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疾病和幻象中的基督
——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中妓女宋金花的人物象
2019-03-16王玉华赵海涛
王玉华,赵海涛
(1.江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2.北京语言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发表于1920年第7期的日本文艺综合类杂志《中央公论》①综合性文艺杂志《中央公论》前身是1887年(明治20年) 创刊的《反省会杂志》,1892年改名《反省杂志》,1899年改称《中央公论》。它是明治末期文艺杂志的重要阵地,到了日本大正时期成为民主运动的理论指导杂志。1925年该刊物一度下滑。本文所讨论的《南京的基督》 (1920)发表于《中央公论》杂志声誉甚嚣尘上之际。1944年因横滨事件(发表共产主义文章) 《中央公论》杂志被迫停刊。1946年1月复刊至今,历来因其登载左翼小说而受到日本右翼的攻讦。上的《南京的基督》是由日本大文豪芥川龙之介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因卖淫而感染梅毒的南京妓女宋金花在患病后遭受身心两端的病变,期间两度邂逅“基督降临”的故事。在日本学界的研究中,足立直子《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论:宋金花“祈愿”的宗教性》通过辨析宋金花祈愿梅毒痊愈的唯心主义行为,揭示出近代日本社会所面临的残酷现实和基督教之间的复杂矛盾[1]。牧野阳子《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中的叙事结构》则主张该作秉承了小泉八云怪谈改写的技法,实际隐喻了近代日本全盘西化过程中,无法将西欧文明内在化的自知之明[2]。另外,由于这部小说牵涉中国题材,故而相关的讨论亦成为先行研究中的一个重要焦点之所在。例如,金子佳高在《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论:以中国题材为中心》中主张作者通过外部观点介入中国社会的内层结构,呈现出日本知识分子对于近代中国社会的独特关切[3]。对于这一论调,中国学界则有不同声音。早在2006年,孙立春、叶林峰就撰文《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中的东方主义话语》指出小说中日本旅行家的出现,更多意味着作者芥川龙之介对待西方文明时的彷徨矛盾心态[4];而黎杨全《芥川〈南京的基督〉:病的隐喻与文化冲突》在以上基础上更进一步,认为该作呈现出作者对于现代中国引进西方文化的反思与置疑,折射出日本知识分子在传统向现代裂变过程中的“怀乡病”[5]。综观以上研究可以发现,借助于文学技法探讨和文化研究的模式,确实有利于对《南京的基督》文本内涵做多维阐释与厘清,但是此举也容易将该作片面定位为中日两国面对近代西方文化袭来之际矛盾心态的单纯呈现而不见其他。鉴于以上讨论,本文借助叙事学理论和文本细读的方法,分别择取这部小说内容中的三个核心关键词——身体、疾病和幻想中的基督入手,通过重新梳理和解析主人公宋金花的女性人物形象,来发掘并揭示芥川龙之介创作《南京的基督》小说的真实面目。
一、关键词:身体
