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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筠簃丛书》研究
——兼述士林交游与道咸学风之变

2019-03-19申亚雪贺天平

关键词:刊刻丛书

申亚雪,贺天平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学术的发展与丛书的刊刻紧密相关,清代丛书刊印蓬勃发展,出版书籍约占据我国古代图书总量的三分之二。[1]《积学斋丛书序》中描述了清代盛极一时的刊刻现象:“大师耆儒,咸孜孜焉弗倦,校益勤,刻益精。”[2]这一阶段丛书刊刻规模巨大,其所载内容包括了历代政治、经济、军事、民俗和科技文化等,大大促进了学术的发展,以编纂丛书为主要形式之一的考据学等流派的发展尤为显著。张之洞亦在《书目问答》中肯定了丛书刊刻对于学者研究残佚之著述的显著功劳:“丛书最便学者,为其一部之中,可该群籍,搜残存佚,为功尤巨”,[3]此外,还列举了数十部“多存古书、有关实学、校刊精审”的丛书,其中之一即为《连筠簃丛书》(以下简称《丛书》)。

一 《丛书》著述种类及缘起考辨

《丛书》的刊刻从1847年起持续至1852年,跨越道光、咸丰两朝,收录书目众多,涉及内容丰富,校刻精良,影响深远。随着新史料的不断挖掘,丛书的书籍种类不断更新,由最初的十二种[注]民国二十四年商务印书馆辑印的《丛书集成初编》:《韵补》(含《韵补正》)《元朝秘史》《唐两京城防考》《长春真人西游记》《汉石例》《勾股截积和较算术》《椭圆术》《镜镜詅痴》《癸巳存稿》《群书治要》《湖北金石诗》《落颿楼文稿》。、十三种[注]1956年艺文印书馆辑印的《百部丛书集成》共刊13种,即在12种的基础上,将附于吴才老《韵补》之后的顾炎武《韵补正》另算一种。,扩展至十五种[注]1959-1962年,上海图书馆编,中华书局出版《中国丛书综录》在《百部丛书集成》基础上增加了《说文解字义证》《永乐大典目录》两种,共15种。史广超的15种观点略有不同,在《丛书集成初编》基础上增加了《说文解字义证》《永乐大典目录》《汉碑录文》,详见史广超.顾祠会祭研究1843-1922[D].复旦大学,2013:129.、十六种[注]郭丽萍将《韵补》和《韵补正》分为两种,即成16种,详见参考文献[7]。及二十一种[注]崔建芳在史广超15种观点的基础上增加了《桂苑笔耕集》《营造法式》《元遗山先生集》《澹静斋印存》《读史记略》《泉志补考》,详见崔建芳.杨尚文与《连筠簃丛书》[D].北京师范大学,2011:13.,对此学界尚未形成一致观点。通过对二十余种相关书籍进行考辨发现,根据书籍作者的不同,《连筠簃丛书》目前可考种类应为17种,共247卷。

《韵补》《韵补正》《元朝秘史》《唐两京城防考》《长春真人西游记》《汉石例》《勾股截积和较算术》《椭圆术》《镜镜詅痴》《癸巳存稿》《群书治要》《湖北金石诗》《落帆楼文稿》《说文解字义证》《永乐大典目录》《汉碑录文》是目前已确定属于《丛书》的十六种著述,其封面或首页均明确刻有“连筠簃丛书”“灵石杨氏刊”字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中国善本书目》所收录的《桂苑笔耕集》善本,明确指明为清道光杨氏连筠簃抄本,[4]因此,该书应归入丛书目录。《遗山先生集》只在每卷卷首写明:“元张德辉颐齐类次,平定张穆石舟校梓”,且落款为“阳泉山庄”,并未涉及杨氏与连筠簃。[5]《读史记略》虽是杨氏重刊,但早在1842年就已刊印,而1847年《镜镜詅痴》才付梓,时间相去甚远,故推断不属该丛书之列。《澹静斋印存》仅记载“清杨尚文辑,道光间钤印本,又咸丰间刻本”[6]254,具体出版时间不详。“澹静斋”为杨氏书斋名。《泉志补考》[注]该书为清代瞿中溶(1769-1842)所著,字苌生,号木友,江苏嘉定人,为钱竹汀门婿。尚未得见。就已有研究所知,张穆等人筹划刻印《古泉考》与《营造法式》但并未刊成,[7]故而得出十七种之观点。

