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想象与都市社群
——论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们》
2019-03-21周风琴
周风琴
(淮阴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1)
前言
朱天心是台湾外省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20世纪80年代以降,台湾本土意识高涨,资本主义及全球化加剧。朱天心的作品从早期浪漫的、无忧无虑的青春书写转变为对台湾都市生活方式的批判。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1992)呈现了对青春时期台北的怀旧及对台北后现代都市生活方式的批判。因为朱天心外省人的身份标签及当时的族群纷争,当时的批判者大都从政治及国族认同的立场评价其作品。学者邱贵芬认为朱天心“由于承继眷村文化对本土认同的迟疑”[1]95,“不甘认同台湾人定位却又无法取回中国人正统身份的眷村人只好自我放逐”[1]105,而且小说中的角色往往生活于“闭锁空间,欲破茧而出却不能”[1]102。何春蕤认为90年代的朱天心从想象的中心位置沦落至主流精英之外,因此变得焦虑不安[2]。另一方面,不少学者则认为朱天心作品集的视野比较广,涉及整个台湾社会的历史脉络与时代环境。例如,学者王德威认为,评论者的“声音过分依赖当今的政治及理论立场”[3]10,“多数评论者的立论皆止于单线历史观”[3]11。学者黄锦树提出:“眷村终究不是朱天心主要的关切所在,台湾才是她倾全力想要着重书写的,眷村和台湾同样面临都市化带来的革命性威胁。”[4]68诚如朱天心在此作品集新版说明中所言,“尝试为我所洞察到的包括族群在内的诸般神话禁忌除魅解咒,以为那应该多少会为方兴未艾的认同运动提供一点比较健康理性的基础”[5]17。由此可见,朱天心不是仅仅为外省族群发声,而是希冀打破政治与族群的神话,为都市各群体代言,书写都市各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细读作品集中的6则短篇小说,可以看到朱天心关心整个台湾后现代都市生存状态、商品消费模式、人际关系导致的都市居民生活的疏离与空虚。因此,作者一方面批判后现代社会的肤浅与价值沦丧,另一方面关切后现代台湾都市群体对都市人际关系的期待,但这种期待可能转为失望,也可能成为正面沟通的契机。
本文藉由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场域与惯习的理论架构,分析《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各短篇小说中台北都市边缘群体疏离的生活状态①。将布迪厄的理论运用于都市文学研究,可以讨论作家朱天心的文学惯习与台湾文学场域的相互作用[6]56,也可以讨论小说中各角色的场域与惯习。大体而言,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书写了分散于都市各角落的边缘群体所展现的惯习,解释了都市边缘群体过去的场域与惯习及人生轨迹对都市生活的影响,刻画了都市居民对以前纯真的友情、爱情和亲情等的怀念,对都市里亲密人际关系的期待。通过分析作品中第二人称写作手法、互文的创作效果,呈现朱天心试图帮助都市边缘群体建构一个对话交流空间以及他对建构都市社群之家的渴望。
一、场域与惯习
