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无题诗朦胧美形成的原因浅析
2019-03-20刘秀科宋琳琳
刘秀科 宋琳琳
摘 要: 李商隐的无题诗是在丰富敏感的个性气质与注重心灵世界的表现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诗人深受儒道佛三家思想的影响,一生遭际坎坷,对人生的悲剧命运有痛彻的体验与深刻的思考,运用恍惚迷离的意象将身世之感并入艳情,于诗意在整体上透显出幽眇朦胧的色彩,境象似幻亦真,有烟水迷离之致,可意而不可言。
关键词: 李商隐 无题诗 朦胧美
李商隐的无题诗缥缈朦胧、深隐幽微、无端无绪、弥漫混沌。王蒙曾把这一类朦胧诗称之为“混沌诗”,他说:“朦胧是表面,而混沌是整体是立体也。人的内心,被称之为内宇宙的,确实是扑朔迷离,无边无际,无端无底,只有用‘混沌二字才好概括。”朦胧也好,混沌也罢,这种特色形成的原因是本文将要探究的重点。
一、儒道佛思想的交互影响
李商隐“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曾跟从一位精通五经、恪守儒道的堂叔受经习文,十六岁著《才论》《圣论》,为士大夫所知,为他的求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文宗大和三年,十八岁的李商隐被天平节度使令狐楚聘为巡官,并亲授骈体文,“岁给资装,令随计上都”。在之后的几年中,李商隐积极应试,终于在文宗开成二年进士及第。
李商隐怀着“殷浩当世之心机”,坚守自己“欲回天地”的抱负,希望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曾试博学宏词科,却为人所抑落第,遂归泾原幕,后深陷牛李党争的漩涡,抑郁苦闷,不能自拔,无题诗随之产生。面对风雨飘摇、不可救药的晚唐社会,诗人执着地追求自己的政治抱负,然而无依无托的处境、抑郁悲凉的心境、窘迫漂泊的困境成为诗人创作无题诗创作的契机。大中九年,诗人写下《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以“一叶舟”喻一生漂泊,以“万里风波”喻人生坎坷、宦海浮沉,以“怀古思乡”极言自己在怀念古人、建功立业与思念故乡、归隐乡间的艰难思考。正如其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诗人践行着儒家倡导的“入世”思想,一生为仕途奔波,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朱鹤龄《李义山诗集笺注序》云:“义山之诗,乃风人之绪音,屈、宋之遗响,盖得子美之深而变出之者也。”[1]可谓一语中的,道出了李商隐如杜甫般至死不渝的儒学之思。
晚唐时期佛教兴盛,儒道佛三教并重。李商隐早岁便与佛教有密切接触,其诗《归来》“旧隐无何别,归来始更悲。难寻白道士,不见惠禅师”更是直言自己与佛教人士惠禅师的交往。妻子病故以后,曾萌生“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樊南乙集》)的想法。他的《题僧壁》:“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把佛家信奉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都凝聚成当下的刹那,在这一瞬间,超越了一切时空、因果。陆昆曾称赞此诗曰:“义山事智玄法师多年,深入佛海,是篇最为了意。”
与道家思想的接触是在大和七年,令狐楚调任京职,李商隐离开太原返乡,此后,李商隐曾在王屋山学道两三年。这本是诗人科举不顺情况下而选择的一条韬光养晦的终南捷径,而非真正归隐避世。后因自己命途多舛,一生沉沦下僚,抑郁不得志,便时常借道家思想、道家意象在無题诗中表达难以与人直言的情感纠结。如他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诗人借助“蓬山”“青鸟”等道家意象或表达爱情失意的幻灭,或表达官场失意的感慨,或表达政治生活的坎坷等,意象深隐幽微、扑朔迷离。
李商隐一生深受儒道佛思想的影响,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是他践行政治抱负的行动指南,消极避世的佛道思想则是他暂时寻求解脱的精神食粮,儒道佛思想的交互影响,使他更擅长以无题诗的形式表达曲微幽深的心境。
二、悲剧性的人生遭际与个性气质
