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主底儿女们》:知识分子的罪感意识
2019-03-17法雨奇
法雨奇
(上海交通大学,上海200240)
《财主底儿女们》是七月派作家路翎的代表作,上、下部先后完成于1943年11月、1944年5月,由希望社初版于1945年11月、1948年2月。本文对于这部作品的切入点在于 “罪感意识”。“罪感”首先是一个宗教中的概念,基督教认为人与生俱来就有原罪。其次,本尼迪克特提出“罪感文化”一说,罪感文化通过内心的罪恶感来维护善行、使人得到道德的提升,而非通过外部的强制力。[1]P154受到基督教深刻影响的西方文化就是一种罪感文化,具有很强的忏悔和赎罪的意识。
“罪感意识”在文学作品中有如下两种表现:首先,它是一种自我反省和谴责的精神,进而深化为对灵魂的叩问,由此在文学中体现“灵魂的深”;其次,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罪感意识”也是一种历史和社会层面的反省,是对历史之罪和阶级之罪的承担。刘再复与林岗在《罪与文学》中指出:“中国太多乐感文学,却少有罪感文学。”[2]在这种背景下,《财主底儿女们》体现的罪感意识是难能可贵的。本文从罪感意识的角度出发,试图更深入地认识这部作品展现的20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更加明确其文学史意义。
一、“精神奴役的创伤”
蒋纯祖身上的罪感意识和“精神奴役的创伤”[3]有着紧密的联系。虽然封建传统造成的创伤发生在哥哥蒋蔚祖身上,但蒋纯祖作为这个家族的一员也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路翎在《论文艺创作的几个基本问题》中对胡风所谓“精神奴役的创伤”进行了阐释:“它是用吃人的礼教,忠臣孝子的感情,三从四德的规范,仁义道德的温情来进行着看不见的屠杀的。”[4]P98蒋蔚祖这个人物就是受到杀人不见血的精神奴役的典型。
蒋蔚祖在诗书礼仪的教育中长大,是一个旧式的知识分子,他作为家中长子得到了父亲最大的爱,也背负着孝道的枷锁。在专制强硬的父亲的控制下,蒋蔚祖没有形成独立健全的人格,他缺乏主见,软弱无力。路翎在给胡风的信中论及蒋蔚祖这个人物时说:“我找到了一个典型,一个在封建和半封建地的环境里被压溃的,在生活底空虚里长成的优柔、苦恼、无能的人。”[5]P6
常年受到压抑的蒋蔚祖将美貌的妻子作为他获得幸福地依凭,也是他逃离父亲的出口。而金素痕内心被金钱所腐蚀,本性贪婪而自私。她觊觎蒋家的财富,因而操纵蒋蔚祖,将他作为自己谋财的砝码。人格没有独立的蒋蔚祖,不论在父亲还是在妻子面前,都像一个孩童般懦弱无助,他摆脱不了被控制的命运。当金素痕要去找情人时,蒋蔚祖拖她回来,向她忏悔,要回苏州去把父亲杀死,把财产全部交给她去享乐。但他在内心深处还是依照传统伦理的要求,将父子关系置于夫妻关系之上:“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恩爱是父子”[6]P261。他摆脱不了“孝道”二字,也摆脱不了自己被奴役的宿命。他不是被父亲囚禁,就是被妻子囚禁,他身上的奴性让他不仅对着父亲下跪,也对着妻子下跪。在父亲和妻子间的逃亡,不过是从一个牢笼逃到另一个牢笼。
最终,蒋蔚祖还是要“回家”。作为长子,他对父亲的叛逆就像是一种“原罪”,对父亲的违逆和亵渎,让蒋蔚祖产生了深深的罪感意识。他通过惩罚自己的方式来洗刷心中的罪恶。为了向父亲赎罪,他从南京步行回到苏州,一路乞讨,“我们甚至可以将这段旅程视为朝圣之旅——向着父亲诚挚地朝拜和谢罪”[7]P153。父亲去世之后,罪恶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不可饶恕的,他沦为乞丐,扛着二十四孝图行走在出丧的队伍中,最终跳江自杀,通过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寻求最后的“恩泽和饶恕”。
