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的韵文平议
2019-03-16房日晰房向莉
房日晰,房向莉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西游记》在以叙事散文为主的文体中,夹杂了大量的韵文。这些韵文,有诗、词、曲体、骈文、唱诗等,形式多样,不一而足。在百回小说中,每回都有韵文,少则1首,多则20首。全书韵文有860余首,平均每回有8.6首。韵文最短者为五言绝句,最长的则是有452字的唱词。这些韵文的内容,不外是对宗教哲理的擅发、人物身世的叙述、风景或战斗场面的描写。林林总总,它对小说中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的描写,以至主题思想的深化,均有相当大的助力,不可等闲视之。
对于《西游记》中的韵文,学者重视不够,很少有人做深入细致地研究。要之,没有把韵文放在小说的整体结构中进行研究,仅从语言表达方面作一点儿论述,且分歧甚巨。或为“小说中大量的诗词韵语既清新隽逸,又通俗挑达,……谑而不虐,俗不伤雅。在古典小说中,运用语言能达到吴承恩这种程度的,实在不可多见。”[1]或说:“《西游记》的韵语过多,似已成为这部传奇的累赘,因此一般的读者往往跳过这些韵文,只读述写的文字。……而且这些韵文不少有点儿公式化,读来无味。”[2]同样都从语言表现入手,评价却有如此大的分歧。当然,在《西游记》研究的论文或流行的文学史中,也偶有对韵文肯定或否定的评骘,一般都妥帖平和,实事求是。譬如陈大康的《明代小说史》、郭豫适、简茂森为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写的《前言》等,但都是简单概括,语焉不详。本文试图从韵文在小说结构中的作用以及韵文自身功过,谈一点粗浅的看法,求正于方家学者。
一
《西游记》的文本,是以散文叙事为主的长篇小说,然有讲唱文学与词话遗留的痕迹。甚至有些韵文的段子,很可能就是吸纳了民间艺人讲唱《西游记》的内容加以改造,成为今本《西游记》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历代累积型小说,成书时吸收保留或改造了一些讲唱与词话《西游记》的韵文段子,也创作了一些新的韵文与讲唱段子,诸如人物故事发生的背景、环境的描写、特别是作为妖精聚居之处的景物描写、人物造型以及身世的描写如孙悟空花果山水帘洞的描写、诸妖怪生活环境的描写等。作者往往侧重生活环境、自然环境的描写,这也是典型人物赖以生存的环境,还有一些描写或评赞人物的诗歌。关于《西游记》韵文的作用,拟从以下三个方面作以简要的述评。
第一,小说开头与结尾,都用了韵语,用以强化结构,使小说整体结构紧凑。小说开头韵语,涵盖全书内容,诱发读者阅读之兴趣。我国古典小说,开头往往用诗词,以概括全书的内容,使读者对全书有个概要的了解;结尾用韵文收煞,让读者对全书作以简要的回顾,首尾照应。我国著名的古典小说《三国演义》 《水浒传》 《儒林外史》 《红楼梦》都是这样。用韵文开头和结尾,似已成为我国长篇古典小说结构的惯例。以诗、词开头和结尾,在小说结构中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对小说紧凑结构、提升思想内容、增强艺术魅力,都有着积极的作用。
《西游记》开头则云: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请看《西游释厄传》。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吴承恩著、王艳喆解读《西游记》,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此处“西游释厄传”,非指世传朱鼎臣《西游释厄传》甚明,它可能就是《西游记》的原名。质言之,这部《西游释厄传》不知谁将它改为今名《西游记》,而其原名在此处却得以保留,理应引起研究者的关注。
此诗是全书的一个引子,是说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宇宙遂覆载群生、发明万物。读了《西游释厄传》就可以知晓难以解释的“造化会元功”。诗起了涵盖全书主导思想,极大地吸引读者翻阅披读之兴趣。
结尾有两段韵语:
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
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
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质脱沉沦。
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
还有一段韵文:
灵鹫峰头聚霞彩,极乐世界集祥云。金龙稳卧,玉虎安然。乌兔任随来往,龟蛇凭汝盘旋。丹凤青鸾情爽爽,玄猿白鹿意怡怡。八节奇花,四时仙果。乔松古桧,翠柏修篁。五色梅时开时结,万年桃时熟时新。千果千花争秀,一天瑞霭纷纭。
前一段韵文是就唐僧师徒四人取经成功均成正果而言的;后一段韵语是就诸众佛祖、菩萨等众佛神灵各归方位而言的。这两段宗教色彩甚浓的韵语,读起来似懂非懂,一下子难以了悟,却能引起读者对全书的回顾、反咀、思索,加深对全书的印象。
开头和结尾这三段韵文,使小说首尾完整,加强了《西游记》整体的凝聚力。当然,这样的韵文写得还不很精彩。比起《水浒传》 《三国演义》《儒林外史》 《红楼梦》开头与结尾的韵文来,略有逊色。然对《西游记》来说,仍不可或缺。
第二,韵语用于情节、细节的描写,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这在《西游记》全书中虽然很少,但却仍有一些颇为精彩的片段。譬如,乌鸡国国王被变化成全真道人的妖怪文殊菩萨的坐骑青毛狮子推入御花苑琉璃井内淹死,自己却变成国王享乐三年。这件事国内人全不知晓,与妖怪共同生活过三年的皇后也不知真情。乌鸡国太子为了辨识国王的真假,只好问其生母:“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同否”,这个不好启齿之事,王后却用韵文做了简明圆满的回答:
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
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
用“冷如冰”“事不兴”隐约暗示,清晰地表明她与那妖怪变成的国王,在整整三年生活中,不曾有过房事。将不好对人言说之事,做了睿智明晰的回答,用语婉妙而清晰,使太子听了如醍醐灌顶,真相大白。以前自己毫不怀疑的父王竟是妖怪所变,相信父王真的遇害。这才有了开井救父以及三战妖怪之事。四句韵文,很自然地推动了情节的向前发展。
第三,韵文是《西游记》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或简约、或繁缛,颇见精彩。它的生动存在,使整部小说或叙事体,都增加了许多亮色。如果将这些韵文删掉,则使富厚丰润的小说变得干瘪而苍白。譬如铜台府地灵县一伙凶徒,抢劫唐僧,把他们师徒四人用绳捆了,径转府城。作者用精练的韵语,描写了师徒四人的表现: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
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抱怨。
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
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短短的42个字,写出师徒四人遇难时的不同表现,性格各异,生动如画。且惜墨如金,极省俭地勾描出师徒四人不同的个性。
再如,元宵节在金平府观灯。作者用韵文将元宵之夜的灯景写得金碧辉煌,异常出色,令人拍案叫绝。
三五良宵节,上元春色和。花灯悬闹市,齐唱太平歌。又见那六街三市灯亮,半空一鉴初升。那月如冯夷推上烂银盘,这灯似仙女织成铺地锦。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雪花灯、梅花灯,春冰剪碎;绣屏灯、画屏灯,五彩攒成。核桃灯、荷花灯,灯楼高挂;青狮灯、白象灯,灯架高擎。虾儿灯、鳖儿灯,棚前高弄;羊儿灯、兔儿灯,檐下精神。鹰儿灯、凤儿灯,相连相并;虎儿灯、马儿灯,同走同行。仙鹤灯、白鹿灯,寿星骑坐;金鱼灯、长鲸灯,李白高乘。鳌山灯,神仙聚会;走马灯,武将交锋。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云烟世界。那壁厢,索琅琅玉韂飞来;这壁厢,毂辘辘香车辇过。看那红妆楼上,倚着栏,隔着帘,并着肩,携着手,双双美女贪欢;绿水桥边,闹吵吵,锦簇簇,醉醺醺,笑呵呵,对对游人戏彩。满城中箫鼓喧哗,彻夜里笙歌不断。
