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视角下余光中诗歌中的巴蜀文化书写
2019-03-16张旭
张 旭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文学的发生一定离不开特定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任何一个作家的生长、发展与成熟,都受到特定地域文化的浸润。就作家而言,地理因素如同基因一样,从作家出生就渗入进血液中,贯穿着作家的整个生命。对余光中来说,巴蜀文化正是孕育他生命的养料,这块深厚的土地构筑了他人生的堡垒,如同胎记一样,在他的形体和心里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伴随他一生的漂泊,对他的诗文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近几年来对余光中的诗歌研究大都是从其诗歌中所体现的中国情结、传统与现代、古典意象等方面进行分析,而从地域文化视角解读其诗歌,以此来观照诗人内心乡愁的研究目前还很少。本文采用以小见大的方式,通过分析诗人诗歌中出现的具有巴蜀文化意味的有形事物和无形指称,从地理书写、方言书写、记忆书写三个层面观照余光中诗歌中的巴蜀意味,揭示诗人对巴蜀文化的生命书写。
一、地理书写——巴山蜀水道乡愁
余光中的诗歌以山川江河为内核,以地理事物的书写唤起对乡愁的感召,将地理意象从记忆深处带出,这本身包含着一种空间想象。诗人借助这种想象来实现空间位移,以此寄托内心的思归之情。现实无法触摸的感受便让想象来填补,山川嫁接着思归的残损,河流接续着乡愁的断裂。地理事物是诗人自我身份确认的实体基础,诗歌作品是其抒发情感的途径。诗人的乡愁植根于具体的山川河流,地理事物与诗人情绪不断地进行着转换。诗人用地理概念映射内心愁绪,使无法言说的乡愁得到尽情释放。
余光中曾这样写道:“在现代诗人之中,我自觉是甚具地理感的一位。在我的美学经验里,强烈而明晰的地理关系十分重要,这特色不但见于我的诗,也见于我的散文”[1]。余光中的地理感一方面是空间位置,是其所真实经历过的地理处所;另一方面是其内心向往或想象中的地理位置和场景,是他心中的“地方”。巴蜀的山川河流,嘉陵江、三峡、四川盆地、巴山、蜀道等意象在他的诗歌中时有出现。《大江东去》中“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侧左,滔滔在左耳/侧右,滔滔在右颊/侧侧转转/挥刀不断/失眠的人头枕三峡/一夜轰轰听大江东去”[2]297,诗人身处远方,在深夜里独自思念故乡,怅然所叹。既然故乡无法触及,诗人便渴望将整个身体依托于三峡之上,让三峡的江水拍打自己的躯干,思乡之情若江水般向东流去,浩浩荡荡,易发难收。诗人头枕的是三峡,心怀的却是整个祖国大陆。余光中借用诗歌建构一个游子思蜀的故事,而这故事的内容必须依靠地理事物的填充才得以完整,远在异乡的他无法真实触摸蜀地的山水,只能调动记忆因子,借助空间想象满足自己内心的夙愿,乡愁溢于言表。山川河流不仅指自然界外在的有形实体,对其的想象也赋予了无形的心理意义,成为寄托内心情绪的载体。《蜀人赠扇记》中“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敌机炸后的重庆/‘文革’劫罢的成都/少年时我的天府/剑阁和巫峰锁住/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3]203-204海峡尚浅,但距离很远。诗人站在北回归线更向南的土地上,眺望对岸,只能将心中的忧郁托付于远去的船只。这首诗写于1987年9月,正值台湾解除封锁禁令前夕。诗人借古喻今,今日的海峡恰似当年的蜀道,阻隔了诗人与故土的接触,这种阻隔不仅是地理的距离,更是历史的遗留和政治的分歧。