这是父辈之罪,是几千年封建礼教延续下来的罪。在五四时期,这项罪责就已经受到了启蒙者的批判。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提出了“吃人”这一主题,但鲁迅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发现了“吃人”背后的集体无意识,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成为罪恶的一部分,是“亦吃过人”的共犯。如有学者指出:“‘罪恶感’来自鲁迅对自我与传统关系的自省:既然中国的历史传统是‘吃人’,中国文明是食人者的厨房,那么自我作为一位无法摆脱传统的反叛者,同时也就成为‘吃人者’的共谋。”[8]P173-174
如同狂人通过“吃人的是我哥哥!”这一自然伦理关系发现了自己不可逃脱的罪责,蒋纯祖身上的罪感意识亦与这个家族的罪孽密不可分。蒋纯祖在第一部中出场的次数屈指可数,他还是一个孩子,身上带着一种“野兽”般原始、不受约束的个人气质,一直和他的家族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但作为小儿子,他与蒋家血脉相连,是这个家族兴衰的见证者。当金素痕和蒋家在灵堂前激烈地争夺家产,女人和孩子哀哭着,年少的蒋纯祖在布幔前注视着这一人间地狱。这个年轻而单纯、仿佛一只小野兽的蒋纯祖在这一刻感到绝望而恐怖,慨叹他从此失去了一切。
家族的经历对蒋纯祖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与蒋蔚祖相似,蒋纯祖也试图用自我否定和自我毁灭来洗刷心中的罪恶感,以此来得到一种解脱和救赎。在年少的蒋纯祖身上已经表现出了自毁和自杀的倾向。古希腊神话里美少年纳西索斯临水照影,爱上了自己的美貌,变成了象征“自恋”的水仙花,而蒋纯祖恰恰与之相反,在那个家族分崩离析的黎明,他对着园子里发臭的水看到了凌乱、瘦削的自己,说:“我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并表现出了对于自己激烈的否定:“我是很坏的:我心里是很坏的!”[6]P307
蒋纯祖一直无法摆脱过去生活的阴影,他要克服自己身上封建思想的遗存,在他的精神世界时常进行着新旧思想的搏杀。在蒋纯祖迷茫而痛苦的时候,常常有道学的思想违背他的本意显现出来成为拯救的药方。在被情欲折磨而没有出路的时候,他自我欺骗说一切欲望都是丑陋的,甚至有了复古的思想,认为古代的伦理观念是值得称道的。为此蒋纯祖猛烈地鞭挞自己。与他完全变成复古派的哥哥蒋少祖不同,蒋纯祖心中一直存在一种来自旧家庭的罪恶感和卑劣感,这种情感最后深化为对整个民族的批判:“我们是卑劣的种族底卑劣的子民!”[6]P969从蒋纯祖身上,我们看到一个出身封建家庭的知识分子在新旧思想嬗变过程中痛苦的自我搏斗。
二、救亡与革命浪潮中的自省
《财主底儿女们》这部小说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主人公的活动与战争的进程息息相关。小说时间从1932年“一·二八”上海抗战到1941年苏德战争,中间涉及华北危机、一二·九运动、西安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武汉会战、迁都重庆等等历史事件。主人公的舞台也由苏州到上海、南京、九江、武汉、重庆再到四川农村。
小说描绘出的抗战的图景悲壮而惨烈,作战两方的军备实力相差悬殊。在陆上,士兵们只能用步枪打飞机,在海上,舰队也无力和敌人的军舰和战斗机抗衡。蒋纯祖的姐夫——海军军官汪卓伦,带领的负责运输的小舰根本无法抵抗敌军的轰炸。小说中描写了这样让人唏嘘的一幕:在快要沉没的小舰上,一座小炮还在狂怒地向着天空射击。蒋纯祖读到了在这次袭击中壮烈牺牲了的汪卓伦留下的日记,这位军人的严格、顽强、忠诚以及他的痛苦和愤怒都深深震撼了蒋纯祖年轻的心灵。以汪卓伦为代表的死者们的声音说:“你们不能苟且地生活,不能妥协,不能背叛,直到最后”[6]P650,蒋纯祖从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
