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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女性身体书写
——牙买加·琴凯德《我母亲的自传》解读

2019-03-22卢梓雅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凯德父权制话语

卢梓雅

(华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出生于西印度群岛的美国女作家牙买加·琴凯德(Jamaica Kincaid)是当代加勒比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也是当代英语文学界举足轻重的作家之一。由于家庭环境所迫,琴凯德被迫辍学外出谋生,但她不向命运低头,最终挣脱了现实的束缚。从1976年开始,琴凯德成为《纽约客》杂志长达20年的定期撰稿人。与此同时,她开始发表著作,迄今为止已出版23部作品,其中《在河底》(AttheBottomoftheRiver, 1978)、《安妮·琼》(AnnieJohn:ANovel, 1983)、《露西》(Lucy, 1990)以及《我母亲的自传》(TheAutobiographyofMyMother, 1996)构成了琴凯德的“安提瓜四部曲”。

小说《我母亲的自传》(TheAutobiographyofMyMother)出版于1996年,“耗费了金凯德五年的写作时间,为其赢得了广泛认可,被认为是她最好的一部作品,一度跻身美国畅销书排行榜”[1]。此小说具有浓厚的自传色彩,读者透过主人公雪拉孤独悲怆的一生,可深切体会到作者原生家庭的冷酷不仁。故事的背景设置于先后被英法殖民统治、现为英联邦成员国的多米尼克岛国。在雪拉的人生画卷中,总是交织缠绕着残酷无情的人和事:母亲用陨落的生命换来雪拉的降生,痛失爱妻的父亲将生活寄托于追名逐利之中,只把她交予奶妈照顾;幼小的雪拉不仅要在家中与恶毒的继母斗智斗勇,在学校还得面对老师和同学的排挤欺压。更可悲的是,在成长过程中唯一使她感受到母爱温暖的人——拉巴特夫人(Madame LaBatte),也暴露出其关怀背后的意图——想让年轻健康的雪拉成为讨好她丈夫并为其生育孩子的工具。雪拉从降生于世上便是孑然一身,求不得任何温暖的庇护,“她的生命就随着母亲的死变成了一个不断丧失抑或被剥夺的过程,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只有愤怒”[1],于是雪拉不止一次地体会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只有野蛮暴虐可以传承下去,人们唯一可以不计成本给予彼此的,是残酷无情”[2]。雪拉逐渐长大成人,她拒绝接受父亲给她安排的未来,以反抗的态度对男性予以性的报复,最后在其白人丈夫菲力(Philip)身边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但又不无悲怆愤懑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作为美籍加勒比文学代表作家,琴凯德自然在美国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国内学者谷红丽于文献综述中指出美国学界“对于《我母亲的自传》的研究视角大多集中在小说中所表现的母女关系、自传体写作模式、语言的作用、加勒比地区的种族关系、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等方面”[3]。而国内学者大多从后殖民主义视角剖析雪拉面对殖民主义的压迫,如何作为一名少数族裔的代言人发声。除此视角以外,不少研究成果从创伤理论或成长小说的角度探讨雪拉如何从一个自幼丧母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逐渐成长为一位独立冷漠甚至常含愤怒的女性,其余的研究成果则通过叙事学、精神分析等视角解读作品或分析作品的语言风格。除了上述研究视角,作品中的女性主义内涵也是一大研究重点:国内的相关研究大多把关注点放在雪拉如何在父权制的压迫中反抗并构建自己的女性身份,最终蜕变成一名桀骜不驯的女性,但几乎没有学者把关注点放在雪拉的“身体”上。笔者认为,雪拉充满女性特质与力量的身体值得更多关注。在琴凯德大胆的笔触中,雪拉用自己的身体写作出对父权制乃至整个殖民体系的不满与愤怒。本文通过分析这部小说中的女性身体书写,意图以女性主义视角展示女性如何通过对自身身体的书写建构自己的话语和身份,对父权制和殖民主义的双重压迫打出石破天惊的一炮。