在这被阻隔的时间里,诗人思念着多山的重庆,担忧着历经“文革”浩劫的成都,怀念着年少时踏过的土地。政治的力量可以封锁消息、阻断通讯,但控制不了诗人思归的情绪,诗人时时刻刻关注着故土发生的一切。这其中包含着诗人内心的家国之悲,分离之痛。诗人的内心从十八岁出川的那一刻起就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家园意识,这种意识随着时间的累积,已然升华为一种坚定的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
山川江河是“乡”的物质表达形态,而承载于“乡”之上的“愁”则是诗人情结所系。乡愁的起点在于价值观的同一性,在于自我身份的认同,在于家园意识的归属感。这种基于山川河流的乡愁是物质的、历史的,更是现实的。余光中在《成都行》中写道:“把满城的茶馆,火锅店,标语,招牌,标语……把草堂,武侯祠,三苏祠,二王庙……把乐山的大佛,都江堰的雪水/把峨眉到玉垒,古今的浮云……滔滔不断如四川南注长江东流”[3]498,诗人在此借助众多地理意象展开广阔的空间维度,将茶馆、草堂、大佛、雪水等地理事物紧凑、密集地铺陈开来,搭建了一副蜀地空间导图。在这空间地图上的每一个地方都留有诗人曾经的足迹,诗人浓郁的乡愁也充斥在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标之中。于是在如此繁复的意象呈现中,诗人心中多年郁积的思乡之情瞬间爆裂、倾吐而出,思念之情恰似长江水般滔滔不绝,自川南向东涌动,流经祖国的身躯,直抵诗人内心。余光中在诗中打破现存的地理空间秩序,对地理事物重新排列组合,使过去的时间现时化,以时间差的混淆带来乡愁的延续。余光中在诗集《五行无阻·后记》中言及:“所谓乡愁,原有地理、民族、历史、文化等等层次,不必形而下地系于一村一镇。地理当然不能搬家,民族何曾可以改种,文化同样换不了心,历史同样也整不了容。不,乡愁并不限于地理,它应该是立体的,还包含了时间。一人的乡愁如果一村一镇就可以解,那恐怕只停留在同乡会的层次……地理的乡愁要乘以时间的沧桑,才有深度,也才是宜于入诗的主题。”[3]427-428乡情散落于山川与河流,弥漫于历史与现实。“乡愁”在词典中是一个名词,而在余光中的内心,则是一个不断运动、变化的动词,是牵系千里之外,横亘长江南北的立体乡愁,也是跨越少年中年,包含岁月变迁的时间乡愁。正如诗人思绪饱满地写下的《乡愁四韵》:“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2]336诗人的乡愁又何止是滔滔不尽的长江水能填满的?长江水一路向东流去,可诗人的内心却朝向祖国的西南方,江水可逝,乡愁却无处去,江水可饮,可乡愁却难吐难尽,酒醉之后的无限怅惘便是乡愁的滋味。乡愁触发着诗人的个体生命体验,抚慰着诗人内心的创伤,他曾言:“不过中年人的乡思与孺慕,不仅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不仅是那一块大大陆的母体,也是,甚且更是,那上面发生过的一切”[2]245。余光中将山川河流变成连接外界与内心的一个媒介,从此,自我身份的认同便建立在巴蜀这一具体的地理空间上,地缘上的确认获得了心灵的回归。
二、方言书写——巴言蜀词话乡心
自人类产生语言以来,人类的生存和生活都发生在一个话语的世界。人从刚生下的那一刻起,方言和生命就相互缠绕,密不可分。李锐说:“我们不能不承认,语言和生命缠绕之深,是和我们的头脑、四肢、内脏同等重要的。”[4]人的生命通过语言来表达和书写,方言则更是人生命初始言说的语言,是母语的母语。作家张炜在提到方言和个体生命关系时曾说:“方言是一方土地上生出来的东西,是生命在一块地方扎根出土时发出的一些声响”,并认为“这种连血带肉的泥土语言,往往是和文学贴的最紧的”[5]。方言不仅是人表达自身的重要工具,而且每一种方言里都凝聚着言说者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从某种程度上讲,方言是人另一种身份的象征。使用某种方言是作家的言说方式,方言背后所隐藏的是作家对生命存在的深情诉说。余光中将方言看作自我生命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每一句方言背后都含有诗人对生命源发的探求。