有诗为证,诗曰:
锦绣场子唱彩莲,太平境内簇人烟。
灯明月皎元宵夜,雨顺风调大有年。
开头是一首五言绝句,概括地写太平盛世元宵之夜的景象,是总冒。接着四句是写明月与彩灯,月与灯似相提并论,实则是以月衬灯,侧重元宵之夜的灯景光辉,并向重点写灯过渡。以下用六联三三四句式组成的排比句写灯,这是写灯的重头戏,这些灯,有高擎、高挂、高弄的各种固定的灯,也有人带上各种灯在场地表演。五颜六色,金碧辉煌。写出了景色壮观、五彩缤纷、光辉耀眼、异彩纷呈、巧夺天工的各式各样的彩灯,穷形尽相、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万千家灯火楼台,十数里烟云世界”的元宵灯景。场面壮观,景色如画,色彩绚丽,令人应接不暇。接着写文武百官、富家闺秀的观灯,再写楼上桥下的游人,真是热闹非凡。作者挥动他那生华的彩笔,既从视觉写出了众人游目骋怀的欢乐,又从听觉状其喧嚣闹嚷的热闹气氛。而后又用一首七言绝句收束,赞叹太平盛世。总之,这是一段极精彩的词话,属讲唱文学之上品。描写景物繁缛,用笔简约,语言整饬而流畅。而全文组织铺排也颇具匠心,整体匀称隽美。如果说韵文是小说的“蒜酪”,这则灯话则是优等的“蒜酪”,写的场面热闹,景色华美,给叙事散体小说增添了丰富的趣味。
又如写黄风岭的山的韵文,也颇精彩:
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行。猛然一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趷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一段极富曲味的韵文,写了山岭、崖壑、泉水、深涧、白云、怪石、幽洞以及鹿、獐、蟒、猿、猛虎、草里飞禽、林中走兽以及过往行人惊心动魄的真切感受。在高山、峻岭、陡崖、深壑、响泉、鲜花中加上“的是”二字加以强调,突出其险峻和美丽。韵文中用了许多叠词,趣味盎然,韵味十足。
写山上吹来的黄风,则用七言古诗。写得酣畅淋漓,一气流注,令人叹为观止。
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这是一篇极为壮美的风赋,用了行文流畅的歌行体,描写大风,很有气势。作者以奇特地想象,大胆地夸张,为诗造势,写风势之大,风之猛烈迅疾,震古烁今,无与伦比。风过处,仙灵鬼怪,飞禽走兽,无处躲避。众圣诸仙,也无不因风牵累受害。其诗想象之丰富、构思之奇特,无不令人惊叹。如果李白、韩愈、李贺在世,恐怕也不能不为之倾倒。
余如第一回写花果山群猴戏耍之“跳树攀枝”,写得生动活泼,尽态极颜;第四十一回写雪景之韵文“潇潇洒洒”;第五十回写冬景之韵文“雪欺衰柳”,都能极景色之美;第六十回写高山之韵文“高不高,顶摩霄汉”;第七十二回写三个女子踢球的韵文“飘扬翠袖”,都有着丰富精彩的奇异美。如此等等,都是成功优美之作,为小说的艺术表现,增添了新的光彩。作者在用散体文叙写中,插入一些韵文作点染,看似闲笔,实则是闲笔不闲,为小说增强了艺术表现力。
总之,《西游记》受明代诗文小说的影响,用了大量的韵文。其韵文都程度不等地融入小说的情节结构之中,对描定环境塑造人物典型,都有一定的助力,而远非明代其他诗文小说可比。明代许多诗文小说,都有“以才学为小说”之倾向,其韵文一般都游离于情节结构之外,为了炫才,成了小说的赘疣。《西游记》在韵文运用上,却很少有这种弊病。它在明代诗文小说中,无疑是鹤立鸡群的。
二
《西游记》中的韵文,也有诸多弊端。概而言之,有以下诸点:
第一,就文体言,《西游记》是以散体文的叙述与描写为主,但又掺杂了数量较多的韵文。这种韵散结合的小说文本,是在散体叙事描写为主的文体中,吸纳了讲唱文学的特点,然还没做到浑然一体,文体不很协调。
用散文体写小说,能够写得自然流畅,准确生动,做到针脚绵密,尽量减少疏漏;韵文则是广义的诗体,有着诗的特点:诗体描写一般是夸张的,行文往往是跳跃的,这就决定了它插在叙事体中,产生诸多局限,很难做到描写准确、细腻、生动。用在形象描写上,很难做到绘声绘色,曲折尽致。行文跳宕,时有空白,且文字不免矫饰,使思想内容往往表现得概括而含混,似难以通达的文理求之。诚如李贽所说:“凡《西游》诗赋,只要好听,原为只说而设。若以文理求之,则腐矣。”[3]作为科学的理论批评,我们就得特别“较真”,那韵文在塑造典型方面,存在着先天局限,不能不予以特别指出。而《西游记》全书则是韵散杂陈,文体很不纯粹。韵散杂陈在明代小说中普遍存在,是中国白话小说发展的历史阶段性的缺点。而《西游记》在这方面表现更为突出而典型,因此,导致小说内容有失醇美和浑厚。