李商隐家境清贫没落,幼年丧父,“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依之亲”(《祭裴氏姊文》),一生坎坷、抑郁、孤苦。悲剧性的家世出身对其优柔内向、多愁善感的个性气质的形成,有着很大的影响。叶嘉莹教授说:“李义山为人具有一种窃眇幽微之特异品质,其观生阅世,哀怨无端,发为诗歌,与其生命深相结合,读者应以灵思慧解探索之,而不可以沾沾于一人一事拘泥求之。”(《迦陵论诗丛稿》)李商隐气质粘滞,性情含蓄,故诗脉多婉曲而诗境多混茫。
李商隐十八岁踏入仕途,到他离开人世的三十年中,他有二十年辗转于幕府,远离家室,沉沦下僚,可以说是“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在《哭李商隐》)。仕途生涯的坎坷无奈使诗人将一腔情思由外在的功业声名转向内在的春恨秋悲,并寄予深重的块垒忧愤。这些“无益无效的政治关注与政治进取愿望,拓宽了、加深了、熔铸了他的诗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爱情诗里似乎也充满了与政治相通的体验”[2]。赍志难申的沉沦之悲,一直梗塞固结在他的心头,执着缠绵,郁结不解。
董乃斌在《李商隐悲剧初探》中说:“义山悲剧与牛李党争有关,但牛李党争并非义山悲剧的真正根源。真正的根源是晚唐时代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激化和官僚制度的极端腐朽。”在李商隐短短47年生命历程中,经历了从唐宪宗到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和唐宣宗六个王朝,帝王如走马灯似的更迭,昔日煌煌的大唐帝国,已然黄昏渐近、日暮西山了,这是“一个走上了末路的荒凉、寂寞、空虚、一切罩在一层铅灰色调中的时代”[3]。对末世苍凉的呼吸领会,使身陷党争的旋涡难以自拔的李商隐内外交煎,在诗歌中则往往越过具体情事,含蓄幽微的表达固结心中的迷惘苦闷,弥笼天地之间,引人于冥沫恍惚之境。
悲苦的身世、衰败的家世、没落的时世,促成了李商隐易于感伤、内向型的性格与心态,优柔执着又不善自我排解,只能将所受苦难默默地埋在心中,独自咀嚼。朱鹤龄说:“义山厄塞当途,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则庄语不可而谩语之。”(《笺注李义山诗集序》)无题诗的曲折吞吐,正是其厄塞沉沦中心灵挣扎的声音,那份深重抑郁的苦闷,那种千回百转、纠葛纷纭的思绪,必然导致诗意的隐曲绵邈。
三、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是周济在《宋四家词选》中对“古之伤心人”秦观词的评价,李商隐与秦观的身世遭遇非常相似,都是年少丧父,仕途抑塞,于党派更迭之中一再受到排抑。李商隐以爱情为题材的无题诗,在绮艳之中融入身世时世之感慨,可谓“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
李商隐通常被认为是一个悲情诗人,其诗如晦暗天空下幽怨的残花一样,令人系怀,令人神往。他对情的沉溺,对情的深度开掘,以“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4]抒写自己爱而不能的痛苦,又总是“把情感写得如此切肤、如此彻骨、如此温柔又如此美丽”[5]。然而,其政治追求的灰暗底色、仕途偃蹇的低沉悲凉、“才命两相妨”的身世感怀、“走马兰台类转篷”的无奈,都深深附着在他对悲剧性爱情体验的抒写之中,导致诗情隐奥绮丽,深情绵邈,哀感绮艳,让读者似解非解,难以确解。如《无题四首》: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首联中以“细雨”喻心境,以“轻雷”喻车声,因“东风细雨”使人联想到“东风飘兮神灵雨,怨灵修兮儋忘归”(《楚辞·九歌·山鬼》),而轻雷又暗用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像君之车音”的典故。所以纪昀说:“起二句妙有远神,不可理解而可以意喻。”(《诗说》)即诗中暗含“象外之致”,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颔联谓香炉虽锁,锁不住袅袅炉烟,井水虽深,借辗轳仍可以汲上清泉,暗喻相思的深长及无孔不入。颈联连用两个典故,贾氏窥帘,宓妃留枕,或爱少俊,或慕才华,然一生一死,对比而用,情的追求与幻灭以一种超验的悲剧意识伴随诗人始终。尾联“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绽放的爱情之花,因为必然的凋零幻灭,带来的只能是寒如骨髓、寂如死灰的绝望。陈伯海先生对此联曾有过精彩的解读:“表面上写的是绝望的悲凉,骨子里却透露出了绝望掩盖下相思如春花萌发不可抑制的炽热情怀。”
