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小学语文口语教学历史述评
2019-03-20李晓徐林祥
李晓 徐林祥
回溯语文教育的历史,有了口头语言后,就出现了口耳相传的原始语文教学。古代蒙学阶段说话教学几乎是空白。直至1912年11 月《小学校教则及课程表》颁布,听话说话教学才得以登上语文教学之堂。
一、正其音,说国语——艰辛寻求口语教学的合理地位
在太平天国运动有效推动白话文运动后,晚清白话文运动领军人物之一的黄遵宪在1868 年提出语言与文字合一,提倡“我手写我口”;梁启超也鼓励新文体,并且编写了大量白话文教科书。随后,轰轰烈烈的国语运动开始。卢戆章提出了“国语统一”的问题。1891 年,宋恕提出了汉语拼音的主张,后来王照创造了“官话字母”,并主张以北京话的标准来统一读音。[1]
1902 年由张百熙起草的《欽定学堂章程·钦定小学堂章程》中规定:第一年读经读《诗经》,作文教以口语四五句使联属之;第二年读经读《诗经》《礼记》,作文授以口语七八句使联属之;第三年读经读《礼记》,作文以作记事文七八句。[2]这大概是口语交际教学的最初教学内容和形式。
晚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后,为适应师范学堂教授法课程教学的需要,时人引进借鉴了日本学者的论述。上海商务印书馆1909 年出版日本森冈常藏原的《各科教授法精义》,在讨论国文科教授法时,将国文科所宜有者分为“内容”与“形式”两大部分。内容包括修身、地理、历史、理科、农业、商业等“智德启发”的目标,形式包括“属于听官者言语”和“属于视官者—文章、文字”的目标。
1915 年8 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姚铭恩的《小学校国文教授之研究》。本书虽然在绪言和教学目的部分提及了听话、说话的重要性,但并未涉及听话、说话的教学内容和教授方法。
这一时期有两个亮点:第一,语文教育家们主张全国正式统一字的读音;第二,语文课程正式独立设科。这给口语教学的发展带来了一线曙光,但当时学界没有意识到口语教学应有的合理地位,母语教育从此踏上了一条腿走路的艰难之旅。
二、全用白话,做个榜样——说话训练进入课堂
1915 年,胡适反对教“死文字”,主张教“活文字”,为“文学革命”发出了呐喊。经过陈独秀、蔡元培、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努力,白话文运动在五四时期逐渐成为趋势,这为20 世纪前期识字写字教学与说话教学带来了新的契机。五四前夕,人们开始注意国语统一问题。1913 年成立了“读音统一会”,试图统一国语。1916 年又成立了“国语研究会”,开启了早期的国语教育。白话文运动重在书面语的运用,之后的国语统一运动重在口语的运用。同年开办的国语讲习所,设置的课程中就包括“会话”一科,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说话课程”,相应的说话教学也成为教育界考虑的问题。[3]
1916 年1 月教育部公布《国民学校施行细则》,第一章“教科书及编制”第四条规定:国文要旨,在使儿童学习普通语言文字,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兼以启发其智德。首宜正其发音,使知简单文字之读法、书法、作法,渐授以日用文章,并使练习语言……[4]
1917 年10 月第三届全国教育会联合大会有关议决《请定国语标准并推行注音字母以期语言统一案》[5],要求教育部速定国语标准,推行注音字母。1919 年陆费逵在《中华教育》第八卷第一期发文《小学校国语教授问题》,提议“统一国语……第一要订标准语……把它推广起来”[6]。1920 年1月教育部令行各省改国文为语体文。
白话文运动和国语统一运动有效推动了国语标准语和标准音倡议,说话课程总算以独立的姿态跌跌撞撞地步入语文教育行列。
三、“国语话”的教学——积极探索口语教学应该教什么、怎么教
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听话说话教法《小学“国语话”教学法》于1922 年9 月问世。作者张士一先生的贡献在于确立了“国语话”的标准。
1923 年,吴研因起草《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小学国语课程纲要》,确定了各个学年的说话教学程序。1924 年,黎锦熙的《新著国语教学法》出版,专章讨论了“国语教之目的”:学习普通话,能听;用语言发表己意。[7]1925 年,吴研因在《小学国语教学法概要》一文中主张先教注音字母和教师口舌示范来矫正发音,统一读音。[8]
