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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狱变》看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

2019-03-16孙亚楠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屏风

孙亚楠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地狱变》是芥川龙之介最著名的小说作品之一,与其名作《罗生门》一同成为作家创作生涯中最闪耀的两颗明星。《罗生门》重点表现了作家的“利己主义”思想,而《地狱变》通过叙述一个疯狂的画师,透露了作家关于艺术创作的一些观点。通过阅读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会发现关于“利己主义”和艺术创作的讨论,一直是其小说中反复讨论的话题。因此,本文拟借助《地狱变》中关于艺术创作的叙写,来简析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以期进一步加深对其小说作品的理解。

《地狱变》讲述了一个专注于“奇异的惊悚之感”[1]333的画师良秀,为完成大公要求的地狱变屏风绘画,亲眼目睹自己的女儿被大火烧死,并借此完成了关于“地狱受难”的描绘,以牺牲女儿留下一幅惊叹世人的名作。通过画师良秀的创作经历,可以一窥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观,主要包括艺术至上、艺术审丑以及艺术功效——“刹那的感动”等。

一、艺术至上

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至上”观点,与唯美主义流派所提倡的观点不尽相同。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法国的高蹈派公开宣传诗歌不应涉及政治,须脱离社会斗争,强调“为艺术而艺术”。在法、英等国逐渐形成唯美主义的批评流派,其代表人物有戈狄埃、波德莱尔、裴特、王尔德等,主要活动于十九世纪最后二十年间。唯美主义倡导的“艺术至上”主要包括:“为艺术而艺术”“生活模仿艺术”以及“艺术独立于道德”等。“他们忽视艺术的社会教育作用,主张艺术的目的在于丰富艺术的形式美,认为后者是艺术欣赏或审美的唯一对象”。[2]唯美者永远把艺术作品本身置于最高位置,极力推崇艺术的形式美。而芥川龙之介的“艺术至上”观更主要的是结合自己的经验与认知,对其进行了部分的接受和改造。芥川关注的重心不再是艺术的形式美,而是强调艺术家应该将呈现完美的艺术品看成一生的追求与使命。

在这篇《地狱变》中,画师良秀是一个一心只顾创作完美作品,而毫无人性的可怕怪物。他将赤裸的弟子用铁链捆绑着,险造毒蛇咬噬;他将柔弱的弟子暴露在巨型猫头鹰的攻击下,冷眼旁观惨象;他用黑暗封闭的居所收养各种恐怖凶残动物,以供其入画;更甚者是,眼看自己最疼爱的独生女儿捆绑于熊熊大火中,他也未能提出反抗……这一切都为了创作出最完美、最令人难忘的作品。这种“艺术至上”的观点给他的创作带来了不凡的成就,“在当时画坛,无人能出其右”[1]330。但同时,其过度疯狂的举措,也对同为创作者的芥川有所警示。对画师的行为既有批判,同时也不免透露出作家为追求完美作品而穷尽其力的艺术态度。当画师处于创作瓶颈期时,弟子们发现“这样一个傲慢、偏执的人,怎会为着屏风绘画的进展受阻,就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呢”[1]345。可见,创作出完美的艺术品是每一个创作者毕生的理想追求,这也可以看作是芥川龙之介“艺术至上”观的核心。但是有两点需要关注:

第一,重视艺术源于生活。为创作出完美的作品,必须投入到生活中,单靠“为艺术而艺术”,肯定无法达到最高的境界。当观者面对良秀的画作《地狱变》时,“自然而然地感觉到,耳际传入了凄惨的呼叫之声”[1]337。如此出神入化的作品,不是凭空而生的。芥川龙之介在小说中指出,“为了实现那般描写,就须体验那样的恐怖情景。否则,即便是良秀这样的画家,也无法生动地描画出地狱之中的那般苦难”[1]337。所以,良秀之所以能画出如此撼动人心的画作,根本上是源于目睹女儿葬身火海时,所体验到的身处地狱的痛苦与绝望。