整体来看,《丛书》收录著述上溯唐代,下至清代,既有诗词文集,又有金石小学,同时还有算学各类,以及大量史地类著述,追本溯源,则离不开出资人杨尚文(1807-1856),丛书名称“连筠簃”即来源于杨尚文在京寓所名称。

杨尚文,字仲华,号墨林,山西灵石人。杨氏乃灵石巨族,据杨氏家谱所记载,自先祖杨凤仪开始,杨氏经商致富,至墨林一世,家境优渥,所涉当铺商行遍布北京、天津一带,人称“当杨”。民国二十三年《灵石县志》对其有如下记载:

杨尚文,由河东监务义叙知府,以子昉贵,貤赠通奉大夫。性豪爽,慕项墨林之为人,因自号曰墨林。家藏书籍字画几与项氏等。早岁居京师,所交尽一时名士,名士亦喜公风雅,愿与缔交。遇寒士,不吝推解而曲体其情,以是墨林之名动京师。有校刊读史记略连筠簃丛书行世。其居乡时,曾立恤嫠会[注]古代专门救助贫苦寡妇的慈善组织。,凡老弱病苦者,皆岁有周给,今子昉尚继其事。[8]

从上述记载中可以看出,杨尚文一生未担任朝廷有实权的官职,仅因其子杨昉(1830-1894)[注]杨昉,字少初,号朗山,兵部武选司兼武库司郎中,杨墨林四子。光绪元年,杨昉覃恩加二品衔,墨林以公官晋赠通奉大夫。的显贵地位而获封名号。杨尚文好书法喜收藏,对金石、算学亦有浓厚的兴趣,早年居住北京,性格豪爽,遍交贤士,在京城有较高声望。因仰慕明代著名收藏家、鉴赏家项墨林,而自号墨林,足见其收藏、鉴赏之兴趣。杨尚文虽未在仕途上大显身手,但其对于当时的学术活动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

《丛书》的筹刻缘起于杨尚文的算学志趣,最早可追溯至其与郑复光(1780-1853以后)[注]郑复光,字元甫,又字浣香,安徽歙县人,清代算学家、光学家。的结识。郑复光曾多次参加乡试,却未考取功名,于是投身于对物理光学理论研究和制器之道的研究中,《歙县志》记载其“以明算知海内,凡四元、几何,中西各术,无不穷究入微”。《镜镜詅痴》历时十年成稿,原寄希望于萧山广文黄超[注]萧山,地名。广文,明清时对地方儒学教谕的称呼。黄超,字铁年,杭州人,生卒年不详,曾任山阴教官。先生付梓,却未能如愿。[9]道光二十四年(1844),怀才不遇的郑复光复来京师,杨尚文“耳其高名,礼请为季弟子言[注]子言即杨尚志(1821-1856),杨尚文弟。师,兼谋刻所著论算各种”。[10]道光二十七年,《镜镜詅痴》刻竣,杨尚文不仅是出资人,还为书中绘制插图128幅[注]该数据来源于郭丽萍,详见参考文献[7]。。郑复光及其著作尚未引起时人重视之时,杨尚文独特的学识兴趣促成了这本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物理学专著的面世和传播,魏源就将《镜镜詅痴》中记载的制作望远镜的方法载入《海国图志》之中。[11]2

此次见面虽然开始了《镜镜詅痴》一书出版筹划工作,但杨尚文与郑复光的相识很可能要早于1844年,这与部分学者将杨、郑二人的相识归功于张穆的判断不同[注]郭丽萍、张蓓如等均持此观点,详见参考文献[7][22]。。郑复光在《费隐与知录》中提到:“余寓灵石张家庄年余”,[11]6该书出版于1842年,此时郑复光已在灵石张家庄居住一年多,杨尚文亦乃灵石张家庄人,虽未明确提及杨尚文其人,但推测“墨林兄”应为同一人。杨、郑二人的交往并未随着《镜镜詅痴》的出版而终止。同年,杨尚文回山西灵石老家居住,郑复光也一同前往,多年担任杨氏子弟的塾师,这在笔者获得的《郑浣香先生譔印谱序》的手稿中得到证实。杨尚文收藏历代名公之印,摹临于纸,汇编成谱,郑复光作序,落款为“道光岁次庚戌中秋月,歙浣香郑复光识于冷泉[注]冷泉,地名,今位于灵石县城以北16千米处。之或可轩,时年七十有一”。据此可知,1850年71岁的郑浣香依然居住在灵石,“或可轩”应为杨氏在灵石的书斋名。