在全民抗战的大时代背景中,个体被纳入集体的洪流,而个人的情感和意志在民族兴亡面前又显得轻如鸿毛。因为战争,无数的人流血牺牲了,他们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奉献了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那些有责任感的、活着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快乐,他们也应该去投身这项事业,这是一种道德的要求。这个时代的严峻似乎不允许人们再儿女情长,蒋纯祖在演剧队就被人这样批判:“在今天居然有人醉生梦死地幻想,醉生梦死地——恋爱!”[6]P781经历了逃难、目睹了同伴的死亡的蒋纯祖身上存在一种道德上的负罪感。他一直藏着一条旷野上带血的裤子,似乎要用这鲜血来提醒他朋友的牺牲。当蒋纯祖沉迷于浮华的生活,陶醉于爱情之中,他就取出这条染着血迹的裤子,并感到死者的声音一直隐隐地在提醒着他。
在民族解放的战争中,革命的浪潮也汹涌澎湃。20世纪30年代,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逐渐显示其在思想和文化上的积极作用,五四时期的迷茫被确定的真理所取代,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说道:“唯物史观特别是阶级斗争学说,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突出的被接受和被实践的部分。”[9]P3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路翎在40年代末对文学功能的看法是:“文艺,是通过精神斗争而表现着和推进着特定的时代的特定的人群底社会斗争的武器”;在阶级社会里,“它是阶级斗争的武器”;与人民结合是文艺的生命所在:“和人民结合,是新文艺运动的唯一的生命和基本的内容。”[4]P89-123。早在创作《财主底儿女们》时,路翎已经显露出了这种时代的倾向:“我是在写这一代的青年人(是布尔乔亚底知识分子);他们底悲哀,底热情,底挣扎。”[5]P5
小说中,蒋纯祖的罪感意识某种程度上也来源于他的家庭背景和所属的阶级。蒋纯祖出生和成长于封建家庭,如前文所述,他经历了家族的创伤,活在精神奴役创伤的阴影之中。他希望成为一个革命者,一个“新人”, 但他一直感到身上有旧中国的痕迹,在刚加入抗战宣传的演剧队时,蒋纯祖确信他已经进入了新的世界,但“他觉得自己是不新的,混乱的,这使他苦恼。”[6]P713
演剧队中存在一个小的革命集团,这个封闭的小集团利用权威排挤、打击个人,造成了演剧队里不好的风气。蒋纯祖起先阴沉地反抗着这个环境,后来因为和女演员高韵的爱情遭到了集团负责人的不满和妒忌。在一次会议上,蒋纯祖被当众批判,“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根深蒂固的毒素”“侮辱革命”“取消主义的、极其反动的倾向”[6]P779-786等等一系列上纲上线的话被套用在他身上。
蒋纯祖以他诚实的内心发现:这些掌握权柄的集团领袖仅仅是以这个时代的理论为武器去释放自己对权力的欲望和对他人的私恨,通过指责他人堕落来抬高自己。蒋纯祖在愤怒中变成了强大雄辩家,以个人的力量应对来自团体的恶意批判,向这个时代的教条宣战。但在那场革命判决的最后,蒋纯祖被一位年长的革命者盖棺定论为“完全是个人主义者”。蒋纯祖痛苦地承认了这一点。在他之后的生涯中,他不断地挣扎着、和自己战斗,试图改变自己。
蒋纯祖试图克服自己身上的个人主义,投身与人民结合的事业,但他的成长背景也给他与人民结合的目标造成了困难。刚开始,蒋纯祖在青春的热情中受到了这个时代的呼唤,当哥哥蒋少祖问他是否有信仰时,他像一切那个时代的青年那样回答:“我信仰人民”。然而蒋少祖告诫他:“要先懂得,再信仰”。[6]P501在当时大部分年轻人的认识里“人民”只是一个抽象字眼,他们并不真正懂得在中国真实而广阔的生活里人民是怎么样的,而什么又叫与人民结合。
蒋纯祖曾经在炮火中感到身后有很多人和自己一同在战斗,但当离开了战争的环境,蒋纯祖便一直无法感受到自己与人民的联系,他不断地试图通过理论来说服自己:“我们为什么爱人民?因为人民是纯洁的!因为历史底法则如此!为什么爱?因为人民是痛苦的,是悲惨的,是被奴役,是负着枷锁的”[6]P705。 他觉得要像爱一个有着苦难的朋友一样去爱人民,但当在石桥场上他真正地看到一个正在耕地的农民时,他发现自己从未理解过这种劳作的艰辛,从未了解过被剥削的农民的痛苦。他认清了这一真相之后痛苦得发抖。
