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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的述学理念与清季民初学术转型

2019-03-16何亦聪

关键词:章氏章太炎文体

何亦聪

(山西大学文学院,山西太原 030006)

清季民初的学术转型,一方面标志着中国古典学术的终结,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现代学术的建立。在这个学术转型的过程当中,有两个人物发挥的作用至关重要,即章太炎和胡适。如果说胡适作为中国现代学术、思想、文化领域的开风气者,其对传统学术流别的取舍、对西方学术方法的引入,均在相当程度上为现代学术范式的确立奠定了基础的话,那么在章太炎身上显然凝聚了更为复杂的因素。章太炎的复杂性,既体现为他的学术思想来源的极端丰富——经学、子学、玄学、佛学、史学、理学……举凡中国学术史上的重要脉络分支,几乎无不涉猎;也体现为他持论设议的多变性和策略性,从早年与康有为的今古文经学之争,到中年的力图在庄子、康德之间汇通中西哲学,再到晚年的论大义、通训诂,复归经学,其具体观点、理念乃至学术旨趣都曾因时因地而发生诸多变化。就学术思路而言,章太炎比胡适更多地受益于传统,因此,在清季民初学术转型的过程中,他也就比胡适更多地承受了其中的艰难和痛楚。

陈平原曾以章太炎和胡适为中心讨论中国现代学术的建立,然而章太炎与胡适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心”,在相当程度上也与其在学问表述方面所体现出的高度的文体自觉及其背后的系统性的述学理念有关。对于章太炎述学文体的价值,历来学者多曾表示看重,如胡适虽不满于章氏文风的“佶屈聱牙”,但具体到《国故论衡》这样的学术著述,也不乏赞誉之辞。而真正能够认识到章氏述学文体的意义的,当属钱穆,在学术观点上,章、钱二人虽差异极大,但论及学人文辞,钱穆却对章氏极尽推崇,在一封致余英时的信中,他说:“鄙意论学文字极宜着意修饰,近人论学,专就文辞论,章太炎最有轨辙,言无虚发,绝不支蔓,但坦然直下,不故意曲折摇曳,除其多用僻字古字外,章氏文体最当效法,可为论学文之正宗。”[1]这段话虽出之书信,但论及章氏文体的特点,却很能得其要领,至于“论学文之正宗”云云,更是推崇备至,然而,要真正认识到章太炎述学理念及其述学文体的价值,恐怕还是必须回归到清季民初学术转型的视域中来。

一、转型时期章太炎的学术变革意识

梁启超梳理清世学术脉络,以为“有清一代学术,初期为程朱陆王之争,次期为汉宋之争,末期为新旧之争”[2],这既是在讲学术流变,同时也表明,有清一朝的学术论争,其范围是一步一步扩大的,到了清季民初,已不局限于朱陆、汉宋,更涉及对中国传统学术的整体性反思。可以说,鸦片战争以来的种种危机,反过来也为学术的转型提供了契机,一部分学者痛感传统学术的无裨世用,转而致力于引入西方的学术资源,另一部分学者则试图重新整理旧有的思想、学术,以冀在反思清学的基础上进行一种对传统学术资源的别择和重构。前一类学者自当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后一类学者则大致分为以下几路:

一是以康有为为代表的岭南学术一路。康有为批评清世学术,以其漫无节制的“博”为一大弊病,并将矛头直指清学的开山之祖顾炎武:“国朝读书之博,风俗之坏,亭林为功之首,亦罪之魁也。今与二三子剪除棘荆,变易陋习,昌言追孔子讲学之旧。”[3]康有为的学术资源,主要是杂糅了晚清今文经学、章学诚的部分理论和西方的政治学。

二是以钱穆为代表的“回归宋学”一路。在评述中国学术史的时候,钱穆从不掩饰自己鲜明的宋学立场:“讲中国学术史,宋代是一个极盛时期。上比唐代,下比明代,都来得像样。”[4]对于清代学术,钱穆不无批评,但更多的是“重构”,他一方面认为清学源于宋学,另一方面指出乾嘉朴学不足以概清世学术的全貌,此外还有浙东史学及方苞、姚鼐等寝馈于宋学者。