场域与惯习是布迪厄社会学研究的两个关键概念,用于超越主观与客观、内在与外在的二元对立,阐明场域与惯习之间的相互渗透与相互作用。布迪厄认为:“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根据这些位置在不同类型的权力(或资本)的分配结构中实际的和潜在的处境,以及它们与其他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占有这些权力就意味着把持了在这一场域中利害攸关的专门利润的得益权。”[7]134也就是说,每个场域由附着于某种权力(或资本)形式的各种位置间的一系列客观关系所构成,场域意味着权力的分配场与争夺场,行动者占据了这些特定的位置,就占有了这一场域中相应的权益。布迪厄还指出,整个社会由各个相对自主的场域所组成,每个场域具有自身特有的逻辑和必然性[7]134。惯习是一套特定场域下的“有结构的和促进结构化的行为倾向系统”[8]79,是“持久的、可转换的潜在行为倾向系统,是一些有结构的结构,倾向于作为促结构化的结构发挥作用”[8]80。惯习是社会客观条件中的各种社会关系、特定场域的各种客观逻辑在人们身体、思想上的内化与体现,具体而言,“惯习就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我们关注什么,我们不习惯关注什么”[9]60。由此可见,行动者的惯习是一定社会结构的产物,惯习的形塑受特殊场域的影响,受限于场域中的各种权力和社会关系网络,并指导行动者的实践活动和行动轨迹,使得行动者的实践活动能够适应特定阶层、群体的惯习,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惯习是持久不变的,由于惯习是社会历史结构的产物,所以它是一个开放的系统,随行动者人生轨迹的变化而变化,个人经历可以强化,也可能改变行动者既有的惯习结构。
二、台北都市想象与孤离
20世纪90年代的台北已然成为一座商品消费的后现代都市。都市化扩张迅猛,发达的资讯、丰裕的物质、后现代的时空压缩冲击着台北都市,颠覆了旧有的社会关系,以血缘为纽带的亲属关系减弱,亲密的邻里关系消失,传统社会团结的基础瓦解。这一都市消费场域造成都市中产阶级、都市新人类群体普遍性地追求物质商品、享乐的庸俗功利行为倾向系统。然而,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都市各边缘族群分散在都市的各个角落,经验着与主流消费阶层不一样的另类都市想象。空间上,都市边缘族群所经验的都市是杂乱无章而蛮荒的。如:短篇小说《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中的政治犯主角李家正回到都市后,一眼就断定“用不着看第二眼,就知道这是一个人们漫不经心却又倾尽全力所建造的潦草城市”[5]84。还有《预知死亡纪事》中那些记忆力超强的老灵魂,“同样一个城市……今日这种有规律、有计划的严密现代化城市的生活中,会给老灵魂一种置身狂野蛮荒之感”[5]139-140。老灵魂看到的不是现代化的台北都市景观,而是那些亡灵,高架桥上被弃的女尸体、葬生某巍巍然大饭店火海的亡灵、圆山基隆河段飞车冲入河的景象等等。时间上,这些都市边缘群体无法适应城市节奏。政治犯主角李家正自以为自己还年轻,坚信台北都市仍处于特务集团的监控中。《袋鼠族物语》中的那些袋鼠族,她们的活动时间与主流消费阶层的活动时间不一致,因此,这些袋鼠族往往未被都市主流消费群体所发现,她们仿佛隐形人一样隐藏于都市之中。
这些都市边缘群体感受到的是都市人际关系的疏离、冷薄。出狱后的李家正发觉自己与家人沟通失败,与妻子、孩子、妹妹的关系变得陌生而疏离,他不了解家人的所思所为,“也没有熟悉的朋友、邻居”[5]104,“发觉自己寂寞得出神”[5]105。《袋鼠族物语》中,那些没有自己的生活、朋友的袋鼠族妈妈,则不止一次动过想死的念头,有些甚至付诸实际行动,如在六张犁公墓自焚的母子、跳下基隆河的母女等等,令人悲哀的是,生活在同一空间下的丈夫仍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选择自杀。短篇小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本省籍丈夫对眷村妻子不理解,怨怼她是喝国民党稀薄奶水长大的既得利益阶级。《春风蝴蝶之事》中,丈夫对妻子女同性恋身份浑然不知,主流社会对女女同性恋恶意中伤和揣测。
三、都市边缘群体孤离的原因
