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诗经》中的酒描写探析先秦君子观
2019-03-27周子靖
周子靖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在《诗经》各篇中分布着数量繁多的饮酒场面描写,且主体对象大都是当时社会中的君子群体。君子与酒相遇碰撞,在酒这种兼物质与精神双重文化内涵的液体映衬下,彰显出光耀的人格魅力。
一、《诗经》中的君子与酒
君子与酒,皆为《诗经》中的高频词汇。酒,是一种发明于上古时期的饮品,此后在中华文化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以程俊英的中华书局2012年版《诗经译注》为底本统计得出:《诗经》中涉及酒的作品共计58篇。其中,《风》诗九篇、《小雅》24篇、《大雅》13篇、《颂》12篇。“君子”一词广泛见于先秦典籍中。作为特定称谓,指先秦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一个阶层。君子与酒在《诗经》中反复出现,共同勾勒出那个时代无与伦比的人文文化盛景。
《诗经》时代的另一部儒家经典《论语》中,君子包括两层含义:有位者或有德者。君子内涵的定位起初似乎侧重于社会等级和身份地位,即指与“小人”相对、处于尊位,掌握统治权力的阶层。例如:天子、诸侯、大夫。随着社会的发展,周人的思想日益丰富和进步,“君子”内涵中“德”的比重不断上升,且补充了其他丰富的内容。《诗经》诸篇中的君子形象大体涵盖以下几种要素:尊贵的身份地位、崇高的德行修养、广博的知识内涵、温柔敦厚的性格、儒雅美好的形象、孔武健硕的身姿气魄,以及重情重义的忠贞节操。他们在诗中的身份亦不尽相同,例如:天子与诸侯、德才兼备之士、风流儒雅的青年、赳赳武夫与猎人,甚至是远征在外念家思归的丈夫。而在君子具备的众多品质中,“德”仍居首位。《小雅·鼓钟》有“淑人君子,其德不回”“淑人君子,其德不犹”[1]230描绘君子人品端正、道德高尚,名声远扬千秋称颂。
在君子的社会人际交往活动中,饮酒环节必不可少,且最能检验出其各方面的德行。周代社会是礼乐制度极为盛行的时期,礼乐制度规范着那个时代社会成员的日常活动与行为准则。君子作为社会中享有权利、地位和声望的贵族阶层,是礼乐文明的主要参与者、实践者、领导者、受益者。在最能彰显礼乐精神的周人社交活动如宴饮、祭祀以及其他规模不等的各种仪式中,饮酒是约定俗成的环节,酒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存在。种类丰富的酒、酒器,衍生而出的酒礼在这些活动中发挥仪式性的作用。不同的酒和酒器应用于不同的对象与场合。而与之伴随的酒礼,祭祀中的“祼祭”、宴饮中宾主间的“酬酢揖让”都是以酒为媒介践行出“礼”的文化精神。在这些蕴含礼乐精神的严谨仪式中:君子尊贵的身份、所拥有的权力、掌握的财富,所具备的美好修养和风度才能得到强化和凸显。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活动的饮酒环节,君子的德行与修养将得到“放大”,在引起众人关注的同时也无形之中对其产生了一系列约束和规范。
二、酒之于君子
(一)君子如何用酒
首先,君子宴饮活动的用酒规范。“宴”与“燕”为通假关系,宴饮活动受燕飨礼约束。常见的宾主双方有:天子与诸侯、贵族宴宾客、宴请长辈与亲友故旧,还有一类如同《大雅·行苇》并非单纯的宴饮而是射礼等活动结束后的宴饮环节。至于宴饮活动的意义,李山先生在《诗经的文化精神》谈道:“周朝的宴饮作为一项负有社会使命的际合活动,旨在使与会的不同等级成员从礼制的限定中解放出来,从而达到‘合好’的效果,并以此显示不同等级的人们同根共命的精神意义。”[2]90在这种“宴以欢好”的活动中,酒起到调节氛围、和谐人际的润滑作用。君子在活动中的行为亦有定则:根据《仪礼·燕礼》的记载,宴会程序包括谋宾、迎宾、献宾、送宾四个环节。[3]201先由专门人员邀请宾客,洒扫场地准备膳食,在主人入座后便迎宾客入席。待宾主双方坐毕,到了献宾环节,酒作为重头戏在“三爵”之礼中登场。主人向客人献酒,客人向主人酢酒,主人再向客人酬酒,是谓“三爵”。礼毕,开始奏乐。伴随音乐声主客逐渐放松,气氛开始活跃,少了之前行礼的拘谨,可以互相敬酒。这是尤为考验君子素养的环节:醉酒可以显示情谊深厚,然而若是失礼则为败德。为此,如何做到“主人终其厚意,客人尽兴而归”又能保持自己言行守礼不醉至失态,从而实现人际交往与自身修养的最大化平衡是君子能力的评判标准之一。