1929 年《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小学国语》之目标第一条提到“练习运用本国的标准语,以为表情达意的工具,以期全国语言通用”;第四条要求“运用平易的口语和语体文,以传达思想,表现感情,而使别人了解”。[9]在作业类别“说话”中提出练习细目的要求,并专门提出了教学方法要点;在说话方面,初级结束的最低限度为能听国语的通俗演讲,能用国语谈话,高级毕业时能用国语演说。[10]
这个时期的口语教学研究呈现出百花齐放的局面,但1930 年赵欲仁在《小学国语科教学法》中将作文的作业分为口述和笔写两种,这无形中有了把口语教学作为写作附庸的苗头。
1933 年,世界书局发行了吴研因编著的《国语新读本》(共八册)。笔者认为这部教科书堪称民国时期初等小学语文教科书之典范,其对于说话教学的重视程度是空前的。该套国语读本涵盖内容丰富,包揽古今中外知识,文体丰富,从儿童视角展现了时代风貌,“鸟言兽语”,寓教于乐,多图少字,形式多样。随着语言难度的加大,开始出现练习作业,有动手填涂颜色,有连线成图,有填字,等等。吴先生已经积极地把听话说话教学纳入正式的教学任务中。
1936 年,王国元的《小学说话教学法》用大量的案例和具体的标准,给当时的教员在每个阶段用什么材料如何训练儿童的说话能力提供了切实可行的做法和指导,是一本小学教师和小学教育师范生值得细读和研究的听话说话教学指导用书。
1946 年,沈百英编著了《小学说话科教材和教法》,详细论述了注音符号的教法,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国语“标准语”的推行。他还首次提出了国语科教学中说话教学的成绩考查:说话教学的目标,要指导儿童练习运用国语,培养其正确的听力和发表力。
四、与实际生活紧密相连的解放区语文口语教学
1942 年,《晋冀鲁豫边区小学暂行规程》规定,“国语课包括说法、讲法、写法、作法在内”[11]。解放区的语文教学在口语方面有以下突破和特色:一是提出了“语文”这一概念(虽然当时还只是与“语言”相类);二是探索、积累了不少口语教学的宝贵经验;三是教材编写为口语教学提供了一定空间;四是把语文教学,特别是口语教学与日常生活相联系,拓展了语文教学的内涵。这些都是现代语文教学,特别是口语教学值得倍加珍视的研究成果。
五、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听话说话训练独立地位岌岌可危
1949 年,叶圣陶主持华北人民政府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的工作,将新中国中小学语文学科的名称定名为“语文”,揭开了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史新的一页。1950 年8 月《小学语文课程暂行标准》总目标之一要求使儿童通过说话、写作的研究与练习,能正确地用普通话和语体文表达思想感情。教材编选和教学方法也提出了需要注意的问题。
黎锦熙的《新国文教学法》是新中国第一部语文教学法教材。这部教材是适应新教育形势需要,在修订原已发表的一系列教学改革案基础上及时编写的。黎氏特别强调“精读须‘手到,熟读须‘口到,这是国文教学铁一般的原则”。[12]
1954 年10 月,《改进小学语文教学的初步意见》公布。该意见指出,小学语文科的任务之一就是对儿童进行祖国语言的教学,训练儿童使其能理解和运用祖国语言,具有阅读和表达的能力,并培养他们对祖国语言的爱好……教给儿童的语言是用北京话做基础发展起来的民族共同语。有的地区的语言跟民族共同语在语音上和词汇上有一些差异。[13]因而小学语文教学还负有使学生的语言趋于规范化的任务。
小学语文科内容有五个部分:识字,写字,汉语——词汇、语法和修辞,阅读,叙述和作文。写作教学应该在说话教学的基础上进行。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写成之后,还得念出来看上不上口,以此作为检查和修改文章的标准。不难看出,说话教学沦为了写作教学的附庸。
1955 年《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初稿)》一方面强调教给儿童的语言必须是规范化的汉民族的共同语言,推广普通话是小学语文科的一项重要任务。[14]另一方面还是强调说话教学是为写作教学服务的。1956 年《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首次指出小学语文科的基本任务是发展儿童语言——提高儿童理解语言的能力和运用语言的能力,其中包括听、说、读和写的能力。[15]但“说”的目的最终还是落实在“写”上。