一、西苏及其女性书写理论:让女性的语言自由地飞翔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一块瑰宝在女权主义运动的第二次浪潮中被洗练雕琢出来:法国作家、女权主义文学批评家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提出了“女性书写”(L’écriture feminine)这一概念。西苏的女性书写理论“从根本上认清了女性在父权文化中所处的被压抑、被消音的地位,它批判阳具逻辑中心主义(Phallogocentrism)的认知方式和再现方式,呼吁女性言说身体和欲望”。从致思方式、批评话语、书写实践、理论命题和性别政治的层面,西苏的理论“批判和挑战父权文化的线性逻辑和现有秩序,为女性书写正名,确立了女性创作的合法地位,匡正了文学研究的性别维度,期待建立新型的两性关系”[4]。西苏主要通过《新诞生的青年女子》(LaJeuneNée,1975)、《美杜莎的笑声》(LeRiredelaMéduse,1975)、《阉割还是斩首》(LeSexeoulatête,1976)等论著阐明自己的女性主义视角和观点。其中讨论女性书写最集中的文章是《美杜莎的笑声》,其法语原文于1975年发表在L’Arc杂志上;次年,该文章被译成英文发表于《符号:文化与社会中的女性》杂志中(Sign:JournalofWomeninCultureandSociety)[4]。文章发表后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引用,产生了重要影响,堪称女性书写的宣言书。

在《美杜莎的笑声》中,西苏明确地对女性写作者提出了呼吁:“妇女必须写妇女。男人则写男人。她必须写她自己,因为这是开创一种新的反叛的写作”[5]。西苏并非建立了一个空中楼阁,她在文中具体地说明妇女应该如何进行写作:“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5]。为何必须用女性的身体进行写作?只因自古以来,父权制把女性物化为“黑暗大陆”(continent noir)。在这大陆上,一切都是漆黑、蒙昧的,妇女只能在男人制定的规则内扮演自己的角色:男人是阳光和权力,而女人只能是黑暗与屈从。由父权制规定的句法学所创造的词句早已深刻地烙上了男人的印记,因此女性只能拿出自己独有的武器——女性那独一无二的胴体。“男人们说有两样东西是无法表现的:死亡和女性。那是因为他们需要把死亡与女性联结起来”[5];西苏在洞悉了这一切后呼吁女性用自己的身体写作,通过这种颠覆传统的写作,“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5]。

由于女性自身的情感和欲望被强大的男性话语所规范和禁锢,所以西苏呼吁要用“白色的墨汁”来书写女性的身体。“此处的‘白色墨汁’并没有虚幻和空洞的意指,而是暗指作为善良品格之源的母亲的乳汁,她来自身体的冲动,是哺育新生命的源泉,是女性写作的内驱力和原动力”[6]。在文章的结尾部分,西苏抛出一句振奋人心的呼吁:“飞翔(voler)是妇女的姿态——用语言飞翔也让语言飞翔”[5];在法语中,“voler”一词具有双重含义:既指“飞翔”,又指“偷盗”。西苏一语双关指出妇女必须先“偷”(借用)男性的话语和符号,才能创造出真正属于女性的语言实现“飞翔”(超越)的最终目标。琴凯德的小说《我母亲的自传》被不少评论家认为是一部“燃烧着反抗的怒火”的作品,而这愤怒的反抗正如西苏所言,是用“白色的墨汁”,用女性蕴含着独特力量的身体以及运用“偷来”的男性话语和逻辑符号写作的。

