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异域情调论解读《王伦三跳》中的中国形象
2019-03-21尹岩松曹锦锦
尹岩松,曹锦锦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阿尔弗雷德·德布林是德国20世纪30年代最著名的表现主义作家之一。其首部震惊世界的小说是完成于1915年的中国题材小说《王伦三跳》。这部中国小说一经发表便轰动了当时的文坛。德布林因这部作品获得了德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冯塔纳文学奖”[1]。
《王伦三跳》以中国乾隆时期为创作背景,描写了18世纪的中国社会。书名中的“三跳”是指王伦在社会动荡中作出的三次人生选择。《王伦三跳》虽是德语文学中最著名的“中国小说”之一[2]12,但德布林一生从未到过中国,也不懂中文。他积累关于中国的知识的途径主要是阅读书籍和与在德中国人交流[3]。
一、异域情调论
近代法国著名诗人维克多·谢阁兰是著名的汉学家。他所推崇的异域情调概念与人们普遍的理解有很大区别。在谢阁兰之前,人们普遍认为异域情调是热带的棕榈可可、美洲原始森林、中国陶瓷或阿拉伯香料等画面[4];异域情调著作就是“旅游印象”“殖民文学”或“用某种象征主义的新视角眺望异国他乡”[5]33-37。谢阁兰认为异域情调不应只有地理层面的意义,而应该是一个“世界体系”。他认为所有自然的、种族的、性别的、精神的、感官的、思维方式间的差异都属于异域情调的范畴。
谢阁兰认为“他者”是用来帮助“本我”或“主体”确立和认识自身的。西方人对异域情调有两种基本态度:征服或渴望[6]。但谢阁兰既不是为了征服“异域”,也不是为了逃避“自我”。他主张作为一个求知者去接触异域文化,要谦逊地汲取其养分。他始终冷静地面对“异域”与“本我”间的差异和冲突,通过异域来更好地认识“本我”。
谢阁兰欣赏“多异”,强调差异性和多样性。他认为异域情调不仅仅是一种存在的形式,更是一种生存的状态。谢阁兰认为,异域情调是真正的“艺术家的领地”[5]34。因为所有文学作品都饱含艺术家个人的观念和思想。谢阁兰是著名的汉学家,在他短短的一生中,近五分之一时光都是在中国度过的。他曾说:“坦白来讲,我来这里寻找的既不是欧洲,也不是中国,而是中国的幻想。”[5]34他认为作家在面对异域的时候,并不是简单地“沉进去”去把握一个“真实”的异域,而是应该“沉进去”后再“走出来”,以提供一种异域的“幻象”。
谢阁兰主张“托异域事物言说”[7]225的写作方式。他认为作品中所呈现的异域风光不是对它的客观反映,所描绘的始终是异乡人闯入异域的主观感受和认识。异域情调不再是人们以往的旅游印象、“殖民文学”印象,而是一种“异”的体验。他强调在异域中体验一种“异己”的力量。面对人们在异域文化中所体会到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他并不要求人们尽量与异域融合,而是要求主体和客体之间尽可能保持一定的距离。异域情调为文学作品提供了多彩的文学背景和广阔的空间,不仅能够满足本民族、本国家对异域想象的需要,也可以使主体在描述、阐释和构建客体(即“他者”化的异国形象)的同时,能够更为清晰地反观自我,认识自我[8]。
二、《王伦三跳》中的中国思想
(一)道家思想
德布林在《王伦三跳》中对道家思想进行了阐释。德布林“展示了老子学说的圣典,许多人通过他第一次受到了老子学说的浸润,并把他的小说当作一种宗教启示加以接受”[9]。德布林通过直接引用、对话或者改编等多种方式糅合了很多引文、语录、寓言和神话故事。而这些引用全部出自道家经典《老子》《庄子》和《列子》。
在作品的献词中,德布林就说献给“睿智的古人——列子”[10]8,而且引用了《列子·天瑞》中的“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强阳,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这句话本是舜向丞请教时丞的回答,丞将道比作行走、居处和饮食。他认为这些都不过是天地之间气的运动,是不可获得并据为己有的。德布林描述了一个现代人“我”的形象。“我”生活在工业化社会中却渴求宁静,希望从喧嚣的“噪声”中逃脱。当德布林看到周围被物化了的人们时,他引用了列子的这句话。德布林笔下的“我”所看到的正是20世纪初的德国。工业迅猛发展的同时,许多弊端显露:人类异化,大自然物化,战争频仍等。很多知识分子都对工业文明产生了疑问,德布林亦如此[2]33。他曾说:“我们打算借助电力、蒸汽以及其他钢铁机器,用几个世纪进行世界工业化,却不考虑后果……我们将在这个时代过后看到,我们都做了什么。”[11]在这种情形下,德布林对推崇人与自然和谐一体的道家学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德布林看来,道教的核心是“无为”。