三是以梁漱溟为代表的“新心学”一路。梁漱溟以“由佛转儒”为其学术思想标识,有学者(如龚鹏程)将他与钱穆并列为向理学靠拢的“新儒家”,然而钱氏的根基在于程朱,梁氏的根基在于陆王,此间区别,不能不加辨析。梁漱溟对乾嘉朴学的态度,远较钱穆更为峻烈,其对乡村建设的重视,无疑也与晚明王学左派的庶民化倾向密切相关。

与康有为、钱穆、梁漱溟等人相比,章太炎与清代主流学术之间的关系,显然要密切得多。他少年时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即汉学教育,后来入诂经精舍,随俞樾治“稽古之学”,精于三礼、三传,所著《膏兰室札记》《春秋左传读》,都属于地道的汉学著述。因此,在清季民初的学术转型过程中,面对行将落幕的乾嘉考据之学,章太炎的态度不可能像康有为、梁漱溟那样决绝,也不可能像钱穆那样将清学的渊源归于宋学进而调和汉宋,反倒常常是维护大于批评,赞誉多于贬抑,比如他曾这样说:“大氐清世经儒,自今文而外,大体与汉儒绝异。不以经术明治乱,故短于风议;不以阴阳断人事,故长于求是。短长虽异,要之皆征其文明。”[5]由此可见,他所欲标举的,已不再是清学相对于宋学的独特性,而是清学在整个中国学术史脉络中的独特性,这样的一种态度,自然容易使人产生疑惑,以为章氏治学,虽杂糅庄、佛、玄学,根底却在乾嘉,始终未变,循此道路向前,必定难以生发出对清代学术的整体反思,更难以在反思清学的基础之上融入学术转型的时代潮流。

在学术界,已经有研究者对章氏学脉能否保有持久的生命力表示出怀疑,之所以表示怀疑,原因即在于太炎之学的“依本乾嘉”。如龚鹏程即认为太炎先生之后学,依本乾嘉,由训诂而求义理,结果是沉浸在无休无止的训诂考证当中,根本没有余睱去讲求义理。这虽然针对的是“太炎先生之后学”,但显然也指向太炎自身——对佛道、西方哲学的解悟,并不能改变其乾嘉底色。可事实上,对于乾嘉学术,章太炎并非全无反思,而且,其反思或突破的方式,也绝不能全然归结为对子学、佛学、西方哲学的广泛吸纳,身处天翻地覆的变革之世,稍有自立意识的学者,都不可能不把眼界放宽,何况章太炎这样的学术大家。问题在于,从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出发,章氏的变革意识主要体现在哪里?与康、钱、梁等人的区别又何在?对此,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

首先,必须充分意识到章氏持论的策略性。章太炎一生多曾参与论争,从早年与康有为的今古文经学之争,再到后来的针对西化派的“用国粹激励种姓”,其持论设议,每每与论争的对象密切相关。在面对康有为、魏源、廖平等今文家之时,他不可能不对乾嘉学术传统有所维护,更不可能反过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乾嘉朴学,但这绝不意味着他没有变革意识,只不过在多数情况下,策略性的考虑压抑了变革意识的凸显。

其次,章太炎与康有为、钱穆、梁漱溟等人学术思路的区别,重点不在于具体的主张或立场,不在汉宋、朱陆、今古文之分,而是在于章太炎远比他们更强调“求是”与“致用”的分歧。无论是曾引导维新变法的康有为、积极推动乡村建设运动的梁漱溟还是一生从事教育工作的钱穆,他们都不否认学术的最终价值应见诸事功这一观念,都强调学术的目的应与“致用”有关。章太炎则不然,他一再谈到学术与事功的判若冰炭,如说:“夫学术与事功不两至,鬼谷明从横,老聃言南面之术,期于用世,身则退藏于密,何者?人之材力有量,思深则业厌也。”[6]116在章氏看来,学术的宗旨在于“求是”,事功之途则重在“致用”,从根本的价值层面上说,此二者就绝无沟通之可能,因此,即便是他对乾嘉学风有所反思,重点也不可能像康、钱、梁等人那样放在其“琐碎无裨世用”上面,而更多地是从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着眼。