整首诗层层郁结,深深沉入情感的漩涡之中,他“以弱者的强爱这种特殊的爱情形态深刻揭示了人间爱情悲剧的共性”[6]。然而,这似乎不仅仅是爱情的体验,分明是“寄意题外,包蕴无穷”(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四、善用凄艳虚无的意象群
一般诗人所用意象,客观性较强,能以通常的方式去感知,而李商隐诗的意象往往虚无而不具体,重情重感而不重形,以心象融合客观世界的某些景物或情事铸造意象,诸如珠泪、玉烟、彩凤、灵犀、碧城、瑶台、灵风、梦雨等,虚幻缥缈,难以实指。“他喜爱从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取材来营造现实性的幻象与幻境,尤偏爱表现那些柔弱细小的事物……他从这些事物中精心营造纤细柔美、缥缈朦胧、萧条衰飒、孤寂凄凉的幻象与幻境”[7]。这些意象如梦似幻恍若云烟,都被其心灵化,是多种体验的复合、意象的心灵化、情绪的感伤化,让人读来心生哀愁、朦胧难解。如《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的“细雨”“芙蓉塘”“香炉”“贾氏”“枕头”“春花”“香灰”等众多意象交杂在一起,景象苍凉孤寂,内心哀怨无限,整体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愁。诗人在表达有所期待又幻化成云烟的同时,但又产生新的期待,于无望中保留一丝希望,把追求与幻灭的心象,融入上述自然物象中形成凄艷朦胧之美。以意象的朦胧性代替形象的确定性,使诗歌整体出现模糊性,负载着句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具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审美效果。
李商隐心理负荷沉重,内心体验极其纤细敏感,悲情弥漫,触目伤怀,当其内心受到外界某些触动时,会有形形色色的心象若隐若现地浮现。发而为诗,其意象往往错综跳跃,不受现实生活中时空与因果顺序限制,随意性极强。这种意象转换跳跃所造成的省略与间隔,给解读带来了难度,但它是一种极具张力的结构,为读者留下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如《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意象和句子之间的情绪性跳跃都很大。诗人将沉重的人生感慨意绪化、虚泛化,借虚缈迷离变幻之境表现日常生活情事。作为叙事看,真乃匪夷所思,但处于迷茫失落之中,人的内心有可能出现类似的意乱情迷的心像与幻觉。作为心象,把前后变化联系起来看,云浆未饮,旋即成冰,是追求未遂的幻化之象。“如何”二句是与所追求的对象在心境上邈远难即之感,中间的跳跃变化,透露出对方变幻莫测,难以追攀。这种人生感受,可能来源于爱情、交友、仕宦等诸多方面。因此,诗人在政治、爱情方面的向往追求与失望惆怅、理想之境高渺难即之感,都包蕴在极虚幻的艺术境界之中。由于诗的产生,本身有多重诱因,加上读者面对意象的跳跃变化,又有各自的感受和艺术联想,因而在解读时朦胧迷离,莫知指归。
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指出:“义山对于朦胧情思与朦胧意境的追求,更为集中地表现在他那些《无题》诗里……虚虚实实,造成一种朦胧感。”的确,李商隐作诗是名副其实的“跟着感觉走”,写他的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主观感觉,唯适己意,不求人知;一个意念,一瞬间的感觉,举凡心灵隐秘不能已于言且又不能明告于人者,皆可发于吟咏;他极力回避现实,侧重敏锐的感觉、奔放的想象,借助隐喻和意象描绘自然景色,抒发微妙情旨,努力探求内心的“最高真实”,表现深微绵邈的情感律动。
参考文献:
[1]陶文鹏.论李商隐诗的幻象与幻境[J].文学遗产,2001(5).
[2]王蒙.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J].文学遗产,1991(1).
[3]闻一多.唐诗杂论[M].北京: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1982:39.
[4]王蒙.雨在义山[J].中国文化,1993(3).
[5]王蒙.对李商隐及其诗作的一些理解[J].文学遗产,1991(1).
[6]苏涵.一个弱者的爱情世界——李商隐爱情诗的人格阐释[J].山西师大学报,1993(7).
[7]陶文鹏.论李商隐诗的幻象与幻境[J].文学遗产,20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