作为身心二元论的创始人,笛卡尔将思维和广延①这是笛卡尔“第一哲学”特有的哲学术语,指的是物质的基本属性,即物质的空间属性(如长、宽、高)。分别确立为两种实体,思维能思考而且没有边界,而后者有广延却缺乏思想,二者分别处于两个世界或者两个相对立的层面[6]。作为集合笛卡尔所主张的思维和广延于一体的人类,既有生物学意义上的单纯由骨肉脉络聚结而成的物质性肉体或者生物学组织,亦有富有生命活力、情感和敏锐思考的精神层面的灵魂或者心灵。肉体和精神互为独立,具有差异性,又被统一至人类的人格之上,互为表里,无法分割。从这个角度上来审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南京的基督》当中的主人公宋金花,她便具备女性性别、肉体和灵魂三个层面的身体学意义。
先来看女性性别维度上的宋金花。从生物学意义上而言,人类的性别基本划分为男女两性,这就是性别。在小说一开始就说明小说人物是一位少女,年方十五,面色苍白,“一双清亮的眼睛”,娇小可人。她“既不骗人,也不任性,每晚脸上都挂着愉快的微笑”,“一种天真的生动之光,生动地浮现在她的脸颊上”②本文所使用的日文版本为日本岩波书店1997年所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第17卷》,中文翻译部分参看了青岛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高慧勤翻译的芥川龙之介小说集《蜘蛛之丝》,特此说明。。作为性别上的女性,宋金花可谓是并无亮点,小说中也提到“(当时)容貌如金花者,比比皆是”。但是在女性性别和十五岁芳龄的基础上,宋金花温柔、开朗善良的性格,无疑成为她超越其他同龄人和同行的亮点之所在。她也因此能够游刃有余地与到访这间阴郁小屋的各色客人斡旋,偶尔还会收获比讲好的定价更多的几个钱。
肉体是宋金花身体的第二个核心词汇。生物学上的肉体,指的是大部分或全部以骨肉组织聚集而成的性状体以及附着其上的各种功能(如劳动、行走、性交等)。肉体之所以成为辨析人物宋金花的一个核心词汇,是因为和她所从事的职业——妓女有关。根据学者唐文起的相关研究,1920年前后的江苏城市和农村经济凋敝,加之军阀混战、西方列强相继侵入等诸多原因,即便是“平常年岁,(收入)仅能维持其简陋的生活,一旦发生天灾人祸等意外事件,即非借债不可”[7]。在这种困窘状态逼迫下,男盗女娼成为当时不少城市和农村男女的一种无奈的职业选择。女性们只能出卖肉体,寻找存活的出路。在小说中,宋金花第一次与年轻的日本旅行家邂逅,当对方质疑她为何要从事这种贱业,宋金花一如平时般爽朗地笑着,露出两枚小虎牙,回答道:“我如果不操持这种贱业的话,我们父女都得饿死”。由此来看,肉体在这里成为宋金花唯一谋生的工具和方式。这是1920年代中国社会的残酷现实,也是当时从事妓女行业的豆蔻少女们的悲剧命运和不得已的人生选择。
身体是区别于前述肉体和肉体功能等的一个概念,是作为“肉体”的另一极的“灵魂”而出现的。身体它富有生命活力、有情感、会敏锐进行思考,也就是我们所谓的精神层面的灵魂或者心灵。如前所述,宋金花自称是“操持贱业”的人,但她难能可贵的是,有别于其他同样从事这种行业的女性。首先,宋金花孝顺父亲。她母亲早逝,与父亲相依为命,之所以出卖肉体也是出于对父女二人生计的考量。当她多赚客人几个钱的时候,她就会高兴地让好喝口酒的父亲多来一杯。其次,她心地善良。当宋金花发现自己患病的时候,别人告诉她只要将恶病转传染给客人就能痊愈的时候,她祷告道:“可我做的事,我自己的承担,我绝对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之后她说到做到,只是与来客一起吸烟聊天而已,绝对不会顺从客人提出的性交需求。
由此来看,《南京的基督》中的女主人公宋金花,她虽然具备从事妓女行业的诸如性别、相貌、肉体等多项指征,但是她亦能在坚守孝道的同时保持本性善良、具有良知。这就使得她的美不仅是外貌的美艳,而且上升至心灵美、灵魂美的高度,从而成为周围男人追逐和推崇的目标人物。
二、关键词:疾病
