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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有情难结果
——解读《山本》中女配角花生形象

2019-03-16任荣娟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山本贾平凹悲剧

任荣娟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山本》是贾平凹的新作,它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秦岭腹地的涡镇。陆菊人带着三分胭脂地嫁到了涡镇,这是一块暗通龙脉的风水宝地,这地后来被送给井宗秀的父亲当墓地,然后井宗秀就带着陆菊人隐秘的远大宏愿,从一个资质平平的寺庙画师,通过建立地方武装,与活跃在秦岭中的其他力量相互争夺,逐渐成为盘踞涡镇的实力霸主,最后突然毙命。这部作品一出版便吸引了评论界的注意,五十万字的丰富描写不仅表现了涡镇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充满烟火气息的世俗日常生活,还涉及众多的复杂历史和地理内涵,给研究者提供了一个新的探讨话题。

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形象一直饱受关注,从《废都》到《秦腔》再到《带灯》,这期间的大小作品刻画了许多无法动摇的传统菩萨女性形象、现代欲望女性形象、传统和现代结合的温婉调和女性形象等等。在其新作《山本》中,花生从第一百五十一页花一般地出场到第五百三十五页被炮弹炸消失,这中间经历了少女怀春般对爱情的期待、重获母亲般的温暖以及令人难忘的悲剧婚姻生活等,也是在这些经历中,我们认识到花生这一女性人物形象的反讽悲剧意味。

一、花生的名字象征和双重意蕴

在预备团开始建立并操练的时候,花生才在《山本》中出现,也就是在井宗秀的伟大事业开始之时,贾平凹便给这个英雄安排了一个冥冥之中注定成为夫妻的美女。贾平凹不仅在给自己每部作品定名字时煞费苦心,而且在给作品主人公起名字时也煞费心机,力求透过它们突出作品的象征化意象,使之上升到新的高度,让读者沉浸在这个既精心编织又极其自然的意象当中,体会到无限的哲理和内涵[1]。

花生,顾名思义,有三种解释:一是名词草本植物;二是果实花生;三是主谓结构花朵生出。在《山本》中,花生的第一次出场伴随着满院的蔷薇花,陆菊人说:“你爹(刘老庚)咋能有你这么俊的女儿啊,你叫啥名字?”女子说:“我叫花生”,陆菊人说:“真是从花里生出来的”[2]151,所以花生一出场就和第三种意蕴联系在一起,花生这个女子长得像是从花里生出来的一样好看。但是她的第二次出场就直接在言语中与果实意蕴的“花生”紧密联系了。在预备团想做军装时,陆菊人去刘老庚家,央求花生来帮忙,花生打扮好来到张记制衣店,刚好在店里与井宗秀第一次相见,“这是谁?”井宗秀问,陆菊人说她叫花生,井宗秀接着问:“吃的花生?”陆菊人说:“人家是花生下的”[2]182。井宗秀第一次与花生相见就替很多读者说出了自己的第一感觉,花生是吃的花生吗?这种花生在地上生长但在地下结果,并且地上的枝叶越繁茂,地下的果实就越少,开的花越张扬越向上,就越接近无果实状态,因为只有花生开出的花的上面的花针拱入土地才能结果。这一意蕴就暗含着未来悲剧的发生,这一命运先兆表示花生长得过于娇艳,那么她无后的可能性会极大。而另外一种命运反讽在于,果实花生被民间称为长寿果,因此原本该长寿的花生却在二十岁左右的花季落得尸首全无的悲剧结局。花生命运的悲剧正是贾平凹对她人生价值观的一种否定。贾平凹塑造的花生形象,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在一个该学习新的女性思想的时候,却被作者笔下男性性格女人身的陆菊人输入了许多传统女性思想,最终走向了悲剧人生。

二、花生的茁壮成长——传统女性观滋养

花生长相姣好,是涡镇少见的美女,连书中女主人公陆菊人都这么形容,更不用说其他男性,他们以各种方式来称赞花生的美貌。有一种人属于“美不自知”,有一种人属于“美而自知而自负”,还有一种人属于“美而自知而自卑”,花生属于最后一种。刘老庚进山割漆时曾叮嘱她不可打扮太光鲜,留在家里的她“拿出胭脂粉要对着镜子化妆,镜子里她看见了她的脸是那么嫩白,白里又透了红润,就像是白纸糊成的灯笼,灯笼里又点着一支烛”[2]293。这时她明白自己根本用不着化妆就已经很漂亮,在听到别人背后讨论她的美貌时,她会带着喜悦吐槽那些人很烦人,当极大多数男人一见到花生就很兴奋时,花生开始问:“是不是我长得太那个了?”[2]335当花生和井宗秀偶遇的时候,她总是含胸缩背、手脚无措,面对有权势的男性人物时,花生不自觉地就会成为有奴性的女人。当保安队攻打预备团的时候,花生前往城门送饭,面对冉双全不顾规则一筷子插走三个馍时,花生说这样不好,冉双全仅仅只是语气反问了一下,她便不敢吱声了。当陆菊人提出要将花生牵线给井团长时,花生说:“这怎么可能,人家是团长,我只配做个丫鬟”[2]194,并且表示自己是鸡,永远成不了鹰,只会飞到墙头上。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形象,眉宇之间就可以透露出女人的心思,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反映出女人内心深处那颗飞向男主的心,花生便是这样的女性。她没有因为自己的美丽而骄傲,反倒是一直以传统女性地位来安放自己的情感。