从上述描述可知,都市边缘群体似乎无法适应当下台北后现代都市空间,与家人、社会的关系疏离,与当下社会格格不入,其行为让社会无法理解,隐于都市各角隅而无人知晓。借用布迪厄的场域与惯习概念,分析文本中各角色所处的历史结构、社会客观关系网络与个体特殊性所共同作用的惯习,有助于了解当下台北都市各角色的疏离,找出各角色孤寂与不可见性的原因。布迪厄指出:“惯习与场域也可能不吻合,当客观世界的变迁过于迅猛,那些仍被过去的结构、场域所形塑的行动者,他们依然保留着过去的心智结构,因而成了守旧落伍的人,所作所为也就有些不合时宜。”[7]175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未能考虑行动者的惯习,行动者的行为可能无法让人理解。自战后解严以来,台北都市在政治、经济等方面经历了剧烈的变化,这些都市边缘群体因为受过去场域、惯习的影响,无法拥抱都市中产阶级、新人类的生活方式而显得与都市格格不入。
家庭是惯习得以传承的第一个场域,“通过相对独立的家庭经济和家庭关系施加不可避免的经济和社会影响,通过这一外部必然性(如男女分工、物质世界、消费方式、亲属关系等)在家庭的展现,产生了各种习性结构”[8]82。因历史、语言原因,居住在眷村的外省人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形成了散发着浓浓的眷村味儿的特殊眷村大家庭,换句话说,因长期受眷村这一特殊场域的熏染,眷村人形成了一套特有的眷村行为系统,如相同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来自大陆各省的外省人迁台后,集中居住在各眷村,小孩子们吃、住、玩耍都在一起,形成强烈的眷村社群感。“这些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伙伴”[5]63,凭借嗝味儿就能分辨出小伙伴来自哪个省份,如:“江西人的阿丁嗝儿味比四川人的培培要辛辣得多,浙江人的汪家小孩总是臭哄哄的糟白鱼、蒸臭豆腐味……”[5]63在情感价值上,第一代眷村人把台湾当作暂时居住地,无论真否,他们在大陆的家比台湾的要大得多、好得多,他们怎肯在这小岛终老?而且,“清明节的时候,他们并无坟可上”[5]66,这些都造成眷村人在台湾的无根感。基于眷村特殊的场域,无怪乎那些出生、成长在眷村的兄弟姐妹在那些年间无法把台湾这块土地视为安身立命之所,每个人都怀有离开这块土地的念头。不仅如此,眷村子弟们缺乏在台湾落地生根的实质条件,不似那些本省的同学可以“选择不考试不升学,而回家帮家里耕地,或做木工、水电工等学徒”[5]68,眷村子弟无法落地生根的危机感与本省少年的笃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中,以李家正为代表的政治受难群体同样深受过去场域和惯习的影响。政治犯主角在监狱里度过了30年,回到都市,发现自己与家人、社会疏离脱节。表面上,30年的监狱生活是造成疏离脱节的主要原因,因为30年来主角与家人只能通过信件交流。而根本原因是主角与家人对人际关系、都市发展的看法不同。主角深受过去的场域与惯习的影响,坚守和谐共处的人际关系和土地共有的共产主义的理想。年轻时,主角坚信共产主义理想和抱负,习惯山里那美好充实的日子,他近乎自残地为人民服务,承诺山民他将把继承的山林分给他们。为了让山民更易于理解小说,拉近旧俄与山民的世界,他费尽心思把书中的外国姓名改成山民熟悉的乡村姓名,当山民听得抹眼泪时,他自己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山民的共鸣让他振奋不已,更加坚定不移地投身于为山民服务的伟大事业中,与这些山民在一起,浦岛太郎体会到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而且,山里的自然环境也带给浦岛太郎无比的欢愉,他享受着那漫步在熟悉的山径上的时光,散发着干香的落叶、各种茂盛的野藤和野花、被日头蒸出燠香的辛烈味儿的野芙蓉和月桃花,山中特有的熟悉气味深深地吸引着他。主角的实践往往与过去的经验相联系,过去的理想、生活空间和人际关系以感知、思维的形式储存于主角身上,指导着主角的实践活动,因而造成了主角脱离了都市生活,对人际关系感到失望。出狱后,沉迷于共产主义理想的主角陷入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中。