二、《我母亲的自传》:一个书写女性身体的文本

《我母亲的自传》对雪拉的人物塑造自始至终充斥着对其身体的细致描写,这些大胆而真实的描写从侧面表现出雪拉对现实的叛逆反抗。在继母粗鲁地教年幼的雪拉如何清洗身体时,雪拉开始以反叛的方式宣告自我的存在,捍卫自己的权利:“我喜欢一切他们让我厌恶的东西,而且对之最为喜欢。我喜欢我厚厚的耳垢散发出来的气味,喜欢我没有洗漱过的嘴巴散发出来的气味,喜欢从双腿间、从腋窝和没洗过的脚丫散发出来的味道”[2],这种童稚的叛逆源于对自己肉体和心灵的保护。随着雪拉逐渐长大,这种故意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的方式已不能满足她对自我欣赏与认同的需要,她开始探索人类的性本能“力比多”以寻求自我慰藉,进一步自我保护和认同:“爱抚自己全身上下,发出不允许任何人听见的愉悦的喘息声”[2]。随着雪拉逐渐成长,她的身体愈趋成熟,精神也愈加坚强独立。琴凯德的笔锋也逐渐加大了力道,因反抗而升起的烈火开始燃烧。

随着初潮的到来,雪拉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颇具吸引力的少女,收留她的拉巴特先生和夫人也起了要掌控这一年轻鲜活生命的念头。在一天薄暮弥漫之时,年方十五的雪拉与拉巴特先生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这一体验让雪拉明白何为痛苦、何为愉悦,也让她感受到“(性爱的)现实比单纯的期待要美好,整个世界因此变得更加圆满,这份圆满伴随着一股流遍全身的暖流,一股纯粹欢愉的暖流”[2]。这段对雪拉的第一次性描写为小说之后的许多相当大胆赤裸的身体及性描写拉开了序幕。可以说,雪拉之后遇到的每一个男人,与他们发生的每一次性爱,都富有层次地体现出她的心理变化及其对男人、对父权制乃至对殖民主义的激烈反抗。后来,雪拉在得知自己怀上拉巴特先生的孩子之后,下定决心离开他们家,找到药婆服下堕胎药,“从双腿间流出来的血缓慢而持续,像一泓永不止歇的泉水”[2]。在这段对身体的细致描写中,雪拉那因疼痛而扭曲得辨不清的表情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的身子跃然纸上。“这痛楚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似乎这就是用来定义何为痛楚,其他的痛都只是对它的指代、对它的模仿、对它的强烈期待”[2]。这场坚决的堕胎可视为雪拉告别童稚、告别软弱的悲壮的仪式,自此真正有力量掌控自己命运的雪拉正式站上人生的舞台。这段描写简洁直白而有力,那“一泓永不止歇的泉水”冲走了雪拉的蒙昧无知与犹豫彷徨,却带来了一个蜕变的自我。“从那时起我便成了一个新的人,我知道了从前不知道的事,我知道了只有你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事之后才能知道的事。我靠我自己的双手掌控我自己的人生”[2]。雪拉的反抗斗争由此真正地打响。

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清洁女工家,后来被父亲当作一项交易辗转送往另一户人家,因此雪拉痛恨父权制,对受其摆布的命运感到愤怒不已,于是她开始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男人进行报复和反抗。得知同父异母妹妹在与情人幽会的途中失足掉落悬崖导致终身残疾和失明,雪拉心中可怜妹妹的愚蠢又憎恨该男子的狠心,于是她找到了他并以性的方式加以报复。在结束之后,雪拉无比藐视妹妹的情人——一个自负自私、空洞无物的男人。“他的双手无法提供欢愉,甚至无法引起兴趣;他的双唇宽厚而慷慨,但它们只能满足它们自己”[2]。正是对男性身体及话语的否定和反抗,使得雪拉脚下的大地抬高了,女性的地位得到了提升,不再是绝对的卑微和服从。同样的打击被雪拉反复施加在不同男人身上,以反抗其一直以来对女人的控制与欺压。

