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理论视角下《德米安》引导者形象解读
2019-03-20陈瑞麒鲁向黎
陈瑞麒 鲁向黎
摘 要: 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讲述主人公辛克莱经过引导者德米安、贝雅特里斯、皮斯托琉斯、艾娃夫人的帮助,通向“内心之路”,并达到人格的完善。借助荣格心理分析学说,以主人公寻找自我的内心路径为线索,探索《德米安》中引导者形象的内涵,可以发现:每一个引导者,都象征着寻找自我道路上的一个阶段。
关键词: 《德米安》 黑塞 引导者 寻找自我
赫尔曼·黑塞创作的文学作品,普遍有着自我剖析的特色。黑塞在二十世纪产生了严重的心理危机,开始跟从荣格的学生做分析性心理治疗。荣格的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集体无意识“就是反映了人类在以往的历史进化过程中的集体经验,是千百万年来人类祖先经验的沉积物”[1]。它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原型,原型是“心理活动的基本模式,它是人类远古社会生活的遗迹,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重复了亿万次的那些典型经验的积淀和浓缩”[2]。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体系,不仅帮助黑塞度过了心理危机,还引起了黑塞的浓厚兴趣,他开始阅读荣格的著作,其之后的创作中普遍体现心理分析的意义,发表于1919年的小说《德米安》便是其写照。作品中主人公寻找自我旅途的每一个引导者,身上都有着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的内容。
一、自我原型——德米安
《德米安》是以主人公辛克莱的第一人称展开自述的,故事一开始便向读者展现了十岁的辛克莱眼中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在父亲庇护下的“光明世界”,这个世界讲究伦理道德,信奉宗教,遵守秩序,对主人公来说非常安全,是善的世界。另一个是远离家庭保护的“恶的世界”,充满了阴暗残酷,是混乱无序的,和善的世界相对立。
辛克莱与混混克罗默一同玩耍,为了不显得自己是个异类,编造出了一个以自己为主角的偷窃故事,本以为克罗默会接受自己,却没有想到被抓到了把柄。在克罗默的威胁控制下,辛克莱瞒着父母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偷窃。自此,辛克莱开始步入恶的世界,父亲的神圣光辉开始黯淡。辛克莱也意识到这种想法大逆不道,内心非常痛苦。就在克罗默接着折磨辛克莱,想要将他逼近深渊时,德米安出现了。
德米安虽然只比辛克莱大几岁,但是他成熟稳重,仿佛一位大人。他平时特立独行,不参加任何游戏,也不参与打架斗殴。在辛克莱眼中,“我能回想起他上学的样子,孤身一人,或和其他高年级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与旁人格格不入,沉默寡言,仿佛人群中的幽灵,沉浸在自己的空气和法则中”[3]。他不取悦任何人,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他敢于质疑老师,反驳老師,让他们下不来台。在情节的发展中,德米安的形象越来越抽象,由一开始的具体的真实的人渐渐演变成了一种精神。“我只觉得,他和我们不同,他像一种动物,或一个幽灵,或一幅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4]。