其次,君子祭祀活动的用酒规范。祭祀活动是君子参与的“国之大事”,按时按礼祭祀祖先和神祇是其必备能力和应尽义务。祭祀活动是按一定规则举行的敬事鬼神仪式,目的在于“慎终追远”凝聚宗族,并祈求祖先神祇保佑风调雨顺子孙兴盛。酒是祭祀活动中沟通神明的媒介工具,君子在祭祀中承担主祭或助祭任务,需要净身沐浴、身着礼服,心怀虔诚与敬意,方可用酒行祭礼。君子将郁鬯泼洒在地,以浓郁的香气迎接神灵降临。在气氛庄重肃穆的祭祀活动中,君子借助酒,通过完成“祼祭”等仪式充分展示出敬天法祖的内心信仰与重礼崇德的美好品格。
最后,君子在饯别场合以及个人独处时的饮酒行为是情感自然抒发,真实且富有温度,礼仪性弱化。《大雅·崧高》:“申伯信迈,王饯于郿。”[1]307又《大雅·韩奕》:“显父饯之,清酒百壶。”[1]313描写君子在送别场合以酒对远行之客表达思念和祝福,这里,酒体现了君子间温暖的情谊。
(二)酒在君子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其一,酒是君子沟通感情调节人际关系,加强社会交往“上通下达”的润滑剂。一方面,家宴中以酒敬长辈亲友能增进亲情,加强团结。《小雅·常棣》:“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169强调兄弟之情血浓于水,用好酒好菜招待兄弟亲友“傧尔笾豆,饮酒之饫”以收获“兄弟既具,和乐且孺”的效果。另方面,君子以酒宴宾客。天子宴诸侯群臣,席间以酒或敬或颂,身份关系得到弱化,起到联络君臣情感巩固统治作用。同僚间的宴请:酒象征了平等友好的交往共事之情。
其二,借酒抒怀。此多为君子独饮,饮酒目的由社交转向“抒发己怀,愉悦身心”的精神需求。酒的作用亦从人际关系“润滑剂”变为舒缓精神抚慰情绪的“良方妙药”。当君子饱满的情绪与酒相融,往往能够催化出优秀的诗歌作品。正如刘扬忠先生所言:“中国古代诗歌史自始至终都和酒文化勾连在一起。一方面,酒精的亢奋作用可以激发人的灵感,使人迅速进入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的创作境界;另一方面,人们在许多诗歌中乐于去描写酒,即把它当作诗歌的重要题材。”[4]
其三,君子通过饮酒彰显自身德行。饮酒能“观其人,察其德”。根据君子的饮酒行为可以了解其性格品质、能力修养,由小至大产生综合性评判:其是否为一名合格的君子,是否值得交往或委以重任。
三、从《诗经》中饮酒行为看君子规范
(一)“重礼崇德”的君子人格构建
《诗经》时代,“德”与“礼”并驾齐驱,礼是重要的社会规范,德是影响深远的思想观念。“德”观念与周人建国历史有关,周人认为正是由于具备了“德”,他们才得以取代殷人统治天下。另一部儒家典籍《尚书》中“德”亦经常出现,并被奉为周人“克配上帝,受土受民”的依据。“德”是内核与实质,“礼”是形式与外在。作为君子,德礼兼备于己身乃是行走四方天下的利器。
“德”观念体现在饮酒行为上便发展出“酒德”思想。孔子在《论语·乡党》中提出:“饮酒无量,不及乱”[5]117用酒德思想规范君子的行为事关重大,不仅利于“君子之为君子”的德行修养,更助于巩固国政家邦的统治根基,这是由君子的统治阶层身份所决定的。君子的酒德大体包括两个层次:其一,从德的角度看,不可沉溺于酒、不可过度饮酒。其二,从礼的角度看,不可酒后失言、失态。《大雅·荡》:“天不湎尔以酒,不义从式。”[1]295诗中借周文王之口告诫后人:勿酗酒废政,酒色误国荒废政事是统治者的大忌。又《大雅·抑》:“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这是周朝老臣怒斥周王德行败坏沉湎酒色。君子作为身处统治地位的贵族阶层,对国家政治影响重大。周初统治者十分吸取商亡的教训,认为殷商亡国与殷人“群饮”不无关联,所以对饮酒严加管控。《小雅·宾之初筵》中描绘宴饮活动进行至中后期,宾主双方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衣冠不整、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以至丑态百出。诗中对此予以讽刺和批判。
在重德崇礼观念下,因酒误政、纵情享乐是被反对批判的。君子饮酒要适可而止,把握适当的量,使自己处于理智清醒的状态不影响政事、并保持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与美好庄重的威严形象,彰显“仁德”的君子之风。
(二)内外兼修的君子品质素养
君子是儒家文化中理想人格的象征,是美好的化身。完美,即涵盖到内、外两个方面。
1.内在品质