一方面,主角觉察到都市资本主义的发展,如“通衢大道路口新开了一家超商,每天都会推出种种特价的新奇事物”[5]89来吸引消费者,对于主角而言,这超商似那拦路大盗,“他坚决除付账时不愿进去”[5]89;都市工程新建不断,都市中能行走的路越来越少。另一方面,主角固守过去的共产主义信念,拒绝当下的改变,害怕衰老,沉溺于过去的时空当中。“他以为自己至多三十几岁”[5]89,坚持认为这社会仍被隐蔽的特务集团监控,他不断地写检举书,目的“不仅伸张自己这两年来被特务骚扰的种种委屈私事,他更想做些有意义的建言”[5]101。在故事的结尾,主角都市生活中唯一的朋友老蔡被捕,主角在家中发现了这些年来写的无数封家书和他委托妻子邮寄的检举信,主角曾经美好的理想被家人的不理解和冷漠彻底击碎,不由得大哭。
上述两个文本主要解释了过去的惯习对角色当下的影响,《袋鼠族物语》和《春风蝴蝶之事》两则短篇小说则讲述了后现代都市社会对家庭主妇、女女同性恋等女性边缘群体的漠然。文本中,袋鼠妈妈指的是一群年纪二十七八,刚结婚2至4年,有3岁左右幼儿的年轻家庭主妇。这些女子成为袋鼠妈妈后,她们变得没有自我生活、没有朋友,以至于孤独到产生死亡的念头。她们当下的生活以小袋鼠为主,为此,她们的货币计量、语言能力、时间和活动空间全部都以小袋鼠为中心轴。她们当然不可能出没于KTV、舞场、电动玩具店、PUB、钢琴酒吧、咖啡馆及顶客族的沙龙聚会;她们不再注意自我的衣着打扮,她们和婚前的单身女朋友们关系疏远,当下的朋友只有袋鼠族。追究这些袋鼠族间的友谊,其实质归于交往的各种便利,如相同的作息时间、活动场所,玩具等等。那袋鼠爸爸呢?袋鼠爸爸此刻正处于事业的开始阶段,正是最需要全力以赴的时候,而且他们还肩负养家糊口的重担,有着如此重大的责任,袋鼠爸爸也就理所当然地以工作、事业为重心,而袋鼠族妈妈只能默默接受丈夫的“相敬如宾、漠然”[5]149。内心孤寂且无人可倾诉的袋鼠族妈妈冲动地想到了死,大部分的袋鼠族妈妈经历了精神上的死亡,然后继续过着孤单的家庭主妇生活。少数的袋鼠族女子,会做出携子共赴黄泉的悲惨举动,奈何那些袋鼠爸爸及亲友们无法理解她们的行为,袋鼠妈妈活得孤寂,死亦孤寂。
《春风蝴蝶之事》从女女同性恋者的丈夫的视角颠覆了长久以来对女女同性恋的恶意猜测。文中,丈夫对女女同性恋之间的感情进行了先抑后扬的描述。在文本的前半部分,丈夫极尽所能地引经据典,赞扬了男男同性恋之间高尚的爱,如柏拉图、波撒尼对此种“无欲无求、不求回报”[5]168的爱滔滔雄辩;陈述了男男同性恋之间“享受欢愉至癫狂”[5]169的性行为及狂放精神,如福柯和尼采对此种酒神精神的赞扬。接着,日神的后裔——那些异性恋则依仗“公民的身份”[5]174的特权,处置酒神的后裔及女性等各弱势群体。在各文学作品中,女性往往被描述成消极的对象,如同“消费品一般”[5]180,不具有主体性。最后,叙述者揭露了为共和国所遗忘的纯洁的、难以描述的女女同性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不涉及肉体所带来的种种欢愉,及其衍生的各种痛苦煎熬”[5]178,这种感情“如此的恬静不张扬,以至共和国往往因为未察觉她们的存在而没做任何的处置”[5]182。这些女女同性恋者默默潜伏在都市,恰如小说中的女主角,以至于结婚10多年的丈夫竟未有丝毫察觉。丈夫从妻与妻大学好友寥寥两三行的书信中,窥见她们之间“那种分别数十年而感情炽烈未有磨损”[5]181。一方面,丈夫对这种感情的坚贞羡慕不已,另一方面,丈夫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莫名的悲哀,原来他并不了解妻子,他和妻子的爱情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美好。