就小说中的韵文本身而言,也是诸体杂陈,不够和谐。以体格言,有长短之别,长则达500余言,写得洋洋洒洒,酣畅淋漓;短则仅仅20个字,显得紧凑、迫促。以文体言,有诗、词、曲体、骈体,说唱段子;就诗而言,也有律体与古体之别。总之,其韵文860余段,文体五花八门,体裁不下10种。虽然似可说各展异彩,然就总体来说,似欠统一协调,远未做到整齐划一而又浑然一体。说它的韵文在小说中是一锅煮的大杂烩,恐怕还不能算是刻薄的。
就艺术质量而言,韵文有精彩与平庸之分,平庸者则居多数。纵观《西游记》中全部韵文,虽有少数可圈可点,但大部分则是平庸之作。特别是500余首诗中,绝大部分是凑数的平庸之作。这些诗,有的整篇非一气呵成,略有拼凑之迹;有的格调平庸,略显乏味。一般地说,杂言韵文都还比较精彩,而格律诗词,则相对平庸。总之,有的韵文,十分精彩,令人拍案叫绝,可惜数量不多;有些虽不够精彩,但还差强人意,勉强可诵;有些则过分蹩脚,有疵可挑,无善可陈。
第二,《西游记》中的韵文,有拼凑与袭旧之嫌。拼凑则欠自然和谐,不能水乳交融;袭旧,则缺乏活泼创新,有陈陈相因热炒剩饭之嫌。
《西游记》中的韵语,绝大部分是作者根据小说情节发展的需要而撰写的,是作者辛勤创作的一部分。但也不排除将社会上流行的韵文段子的拿来采入。这凑数的韵文或原封不动,或稍加修改,锲入小说某一部分。这种创作中对社会上原有韵文的大胆因袭,是当时小说创作中的潜规则,不受读者的责难。从当时小说创作而言,对社会上流行的韵语的因袭,是一时的风气。《拍案惊奇·凡例》云:“小说中诗词等类,谓之蒜酪,强半出自新构,间有采用旧者,取一时切景而及之,亦小说家旧例,勿嫌剽窃。”[4]苏兴先生业已指出,《西游记》第一回形容花果山的韵语“势镇汪洋”;第四回孙悟空乍到天宫看天宫景色的韵语“乍登上界”与《封神演义》第四十三回、第十二回韵文重出;《西游记》第四十八回遇雪对雪景描写的韵语,第七十八回比丘国丈同唐僧论唯道独称赞之韵语,与《封神演义》第三十九回和第五回韵文多有雷同,并指出“是《封神演义》抄了《西游记》,可无疑问矣”[5]。《西游记》 《封神演义》,究竟是谁抄了谁,姑且存而不论。即使是《封神演义》抄了《西游记》,又安知《西游记》不是转抄了别的什么旧著呢?其实,这四段韵语,未必就是《西游记》或《封神演义》作者的原创,而很可能两位作者在这些地方都充当了当时还不算不光彩的“誊文公”,他们对社会上业已存在的某些韵文采取“拿来主义”,当行文至某处须有一段“蒜酪”调剂时,就将社会上流行的某些有关的韵文拿来填充就是了。如“势镇汪洋”一首,在其他话本里也曾经出现过。又如写元宵之夜灯的场景,颇疑出自描写东京元宵之夜的某种话本。它放在写宋代东京元宵之夜的情景很典型,而在《西游记》写的金平府,就觉得夸饰有点过分了。凡所因袭,均非量体裁衣;放在小说某一部分,必然是不太合榫的。
《西游记》有许多讲唱的段子,如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唐僧、红孩儿、二郎神等自表身世的韵语,颇疑出自《西游记词话》 《西游记平话》之类的书,只是这类书以后失传了。《西游记》研究者对此多有审慎详明的推断。程毅中说:“世德堂本《西游记》里的许多唱词,可能出自某一词话本的《西游记》,也可能在《西游记平话》里就有的,还可能出自一本宝卷之类的说佛唱本。”[6]程先生还在另外两篇相关《西游记》的论文中,对此做了详细的论证。终因资料的匮乏,不可能说得很透彻,但可信程度是很高的。张锦池先生在《西游记考论》中,也有类似的推断。也许有一天,地下出土文物的发现,会彻底解决这一问题。《西游记》中写孙悟空的韵文有20余段,总4000余字,可谓自成体系,写得相当完整。然插放在不同的回目中就不够协调,且前后多有重复,往往是叙事散文体已经写过的东西,再以韵文的形式重复一遍罢了。从内容的表达说是赘疣,然对形象的塑造,却不无助益。