郑复光对杨尚文乃至整个杨氏家族的影响都是不可忽视的。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杨尚文又出资出版了罗士琳[注]罗士琳,字次璆,号茗香,安徽歙县人。(1789-1853)的《勾股截积和较算术》。该书选入《丛书》与郑复光有直接关系。罗士琳乃郑复光同乡,一直有学术往来且罗将“勾股截容方积诸题,授郑子瀚香”[11]8,《丛书》中收录的《勾股截积和较算术》上卷末亦标明了“郑复光校”字样。此外,刊印数学家项名达(1789-1850)的《椭圆术》亦源自杨尚文论算兴趣之列。

二 《丛书》的刊印过程

杨尚文之所以选择张穆经理丛书刊刻事宜,与张穆个人的人生轨迹和学识志趣紧密相关。张穆早期钻研朴学,对文字训诂尤为擅长,亦对诗词书法有独到见解,祁寯藻(1793-1866)[注]祁寯藻,字叔颖,一字淳甫,避讳改实甫,号春圃、息翁,山西寿阳人。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三代帝师。称其“通孔氏微言大义,精训诂篆籀于史,通天文算术及地理之学……为文不经石州诃斥订正,未可示人。”[15]《平定县志》中记载“张穆所点校书籍无不精审,各书肆争相翻刻,以此名震京师。”并称其学问“与钱大昕、王船山齐名”。[16]《山西通志》亦记载了不论名人大家还是普通士人以文辞求正、订正文稿寻找张穆。[17]

除此之外,两人合作的达成也与际遇穷达、交游广狭相关。张穆父母早亡,早年只得寄居在京城通州舅父家中,自幼聪敏好学,却仕途多舛,困于科场。游居京城的张穆结识了志趣相投的同乡杨尚文,知晓尚文的谋刻之意后,张穆接手了《丛书》的刊刻。筹刊之初,张穆也建议“是无宜,先于《镜镜詅痴》者”,校订了全书内容,并做题词。

在张穆的操持下,《丛书》刊刻任务有序展开,在其给好友许瀚[注]许瀚,字印林,室名攀古小庐,山东日照虎山镇大河坞村人,清代杰出的朴学家、校勘学家、金石学家、方志学家和大书法家。(1797-1866)的一封长信中也可见当时具体的刊刻过程:

老兄是托,不惟墨林毫不掣肘,即弟亦不参一议,但坐待读未见书耳,此非今日吾兄弟第一惬心之事乎。局中除伯山帮校外,或尚需请人分校,亦祈酌之。薛介伯[注]薛寿,字介伯,晚字价伯,江都人,生平专力许书,于音韵尤有深造。有书来,以此事相嘱,弟亦未能遽诺也。……弟意见,老兄与伯山二人了之,何如何如?桂书弟止读过一二册……老兄及伯山须各印数部外,即封板寄京,是则我等所以酬墨林尔。京师书局,仍弟督办。现在刻竣者,镜镜詅痴。已上板[注]印刷时排字的过程,用一块带框的铁板作底托,上面敷一层用松脂、蜡和纸灰混合制成的药剂,然后把需要的胶泥活字拣出来一个个排进框内。排满一框就成为一版,再用火烘烤,等药剂稍微融化,用一块平板把字面压平,药剂冷却凝固后,就成为版型。者,元秘史,西游记,勾股截积。群书治要尚余四分之一。外有拟刻书目单奉商,望细意勘定。大著金石考辨,望抽抄示我。……承示马君略考三种及汉碑录文,即望汇寄。金石书有佳者,都可刻入。……星伯先生两次赴陕,本属蛇足,今病矣,尚无来京确耗,拟刻其两京城防考,久未寄到……[13]21-23

该信写于道光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从中可以看出,杨尚文充分信任张穆,由其负责督办各项刻书事宜,包括书目选择、版本审定、书稿的校订、人员安排、时间进度、刻板管理等具体事项。此时,《镜镜詅痴》一书已完成,《元朝秘史》《长春真人西游记》《勾股截积和较算术》已上板,《群书治要》已完成四分之三。上述材料中还提及了张穆等人着手拟刻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马邦玉的《汉碑录文》以及徐松的《唐两京城防考》等书目。而这些书的刊刻与张穆的交游圈子直接相关。