上述文本对都市各边缘群体的深刻书写,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这些弱势群体的生存困境,但是这些群体并不是一味地生活于闭锁空间。正如布迪厄所强调的,惯习是一套开放的系统,个人的经历、人生轨迹可能改变固有惯习的结构。短篇小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随着小说主角搬离眷村到外面求学,他们开始接触越来越多的外省同学,与本省的同学们建立良好关系。主角开始瞧不起儿时一起成长的眷村男孩,而渐渐为外省同学的笃定所吸引,为他们的保守沉默、怡然自得所吸引,主角甚至违背了少女时代嫁一眷村男孩的诺言,嫁给了一本省男子,并开始反省眷村群体与国民党之间爱恨交加的关系。尽管如此,主角对眷村与国民党仍旧还有无法割舍的浓厚感情,当被本省人冠以“既得利益阶级”时“你总克制不了地认真挑出对方言词间的一些破绽为它辩护”[5]78。文本中,叙述者细致地刻画眷村的生活空间,包括眷村空间的不尽如人意。因此,当眷村拆除,眷村正日益稀少时,叙述者大声疾呼眷村兄弟在都市各角落均存在,希冀能引起都市群体的关注与关怀。政治受难者李家正偏执于过去的政治迫害氛围,但文本并不只是为了再现“一个老左派,在现实政治或政治现实中的自怜、怀旧或者无奈”[10]12。重返都市的政治犯意识到都市资本主义的发展、家人对金钱的追逐及家庭关系的疏离,他也努力去适应当下的都市及家庭关系。“两年多来,他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闯入,带给任何人任何的不便与改变”[5]86,李家正不探究妻子是如何度过这三十几年的,也不询问当下妻子的日常行踪;对孙子君君,他并不打算把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强加在君君身上,也不愿干涉属于君君的未来世代。小说集中的其他都市边缘群体,如眷村兄弟、袋鼠妈妈们也都尝试去改变当下孤离的生活方式,尽力去了解、体谅其他都市群体。
四、文本的书写策略与社群的建构
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各文本标题恰似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包含作者朱天心本人的故事,如短篇小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所书写的眷村故事,还包含其他各都市边缘群体的故事。讲故事的写作方式有助于引起读者的兴趣,不仅如此,文本中,叙述者还直接对话叙述接受者并称之为“你”,如短篇小说《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的“我”“恳请你,读这篇小说之前,做一些准备动作”[5]62,《预知死亡纪事》中“请你好好把握那一生中可能仅现一次的神秘时刻”[5]120,《袋鼠族物语》中“首先应当先介绍一下袋鼠族,我想你一定看过她们”[5]144,《春风蝴蝶之事》中“亲爱的朋友,请你先不要猜测我的性别”[5]166。小说中的叙述接受者“你”与读者处于同一位置,读者“你”被置于叙述者的对面,与叙述者直接交流,这样,读者“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叙述者的感染和影响,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从不知到知,从冷淡到同情”[11]60。藉由第二人称书写,把读者称为“你”,“作者可以方便地抒情和议论”[12]501。通过第二人称书写,作者将读者拉进文本,召唤更多的读者群体了解都市各边缘群体的人生经历、社会轨迹。
《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这则短篇小说中,第二人称的“你”不仅指正在阅读此小说的读者,也指文本中的各角色——眷村的女孩男孩。在故事开端,叙述者召唤读者“你”,与读者展开对话,这种面对面式的、互动式的叙述策略拉近了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距离,增进了读者与叙述者的亲切感。“一开场便要读者备妥那首关于童年记忆的电影音乐,以便与叙述者进入时光隧道,探访她的眷村故乡,琐琐碎碎不厌其烦地将过往生活的点滴与心情故事恣意暴露。”