1963 年5 月,《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草案)》完全忽略了小学语文教学的其他目的——“使他们具有初步的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要着重识字、写字和作文的训练,教学内容方面要求作文要从写话入手,要注意口头表达能力的培养,要教学生听普通话,说普通话。[16]同年,吕叔湘发表《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一文,提出两点基本认识,一是语文的内容“应该语言和文字并举,以语言为门径,以文字为重点,达到语言和文字都提高的目的”;二是语文教学的过程主要是学习使用语文的过程,而“语文的使用,是一种技能,一种习惯,只有通过正确的模仿和反复的实践才能养成”。遗憾的是,不仅当时人们未能很好地听取这两点基本认识,就是在以后的研究和实践中,我们的语文教育领域仍旧未能对其进行很好的领会,比如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未能认真研究和处理好语言与文字的关系,对口语教学缺乏足够的重视和应有的研究。[17]
1978 年《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行草案)》指出,小学语文教学的目的是培养学生识字、看书、作文的能力,初步培养准确、鲜明、生动的文风;要求使学生基本掌握常用汉字,初步打好阅读和写作的基础。小学语文教学的要求包括:学习汉语拼音,以帮助识字和学习普通话。[18]
1980 年《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行草案)》指出,小学语文学习的目的是培养学生识字、看书、作文的能力,初步培养准确、鲜明、生动的文风。小学语文教学的要求是使学生掌握常用汉字,初步打好阅读和写作的基础……能听懂普通话,听人讲话能抓住主要意思;能说普通话,能当众说清楚自己的意思。[19]
从以上历年的语文教学大纲和研究成果来看,1950 年听话、说话训练有被重视过,作为相对独立的语文知识领域也被探讨过,相关课程标准也提到了独立编写“听话说话”的教材,尽管语文教育专家恳切地呼吁语文口语教学的独立地位和重要性,但自1954 年起,听话说话训练出现了历史性的倒退,本来岌岌可危的独立地位荡然无存,被依附于阅读教学尤其是作文教学。
六、提高口语表达能力——听话说话教学重获独立地位
1986 年的《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指出,小学语文教学的目的是培养学生的识字、听话、说话、阅读、作文的能力和良好的学习习惯,并在语言文字训练的过程中进行思想品德教育,并在“努力改进小学语文教学”部分提到,要加强听话和说话训练。[20]
1987 年,吕叔湘先生谈及“关于语文教学问题”时,率先提出了语言训练的问题:语文教的和学的仅仅是“文”,并不包括“语”,语文教学仿佛有点半身不遂,首先应该推广普通话,其次需要提高口语表达能力……语言训练和文字训练,相辅相成,互相促进。从教学进度看,这也是两条 腿走路的问题。[21]
1988 年《九年制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初审稿)》和1992 年《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继续细化了对小学语文听说教学的要求。“听说”再次以独立的身份出现在语文学习领域。
七、口语交際教学——全新的名称、更高的要求
2000 年《九年义务教育全日制小学语文教学大纲(试用修订版)》在教学总要求中第一次出现“口语交际”,口语交际要讲究文明礼貌;听人说话能领会主要内容;坚持说普通话,能用普通话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22]大纲对各个学段提出了详细的口语交际要求以及关于在口语交际教学中应该注意的问题。
此时关于口语交际教学的研究成果百花齐放。倪文锦、何文胜编著的《祖国大陆与香港、台湾地区语文教育初探》(2001 年)一书,针对我国当时还没有统一规范的口语测量表,更谈不上有完整的评估体系和具体评价指标的口语交际教学问题从各个方面作了详细论述。根据2000 年教学大纲的要求,结合教学实际,将影响听话、说话能力的各种可能因素归纳为14 个变量。王志凯、王荣生编著的《口语交际教例剖析与教案研制》(2004 年)从具体案例出发,直击口语交际教学的弊端。上编从理论角度阐述了口语交际的内涵特征以及心理学和语用学特点,接着论述了新中国成立前后听说教学的变化,并对口语交际的研究成果作了深度的剖析和审视;中编提供了丰富的操作性强的口语交际材料;下编从国际研究视角,列举了美国、日本的听说教材。