道光十一年(1831),张穆结识了同为辛卯优贡生的何绍基与苗夔[注]苗夔,字先麓,直隶肃宁人。(1783-1857),相近的性格旨趣使得他们成为毕生挚友,来往密切。对此,苗夔说:“同年咸集,独与何子贞、张石舟以说经讲小学最相得。”[18]何绍基则言:“两君所善者,则无不与余善。”[19]因此,何绍基与苗夔都参与到《丛书》的刊刻过程之中,何绍基不仅为一半以上的书目题记、署检,还提供了《韵补》的底稿和《落帆楼文稿》的前二卷,苗夔则校对了《韵补》一书。

鸦片战争之后,为御外敌知识分子在学术界发起“经世致用”的号召,关心时局的张穆开始思考经世之学问,从文字训诂转向有益于边境防卫的地理考据,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之士,如祁寯藻、徐松[注]徐松,字星伯,原籍为浙江上虞人,后迁顺天大兴,清代著名地理学家。嘉庆十三年(1808)以进士任翰林院编修,道光年间任礼部主事、江西道监察御史等。(1781-1848)、何秋涛[注]何秋涛,字愿船,福建光泽人。清代地理学家,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官刑部主事。咸丰间,擢升员外郎、懋勤殿行走。张穆故世后,为之校订《蒙古游牧记》并付印。(1824-1862)、俞正燮[注]俞正燮,字理初,安徽省黄山市黟县人。(1775-1840)、沈垚[注]沈垚,字子敦,浙江乌程人。(1798-1840)等。事实上,由于张穆的奔走相助,他们都参与了《丛书》的刊刻。

《癸巳存稿》与《落颿楼文稿》即得益于张穆的交友关系和其对刻书事宜的孜孜不倦。何秋涛曾言:“先生一介寒士,而以流通古籍,扬扢前贤自任。其于师友著述表章,尤不遗余力。若俞氏理初沈氏子敦,皆同志之友。先生尝钞其所著,癸巳存稿,落颿楼(文)稿,藏箧中。及其人殂谢后,悉为谋诸有力者校刊传世”。[20]俞正燮比张穆年长,但彼此相交甚密。[21]因沈垚精于地学,张穆时常与之讨论西北边外地理,关系熟稔。[12]张穆通过刊刻丛书的机会使好友遗稿得以付梓问世,当然“有力者”指的就是杨尚文。此外,徐松提供了《长春真人西游记》的底本,何秋涛亦负责了下卷的校订。张穆自翰林院抄录《永乐大典目录》[注]有关张穆与《永乐大典目录》的研究详见参考文献[24]。并刻入《丛书》极有可能与祁寯藻高居庙堂的影响力有关。[22]

另外,许瀚对《丛书》的刊刻亦有不可忽视的贡献,《说文解字义证》《韵补正》《汉碑录文》《湖北金石诗》都由其校订。许瀚与杨尚文直接交往甚少,甚至刊印桂书后期因张穆辞世,两人产生误解。[7]张穆遗世书稿中有二十余封是写给许瀚的,尤其在道光十九年至道光二十八年间,并多次为《丛书》,尤其是桂书刊刻的相关事宜进行了讨论与商定,[23]39-96其中张穆写道:“杨氏只主于出资刻书,杨氏所信者弟,而弟所信者老兄也。”[23]77由此可见,许瀚的参与是基于与张穆的挚交关系。

道光二十九年(1849),随着张穆的辞世,《丛书》的刊刻进入尾声,咸丰二年(1852)《说文解字义证》最终讫工,“书成而墨林、子言不及见矣”,[14]至此,《丛书》刊刻终止。

三 《丛书》著述特点与士林交游的内在联系

1847年至1852年,《丛书》刊刻历时六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刊刻了诸多稀要史籍和时贤力作,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复杂交互的团体,他们或因志趣相投,或同为学问研究,或同系国家命运,通过梳理《丛书》著述内容及其刻书群体的交游结构发现,《丛书》独具道咸时期的时代特征及学术倾向,窥一斑而见全豹,对此内在关系的厘清对进一步认识晚清士林之氛围,学术之格局有重要意义。