蒋纯祖出身于一个地主家庭,从小说中对蒋家财富的描写来看,蒋家的儿女们从小的生活中没有物质上的担忧。蒋纯祖在前往上海前,姐姐蒋淑珍给了他一笔钱和一个金戒指,他不用考虑谋生的问题。蒋纯祖成长为一个有着复杂内心世界的知识分子,追求着人的完成和个性的解放,他要如何理解一个还在为贫穷和饥饿担忧的农民的内心?这道巨大的鸿沟就横陈在蒋纯祖的面前,也存在于很多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前。
三、原罪感与自我救赎
20世纪上半叶,基督教作为西方文化的重要源头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路翎对基督教的态度较为复杂,甚至流露出部分批评的态度。小说中蒋秀菊作为一个教会学校的学生就带有虚荣和炫耀的心理。但或许因为路翎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潜移默化地吸收了基督教的思想,使得《财主底儿女们》这部小说具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小说中有两处引用了圣经中的话,多次出现上帝这个词,出现了 “旷野”这个富有宗教色彩的意象。在罪感的折磨下,蒋纯祖曾祈求过上帝的原谅。他的罪感意识和赎罪的心理和基督教的思想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本文探讨的核心“罪感意识”的本源就来自于基督教中的“原罪”。 在基督教中,罪的本质是人类违背了和上帝的约定。自亚当和夏娃偷食禁果,违反了上帝的诫命,人类就犯下了罪过。人的本性中已经存在了罪恶的根源,原罪指的就是这样一种原初的罪:“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旧约·诗篇 51:5》)。这个意义上来说:“世人不仅是因为犯了罪而成为罪人,人更是因为是罪人所以犯罪。”[10]P152
这种“原罪”和尚未摆脱传统重负的知识分子的“罪感”来源不同,但有相似的表现。即使并未犯下任何实际的罪行,未造成任何伤害,二者都从根本上预先认为自己是罪人。小说中蒋纯祖目睹了家庭的悲剧,在发疯的蒋蔚祖身上看到了几千年的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摧残。在没有犯下任何罪过的时候,蒋纯祖就认为自己是很坏的,甚至有自杀的念头。在他身上延续着父辈之罪、家族之罪,这是蒋纯祖的“原罪”。五四时期许多知识分子身上都有这种“原罪”感,比如鲁迅就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11]P60-61。
原罪和“灵与肉”的冲突有着密切的关系:“所谓罪感意识,其实植根于古老的灵肉冲突,植根于人心中的价值理想与肉体感官欲望的冲突。”[12]小说中,蒋纯祖一直受到自身情欲的折磨。他曾试图以爱情为旗帜对这个社会的道德宣战,要去过那种自由而健全的生活,但却迅速地掉入了欲望的深渊。他被女演员高韵的肉体所蛊惑,度过了一段堕落的生活,最终陷入了巨大的苦闷。在他决心献身人民来到石桥场后,他仍然会想起高韵,这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罪恶:“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6]P918。蒋纯祖与自身欲望的搏斗的经历或许也证明了基督教对人性本质的认识,人归根结底还是软弱的,是禁受不住诱惑的,当没有任何外在约束的时候,人容易走向堕落。
“原罪”的概念也包含着人本性中对上帝的忤逆和反叛的倾向。在基督教思想中,罪在身体上的表现是纵欲,而在思想则表现为自我中心,当代神学家上庄指出:“罪是人把自己视为最高的目标,而致与对上帝应有的最高的爱成为一种对立。”[10]P153蒋纯祖身上的“个人主义”在宗教的范畴里就带有罪的成分。蒋纯祖带着一种英雄的野心企图救人民于水火,但这背后却体现了他的骄傲。蒋纯祖虽然自称“我信仰人民”,但始终将“人的完成”作为最高的目标,他追求个人的成就和光荣,没有将荣耀归于人民。