《义务教育阶段语文课程标准(2011 年版)》提出了各个学段口语交际教学的目标和内容,每个学段给予了具体的教学实施建议和教学评价建议。2015 年《义务教育语文教学质量基本标准和评价办法》中第三学段(五、六年级)教学质量基本标准从态度、倾听和表达三个方面提出了评价标准以及评价方法。[23]
目前系统地把口语交际教学独立作为研究对象的专门著作有张鸿苓著的《中国当代听说理论与听说教学》。此书上编说明了听和说的六大功能,并详细介绍了听和说的生理学基础和心理学基础。方言、书面语两方面同汉语口头语言作了比较,并归纳了汉语口头语言的特点;中编探讨了听话的能力与教学现状,以及要求、内容、教学原则、教学方法和教学程序;下编探讨了说话的地位与作用,现状、原则、要求和方法。
20 世纪前期从没有听话说话教学到正式确立听话说话的地位,從最初的国语运动到倡导标准语走向科学化、规范化的道路,从宏观的国语教学法论述走向以实际的可操作的案例来指导教师教学,口语交际成果丰硕。但其缺点是对儿童语言的发展仅是经验的积累和观察,并没有科学的系统的认知心理学知识和语言学知识作为研究支撑。口语的使用频率要远远高于识字写字、阅读、写作和综合性学习,但为什么听话说话教学一直不受重视呢?或许最重要的是口语交际教学无法科学地纳入标准化考试中,因而研究者也鲜有从此处着手的,如此恶性循环,口语交际教学效果必然很差,所以构建科学的口语交际的知识体系和评价系统是当务之急。
口语是现代语文不可或缺的核心构成,口语教学常常是语文教学变革的突破口。什么时候口语教学被重视,什么时候语文教学领域就会出现繁荣景象。口语交际能力本身是一个综合性的能力,我们亦可以从其他的学科来研究它,科学地分析其原理、特点和原则。一来拓宽研究的视野,二来也为口语交际注入新鲜血液。20 世纪上半叶口语教学的发展与一批教育家的推动密不可分。这极好地说明了理论研究与教学实践的关系,语文教学要有突破,要真正回到本体,需要相关的研究作支撑,更需要有学科意识的自醒与自觉。
参考文献
[1][3]徐林祥. 百年语文教育经典名著(第三卷)[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2,2.
[2][4]陈元晖. 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G].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279~280,800~801.
[5][6]陈元晖. 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普通教育[G].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520,713.
[7][8]徐林祥. 百年语文教育经典名著(第一卷)[M].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20,92.
[9][10][13][14][15][16][18][19][20][22]课程教材研究所. 20 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G]. 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16,21,73,82,117,155,177,185,195~200,256.
[11][17]洪宗礼,柳士镇,倪文锦. 母语教材研究(卷一)[M].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238,174.
[12]李杏保,顾黄初. 现代语文教育史[M]. 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7:346.
[21]吕叔湘. 吕叔湘论语文教学[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58~61.
[23]“ 义务教育学科教学质量基本标准和评价办法”项目组,甘肃省教育科学研究所. 义务教育语文教学质量基本标准和评价办法[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