(一)“校刊精良”的编辑要求与“毫不掣肘”的团队协作

清中期以后,丛书的编辑日益精良,尤其是私家刻书更以质量上乘、校勘精良而著名。后世评价《丛书》“校刊精良”,一方面体现在文字审校的过程上,另一方面注重把控刊刻的内容和所选用的底本。《丛书》精湛的文字审校工作主要通过对校订人选及校对过程的把握来保证质量,参与文字校订的许瀚、张穆、苗夔等极重文字训诂,所刻书目均要经过谨慎严格的校对过程。以《说文解字义证》为例,许瀚校订“凡所征引,必检原书”,甚至在已刻三卷的情况下,因发现舛误而重新校对,不惜耗费人力与才力,几经波折才得以完成。《丛书》刊刻了诸多稀要著作,在书目的版本内容上也极重考辨。所刻《永乐大典目录》是现存唯一完整目录,[24]在刊刻《韵补》之时,张穆与何绍基将各家刻本、写本进行考订,如大興刘侍御所藏汲古阁景宋本、道州何方伯所刻正德年间天衢刻本等,但各家误亦略同,但“幸才老所引之书今日十九俱在,精意讎对尚非难事”,张穆最终通过重新校对才将其收录入杨氏丛书。[25]为此,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不乏肯定之语:“《元朝秘史》《长春真人西游记》在历史上、地志中极有价值。《群书治要》为久佚之秘籍,《癸巳存稿》亦时贤之名著,而《镜镜詅痴》乃百年前研究物理之书……每书冠以石舟序言,署检者为当日书家之何绍基,亦足见其审慎不苟焉。”[6]49-50

相对于精益求精、严格的审校过程,《丛书》在整体刊刻流程上显得极为“宽松”。刻书的流程大体上分为选书、校稿、确定书版格式、择工刊刻、通盘核算、封板等。杨氏所刻《丛书》与当时盛行的家族式刻书有所不同,虽然杨尚文与弟杨尚志共同参与了丛书的刊刻事宜,但刊刻事宜更多的是由张穆主导,打破了家族限制。作为出资方,杨氏主要负责提供刻书所需资金,仅出于个人兴趣所致参与了《镜镜詅痴》的绘图与文字校订,面对大多数具体的刻书事宜均不干预,相对而言给予了经理人绝对的发挥空间。对于整个流程,张穆曾说“不惟墨林毫不掣肘,即弟亦不参一议”,[13]21给予校订者极大的自由和信任,就连所需酬金亦无限制,多依据受资人花费来支付,寄板前的样本数量也仅做大体约定。因此,《丛书》的刊刻是以参与团体之间的信任为基础进而自发协作完成的。

(二)“有助实学”的择书原则与“顾祠会祭”群体身份

书目的选择是丛书刊刻的首要步骤。杨氏丛书在张穆的推荐下刊刻了许多以实学为主要内容的文稿,应时代之需是其中重要的择书标准。张穆与好友讨论书目时言明:“大约弟刻书大意,总以有助实学为主,不论卷帙多寡。”[13]22-23何绍基也称《丛书》“皆发明经史,裨益实用之书”。[14]张穆曾将《镜镜詅痴》中记载的望远镜制作之法,向主事官僚推荐用以对抗敌军。[10]刻印之时,郑复光又将《火轮船图说》附于正文之后,同样是为了满足时代所需。《丛书》将边疆地理、域外地理学和政治学纳入刊刻之列,各类史地著述以及《元朝秘史》《群书治要》的刊刻是心系时代,将学术研究与社会所需相结合思路的延续。此外,丛书刊刻之时,西方数学、光学知识已经开始传入,对传统学术产生刺激,《椭圆术》的作者项名达就认为:“历学于中西,须一体视之,不可有门户之见。”[26]对算学各类的刊刻,既体现了杨尚文独特的学识兴趣,同时也暗含了晚清开始寻求“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自救之路。