蒋纯祖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面对着人们,认为他是可以拯救弱者、惩罚罪恶的英雄。在石桥场上,当十七岁的女学生李秀珍因为母亲要贩卖她的初夜而不得不退学时,蒋纯祖煽动起了暴动,一百多个学生愤怒地要用石头打死这个母亲。他以扩张的自我和绝对的正义感,去判定人间善与恶。在《圣经》中,当人们要根据律法要用石头砸死一个通奸的妇女时,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新约·约翰福音8:7》)然而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罪的,因而没有人可以裁决他人。蒋纯祖的骄傲体现出他还缺少一颗谦逊的、悲天悯人的心,而这颗心正是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的基石。
蒋纯祖带着企图成为英雄的热情帮助这些人们,又缺乏真正的悲悯心时,他开始觉得这些人们麻木而迂腐,觉得在石桥上这个地方:“自己的才能和雄心被埋没了”[6]P948。他对自己产生了可怕的怀疑,觉得自己的动机是丑恶的,自己是自私的、卑劣的,于是产生了深深的罪感意识。
蒋纯祖这个人物的矛盾和丰富在于,他身上同时具有个体英雄的精神和基督教式的情感。在小说第二部中,蒋纯祖逃难到江南的旷野,在这里他身上体现出了基督教中爱人和舍己的思想。“旷野”在小说中是一个富有宗教色彩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在《圣经》中,耶稣在旷野上受到魔鬼的试探,在小说中,这片旷野也在试探着人们。在这里,世间的道德、法规、教条以及一切社会的秩序都丧失殆尽,人性暴露在一片自然的荒芜中。有些人失去了信仰,如溃退的老兵石华贵就认为:“我是不信仰什么,人生痛苦,我石华贵毫无目的!”[6]P578,这些人成了盲目的漂泊者。石华贵,在绝望和即将灭亡的末世感里,强奸了一位守寡的妇女。他是那些战争时期抢劫财物、强奸妇女、放火点燃村庄的士兵们之中的一个小小缩影。
在人性的泯灭和无秩序的自然中,蒋纯祖却要求“人道”。他在青春的热情中“爱一切的人,决心为一切的人而死”[6]P615,用自己年轻的身躯为已然堕落的石华贵挡住手枪。蒋纯祖的这一行为或许包含了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动,但他不只是受了这一次试探。当下一次石华贵将手枪对准工人朱谷良时,蒋纯祖退缩了,他没有再冲上前去,并恳求朱谷良对他这种行为的饶恕。但当朱谷良倒在血泊中时,罪疚感激发了蒋纯祖的勇气:“假如还活着,便应该做一千个英勇的、善良的行为来弥补这一次的怯懦的罪恶。”[6]P623年轻的蒋纯祖不再冲动,而是表现出了惊人的沉稳,他巧施计谋,最终完成了对石华贵的复仇。
蒋纯祖的行为里包含了一种可贵的品质。人生性软弱而利己,但通过忏悔和反思,能使人们的良知觉醒,从而使人超越动物性,获得德性的光辉。德国哲学家舍勒这样阐明基督教文化中的道德原则:“道德的责任共负原则认为,我们应该真切地感到,我们在任何人的任何过失上都负有责任。”[13]P1088人们可以用各种借口来开脱这种责任,如石华贵说:“我们这些渺小的人是不负责任的”,或如朱谷良:“各人的命运,是各人自己负责的。”但蒋纯祖没有,他对自己诚实,在罪感中痛悔,毅然肩负起了自己的道德责任。
蒋纯祖经受住了试探,他没有成为摈弃信仰的盲目的漂泊者。“和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6]P548他走上了使徒的道路——追寻真理,不被人理解,经受苦难。如同圣经中希伯来先知向旷野中的犹太人发出为上帝开路的呼告,但犹太人却没有听从,蒋纯祖在旷野中所希冀的道德和责任亦是无人回应。这种旷野上孤独的呼告,伴随着他走向更深的灵魂探索,是他“举起了整个底生命在呼唤”的开端。
蒋纯祖身上那种基督徒式的情感和殉道者的精神到小说的末尾越来越显著。在石桥场上,他说每个人都值得怜悯,人与人之间应该相爱而不是互相仇恨,“不应有有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而应有人类的观点”[6]P929。到最后蒋纯祖已经完全舍弃了自己,为了抢救石桥场小学,他拖着病躯冲进火焰中差点被烧死。他被迫逃亡,但还是不愿辜负时代号召,决定回到石桥场。在生命严重的衰弱里,蒋纯祖以惊人的意志走了三天,最终死在去石桥场的路上。