关于疾病的定义,最常见的是一个复杂的生物学过程,它是人体组织结构以正常的生理学反应,对来自外部或者自身的内部机构变化而产生的正常身体回应。人类的身体要经受和应对来自外界环境的各种变化,还要抵御身体内部结构的病变或损伤。毋庸置疑,在这个意义上,疾病就成为与我们常所谓的“健康”相对应的反义词。当健康的身体遭遇病变,从数量上的不断增加变异为质量上不可逆性转变,“刺激的数量和质量超出了生物体的使用能力时,生物体(身体)的反应也就不再是正常的,而是反常的,或病态的,……疾病只不过是生物体(或者它的某些部分)对一场刺激所做出的异常反应的总和”[8]。在《南京的基督》中,迫于生存压力的宋金花在出卖肉体的同时,其实也就是在出卖健康,换取生存的开支。在不幸染上恶性梅毒之后,这种疾病势必会带给她身、心两个层面的双重伤害。在肉体上,宋金花要经受疾病带来的疼痛。为了祛痛,她接受同行毛迎春的建议,服用汞蓝丸和甘汞粉,但是没有效果。她后来甚至还饮鸩止渴,选择服用鸦片酒,但是依旧没有效果。医学上,性传播疾病恶性梅毒的表现症状是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各种危及生命的并发症。科学严谨的医疗方法很多时候亦难以根除这种疾患,更遑论宋金花所采用的副作用极大的作为杀虫、杀菌和泻药的卤化物矿物汞蓝丸和甘汞粉,以及后来只企求麻醉疼痛神经的鸦片泡酒。宋金花此举对疾病的恢复不但没有帮助,这两类药物带给身体的巨大副作用更是难以估量。尽管如此,为了维系生计的宋金花依然选择接客。如果客人撒酒疯,想对她为所欲为,宋金花则忍着病痛还要每每悉心规劝,不起作用就从容地拿出患病证明给客人看。
疾病摧毁了宋金花职业的同时,作为受害者的主体,宋金花之于疾病亦是一段艰难的身体经历和精神历程。患病是女主人公刻骨铭心的厄运遭际,这对于少女也好、作为妓女也好的宋金花的人生以致命的打击。可以说,疾病改变了宋金花原本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生活轨迹,也影响了她对生命的规划和创造。于是乎,日常生活中的宋金花长睫毛下隐含着孤寂,“肩头不免沮丧地沉下来”。患病无药可医的宋金花生计每况愈下,日子亦愈发地艰难。就在宋金花愁眉不展的某个灯火衰微之夜,一个破门而入的分不出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的外国人挡在她的门口。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外国人强势通过打手势的方式,不断增加价码,苦心孤诣地要与宋金花发生财色交易行为。对于外国人的行为,宋金花不断摇头拒绝,“就算是客人真的出两美金,身子也不能任由他摆布”。这时候的宋金花虽然遭受了疾病的痛楚,但是她依然恪守自己的善良,并没有动念头让恶疾通过“转移”的形式传染给其他人。随着外国人的不断强求,宋金花的“屋内寂寥的气氛变得光明起来,充满了男性的活力”,在产生与客人似曾相识,觉得对方“没谁有他潇洒”的感受的同时,宋金花产生了错觉:思考面前的客人是否是前阵子和胖大嫂一起坐画舫的美男子?是去秦淮河夫子庙给自己照相的一面之缘的男子?抑或是利涉桥边饭馆前挥舞粗大藤杖鞭笞人力车夫脊背的外国人?坐画舫的美男子是让宋金花嫉妒的对象;给自己照相的男子是宋金花说服内心的自己对外国人产生好感;第三个鞭打中国人的外国人则是让宋金花情感愤怒的敌手。这其实也是她潜意识当中说服自己接受外国人的性交需求的自我暗示。当希望中的浪漫和现实里的残酷相互博弈的时刻,毋宁说宋金花对于眼前的外国人潜意识里是充满憎恶的。这种憎恶让她联想到自己当下的悲惨命运,潜意识当中她已经在孕育着要通过性交往,将罹患的重度疾病转移给外国男子的冲动。所以再到后来,当客人将嫖资从起初的两美金上涨到最终的十美金时,宋金花觉得客人的神态亲切里反透出一种威严感来,这种难以拒绝的场景使她半推半就,最终完全忘了自己坚定的本初信念,而是缓缓垂下含笑的眼睛,“羞答答地靠近这个奇怪的外国人”,“身子任凭这个奇怪的外国人摆布”。