首先,彬彬有礼、待客周到。君子做东宴请宾朋,待人接物要热情周到,使来客感到宾至如归。《小雅·瓠叶》给出了良好的典范,诗中讲到“君子有酒”应当“酌言尝之”“酌言献之”“酌言酢之”“酌言酬之”。[1]257君子备好美酒佳肴并亲捧酒醴酬酢宾客,有时还需安排音乐和适当的游戏活跃氛围。君子尽到地主之谊又彰明了温柔敦厚的亲和风范。
其次,温文尔雅、谦恭揖让。君子的性格温润如玉、不怒不争,遵守秩序。在饮酒场合:由谁提议举杯、谁先举杯、谁负责说祝酒词、祝酒词内容等等皆按一定次序展开,并暗含了长幼、尊卑、贵贱之礼仪规定。遵守礼仪、恭敬谦和,在应该喝酒的时候依礼节适量饮用,不过度含蓄也不格外张扬,把握分寸展示礼节之余又合乎谦谦君子的应有风范。
第三,中庸之道、平和克制。《小雅·小宛》:“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1]213君子喝酒时从容节制还是越疯越醉能够区分出聪明正派还是昏庸糊涂。而且这不仅关乎君子个人修身,甚至上升及影响天命的哲学高度。《小雅·宾之初筵》生动详细地记录了人们从宴会开始至结束的饮酒表现。宴席初始,杯盘有序、宾主有礼,一派文明景象。酒过一巡,人皆自持,无伤大体。随着音乐和游戏的助兴,酒过三巡,众人醉态毕露,开始手舞足蹈、轻浮戏谑。当醉意愈浓,人们打翻杯盘、衣冠不整,言行疯癫完全失去形象礼仪。诗末给出了评价标准:“醉而不出,是谓伐德。饮酒孔嘉,维其令仪。”[1]245君子饮酒本乐事,礼仪要坚守。若是醉不醒,便成缺德佬。
中庸之道是中国古人的立身信仰。《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之至乎。”[7]72过犹不及、唯务折中,君子行事要中正平和、守节克制,避免过于极端。《诗经》中赞美“旨酒”形容“旨酒思柔”,即以性柔之酒为上品,同理君子亦以中正平和的酒品、人品为宜。若溺饮醉酒无视中庸之道,则可鄙可憎。《鄘风·相鼠》连发三叹:“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人而无仪,不死何俟?”“人而无礼,胡不遄死?”[1]52强烈地表达出当时上层社会对失礼失节行为的痛斥。君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坚守内心的平和、行为的克制,善守中庸之道。
2.外在形象
君子内外兼美,方为至善至美。《礼记·玉藻》篇记载:“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6]366行“三爵”之饮,恰能保持风度又体现待客诚意。君子饮酒应神情端庄自如、衣冠整洁得体、言行举止合理有度,如此“令仪”,符合《诗经》之君子观。
(三)君子的良好人际交往能力——尊亲敬老、与人同乐
人类社会具有群体性,君子良好的社交能力既利于凝聚内部宗族,又可以沟通君臣协调人际。
首先,君子在家庭内部应起到团结兄弟、尊敬老人的带头作用。正如《论语·乡党》中要求:“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5]119《大雅·行苇》:“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1]281赞美君子在家宴中友爱兄弟,为族中老者准备敬老茶几供其休息。君子敬老,在以酒为主体的民俗活动中得以生动体现。
其次,《诗经》中的君子在上下级交往中展现了鲜明的“同乐”理想。这与儒家观念中“同乐”理想相一致。孟子曾在同梁惠王的交谈中提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7]20观点。君子与君王诸侯等上级饮酒能够增进信任,与同僚饮酒可以培养人脉,这一切无不有利于君子营造良好的人际关系,以便在家国大事中发挥更大的作为。
(四)敬天法祖的君子根本信仰
战争与祭祀是先秦社会中两件大事。由于礼乐制度与宗法血缘制紧密依存、互为表里,而祭祀共同的祖先往往能增强宗族团结,聚拢人心,故而祭祀活动对于君子意义重大。每年粮食丰收后,都要拿出固定的一部分酿制美酒敬奉祖先神明,祈祷人寿年丰、子孙昌盛。《小雅·信南山》中“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1]234即是如此。君子用郁鬯浇在白茅上,在众人虔诚的注目中完成祼祭仪式,是敬天法祖内在信仰的充分显示。尊敬祖先、敬畏天命的意识延伸至君子观中即要求君子将敬天法祖内化为自身信念,并依据此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