作家所塑造的美丽的女性,实际上也是男权主义的催生之物,花生的美丽是用来愉悦男性的,但花生的自卑也来自这些男性,因为她会突然问:“他们说腿长腿细生不了娃也发不了家,他们是说我吗?”[2]405可见,作家笔下的涡镇女性观是由生娃和发家为主的男性核心意识支配的,在这样的女性观环境中,花生接受的是一些传统教诲:要对男人好,就得知道他的胃,把他的胃抓住了,也就把他人抓住了……女人不能使强用狠,你把你不当个女人看待,丈夫就也不会心疼你……男人能有不花心的?不花心的是他没能力去花心,有本事的男人就像是筷子,见啥都想尝,就像是牛,见一块地都想犁……你一直要开你的花,时不时让他惊喜,他就离不得你,只对你好……[2]339显然,这种传统女性观是以服侍和讨好男性为目的的,女性处于依附男性而存在的地位,具有典型的男权主义色彩。

贾平凹曾说:“我至今仍固执地认为,乡下的女人,在25岁以前,她们是美好的;25岁到55岁之间,则集中了世上所有毛病一起爆发;而55岁以后,善良和慈祥又恢复上身,成了菩萨。”[3]68从《废都》以来,贾平凹笔下的女性形象开始有了一些改变,《白夜》中的虞白、《高老庄》中的西夏、《秦腔》中的白雪、《带灯》中的带灯等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家思想中女性观的进步,但无论如何进步或是如何将作品中女性理想化,他都深受环境的影响:“我的家乡属于陕西南部,陕南的女人一般比男人长得好,开放、热烈、痴情又能干……我的小说里女的差不多敢作敢为,泼辣大胆,风情万种;而男的又常常木讷憨厚保守,那是有生活依据的,是我从小就耳濡目染深深体会到的”[3]68。所以说,《山本》中的陆菊人确实敢作敢为,但是花生这一形象说明贾平凹的传统女性观仍根深蒂固地存在着。

三、花生的渐趋枯萎——不幸的婚姻悲剧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既定秩序中,男性作家在塑造与书写女性形象时,羁绊于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潜意识中是按照男权社会的道德规范及组织模式来进行想象和塑造的。因此,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往往会流露出对女性生命体验和主体意识的有意或无意遮蔽。这些女性形象实际上仅仅是男性社会中的文学化理想化的女性镜像,难以传达出女性自身的隐蔽的心灵呼声和深切的精神体验[4]。贾平凹受传统文学的影响甚大,其小说也极力追求古典文学的风格,《山本》这部作品极大程度上将作家的传统婚恋和女性观表露出来,尤其是在花生这一人物的婚姻悲剧中。

这一悲剧在结婚前就已显现出一些征兆,当定下结婚的日子为九月十六日后,井宗秀被虫叮得满脸浮肿、全是疔包,花生也中了漆毒。除了新郎新娘自身事故外,配送的羊(羊入虎口被吃这一意蕴)和一对瓷碗(瓷碗被刘老庚无意摔破意味着以后的饭碗没了)也都出现了意外,这是婚姻不幸的前兆,但却被陆菊人以花开得很好而遮蔽过去。令人没想到的是,井宗秀却丧失了性功能,这对于花生的婚姻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婚后消瘦的花生向陆菊人倾诉:“我先以为他不爱我,后来他说他受过伤,受伤后就不行了。我说你知道你不行为啥要娶我,他说他需要太太。一到晚上,他都要我脱光了睡在床上,他就成半夜地点了灯坐在那里看,还给我哼些戏文,哼着哼着他哭了,我也哭”[2]453。井宗秀知道自己这方面的丧失,但作为涡镇的领袖,他需要娶个太太,需要在外人看来自己是个正常的人,所以会挂鞭子会见一些妇女少女等来维护自己的男性尊严。而当花生提出让陈先生给井宗秀号脉拿点药时,井宗秀生气说:“我有什么病?”花生就不敢吭声了[2]455。不仅在性生活方面,花生享受不到女性该享有的权利,在家里其他方面也处于奴性地位。比如说井宗秀睡不着在屋里走来走去,花生也要起来,井宗秀让她继续睡,花生还是起来了,井宗秀就生了气吼道:“叫你睡你就睡,起来干啥?”而要吃饭的时候,井宗秀不仅自己吃好几个饦饦馍,还让花生陪着吃,花生想喝点粥都不敢,然后早晨中午都这么吃,花生实在受不了,井宗秀拍桌子:“不吃算了,我也不吃了!”花生委屈得流泪[2]496。婚后的生活,丈夫井宗秀回家要么发脾气,要么一言不发地喝酒,花生为了让他高兴,甚至还去叫那些女的来家里陪自己的丈夫。从女性自身的视角来看,如此小心翼翼的奴性婚姻,如此无怨无悔的自我牺牲,如果不是男性的意淫,也会是被父权历史和文化所塑造的、不自觉的受损。这也表明贾平凹笔下的花生形象带有着心酸无奈的悲剧色彩,无法拥有和男性平等对话的权利,甚至处于一种奴性讨好的劣势地位。