[13]105叙述者试图勾勒一个能激起共鸣的时空,召唤同时代、有着相同经历的眷村兄弟姐妹、读者群体及那些未曾亲身经历的读者群体,因此,叙述者恳请读者放一曲史蒂芬·金同名原著拍成的电影的主题曲Standbyme,叙述者甚至猜测读者对这一恳请的反应,“总之,不听是你的损失哦”[5]62。接下来,叙述者引导读者走进眷村,通过一个没有名字的眷村女孩“她”的成长经历来讲述眷村这一特殊场域的不同群体的行为倾向系统、人生发展历程。眷村女孩“她”不是某一具体眷村女孩,而是眷村的那些女孩们。在文本的结尾处,叙述者称这些女孩为“你”,“至于那些为数不少、嫁了本省男子而又在生活中屡感不顺遂……的女孩儿们,我在深感理解同情之余,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不要忘了你曾经多么想离开那个小村子,这块土地,无论以哪一种方式”[5]75,表达了对这些眷村女孩的同情和理解,你们这些眷村女孩曾经与眷村兄弟们那么的亲密,你们曾经看不起这些眷村的玩伴,你们因此违背了嫁眷村男生的誓言,你们多么地怀念这些眷村兄弟等等。因此,故事的结尾处,叙述者召唤“那些兄弟们,好的、坏的、成功的、失败的……也请权把我们的眼睛变作摄影机,我已经替你铺好了一条轨道,在一个城镇边缘寻常的国民党中下级军官的眷村后巷,请你缓缓随轨道而行——音乐?随你喜好……”[5]81,通过影像似的呈现,各个“你”,眷村兄弟姐妹们紧密地结合起来。这里的“你”包括了所有的眷村群体,叙述者特意列举李立群、赵少康、欧阳菲菲、伊能静、张大春等名人来证实眷村这一特殊群体曾经真实存在,“你们这个族群正在日益减少,你必须承认,并做调适”[5]79,你们并不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你们只是都市化进程中即将消失的群体,叙述者希冀这个族群对“社会作出其应有的调适,与其他族群相融合”[14]208,期待读者与社会理解这些都市边缘族群,从而构建一个都市大家庭。
在文本中,作者朱天心充分利用互文的技巧来呈现都市边缘群体失落的生活。如《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袋鼠族妈妈与佳人,《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中浦岛太郎与政治犯主角。通过互文,读者很自然地将袋鼠族妈妈与佳人作对比,未婚前,这些袋鼠妈妈也曾是倾国倾城的佳人,结婚生子后,她们的生活寂寞冷清,作者以《佳人曲》来表达对这类家庭主妇的同情心,并希冀读者能怀有同理心来看待这些边缘群体。
五、结语:都市社群之“家”
面对台湾本土化意识高涨、资本主义全球化,朱天心的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呈现的不完全是她个人的、封闭式的、自恋式的追寻美好的过去,朱天心跨越族群、省籍,关注的是整个台湾都市居民。朱天心的失落不全是族群、省籍的争斗,也可以是都市居民的失落,这种失落不一定是恋物的、怀旧的,而是都市居民对消费主义、疏离的都市人际关系的失落。通过对都市边缘群体生活状态的刻画,朱天心试图展现给读者一个更为宽广的景象、一个多元化都市群体的面面观,呈现后现代台北都市边缘族群的失落感和孤立感,召唤各都市群体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呼吁更多的读者理解都市各边缘群体,表达了作者对一个健康的、正常的都市社群之家的期待,这个都市社群之家不仅仅是外省族群的家,更应是整个台湾都市居民的家。
注释:
①小说集《想我眷村的兄弟们》(1992)包含《我的朋友阿里萨》《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从前从前有个浦岛太郎》《预知死亡纪事》《袋鼠族物语》和《春风蝴蝶之事》6则短篇小说。因本文主要讨论此作品集中台北都市各弱势族群的惯习和全面资本主义化下的台北后现代都市边缘群体的失落感和孤立感,《我的朋友阿里萨》书写的是台北都市雅痞阶层,故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