无须多言,宋金花饱受恶性疾病的折磨,带给了她身体上的病患和痛楚,也带给她精神层面上的折磨与煎熬。当肉体上病痛因为疾患治疗无望之际,之前他人告知的通过性交行为可以转移疾病的疗法,就成为小说中的宋金花唯一的救命途径。这种情况下,不速之客外国人在深夜闯入,历来备受穷困之苦,目睹中国人遭受外国人欺侮,加之客人不停地加价诱惑,多重因素综合之下,宋金花内心起初“绝不害人”的朴素善念,在此刻已经悄然转变为集嫉妒、好感、复仇、获取财富和保命优先等多元要素于一体的复杂的自我认识和无二选择。可以说宋金花的此举,将之前单纯的生理性疾患,一下改变为生理性疾患和精神性缺陷并行的身心二重疾病罹患。在后者的环节里,宋金花通过自我意识中的想象来忽视身体上的疾患,舒缓精神上的重度压抑,抚慰内心上的创伤,从而达到精神层面上的自我理疗,进而实现对其本身自我认知与对外认识的重新建构。
三、关键词:幻象中的基督
基督题材的写作是芥川龙之介文学创作的独特风景。早在《南京的基督》之前的1918年,芥川龙之介就发表了《基督徒之死》 (初刊于《三田文学》①1910年由作家永井荷风创刊的一本日本纯文学刊物。由日本庆应大学文学系创编,与倾向自然主义的《早稻田文学》相对立,具有浓厚的唯美主义色彩。创刊后由于日本政治等因素,数度停刊、复刊。主要发文作家有久保田万太郎、水上泷太郎、佐藤春夫、永井荷风、芥川龙之介、石坂洋次郎、北原武夫、原民喜等,被文坛合称为三田派。《三田文学》始终恪守唯美主义倾向。1958年最终停刊。),讲述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基督徒罗连卓,遭到他人诬陷后不改初心解救出诬陷自己的人的孩子,最后被烧死殉教的故事。在这部小说中,芥川龙之介对西方舶来日本的基督教充满好感,所以在小说结尾塑造出悟教飞升的罗连卓人物形象[9]。在另一部散文集《西方的人》中,他写道:“殉教者的思想恰似一切狂热者的思想,这让我兴趣盎然”。带着这种坚定精神信仰的情愫,芥川龙之介先后在《烟草与魔鬼》 《尾行了斋备忘录》 《浪迹天涯的犹太人》 《基督徒之死》等作品中,不同程度地展现了对于基督教的笃信与痴迷。时过境迁,到了《南京的基督》中,宋金花笃信基督教但却罹患性病遭受痛楚。这正如芥川龙之介在《西方的人》的第18则《基督教》中所言:“人类总是能从耶稣的身上知悉他所不断折磨着我们人类的事物——近代,他于是乎要我们人类要遭受生存之苦。”[10]从芥川龙之介的此文来看作家对于基督教的认知,可以说这一系列基督教题材作品的相继创作,正是反映了芥川龙之介对于基督教深入认知的复杂过程——从最初的笃信到《南京的基督》中无处不在的幻灭感与绝望感。
在宋金花与不速之客性交之后,她发现自己罹患的恶性梅毒不治痊愈,甚至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宋金花据此便认为“那个人真的是耶稣基督了”,并开始了热烈而虔诚的祈祷。撇开病理学和科学性等问题不谈,此时“破戒”后的宋金花违背了自己起初绝不与客人发生性行为的初衷。她潜意识仍将自己的“过失之举”归结于基督耶稣降临南京来拯救自己,专程来治好她的疾患,这是基督对自己虔诚信教的回报。实际上,此时宋金花对信仰基督教本质上已经改变为推卸传病给他人责任的口实,性质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的二度到访,是《南京的基督》中的意味深长之笔。旅行家的首度出场,宋金花健康漂亮,当旅行家发现宋金花笃信基督教却又从事妓女生意,他对于眼前的少女迫于无奈从事接客的行为尽管内心充满不屑,但依然表示理解,还亲自为宋金花戴上他原本要送给亲人的礼物——一对翡翠耳环。