荣格的心理分析学说中,集体无意识的基本内容是由原型构成的,荣格提出:“这一系统具有在所有个人身上完全相同的集体性、普世性、非个人性本质。这种集体无意识并非是单独发展而来的,而是遗传而得的。它由事先存在的形式、原型组成;原型只能继发性地成为意识,赋予某些精神内容以确定的形式。”[5]集体无意识中核心的原型是自性原型,也可以称作自我原型。“我们可以把自性原型描述为一位内心的向导,它与意识中外在的自我有很大的不同。自性原型可以影响、调节和制约一个人的人格,促使人格的成熟,使它更为灵敏豁达”[6]。由此可以看出,自我原型在无意识中起着引导作用,并且强调完善人格。人格的完善是一条艰巨的道路,其前提是认识自我。
德米安与辛克莱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德米安数次和辛克莱强调他们是同一类人。很显然德米安是辛克莱的自我原型,在辛克莱眼中德米安“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7]。这张脸具有超越时代,甚至是超越物种的特点,仿佛来自亿万年前的远古。作为自我原型,德米安身上又有着引导者的特点,他对辛克莱初步的影响在于他对《圣经》中该隐和亚伯故事的质疑。该隐由于嫉妒亚伯受到上帝的赏识,杀了亚伯,犯下了人类第一次谋杀之罪,因此受到上帝的惩罚。然而德米安却认为,人们总是畏惧强者而非弑兄后逃跑的弱者,因此该隐或许是因为足够出色而被人们畏惧,被冠上该隐之印。这样看来,该隐之印不是耻辱,而是一枚值得人称赞的勋章。这一质疑打破了辛克莱家庭及学校给他灌输的固有的宗教观念,让辛克莱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由亚伯变成了该隐,由善变向了恶。一直在“光明世界”中的辛克莱,之前在克罗默事件中做出了行为上的恶,而后德米安又将他进一步引向内心的“恶的世界”。现实的世界并不是非善即恶的,而是这二者的统一,德米安并不否认善的存在,他的意图是调节辛克莱的人格,促使他的人格走向成熟。这也是集体无意识中的自我原型对人格的调节。
接下来在讨论和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两个强盗时,德米安批判了那个洗心革面的强盗并推崇了坚持不悔改的强盗,质疑了最神圣的神。这一质疑指出了宗教仍有缺陷,如宗教中的神虽然神圣美好,但是有诬蔑性,性是生命的真正源泉,宗教却将性推向了魔鬼之道。德米安认为宗教中的神体现的只是世界的一面,应该被敬拜的是整个世界。这一言论深深动摇了辛克莱,让他意识到一直被归属于恶的世界的性,并不只是禁忌的、罪恶的,善与恶的世界也是互相补充、统一的。在书的结尾,德米安和辛克莱化为一体。“但有时我会找到钥匙,遁入自身内部,在那里,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现在,我的样子跟他完全一样——德米安,我的朋友,我的引路人”[8]。这就代表着辛克莱已经克服了种种困难,达到了自我的完善,最终成了自我原型——德米安。
二、阿尼玛原型——贝雅特里斯
辛克莱在离开故乡,失去了德米安的引导之后,由于失去了以往的宗教信仰,又只专注于聆听内心的声音,渐渐走上了歧途。他开始放任学业,和混混们混在一起,整天喝酒赊账,玩世不恭。但他内心却备受煎熬,他知道自己并不希望这样,但不知道如何摆脱。就在辛克莱忧心忡忡,甚至起了投水自尽的念头时,他在散步时邂逅了一个令他一见钟情的女孩。这个女孩的外表成熟,甚至带着男孩气。从此之后辛克莱以这个女孩为原型,在心中产生了一个美丽圣洁、不可侵犯的高贵形象,他把这个形象叫作贝雅特里斯。贝雅特里斯本是但丁《神曲》中上帝派来的使者,指引但丁游历天堂,是但丁的精神之爱。辛克莱仿照但丁,建立了一个贝雅特里斯的形象,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
辛克莱对贝雅特里斯产生了敬畏爱慕的渴望,心中打开了一片供奉贝雅特里斯的圣地。在圣地中,他将自己看作奴仆,不断祈祷,消除了以往心中的黑暗,一心向往光明。辛克莱不断规范自己,内心庄重肃穆,将性欲升化成了精神和虔诚。这是自离开了家庭建立的“光明世界”后,辛克莱又进入了心中搭建的“光明世界”。
