剧移植现当代小说的内容方面表现为一种对小说时代感的缺失,鲜有追寻具时代性的现当代小说为内容题材的粤剧。
(二)现当代小说取鉴历史年代粤剧内容的趋向性
在现当代小说中,涉及粤剧内容的,往往是描写新中国建立前甚至明清时期的粤戏情形,这方面呈现较明显的趋向性。现当代小说在选取粤剧内容时,都注重粤剧的历史年代形象。粤剧繁荣昌盛的时期是在新中国建立前,就那时的珠三角来说,粤剧文化可谓渗透珠三角社会每个层面,粤剧具有广泛的社会普及性及深厚的民间娱乐性,现当代小说选取那样的传统粤剧文化为内容载体,较易使读者接受和产生共鸣,甚至借粤剧粤曲表达新中国建立后在粤域长大的人们对传统的追寻。
当代的粤剧与历史黄金时期的粤剧比较,社会的影响力可以说难以望其项背,当年粤剧的受众范围广阔,当下粤剧的受众范围狭窄,受众多属中老年人,市场程度低,这是小说没有选择以现当代背景为粤剧内容的主因。现当代小说反映的都是活在人们历史记忆中的粤剧,换言之,粤剧需要以其历史形象进入当代小说的空间求存在感,出现当下粤剧与小说互相配换的断裂,也体现了传统粤剧在当下的发展跟不上小说的发展步伐。
五、结语
戏曲与小说属于文化的两个类别,两者关系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传统粤剧与广东小说的历史关系,在晚清至民国时呈现发展高潮,两者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相互转移,形成亲密关系。在这一历史阶段里,粤剧与广东小说互相促进,表现为粤剧在结构、演绎上借鉴小说的形式,小说搬用粤剧以丰富其内容,均以同源不同形态地互利对方的发展。
传统粤剧与小说经历了一段蜜月期后,又进入新的发展里程。现当代,粤剧与小说各自发展,两者关系表现为粤剧移植传统小说,偏于以历史形象进入小说的空间;小说则筛选传统粤剧以扩充其内容,也是对传统戏剧艺术的呼应。从历史发展的层面来看,现当代小说丰富发展,比粤剧的发展要好,故不同发展情况使两者表现了不对等的互用关系。
传统粤剧与小说的互文转移是一个有利双方的过程,两者的互利关系经历了发展变化。两者互用的高潮和不对等的关系是由各自的发展状况决定的,反过来,传统粤剧和现当代小说的互文新特征也显露两者各自发展的不同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