在塑造女性形象的同时,作者在阐明一个道理:这是一个男性主宰一切的社会,所以女性天生要为男性而活,她们的一生就是要不断地调整自己以适应男性,取悦男性。花生婚后不断的消瘦,甚至在井宗秀死前,还一如既往地无怨无悔服侍着自己的丈夫,他只要一进门,花生就会停止自己的活动忙去迎接,把马鞭和盒子枪挂到柱子上,让他进行娱乐活动或者直接倒好不热不冷的洗脚水服侍他泡脚。这是一个地道传统妻子的写照,无条件服从于自己的丈夫,一切以夫君为中心,自己因丈夫的存在而存在。更为可悲的是,这种男权视角下的女性,并没有反抗而是更加屈服于这种意识,最终成为男性中心主义社会的牺牲品。

四、花生的死亡——配角的悲剧结局

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却尸首无存,花生短暂的一生在炮弹中收场,死亡对于她来说是一种解放,同时也是一种慰藉。作家如此安排花生的结局是对传统的一种告别,作品结尾处炮弹将整个涡镇炸成一堆尘土,这个秦岭里的小世界再也不复存在。作为配角的花生,从遇见陆菊人,到被陆菊人打造成贤淑模样并嫁给旅长成为旅长夫人,经历了婚姻的不幸,最后伴随着丈夫的灵床一起去往地下,她的不幸是必然的,她的死亡也是必然的。在嫁给井宗秀之前,花生就问过陆菊人为什么井宗秀没有胡子,胡子是男性的一种象征,没有胡子的人是奇怪的,所以在作家男性视角写作的过程中,通过胡子埋下了一颗不幸炸弹。花生生前和陆菊人去130庙的时候,大殿上设了延生和往生排位,花生悄声对陆菊人说:“姐,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给我在这里立个排位呀”[2]355。这不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是作家赋予花生这一悲剧形象的伏笔,这句话也印证了以后的结局,花生确实死在了年纪比自己大的陆菊人前面。

贾平凹一方面有着推崇传统的文化心理,另一方面又主张现代的思想解放,由此导致他的秉性和思维中总是有着较为剧烈的矛盾冲突,而这种冲突也体现在他所塑造的女性角色之中。陆菊人冲出了传统女性的樊篱当上茶行总统领,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就是这种解放之中的女强人仍有着根深蒂固的奴性婚姻观,并且将其传授给了悲剧人物花生。花生从一个少女变成少妇,无娘的她在陆菊人的教导下学习如何更好地做家务以及如何更好地讨好丈夫。在陆菊人所传授的婚姻观中,男性是一切的主导和中心,这无疑是作家男权思想下笔杆子的舞动,贾平凹摆脱不了这种思想的禁锢,尽管有理想性女性形象在他笔下出现,但《山本》是他归于传统的一部作品,因而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描述风俗内容,回归传统的特点都是极其鲜明的,同时其体现出的女性观也趋于传统。在花生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可怜、可悲和可恨。从女性批评主义来看,这部作品对于花生的刻画是深入人心的,贾平凹从名字的命名开始就给这一人物的悲剧结局做了铺垫,继而由陆菊人这个浇灌者为其注入了男性主导霸权思想,最终使一个花儿一般的年轻女子一步步走向婚姻的不幸,可怜的花生过着奴性生活,在炮弹中结束了可悲的一生。最终涡镇化为尘土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也是他身上矛盾的传统观念的展现,花生化为尘埃的命运是作家对于传统女性观念的反思,这种从辉煌传统到现实破灭的转变使得女性地位问题再度引发读者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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