阿尼玛原型是荣格心理学上的一个概念,“阿尼玛原型是男人心理中女性的一面”[9]。荣格认为,一般人心中都同时有着两性倾向,所以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心中都有着异性的特质,例如男性的阿尼玛和女性的阿尼姆斯。男性人格中女性方面的显现,有助于其人格的平衡。阿尼玛这种心像来自于无意识,往往会不自觉地进行投射,特别是投射到像自己的阿尼玛的女性身上,并会感受到吸引力。可以看出,贝雅特里斯就是辛克莱的阿尼玛原型。她身上有着种种对立的地方。例如,她是女生,却长着一个男孩气的脸,她是成熟的女性,却又带着孩子气。这些对立却在贝雅特里斯身上和谐地融合成了一个整体,“辛克莱正面临光明和黑暗这对无法解决的矛盾,贝雅特里斯是他无意识深处对整体性的渴望的投射,是他心灵图像的外在表现”[10]。后来辛克莱尝试将贝雅特里斯画出来。他画出的不是街上遇到的女孩的脸,而是梦中的脸,即这是一张来自内心深处的脸。这张脸“亦男亦女,没有岁月痕迹,意志强烈,却又如梦似幻,僵硬如石,又奔流如注”[11]。她的特色是意志强烈,充满了自然的特征,没有时光的痕迹。后来他又发觉这张脸在发生转变,从一开始变成德米安的脸,接着又变成了自己的脸。这都体现了无意识在他脑中的调节矛盾、融合作用。贝雅特里斯的图像在转变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辛克莱梦中鸟奋力出壳的图像,“一只猛禽,长着鹞鹰的头,尖锐凶猛。画的背景是蓝天,鸟的半个身子裹在一个黑色的球体中,仿佛正在从一个巨蛋中挣脱而出”[12]。辛克莱意识到自己必须打破以往的束缚,就如画中的鸟,奋力挣脱出壳,获得新生。他要打破的束缚便是以往他所在“光明世界”的传统规则。
三、发现自我的引导者——皮斯托琉斯
辛克莱将鸟要挣脱出壳的画寄给德米安,德米安回信答鸟飞向的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萨斯。阿布拉克萨斯是一个有着象征意义的神,糅合了神性和魔性。这时,辛克莱发觉对贝雅特里斯的爱慕已经无法遮掩他对爱和性的渴望,贝雅特里斯的影子渐渐淡去。他开始反复做一个梦,梦中他和一个有着母亲和德米安特色的女性交合。“梦是无意识内容的表达,是对当前无意识深处隐藏的问题的显现,并能够暗示这些问题的解决途径”[13]。梦境中的女性身上充满了矛盾,有着男性和女性、人和兽、神和魔的融合,阿布拉克萨斯正是象征着调和和统一。辛克莱在这之前一直将性看作黑暗兽欲,之后体会到爱的融合,他渐渐意识到爱和性是值得崇敬的,于是开始跟随梦的引导,体验和品尝这样的爱。然而他又常因难以与光明世界告别,愿望难以满足而陷入癫狂,直到遇到了皮斯托琉斯。
皮斯托琉斯是一位管风琴手,他的面容充满了对立,他的内心贯彻阿布拉克萨斯之道。皮斯托琉斯向辛克莱解释整个世界其实早已在人们心中,只是人们还未能认识自己的内心,只能称得上是动物,不能算作是人。他强调了认识自己的重要性。辛克莱曾做过一个飞翔的梦,梦中他可以用呼吸调整飞翔的方向。皮斯托琉斯对此的解释是,用呼吸调整飞翔并不是辛克莱内心创造的,与此相同的机能早就在几千年前就出现在鱼的平衡器官鳔上。皮斯托琉斯认为这梦就是集体无意识,体现了自远古以来人类一代代的非个人意象的经验积累,这些构成了人们心中的世界,就如对鱼平衡器官使用的熟悉,已经成了人的经验,多少年后再次在人的梦中出现,对无意识世界的认识即是对内心的认识。辛克莱能控制飞翔的方向,意味着他开始学会了掌控自己的命运。荣格心理分析中认为,集体无意识的核心就是自性,自性原型的最终目标即寻找自我。和皮斯托琉斯一起的经历过程让辛克莱明白了“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14]皮斯托琉斯教会了辛克莱如何保持面对自己的勇气和自尊,帮助他加强了对自己的认识。但皮斯托琉斯的理想是“博古”,他总是在思考如何对古老信仰进行缝缝补补,而不是创造一个新的事物。他只是帮助辛克莱这只雏鸟打破了自己的壳,但是难以将他领入新的世界。