第二,摈弃低劣的道德品质。小说中,作者借僧都之口说:“无论你在艺能方面多么优秀,都不可忘记人之五常。否则唯有堕入地狱”[1]356。画师良秀最让人诟病的不单是他猥琐卑贱的相貌,还有他种种令人嫌恶的怪癖,“世间的一切惯习或惯例,他统统嗤之以鼻”[1]333,他将受人尊崇的吉祥天女画成卑微傀儡,将神佛画成无赖。他对待身边亲近之人更过分,对顺从的弟子们百般折磨,毫无关爱怜惜之心,导致弟子们唯恐避之而不及;对独养女儿虽有着疯狂的怜爱,可看着女儿的身姿被大火吞没却没有阻止。无论是作为师,还是作为父,他都毫无人情,毫无人性。所以,即使他的创作如此高超不凡,也不会留名青史,“想必经过数十年风风雨雨之后,碑上也将生出苔藓,人们将无从知晓墓碑的主人”[1]356。

二、艺术审丑

艺术是高雅的、美的、值得推崇的,而“丑”即是低下的、俗不可耐的,但是两者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中却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彰显。自此,“审丑”一词在艺术鉴赏中引起了更多重视,独领风骚。

良秀的画作抛弃了一般的审美追求,而更侧重于“审丑”。“论及往昔的名匠之作,则有板户梅花月夜馨,屏风宫卿闻笛声,皆与优美的故事有关。而说到良秀的画作,则唯有奇异的惊悚之感。”[1]333可见芥川在《地狱变》中,有意识地对两种审美情趣进行了关注。另外,把主人公良秀设定为追求“审丑”的画家,说明作者芥川对艺术创作中的“审丑”的重视。良秀作五趣生死图,作地狱变屏风,都不符合一般的审美需求。从良秀去嗅“死人的腐烂恶臭”[1]334中,仿佛看到了波德莱尔创作《腐尸》的身影。小说中,当别人讥笑良秀偏爱丑陋时,他狂妄地奸笑道:“肤浅的画师哪里懂得丑中之美?”[1]334这仿佛说出了所有关注“审丑”的艺术家的心声。

在《地狱变》中,唯一具有美的特质的就是良秀的独养女儿,她是一个好姑娘,“性情温和,体谅父母”[1]334,而且很有善心,主动救助可怜的小猴。但涉及姑娘的笔墨毕竟只是小部分,小说中更多的是对“丑”的刻画:外表丑陋,残酷无情的画师;表里不一,贪图美色的大公;虐待幼猴,任性狂妄的少爷。他们交替出现,一同推动着故事朝向悲剧的方向发展,最终酿成年幼的姑娘葬身火海的惨剧。

小说不仅刻画了丑态百出的人物群像,还花费大量笔墨描绘良秀最终完成的“杰作”——地狱变屏风。“提起地狱变屏风,那恐怖的画面景色顿时历历在目”[1]336,小说第六部分以此开头,贯穿整个第六节,都是在描绘那惨不忍睹、令人窒息的屏风画面:“总之形形色色的人物逆卷于烟火之中,忍受着牛头马面、地狱小鬼的蹂躏。他们像大风吹散的落叶一样四方奔逃。一个女人如同神巫,头发缠在钢叉上,手脚蜷缩得像似蜘蛛。一个看似新官的男人蝙蝠似的倒悬着,手刃穿透了胸前。有人在忍受铁条的鞭笞。有人被压在千斤磐石之下。有人被叼于怪鸟口中。也有人为毒龙的巨齿噬咬”[1]336。从这段描述中,可见良秀的画作是以“审丑”为主要创作取向,他不是在描绘令人赏心悦目、洗涤心灵的美物,而是借由过目难忘的众生受难画面,使观者受到心灵的悸动,从而体会到炼狱中的折磨与苦痛。由此,才能发觉现世生活的美好。或许,这也是“审丑”艺术的共同认知,即“美和善没有什么关系,非但没有什么关系,美可能不在善里面;相反,美往往蕴含在美的对立面——丑和恶的里面;真正的艺术家要创作出美的作品,必须到恶的里面去提炼美,挖掘美,从而完成艺术家作为美的塑造者的最高使命”[3]。