宗教的情感让蒋纯祖得到了升华。在死亡即将到来的时候,蒋纯祖产生了一种谦逊、感恩和悲悯的情感。他忏悔,觉得他对大家都有罪,并希望帮助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希望大家原谅他。最后他觉得自己被一种仁慈、庄严而伟大的东西所宽容,而生死已不复存在。
蒋纯祖的生命离终点越近而越发趋于圣洁。小说中有这样一段超现实的心理描写:“在他底身上,一切都迸裂、溃散;他底手折断了。他底胸膛破裂了。在深渊里他沉沉地下坠,他所失去的肢体和血肉变成了飞舞的火花;他下坠好像行将熄灭的火把。”[6]P1066这是蒋纯祖生命的毁灭,亦或是灵魂的新生,是生命的悲剧,亦或是另一种完成,这些或许其实也没有差别。在这种神秘的、带有宗教色彩的描写中,蒋纯祖的生命超越了现实的意义,而得以接近一种永恒。
四、赎罪的困境
“赎罪”是罪感意识从心理层面转化成的实际行动,是使人得到拯救的方式。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也是推动社会改革的力量。19世纪的俄国,在东正教和西欧启蒙思想的影响下,知识分子们内在的罪感意识扩大为对外部专制环境的反省。如托尔斯泰,他的宗教思想充满了现世色彩,甚至倾向于马克思主义。面对人民的苦难和社会的黑暗,托尔斯泰作为上层地主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他将自己的土地分给农民,亲自干农活。晚年他创作《复活》,小说对当时的俄国社会进行了全面而深刻的批判,蕴含深刻的赎罪精神。
在《财主底儿女们》中,知识分子将内心的罪感意识转化社会生活中以人民为信仰的赎罪行为,他们渴望投身于人民群众中,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朱珩青认为:“‘七月派’”作家的重视批判修复人的精神创伤,重视人的精神搏斗和重生,与基督教教义‘罪——赎罪’是相通的,不过也有些区别,既不是为了进天国,而是为了更现实的目的:民族的解放、复兴,民众生活的改善、幸福。”[14]P3
1944年,路翎在与舒芜的谈话中认为如今中国最需要的是个性解放。[15]P597-598蒋纯祖来到石桥场办乡村小学,试图实现与人民结合的个性解放,但最终失败了。蒋纯祖深入了复杂而痛苦的时代深处,他发现,一方面是革命的潮流敦促着人们前进,另一方面是在广大的中国后方,那么多人依然在固守着封建的教条,过着麻木的生活,这二者实质上是分裂的。
蒋纯祖发现在这个时代的理论里“人民”是一个伟大而光荣的存在,但在现实生活里,并非如此。在石桥场上,蒋纯祖看到这里昏沉、苟且生活着的人们。在这里的人们忍受着饥饿的痛苦,又抽鸦片成瘾。石桥场小学创办者张春田的妻子胡德芳,在灰暗的生活中打牌度日,她年老的母亲抽鸦片花销太大以至于耗尽了家里的财物。在一次母亲偷走她哺育孩子的最后一点钱后,胡德芳在绝望和仇恨中试图用砒霜毒死自己的母亲。
在石桥场依然没有婚恋的自由,年轻人重复着五四时期反抗封建家庭的悲惨故事,而且这种反抗并不比五四时容易。张春田的学生赵天知与他的恋人吴芝惠的爱情遭到了家庭的反对。她被家人囚禁着,肚子里的孩子也被谋杀了。赵天知则在试图闯进她家时被吴家人殴打出血。在石桥场上,人们还因为物质的极度匮乏而崇拜金钱,失去了道德。那个原本年轻而纯洁的女孩李秀珍,在被母亲出卖身体后迅速地堕落了,烫了头发、穿着妖艳,似乎过上了浮华的生活。
目睹了这一切的蒋纯祖,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理论的虚伪之处。青年们将人民纯洁化、理想化了,他们将“人民”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盲目崇拜的偶像,“它并且常常成了一种麻木不仁的偶像,在偶像下面,跪倒着染着夸大狂的青年,和害着怯懦病的青年”[6]P931。但在实际的生活里,人民依然负着精神奴役的创伤在大后方麻木地生活着。
在20世纪40年代末,面对社会上一种将人民理想化的“民粹主义”倾向,路翎及其导师胡风都表示了反对。路翎说:“我们的人民在客观的历史要求上是一个威严而伟大的存在(即阶级斗争的存在),这是我们今天的战斗所以能够发生和进展的原因,但在这半个中国,不可否认,也不容天真地乐观,我们底人民在主观情况(即旧习惯和旧意识底控制)上仍然是相当落后的。”[4]P97