四、面对现实的引导者——艾娃夫人
辛克莱离开皮斯托琉斯的指引后,像破开壳却不知道如何飞的雏鸟一样,他心中迷茫不堪,眼前似乎只有黑暗,这时他遇到了艾娃夫人。“关于艾娃夫人的描写可分为两条线:一条以德米安母亲的形象而存在仅在文中作为背景偶尔提及;一条以辛克莱梦中情人的形象而存在,反复出现在辛克莱的梦境中。这个亦实亦虚的形象在小说最后现身,既是两条线的交汇,又代表着辛克莱内心“善”“恶两面性的融合”[15]。艾娃这个名字源自《圣经》中的夏娃,她来自于男人的肋骨,是人类的祖先。在早期辛克莱心中她是一个梦中的意象,代表着“善”“恶”的融合,代表着人格的完善。正因为艾娃夫人是这样一个完美的化身,辛克莱才会常常感到寻觅道路的艰难。
在上大学前,他去拜访德米安及他母亲所住的房子,一位老妇人给辛克莱看了德米安的母亲——艾娃夫人的照片。辛克莱看后激动不已,因为这位女士和他的梦中情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就是她,那个身材高大、男性气质十足的女人,她跟儿子长得很相像,看上去慈爱,严厉,内心充满激情,她美丽诱人,却不可逼视,她是魔鬼、母亲、命运和情人的化身。就是她!”[16]艾娃夫人的身上也有着对立的特点,她身为女人却有着十足的男性气质,同时又是慈祥的母亲,是诱人的情人。辛克莱在第一次见到艾娃夫人的时候,内心非常激动,他觉得自己仿佛奔波了一路,终于到家了一样,这是因为他终于寻觅到了最终人格,即荣格心理学中自性的完善。辛克莱在艾娃夫人身边感受到了爱和幸福,但他又十分痛苦,他对艾娃夫人充满了爱的欲望,可是无法将她揽入怀中。他认为自己的命运从此便掌握在艾娃夫人手中,总是在等待艾娃夫人的选择。艾娃夫人得知后便和他讲了两个童话故事。一个故事是一个男人爱慕天上的星星,但是无法够到它,终于有一天他纵身一跃准备和星星结合,却在一跃之后信念动摇,从山崖上坠落下去。但如果他一直怀着心灵的力量,最后他就会成功。艾娃夫人讲这个故事是为了提醒辛克莱,光祈求没有用,不要等着命运的来临,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用爱的力量去征服。另一个故事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着熊熊爱火,这爱火烧尽了他所处世界的一切。最终,由于爱的强烈吸引,他最终赢得那个女人,以及被他遗忘的整个世界。艾娃夫人是在提醒辛克莱,不要在爱中失去自我。此时辛克莱眼中只有艾娃夫人,就相当于过于沉溺于内心而遗忘了他所生存的外部世界。艾娃夫人正是在提醒他回归现实世界。小说中此时欧洲的局势非常动荡,德米安告诉辛克莱战争快要爆发,辛克莱从将艾娃夫人当作自己的命运,开始转向将世界局势和自己命运相融合,他最终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时辛克莱已经将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融为一体,他终于破出蛋殼,飞向新的世界,他的人格已经完善。
《德米安》中出现了四个主要的引导者形象,每当有困难、矛盾的出现,就会有引导者出现。艾娃夫人曾说:“世上没有恒久不变的梦,新梦会取代旧梦,人不能坚守某一个梦。”[17]梦是人心灵的投射,也就是说,人的内心总是在成长的。“向导永远只是一个形象,正确的东西已经在我们内心,只是被向导唤醒”[18]。就如自我原型德米安,阿尼玛原型贝雅特里斯,他们都是辛克莱内心的投射,象征着辛克莱寻找自我的每一个阶段。在这些引导者的象征性内涵中,我们得知,心灵的成熟是一条艰巨的道路,其中的关键便是认识自我,在认识自我的过程中不能一味沉溺于内心,最终还要回归现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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