四川方言作为巴蜀文化的表达形态之一,背后蕴含着丰富的巴蜀文化因子,有着不容忽视的表现力量。川话伴随着余光中的整个少年生涯,在他的内心埋下亲切的种子。学者李怡说:“四川作家也许会反感故乡对自身生命发展的束缚,他们也许并不愿意再将现实的自己交托给那狭窄的生存空间,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却不能不为童年少年的生存习俗留下一处美好的‘记忆’,而方言土语恰恰就是承载这一‘记忆’的符号,是曾经习惯了的那篇土地的声音。”[6]余光中经常引四川方言入诗,通过唤醒乡音来诉说乡心。在《扬子江船夫曲》中,诗人用副标题注明要用四川音朗诵,“嗨哟,嗨哟/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嗨哟,嗨哟/把船儿背上青天!”[7]3四川方言词语充斥其间,且插入重庆地理名词“晚饭到巴县再讲”[7]4。浩荡无垠的扬子江上,太阳的光辉洒满了整个江面,携着清晨的朝气,一群船夫撑帆起航,雄壮的歌声划破了两岸的天际,唤醒了一个又一个黎明……川音高扬爽朗的语调比普通话更能表达出扬子江船夫乐观豁达、活力四射的状态。再如《七夕》中“听哟,那渐进的笛声!我的心为何如此地狂跳?”[7]70《宇宙观》中“看哟,看哟,整个的宇宙/都绕着我在运行!”[7]130“听哟”“看哟”等方言词语在诗歌中的出现,使诗歌表达更有力量,突显出人们昂扬的生命活力。还有《寄给画家》中“带着画架和一头灰发/和豪笑的四川官话”[2]537,颇具四川风味,让人读起来格外亲切,口语的色彩赋予诗歌一种欢快的内蕴和独特的地域文化特色。余光中诗歌中的很多句法结构也是四川方言的习惯性表达,如“把风儿装得满满”“拿船儿托起就走”[7]3等不同于普通话的句法结构,更显示出船夫爽朗干脆的性格。余光中借一首首充满方言韵味的诗歌抒发自己内心对巴蜀之地的深切怀念,反映出其心中深厚的乡土根性。索绪尔认为:“‘乡土根性’使一个狭小的语言共同体始终忠实于它自己的传统。这些习惯是一个人在他的童年最先养成的,因此十分顽强。”[8]余光中的童年留在了重庆,内心的乡音也刻上了四川方言的印记,每一句方言诉说的背后,都表达着诗人浓浓的乡愁,任凭时间冲刷,却久经更浓。
由地理事物铺就的乡愁是一种难以跨越的绝望,那么由方言沟通的乡愁则是一种可以亲近的诉说。余光中将自己内心的每一寸思归之情分布于每一句方言,每一个音调都吟出诗人渴望与乡人互诉衷肠的夙愿,每一个词语都聚集着诗人思归不得的焦灼,诗人内心的故土情结就这样弥漫开来。故乡是我们所有人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只有直接有赖于泥土的生活才会像植物一般的在一个地方生下根”[9],方言正是扎根在故乡泥土里的坚实根基。余光中将内心对家乡的思念转化成方言,流溢于笔墨之间。去乡是忧伤的,怀乡是惆怅的,唯独乡音可以给诗人带来些许慰藉。语言是纽带,维系着诗人的现在与过去,牵连着大陆和台湾,乡音唤起的不仅是诗人对巴蜀的思念,更勾起了诗人对故土、对祖国的怀念,乡愁油然而生。四川大学张叹凤教授认为:“‘乡愁’是人类家园文化与离散现实的矛盾冲突并人生羁旅心灵诉求所触发的带有悲剧意味的普遍情思与深刻感想。”[10]诗人客居异地,现实环境与内心诉求构成一种张力,在诗人的内心撕裂,爽朗的方言背后隐含着诗人内心的痛楚。
三、记忆书写——巴渝岁月载乡情