正因如此,他将主人公王伦创办的宗教取名为“无为教”。王伦首次接触道家思想,缘于他出入南孤山时,那里流传着一句话:“将欲取天下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10]34,[12]这句话对有为之举进行了批判,认为其违背自然之道,必然失败。道家的无为思想源于“天道自然”的观点,认为只有道法自然,才能无为而无不为。20世纪的西方,现代化的迅猛发展使得人无所适从。面对日渐物化的大自然和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心灵空虚的人类渴望过宁静的生活。德布林正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选择了道家哲学的思想主张,希望能够为当时的德国大众提供一条自救的道路。
在该书开篇的献词中,作者虽然引用了列子的话来质疑工业文明,批判现代化对人性的扭曲,但紧接着德布林又写道:“我无意谴责这些震颤。我只是有点摸不到方向。”[10]107德布林只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企图寻找另一种社会、另一种全新的世界。所以他对道家的无为学说并不是全盘皆收,而是根据德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取舍。德布林对20世纪初德国的工业化及其负面影响表示忧虑和不满,故而和道家学说中要求效法大道、遵循规律、回归自然的文化批判内容以及反对战乱、体恤民情的人道主义主张产生了共鸣。但道家无为思想中的其他方面,如过于排斥有为、忽视人的主观能动性等方面,德布林对其是舍弃的。德布林是在构建符合自己国情的思想,目的是为了更清晰地反观德国当时的社会。
(二)儒家思想
《王伦三跳》描绘了以王伦为代表的社会底层“真弱者”和以乾隆皇帝为首的统治阶层之间的尖锐对立。清朝官方的意识形态主要受儒学思想影响,而王伦信奉的是道家的“无为”学说。所以小说中出现了很多批判孔子和儒家学派的描写。
王伦自幼便拒绝接受父亲对他进行的以儒家观念为内容的启蒙教育。参加起义的成员中有个叫恩戈的朝廷侍卫官,他放弃主流社会加入流民行列的原因是他是同性恋。全书最激进的反儒口号也出自一个年轻的无为教教徒之口:“你们知道,谁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敌吗?是我们和你们的真正的死敌?我们的敌人叫什么,是那块石头、那截树桩、那把破琴吗?是孔子!”[10]109他在众教徒面前煽动宣传,把孔子斥为和“士大夫”与“文人”并列的“第三种祸害”。毫无疑问,小说中所描述的无为教教徒对孔子和儒学持批判态度。但德布林在书中对孔子并不全是批判的。他在描述王伦只身前往白莲教寻求帮助时写道:“他离开直隶,回到山东,这块土地孕育了伟大睿智的孔子。他是古老秩序的重建者,国家建筑的钢铁支柱。”[10]88这无疑是肯定孔子和儒教思想的积极作用的。
一位无为教青年曾发表这样的言论:“谁是孔子,他想干什么……他教导人们漱口,梳头,侍奉权贵,有许多好的,许多坏的。对我们穷人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没有任何意义。满人、喇嘛和士大夫都崇拜他,就为这个我们不能崇拜。”[10]391德布林在塑造封建王朝各个阶层尊孔敬孔的面孔时,大胆嘲弄,讽刺鲜明,“那些傲慢的孔夫子的追随者们”[10]100、“孔子爱好者们”经常聚集在孔庙里商讨和密谋针对无为教的办法。当皇宫被起义的部队包围时,皇帝的儿子拜倒在孔子的雕像前祈求平安[10]424。朝廷决定镇压起义的借口是“孔子必须受到保护”[10]260。起义被镇压后,乾隆在孔庙大摆宴席,庆祝成功。从德布林的用词上看,“孔子”始终都是统治阶层为达到其目的所利用的工具。结合作者字里行间对孔子和儒学的肯定描写,我们不难看出:德布林批判的并不是孔子和儒学,而是当权者对儒学的篡改和滥用,真正批判的是统治者的为所欲为。
三、《王伦三跳》中的中国人物
(一)王伦
《王伦三跳》中主人公王伦的原型是乾隆年间山东寿张县(今阳谷县寿张镇)党家庄人。他领导了清代华北地区最早一次较大规模的农民暴动:王伦起义[13]。中国历史上的王伦信奉莲花教的分支清水教[14]60。而《王伦三跳》中的王伦则是无为教的首领。德布林对教门的选择并未遵循中国历史事实,而是结合了当时西方的社会历史背景,选择了更能替自己“发声”的道教。
德布林笔下的王伦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顽劣少年。王伦对生活不满,不愿跟随父辈下海打鱼,更不愿读书参加科举考试,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社会混混。但历史上的王伦家道殷实,品行端庄。根据清代档案记载,王伦与其弟一共有土地1顷58亩有零,土瓦房15间[14]59。据有关史料分析,王伦并非好财之徒,甚至无偿为人医病[15]。