《西游记》中的部分韵文,或出自讲唱文学。譬如孙悟空等人自表身世、功绩的讲唱段子。讲唱文学是凭借讲唱舞台而流布。只有在讲唱舞台讲唱,才能显出它的精彩。因为讲唱者借用声色、眼神、手势,以至抑扬顿挫的语调,将文字表达极平常的唱词,借用表演的声情与技巧,可以表现得异常精彩,做到淋漓尽致。其煽情的语调、灵动的眼神与台下的听众互动,能非常鼓舞人心。感情色彩浓郁,声情并茂。《西游记》作者将讲唱词拿来填补空白,成为叙事文学的一部分而不做好相应处理,讲唱者特别出彩之处均因讲唱的缺失遂被自然淹没。于是,非常生动的演唱脚本,一旦离开了讲唱者的登场表演,遂变成一堆呆痴的缺乏生气的枯燥文字,而又因行文节奏、韵律与散体叙事的某种天然的扞格,不很协调。阅读这些段子时则因失去了表演的现场而黯然失色。且因酣畅的场景描写、流利的叙事而插入一段韵文,使小说整体失去了原本的自然和流畅。再加上有些讲唱时的用语的保留与叙述有别而易引起读者的误解。如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写白骨精:
好妖精,按落云头,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步地哭着走来。
这里“好妖精”,即“好一个妖精”的缩语,是说书人常用的叙述方式,并非性质上的判定,不能理解为“好的妖精”。如此等等,都容易引起歧解和误解。
有些韵文,虽然意在揭露社会黑暗,但写得过分丑恶、恐怖,不堪卒读,更不能取得以丑为美的艺术效果。如狮驼洞韵文“骷髅若岭,骸骨如林”就是典型的例证。有些韵文,有似歌诀,凑字凑韵,似欠通顺。如孙悟空向金毛猴炫耀自己的段子就有“玉皇大帝传宣旨”“太上老君亲奏驾”“情知是我欺王法”“罪犯凌迟杀斩灾”,似通非通。这种韵文,说它平庸,实在是有些抬举。实事求是地说,只能算作恶札与败笔了。
第三,《西游记》作为以叙事体为主的小说,夹杂了那么多的韵文,文体驳杂,行文绊绊葛葛,文脉若断若续,通体似欠流畅。
叙事文学,一般都用散文体。因为它适于叙事、描写、抒情、议论,十八般武艺各尽其能,写起来,时张时驰,时紧时慢,可以做到繁简得宜,粗细兼赅,委曲尽致。譬如,用叙事描写手段,都能使行文极酣畅淋漓之致。诸如人事纠葛之叙述,战争场面的描写,都能做到形象生动,针脚绵密,行进自然而流畅,接榫紧凑,无间断、跳跃、隔断之弊,偶有抒情或议论,都能做到真挚、精湛。而韵文则受字数、节奏、韵律的限制,就很难达到像散文书写那么随意、自然、尽致,那么刻画描写细腻,那么贴切。且韵文插在散体文中间,隔断散体文,使整体不够流畅。犹如一泻千里的长江、黄河,本来可以滔滔不绝奔流到海,中间却遇峡谷、暗礁、使水回旋、横注或改道。
纵观《西游记》全书,我们发现作者不善于以散文体的形式,准确而细致地描写异域山川之险巇与激烈的战斗场面,却每每借用韵文以取巧,聊以塞责或遮丑。用这种粗疏夸张的带有跳跃式的韵文描写,虽以其夸饰描写的文字张力,可以直击读者的心灵,使对异域山川之险与激烈战斗场面,有高屋建瓴式地理解与激动,却难以从典型的情节或细节中,实实在在地表现真实的境况,使读者有真实贴切地感受,不能沁透或浸润读者的心田。就以唱词而言,多为七言句,用于人物自表身世。这种自我介绍式地叙写,难免有自我吹嘘之嫌,往往引起读者的逆反心理,大倒胃口。正面人物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以至唐僧,都有一些自表身世与经历的段子,其中孙悟空的唱词就有23段之多,近4000字,反面人物或中性人物,也有自表身世的唱词。这些唱词大多流于歌诀式地叙说,缺乏韵文本身应有的美感流质。所唱内容,又是散文体叙述过的故事和情节。如此,不仅与散文体描写过的情节重复,又不如散文体描写的那么活泼、生动、有趣,反倒直露和浮夸。谈到古代小说中的韵文,吴功正先生在《小说美学》中说,那些诗对人物形象刻画、情节发展没有什么作用,而读起来直白乏味,没有多少美感,纯粹是小说的赘疣。《西游记》中的大部分韵文,都可作如是观。
尤其是那些与主体情节关系不甚密切或游离于主体之外的韵文,本身就缺乏美的境界与韵致,缺少欣赏的价值。
总之,《西游记》在叙事文体中插入大段大段的韵文,将很流畅的一气贯注的叙事体散文式的叙述文脉隔断,成为零缎碎锦,使读者由一马平川式的阅读感受忽然遇到崇山峻岭,要你攀登,使你抛开原来很顺畅的阅读思路,去接受、欣赏、领略另外一种情境。如果我们在阅读《西游记》时,毫不可惜地越过这些韵文,只阅读用散文体写的故事叙说,虽偶感有接榫不紧之处,但不会产生隔断之感。由此看来,这些韵文的插入,不就是有些多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