记忆既是人的铠甲,也是人的软肋,对故土的记忆是维系作家生命和创作的纽带。生命长河中的每一段记忆都在不同时刻敲打诗人的神经,童年的记忆更是伴随诗人的一生,填补诗人生命中的每一寸空白。记忆与现实并行无恙,以最平常的姿态凝固在一起,成为诗人创作取之不尽的丰富宝藏。余光中童年的记忆便从重庆开始。余光中生于南京,十岁时因战乱随父母逃离故乡,辗转避难于重庆,最终落脚位于原重庆江北县的“悦来场”,一家人住进了镇外的一座“朱家祠堂”。来重庆的第二年,余光中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于是去了位于“悦来场”的南京青年会寄宿上学。据余光中回忆,从朱家祠堂走路去青中,前半段五里路是沿着嘉陵江走,先是山路盘旋,要绕过几个小丘,才落到江边踏沙而行……重庆的山水都留在了余光中童年的记忆里。十八岁时,余光中离开生活了八年的重庆。时隔多年,余光中都还记得,他当时是从朝天门搭船经三峡离开的。
在余光中收到读者晓莹寄给他的一张重庆夜景图时,于1993年写下了《嘉陵江水——遥寄晓莹》一诗。诗开头写道:“从深邃的内陆一张俊美的邮票/飞过海峡,降落在我的掌心/带来这一张重庆的夜景/细笔娟娟在反面附注/‘这是嘉陵江最后的辉煌’/寄信人是一位多情的读者,怜我/四十多年前像她的年纪/上坡又下坡,也曾攀过那山城/鹧鸪声中,也曾经吞吐/满城冷白的晓雾”[3]392,一张灿丽如玛瑙般的重庆夜景图跨越崇山峻岭落在诗人的掌心中,画面里参差错落的山城景象正是诗人近半个世纪渴望回到的故乡,诗人迫切地想听到嘉陵江水拍打岸边的击水声,望一眼烟雾缭绕的山城。在两江相汇的半岛,温暖的灯光欣欣点亮,“你看/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半岛/西天犹未退橘色的晚烧/远近的街灯却已烘亮”[3]392,倒映在江中昏黄如豆的灯光里闪烁着余光中少年时期生活的剪影,透过诗人手中的夜景图一幕幕闪现在诗人的回忆中,诗人不禁发问:“哪一盏灯下是我的旧日呢?/漾漾倒映着岸上的繁华/一水依依从遥远的山下/宛若从我的梦深处流来/那上游的河镇,悦来场呢?/还绻靠在江声的怀抱里吗?”[3]393梦回故里,诗人依稀记得滔滔江声裹挟的悦来场。回忆让泪水背叛了眼睛,泪水背后则是漂泊者的悲情,悲情缘于渴望归家却不得归去的乡愁,乡愁则是一种高贵的痛苦感,这种痛苦使得诗人在精神上被放逐。久经离别,无处停泊的飘零之感催生了诗人对故土的牵挂,诗人由对少年的回忆推及到对祖国故土的深切怀念,家国之思从心而生,久久难以消除。
余光中到重庆时,重庆作为“陪都”,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同时重庆也经历着日军的狂轰滥炸,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诗人对重庆的记忆既有少年时代纯真美好、充满温馨的回忆,也有苦难时期惨痛的经历。同样在《嘉陵江水——遥寄晓莹》一诗中,作者回忆了这段艰辛又慌乱的时光,“最后是穿过抗战的岁月/凄厉的警报与轰炸声中/淘尽我入川八载的少年/更与长江合浪,匆匆地送我”[3]393。余光中在重庆的八年时光,正是抗日战争最激烈的时刻,重庆在1938年至1943年间经历了两百多次的轰炸,战时下的重庆人民时刻都处于紧张的躲警报中,惨烈的轰炸造成了大量的伤亡,尸首分离,哀嚎遍地,人们处于恐惧与不安中。这份恐惧与不安加重了余光中对饱经沧桑的祖国的深切忧虑,诗人心痛祖国所历经的磨难,时刻关注着祖国的发展,担忧着民族的未来。