德布林笔下的王伦对待“无为”的态度是摇摆不定的。王伦刚布道完毕,就接受众人拥护,违背了自己的“无为”原则当了无为教的首领。他是矛盾的:他一方面要求部下“禁止摘树上的果实,要等它们自己落下”[10]86,另一方面又要求白莲教在必要时对政府施加压力。他是犹豫的:他要求人们逆来顺受,服从命运安排,自己却佩戴宝剑,并一次次身陷暴力。即使在济南府被捕入狱,他也是在“无为”与“有为”之间徘徊。他既向往着无为,认为无为是“一种幸福,在这里多加忍受,一切忍受到最后”[10]168。但他同时又想到“死去毫无意义,不能听之任之”[10]168。中国历史上的王伦对待教义是坚定的。他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开始招收徒弟,3年后在家乡起事时,短短9天就聚集4 000余人,先后攻占寿张、阳谷、堂邑、临清旧城等4座县城[14]59。王伦对待道教这种摇摆不定的态度一定程度上正是德布林对待道教的态度及目的的体现。《王伦三跳》中的王伦与真实历史人物王伦有着天壤之别。德布林基于本民族、本国家的需要,创造出了一个“德式”王伦。
(二)乾隆
德布林笔下的乾隆是一个儒者,更像是他理想中的威廉二世。《王伦三跳》中,乾隆信仰儒家思想,把祭天、祭祖看作头等大事[7]289。他热爱自然,“农妇……把白色的谷粒洒进土地,男孩在她身后欢呼雀跃。鸟儿鸣叫,多么美好的秋天。眼前的美景无法用诗句描述,他们不可超越地存在着”[10]275。他对天地怀有虔诚的敬畏,深知自己作为天子的责任,多次反省,深怕由于自己治国不力遭到上天和祖先的惩罚。
德布林笔下的乾隆寄寓着他对威廉二世的期望。在德布林看来,乾隆是一个比较开明的君主。他为追求仁政作出了极大的努力。在作品中,就连乾隆的敌人也对此进行了肯定:“皇帝的手段虽然强硬,但不乏公正。造他的反是危险的,是没有前途的。我们的时机还不成熟。”[10]96反观当时的德国社会,以威廉二世为首的统治阶层实施了一系列政策。威廉喜好夸大其词地发表具有攻击性的演讲,使得德国几乎失去了所有好友,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德皇威廉二世是一个狂躁的战争狂。当时欧洲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威廉二世对一战的爆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6]56。德布林在作品中描写了乾隆面对暴乱和百姓死亡时的态度。当乾隆得知由于王伦在井水中投毒,致使马诺和他所谓的“破瓜帝国”全体成员死亡时,他的反应和大臣们截然不同。大臣们一致认为很好解决,直接处决罪魁祸首王伦就可以了。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乾隆在自省和自责,认为大批子民的死亡是上天和先祖对自己的惩罚。乾隆本想采取怀柔政策,不再追究王伦和无为教教徒的罪过,但这个决定受到了阻挠。乾隆再次陷入自责和不知对人道与权力如何取舍的困境中,心力交瘁,几近崩溃。最后乾隆虽迫于压力作出了镇压王伦和无为教的决定,但当他看到两军厮杀时,他仍在心中自责,认为“我必须公正,但或许我应该退一步”[10]94。镇压了起义军后,乾隆更是说“百姓不再像以前一样安居乐业了。他们不再安定,因为他们不幸福。看农神庙北面的战火,我的百姓为这些牺牲了多少……”[10]95。乾隆对战争与民生的思考是充满人性的。威廉二世则是一位极具野心、冲动鲁莽的执政者。一名法国外交官这么评价威廉二世:“在他统治的30年里,一直是个孩子气的皇帝,狂躁、自负,是个虐待狂。”[16]57德布林这样描写乾隆对战争与民生的思考,同时也表达出自己渴望德皇作出改变。他希望德皇能努力将德国拉离战争。《王伦三跳》中乾隆的身上寄托了德布林对威廉二世的劝解和希冀。
四、结语
中国形象是一面镜子,从中既可以照见中国的社会状况,同时也可以隐隐约约照见德国当时的社会、文化和作者的期许。小说中的中国形象既是真实的,又是虚构的;既是阿尔弗雷德·德布林个人对中国的真实印象,但更多的是出于“自我需要”而进行的虚构。作为一个从未到过中国的西方人,他所描绘的始终是西方人对中国的主观感受和认识,他所描绘的中国人物形象也始终是带有德国烙印的中国人物形象。他的真实目的依然是借助他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中国形象,为当时德国社会的调整和完善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