三、雪拉:愤怒而孤独的胜利者

雪拉的愤怒和反抗集中体现在她与丈夫菲力(Philip)的关系上,全书伴随炽热的女性写作至此达到爆发的高潮。雪拉成为父亲的朋友菲力医生的助手后,住在他家并与其发生了亲密关系。后来两人结为夫妇,但这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征服和报复。在两人的关系中,雪拉步步紧逼,外表散发着女性独特的魅力和光芒,内心却化身为一把划破性别与种族藩篱的利剑。当菲力滔滔不绝赞美他的花园或回忆在英国的时光时,雪拉会厌烦地“展开攻势”,以性的吸引来打断并否定菲力的话语,以顶天立地的姿势“命令”(order)菲力来满足自己[2]。雪拉从自己的身体汲取勇气和力量,并以之为武器,一次次地“命令”(made)菲力转换各种令她满足的姿势。在这过程中,只有雪拉发出各种声音,而菲力是彻底沉默的,除了“有时呢喃我(雪拉)的名字”,就像是“他被我的名字所发出的声音禁锢住了”[2]。由此可见,雪拉确实迸发出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作为一名深肤色的加勒比女性,雪拉在深受父权制和殖民主义控制的西印度群岛上,面对白人男性菲力,无论在种族、性别还是阶级与社会地位方面,理论上都无法与之抗衡;但事实正相反,在两人的性关系中,雪拉从头到尾掌控着主导权,她使菲力臣服于其“石榴裙”下,以身体作为武器终止了“强大”的男性话语。在琴凯德对菲力的描述中,无论是从“力比多”的角度——“他跟我认识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对这项他并不在行的活动十分着迷”[2],还是对其身体特征的描写——“头发、皮肤、血管、鼻子”等,都以批判及反抗的态度宣告其并非力量和美感的存在。雪拉以女性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蔑视和批判不可一世的父权制和殖民主义,她对菲力的爱予以愤怒的报复和打击,从身体和精神上摧毁这个象征着殖民主义和父权制的白人男子:“他看起来不像我能够爱的人,他也不像我应该爱的人,所以我决定了我不能够也不应该爱他”[2]。

除了跟丈夫菲力以征服和反抗为性质的关系之外,雪拉还与一名黑人男子罗兰(Roland)发生过一段浪漫关系,不同的是这次是出于“爱情”。较之菲力,雪拉对罗兰的感情更为复杂,罗兰一出场便被形容为“一个与菲力相反的男人”[2]。或许因为他跟雪拉一样有着深色皮肤,且过着同样被生活欺压而不幸福的日子,雪拉才会在避雨时对他一见钟情;或许因为他是个风流成性的男人,雪拉想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为女人复仇才生出了这“爱情”。一方面,雪拉认同罗兰——从对他外貌特征的欣赏,到对他身份的认同:“他不是一个英雄……他只是别人的历史里的一个小风波,但他是一个男人”[2],都体现出雪拉对他的爱慕和认同。另一方面,尽管有了种族和阶级的认同,雪拉仍然以反抗父权制强有力的手腕对罗兰予以反击,以自己旺盛的性欲与罗兰并不持久的体能作对比;又以拒绝为罗兰怀孩子的方式终止生命由男人赐予并听命于男人的父权制话语,“我对它(生理期)每个月的到来和结束很有把握,但他却是满脸夹杂着困惑、惊讶和失败的表情”[2]。

四、结语

琴凯德笔下的雪拉是一个彻底的“女勇士”,她不满、不甘于男权和殖民主义的欺压与摆布,勇敢地以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为武器抗争。女性的“黑暗大陆”之所以黑,不是因为她本身是黑的,而是不屑甚或不敢探索的男人规定她是黑的;女人可以征服男人,男人同样可以臣服于女人。在《我母亲的自传》中,以雪拉为代表的加勒比妇女在女性书写中找到了存在的依据。她们活在被强大的男性和殖民话语笼罩的时空,但仍然能在历史的边界获取话语表达的方式。前殖民地的妇女抬头仰望深邃的夜空,心中却燃起热烈的火焰,她们仿佛看见西苏挥动着手中的旗帜呐喊:“写吧,写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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