重庆是余光中魂牵梦萦大半生的城市,在其许多诗歌中都提到过这个带给他快乐的地方,同时也把重庆作为意象带入了诗中。在《当我死时》中写道:“用十七年未魇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2]115该诗的写作时间是1966年,正值诗人离开大陆整整十七年,他站在异国他乡瞭望大陆,视线最终定格在祖国的大西南,凝视着多鹧鸪的重庆。回到重庆便是归乡,余光中将重庆看作自己最后的归途,正所谓首丘之情,落叶归根。久客思归,重庆正是余光中内心遥远的记忆,对重庆的回忆构成了他的记忆惯性,重庆也成为他诗文中关于乡愁能指的符号,隐喻着诗人内心深处的无尽思念。《当我死时》是余光中饱受十七年思悲之情而作,《蜀人赠扇记》则是诗人在外漂泊四十年后对少年时光的温馨回忆。《蜀人赠扇记》直接以副标题写道:“问我乐不思蜀吗?不,我思蜀而不乐。”“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川娃儿我却做过八年/挖过地瓜,抓过青蛙和萤火/一场骤雨过后,拣不完满地/银杏的白果,像温柔的桐油灯光/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轻轻摇撼满天的星斗/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犹如四声沉稳的川话/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四十年后每一次听雨/滂沱落在屋后的寿山/那一片声浪仍像在巴山。”[3]202-203余光中做川娃的八年生涯中,在奔流不息的嘉陵江边追逐过漫天的萤火虫,在凉风习习的夏夜仰望满天的星光,在暴雨过后的银杏树下拾起遍地的白果……巴山夜雨,秋池上涨,古色的桐油灯为他点亮了年少的一个又一个夜晚,迎来了青年的一个又一个黎明。回忆皆出于挚爱,西顾巴渝,童年的记忆就锁进了山雾缭绕的重庆。重庆记忆变成余光中望乡的多重投射,巴渝岁月承载了诗人沉重的乡愁,少年忆影留存的也不仅是诗人四十年的眷恋,更唤醒了诗人精神上对文化、对故土的缅怀和思念。怀旧、恋土、思乡这都是中华民族世代积累的传统,体现着余光中对民族文化普遍认同的心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强大凝聚力时刻摇曳着余光中的内心,他虽身处异乡,但始终心系祖国。
余光中十八岁离开重庆,直至六十年后才首次回渝。六十年的时间距离并没有造成空间体验的丧失,反而在一次次思念中加强了对童年记忆的巩固与练习,最终使重庆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他常将重庆亲切地称为“后土”,正是这“后土”开启了其一生的思归情愫。余光中时常启动过去和现实的记忆装置,对童年的回忆正是对现实的找寻,记忆不仅是潜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生命体验,更是连接起诗人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桥梁。他用一生的时间咀嚼着这份记忆,反复地体验着它们,陪伴着他的生命成长,也伴随着他的诗文流传。
四、结语
诗歌是一种表达,地域是一种象征,文化则是一种存在。在余光中的诗歌中,地理空间承载着他厚重绵延的忧思之情,方言语词传递着他经年久违的近乡之怯,童年记忆唤醒着他积压已久的离别之感。三者交汇相织,叙说着诗人内心的思悲,奏出乡愁的弥音。这种弥音作为一种生命弹唱的本能,源于内心的无意识冲动,始终潜伏在诗人的内心深处,一经触发,便蔓延开来。而这种触发,始于对故乡的怀念,缘于对故土的记忆,巴蜀之地就是余光中心中的故乡。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11],余光中对巴蜀文化的书写恰是完成了一次深刻的精神返乡。巴蜀之地作为余光中少年时代的乐园,既是他灵魂的栖息所,也是他生命的安放处,更是他羁旅流浪的最后归宿。空间上的不断去乡始终伴随着精神上的连续还乡,去乡更远,还乡更切。思乡是诗人一生的标签,巴蜀之地也作为他的名片之一,进入他生命的书写,向外界传递着诗人内心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