路翎认为个性解放是反封建的基本要求。如今还有许多人处在封建黑暗之中,革命的知识分子要以战斗者的姿态,继续进行反封建的斗争,完成对自我的改造和群众的觉醒和改造。路翎同时批评这个时代的理论家把个性解放和资产阶级的腐朽堕落联系在一起:“把个性解放看成了个人主义,看成‘超阶级的人性论与人格论’,‘死和虚无的象征”。路翎犀利地指出这是“取消了五四以来战斗传统和迫切的真实的反封建任务”。[4]P103-104
小说中蒋纯祖所追求的个性解放是从五四开始人们就为之呐喊的,在现实中支持胡风的理论和路翎创作的依据也正是来自“五四”新文学传统。胡适在《易卜生主义》就提出发展人的个性、培养独立的人格,希望人们可以像易卜生戏剧中的斯铎曼医生那样宣布:“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孤立的人!”。[16]郁达夫也认为“五四”时期最大的成功就是对“个人”的发现,人开始知道为自己而存在了。[17]P5但在40年代,路翎及胡风试图捍卫的五四启蒙主义传统与当时的时代主流相违背,之后也越发举步维艰。学者王元化认为“五四”启蒙个性解放中断的原因在于:“当时启蒙思想家(包括马克思主义者)的幼稚和理论上的不成熟。他们错误地把启蒙运动所提出的个性解放、人的觉醒、自我意识、人性、人道主义等都斥为和马克思主义势如水火、绝不相容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18]P318
小说中,蒋纯祖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种种弊病,生活中麻木的保守主义、集团里的教条主义和偶像崇拜、文化上的复古倾向等等。在最后他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却战胜不了这个国家的僵硬和荒凉:“我们中国,也许到了现在,更需要个性解放了吧,但是压死了,压死了”[6]P1013。他在垂死之中为悲苦的中国痛哭。
纵观作品,蒋纯祖身上的罪感意识是一个糅合了多种因素的盘根错节的问题。这个知识分子从他的家族里带着精神奴役的创伤踏上了以人民为信仰的旅程。他继承了来自父辈的历史之罪,试图克服身上封建思想的遗存,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之中。作为一个有着强烈个体精神的知识分子,他在集团中感受到了集体对个体的压抑。他试图克服自己身上的个人主义,走上与人民结合的道路,但却在大后方的人民中看到了精神奴役创伤的普遍性。
蒋纯祖的罪感意识中包含着一种原罪,那不仅是基督教中的原罪,不仅是古老的灵与肉的冲突,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身上那也是历史之罪、阶级之罪。在这种罪感意识进一步的发展中,体现了新与旧的冲突、个体与集体的冲突、个人意志与时代信仰的冲突、托尔斯泰式的人道主义和尼采式的个人主义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冲突……在这些复杂因素的作用下,蒋纯祖所经历的精神炼狱是人们难以想象的,用蒋纯祖的话说,在他身上是上帝和魔鬼在搏斗、是神性和人性在斗争。
罪感意识下的心灵搏斗最后冲撞出的那条道路抵达的是“灵魂的深”,在深处是人性灰暗中的洁白。这一过程反映了文学的道德伦理要求,那就是追求真实和真诚,卢梭的《忏悔录》、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复活》都是这一追求的体现。在《财主底儿女们》中,蒋纯祖审判自己的内心,始终以真实和善良为信仰,而他一切的毁灭都证实了这种心灵诚实的原则。于是,在黑暗中照进了光明,在矛盾中浮现了真实,他的信仰因为有怀疑而愈显真诚,人的神性因为人性中的罪恶而愈加珍贵。
《财主底儿女们》对那一代知识分子复杂的精神世界进行了细腻而深刻的剖析,展现了灵魂论辩的维度,是对中国文学作品普遍缺乏心灵深度的一种弥补。时间终将证明这部小说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