两人二度重逢时,日本旅行家则对宋金花暗示了“南京的基督拯救一位妓女”的真相,那就是美日混血儿的外国人因为一夜风流而导致罹染恶性梅毒发疯,而妓女却误将嫖客当作是基督拯救自己的荒诞事实。对于日本旅行家的两度出现,宋金花第一次接受礼物的时候是“心安理得”,第二次获得暗示之后的表现则是只为自己性病彻底痊愈而“神采飞舞”地嗑着瓜子与自鸣得意。此时再来看宋金花起初从事妓女行当时候的“被逼无奈”到将病传染给嫖客的“基督降临说”,其实都是小说人物宋金花的一种自我意识层面上的幻象罢了,其本质是宋金花通过信仰基督教来制造出一种精神世界的幻觉与麻痹。这种唯心主义的幻觉超脱出现实世界的伦理道德,颠破了已有的社会时空、人物关系和因果逻辑,从而成为遮蔽小说人物宋金花的种种错误行为,并将其堂而皇之合理化的口实与免罪招牌。
基督教的教义“十诫”中尤为忌讳奸淫和杀人。而宋金花与日本旅行家的两度邂逅则都是相继对以上两个教义的违背,对于此宋金花的表现尤为重要,她将自己卖身从妓的行为归结于谋求生计的需要,而对于传播性病导致外国人发疯的“杀人行为”则认为是基督对自己的拯救并且“神采飞舞”,丝毫没有悔罪和自责意识。由是来看,宋金花起初的信教行为,与芥川龙之介之前另一部同题材小说《基督徒之死》中罗连卓殉教悟道的行为完全是一物两端,截然相反。在宋金花这里,所有的信教行为表面上是信教而带来的福利,实则是通过神化基督,搭建自己精神世界上的基督幻象,从而将自己的所有不合理行为堂而皇之地合理化,可以说其本身就是植根于一个错误的思维逻辑之上而缔结出来的恶果。
四、结语
身体、疾病和幻象中的基督是芥川龙之介在创作《南京的基督》过程中精心设置的三个关键词,是厘清宋金花与基督教复杂关联的重要伏笔,更是写作“基督教题材小说+中国近代社会时空中女性人物”故事的一种尝试。在《南京的基督》文末,芥川龙之介特意说明自己的写作借鉴了日本唯美派大作家谷崎润一郎的访华随笔《秦淮之夜》(1919),其中谷崎润一郎提到自己三度意欲嫖妓,但因私费旅行无力支付嫖资等原因都最终未能如愿的经历。待《南京的基督》发表后的第二年,芥川龙之介幸运获得日本《每日新闻》的全费资助访华采风,其中还重点游历了中国的江南。在回国后,芥川龙之介遂即发表洋洋洒洒的长文《江南游记》(1921),其中提到自己拜谒了位于杭州西湖侧畔的钱塘第一名妓苏小小的墓,但感觉却“像是涂了白灰的土馒头”。在随后的苏州之旅中,他描述看到的艺妓们“扭动着裹着黄绿或者紫色衣服的屁股姗姗而行,却总似乎不无土里土气的寂寞”[11]。芥川龙之介对于近代中国社会的这种肆意贬斥和轻薄偏见,后来招致数位中日学者的严厉批评。由此来看,在他未来华之前所撰写的中国题材的小说《南京的基督》,难免让人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甚至还隐含着一种不怀好意。本身对于近代中国社会现状的陌生和疏离,仅全凭作家阅读中国古籍著作、日本媒体的宣传和谷崎润一郎游记的提示,来草率写作近代中国人的基督教认知情况,未免过多带上了作者本人的主观偏见与恶意剪裁,这很大程度上让《南京的基督》的文本价值大打折扣。
其实,就在《南京的基督》写作之前的1919年7月,日本的《东京日日新闻》 (7月13日)和《文艺消息》 (7月27日) 都先后公开刊登出当时已在文坛博得文名的大文豪芥川龙之介近期访问中国的短讯,但是后来可惜因故未能成行。在这样的懊恼中,芥川龙之介凭借自己的主观臆测来写作《南京的基督》,其随意任性和准确度不高自然成为这篇小说的诟病所在。尽管芥川龙之介在后来所撰的《西方的人》的开篇阐明自己是从艺术的角度喜欢并写作基督教,似乎有以此为自己的基督教题材写作过失开脱之嫌,但是终归无法扭转《南京的基督》所招致纷来沓至的各种批评的客观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