《丛书》有助实学的原则有着广泛的群体共识。道光二十二年(1842),张穆和何绍基在北京发起创建顾祠的号召,以此纪念儒学大师顾炎武,次年,顾祠建成。[27]何绍基描述:“海内魁儒硕士,治朴学、能文章者先后至都,游集甚盛。为之职志者,则余与张石舟、陈颂南也。”[14]《丛书》的构成群体与“顾祠会祭”群体联系紧密,徐松、张穆、何秋涛、何绍基、苗夔等人是顾祠修建的发起人和主要出资人。[28]苗夔在《使黔草序》中表明许瀚、杨尚文、杨尚志多次参加顾祠会祭活动,其中他与张穆、何绍基未曾缺席每年的祭祀活动。[18]郑复光也于道光二十四年九月首次参加秋祭,又在此后两年内参加了五次会祭活动[注]这五次分别为:道光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生日祭和同年九月初九秋祭,道光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春祭、五月二十八日生日祭和九月二十一日秋祭。资料来源《顾先生祠会祭题名第一卷子》,转引自《镜镜詅痴笺注》,详见参考文献[11],第8页。。[11]8顾祠会祭既是一项祭拜活动,同时也兼具了一定的学术功能,为扩大经世致用思潮在京城乃至全国的影响提供了舆论空间,群体内部形成了博学于文、经世致用的学术共识。[28]因此,嘉道以来,学人为经世致用,多究心边疆史地,这也从根本上影响了《丛书》的刊刻。

(三)陆疆史地的研究倾向与“实学救国”的政治觉察

《丛书》对陆疆史地类内容的刊刻倾向表现在两个层面。首先,《丛书》收录了《长春真人西游记》《唐两京城防考》《元朝秘史》等史地类著作,同时还将从事史地研究的俞正燮和沈垚的《癸巳存稿》和《落颿楼文稿》辑录在内,充分表明《丛书》对陆疆史地内容的重视。其次,《丛书》刊刻金石类著作既是由于杨氏对金石古刻之类的喜爱,在其为《汉西岳华山碑》所写题跋中写道“余生也晚,酷嗜古刻,而于汉碑碣尤探求不遗余力”,[29]同时张穆的边疆史地学研究一部分也通过考据金石文字获得,这是因为墓志碑石的特殊性决定了其中蕴含着大量地理方面的内容。[30]因此,张穆曾说:“金石书有佳者,皆可刻入”。[13]22-23

对国家边防地理的关注源于政治觉察对《丛书》刊刻群体的深刻刺激。鸦片战争后,国门被迫打开,国势日衰,外敌侵略,民族矛盾加深,面对战争带来的国家安全忧患,士林学人的治学旨趣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张穆曾云:“念吾辈既曾读数行书,若竟置天下于不问,将所学何事?”[23]114张穆、何绍基等人实学救国的主张不仅契合了经世学风的时代意义,更反映出当时士林学者的政治觉醒。以祁寯藻、徐松、沈垚、何秋涛等学者为主,研究边疆史地学术、参与顾祠会祭,既是经世之学的一种实践,同时也代表了时人心系国家命运,试图通过学术交游表达其政治愿望的一种途径。

《丛书》得以刊印既源于有识之士的倡导和推动,也得益于杰出人才的参与和协助,在丛书刊印的过程中形成了独特的知识群体和交游网络,围绕士林交游所形成的学术氛围则进一步揭示了这一时期学风的转变和形成。

四 《丛书》的流传及历史意义

《丛书》后期流传并不广泛,张之洞在谈到《说文》一书时也曾提及:“其书当为灵石连筠簃校刻,刻后未大印行,其家书版皆入质库,以故世鲜传本。”[31]10054事实上,不仅由于《说文解字义证》卷帙浩繁流通困难,《丛书》的其他书目亦不甚流通。

究其原因,《丛书》筹刻之初,张穆就在写给许瀚的信中说明了书版的刻印及归属问题:“老兄及伯山许各印数部外,即封板寄京,是则我等所以酬墨林耳。”[13]22许瀚校刻《说文解字义证》时,张穆也对所刻数量强调:“样本约不过十部,寄弟三部,吾兄留七部足矣”。[32]由此可以看出,校订人和经手人印存数部后,即封板交给出资人,只有出资人拥有丛书大量印刷、售卖的权力。杨尚文资助《丛书》的目的并非盈利,其中部分也赠予友人,《韵补》刻毕,苗夔就获赠“数十秩捆,载归河间”。[25]另一方面,丛书刊刻后期,杨尚文资金不足,难以维持大规模刻书所需。张穆在给许瀚的信中表示出担忧:“墨林光景大是强弩之末,弟仍趣其作此等事者,正所以报之也”。[23]67

尽管丛书流通不甚广泛,但依然有藏家收藏并多次翻刻,例如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延古堂李氏本和学部图书本,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光绪二十六年上海扫叶山房石印本等,民国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丛书集成初编》亦收录《丛书》十二种,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华书局编撰的《中国丛书综录》和台湾艺文印书馆的《百部丛书》亦将其收录其中。相比动辄数百卷的大部丛书,《连筠簃丛书》规模不算宏大,但内容考证严谨,制作精良,后世的推崇和引录是基于其较高的文献价值。