“丑”是良秀画作的精髓,也成就了他的绘画生涯。那如此强调“审丑”的芥川自然少不了在自己的创作中投入“丑”的因子。这篇《地狱变》中,作者花费大量笔墨细致描述几个弟子受虐的情景,巨型毒蛇与猫头鹰残杀的场面,年幼少女困于大火中备受煎熬的惨状。无不令人在阅读的过程中毛骨悚然,心惊胆战,受到心灵的震撼。这种精神震撼丝毫不逊色于“美”所带来的感官刺激,芥川成功地驾驭了“审丑”艺术,呈现了作品独特的魅力。另外,在《妖婆》 《偷盗》等作品中,作者也不遗余力地释放着“审丑”的魅力,使得小说处处营造着一种恐怖、凶残、可怕的气息。由此可见,“艺术审丑”的观点在作者的创作实践中是得到了贯彻的。

三、艺术功效——“刹那的感动”

艺术至上,同如生命;艺术审丑,丑中有美。从具有震撼心灵的完美作品中,读者能获得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刹那的感动”。芥川龙之介在《基督徒之死》中借主人公说:“人生刹那间的感铭,实千金难求,至尊至贵”[1]421,那对于作家来说应该如何表现“刹那的感动”呢?芥川给出的答案就是虚构。

芥川的小说中不乏艺术虚构,表现之一是大量改编自宗教和历史题材的小说。“这类作品‘不以再现历史为目的’,实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借再叙述,作新阐释,予以现代的解读”[1]6,从而使读者获得一种新奇的解读,发展出新的感悟。表现之二就是刻意设置“不可能之事(物)”,进而呈现“刹那的感动”。这份感动,是要传递给读者的,同时也是故事主人公自我体验到的。在《地狱变》中,众人举目齐看一侍女“身着华丽刺绣的樱花唐衣,柔顺的黑发婀娜下垂”[1]352被困于火中的牛车上,“燃烧的松明摇晃出红色,一时间将狭窄的车厢映照得鲜明透亮。车上的女侍被铁链捆绑着,惨不忍睹”[1]352。突然良秀发现,那个可怜的少女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尽管小说中暗示良秀的女儿在大公家当侍女,大公有所垂涎而不得,但对于良秀来说,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画中那个最受地狱烈火煎熬的主角会是自己的女儿。

他要亲眼目睹女儿被活活烧死才能完成画作,这是生命多么不可承受之重。“所以除非在表象上完全舍去‘人的社会’与‘人生’,就都不能成为美的‘刹那的感动’。”[4]良秀隐约意识到这番道理,所以他没有去阻止,而是依靠惨象绘制这幅画作。他舍弃了“人生”(小说结尾写到“最终,他在屏风完成之后的翌日深夜,在自家的房屋里悬梁自尽了”[1]356),可是成就了美的“刹那的感动”。人们在未见到屏风时不断咒骂良秀“是个混蛋”[1]356,可当看到这幅地狱变屏风时,连“此前还一副苦脸瞪视良秀的僧都,不由地大腿一拍喊道,‘好画!’”[1]356此后也无人再说良秀的坏话了。在芥川眼里,“刹那的感动”往往需要特殊的事(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件——让最爱的女儿烧死在炎热的地狱之中,并且抓住那机会,自己也自杀了。

这种“刹那的感动”就接近于艺术效果的作用,芥川在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一个傻子的一生》中也有所讨论。其中一节《火花》中写到,冒雨走在柏油路上的“他”,突然看见眼前一条架空电线发出紫色的火花,“他环视人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但是,唯有这紫色的火花——这在空中凌厉爆发的火花,哪怕用生命也想换取”[1]826。这里“紫色的火花”恰好就是“刹那的感动”,无疑作者在生命中一直追求的,在艺术创作中一直渴望传达的就是这“刹那的感动”。

四、结语

“芥川龙之介的一生,正像《地狱变》里的良秀一样,是一个悲剧结局。”[1]18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年仅35岁的芥川龙之介心怀对未来的“恍惚不安”,服安眠药自杀身亡。虽然他的生命短暂,但是作为作家的艺术生命却长存于天地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芥川龙之介文学奖”已成为日本奖励优秀青年作家的最高奖。芥川龙之介不仅拥有深厚的日本传统文学底蕴,还热衷于中国古典小说以及西欧现代主义文学,所以他的艺术观是复杂的、灵活的。本文借助《地狱变》所揭示的只是芥川龙之介艺术观的一部分,但也许恰恰能通过这篇代表作看出其主要的艺术观,从而对认识他的艺术观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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