吴才老所著《韵补》散见于后人引用之中,顾炎武通过《韵补正》一书对其进行了补充和校注,两书对于古代音韵学的研究有重要意义。除《丛书》之外,《借月山房汇钞》《泽古斋重钞》《指海十二集》都将其收录其中,《百部丛书》刊印时也将其收录,但由于“连筠簃本校刻精审,故据以影印,并附四库提要于后”。[22]《丛书》对金石类著述《汉石例》的初刊为其翻刻传播提供了重要的基础。“按《汉石例》凡三刻,杨氏外,有湖州丁氏,吴县朱氏,丁氏系就杨氏祖本翻雕,朱氏则就杨本重刻,舛误均较杨本为甚,因此治汉石例者,率多以杨本为善。”[33]由此可见后世对《丛书》价值的肯定及其在文献史上的地位。

张之洞在“劝刻书说”中曾说过:“刻书者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亦利济之先务,积善之雅谈也。”[31]9975清代丛书刊刻对于古籍的留存贡献是巨大的,许多珍贵史料的汇集、保存和流传都得益于丛书刊刻之功,也正是由于丛书编刊的兴盛才成就了清代在古代中国出版史上的极盛地位,对于近代以来的出版业影响深远。[35]《丛书》是清代丛书刊刻的一个缩影,客观反映了清代出版业的发展状况和特点,除了传播古籍、启发后学的一般价值之外,还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

受地缘因素的辐射和影响,清代学术的地域性特点显著,如皖派、江浙学派等学术群体。同一地域的学者间的交游相对紧密,是地方学术构成的重要内容。《丛书》的主要参与人员在群体构成上显示出极强的地域性,出资人杨尚文、经理人张穆、文字校对人杨尚志、署检冯志沂均是山西籍学者,凸显了其人员背景的地域性特征。尽管丛书的群体以山西籍学者为主,但其刊印活动具体实施却集中在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北京地区。作为天下之根本,四海瞻仰之地,地方士子都汇集于北京,城南西河沿、琉璃厂一带书肆云集,京师雕工印铺也集中于此,这为地方学者提供了学术活动和人员互通的空间,《丛书》的主要刊印活动就集中在北京完成。[注]除《汉碑录文》在清江浦刻成、《说文解字义证》在山东刻成之外,其余各书均在京城刻就。[7]由此清代地方学术与北京中心学术互动之关系可见一斑。

《丛书》得以刊刻是参与群体之间交游的结果,这一过程是清代文人学术人生的一个侧影。清代学者交游成风,借由学问上的师承关系,或同乡亲属,或同科士子等而建立起亲密关系,从而结成关系紧密的小圈子。[28]士林交游既是清代文人之间学术交流和互动的一种重要方式,也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特定的生活环境对士人的影响更加直接和明显。杨尚文在京城时就广交好友,何绍基称:“墨林虚怀敬友,既遍交一时贤俊,因命子言师事余及颂南、石舟,又学算于郑浣香。”[14]清代学者们沟通和来往通常是基于志同道合、声气相投的学术志向,因此,交往频繁的群体之间也往往形成相近的学术倾向。《丛书》的刊刻即是杨尚文、张穆、何绍基、许瀚、苗夔、何秋涛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其中包含了同乡、同科、私交好友、同学及同一思想流派等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正是他们之间相资相商、砥砺志行才有了丛书的问世。道咸学风的转变与旅京学者群体之间的交游网络密不可分,而《丛书》群体为当时士林交游的方式和特点的提供了具体例证。

《丛书》反映了道光年间士人关心国家命运,由考据学风向倡导经世致用转变的时代特征。《连筠簃丛书》的刊刻集中在道光二十年至三十年之间,该阶段一方面承袭了乾嘉时期考据之余波,同时又向经世实学大步发展,因此,丛书整体上以校勘古籍为重,校雠颇精,但同时又反复凸显助于实学的宗旨。经世致用思潮是伴随着社会危机的加深而不断推进的,传统学术为了应对社会现实而做出调整和转变,因此张穆、杨尚文、何绍基等人刻书立说,参加顾祠会祭,渴望实学救国,其著述内容与构成群体所表现出的经世致用的学术倾向和关注边境国防的爱国思想,为《丛书》的刊刻赋予了一定的政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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