最后,作为清代朴学的最后一位大师,章太炎的变革意识,主要不是体现为气象格局之大,而是体现为冥思考索之深,具体而言,即是体现在其对乾嘉述学范式的反思及对新型述学范式的探求与建构上。因此,我们如果要讨论章太炎在清季民初学术转型的过程中担当了什么角色、发挥了何种作用,就必须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述学理念方面,而在这个方面,章氏的反思、探求与建构,又主要集中在两个问题上:一是“博”与“约”的关系问题,二是文章的“轨则”问题。

二、由博返约:章太炎对乾嘉学风的反思

“博”与“约”的关系,在中国学术史上一直呈现出起伏不定的状态,无论是“尚博”还是“主约”,是讲究“先博后约”还是“先立宗旨,再务博览”,都关涉到一个时代整体的学术风气问题。就明清以来的学术风气变化而言,明人贵约,清人尚博,是不争的事实。对于乾嘉学风的“逞博”,近人多有批评,如刘师培曾说:“大抵汉代以后,为学之弊有二:一曰逞博,二曰笃信。逞博则不循规律,笃信则不求真知,此学术所由不进也。”[7]如果说“笃信”针对的是宋明理学的话,那么“逞博”针对的显然就是乾嘉学术。章太炎反思乾嘉学风,也每每涉及对“博”和“杂”的批评,比如他在评价清人学术、划分层次境界时说:“闻见杂博,喜自恣肆,其言近于从横,视安石不足,而拟苏洵有余,如恽敬辈,又其次也。”[6]120甚至对于自己的老师俞樾,章太炎也有批评,他认为俞樾“既博览典籍,下至稗官歌谣,以笔札泛爱人,其文辞瑕适并见,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6]218大体说来,清季民初的学术转型,从整体上已呈“由博返约”的态势,因此,章太炎的这些言论,置于当时的学术语境之中,并不出奇,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由博返约”的背后是什么。

应该说,章太炎对乾嘉学风的“博”与“杂”的反思,与其述学理念关系至为密切,具体而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为方法,二为文体。

述学的方法不同于治学的方法,后者的重心在于学问如何获致,前者的重心则在于学问如何表述,但是,中国传统学术,素来讲究外在形式与内在观念的统一,因此,在多数情况下,“述学”与“治学”,都是难以分割的。大体说来,清人论学之所重,是在“披沙拣金”,对于学术上的系统化、抽象化和逻辑性,并不强调,甚至颇为排斥;而章太炎论学之所重,则在“明体守要”,在他看来,些许知识上的广博或观点上的出彩,未必即能构成一流的学术,关键还是在于,其学问、思想有没有一个中心性的“枢要”足以持守,有此枢要,则一流学者之气象已具,纵然知识、见解上稍有不足,他日也必能弥补,无此枢要,则不论学问如何广博、见解如何精到,终究也只能入“杂家”之流。在评价汉代的著名异端思想家王充时,章太炎的这个学术思路表现得尤为充分,他说王充“作《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然善为蜂芒摧陷,而无枢要足以持守,斯所谓烦琐哲学者。惟内心之不充颎,故言辩而无继。”[8]90在此,章太炎越过王充表面上的“疾虚妄”态度,直逼其学问根底,指出其为学虽“善为蜂芒摧陷”,却“无枢要足以持守”,不过是“烦琐哲学”而已。

是否“烦琐哲学”,既关乎治学的方法,也关乎述学的方法。对于著述者而言,空有旨趣、枢要和问题意识,下笔之际却左右瞻顾、取舍不定、体例不明,最终所予人的,依然是“烦琐”印象。所谓“明体守要”,从述学的角度说,即是明体例、守枢要。一方面,徒有知识上的广博并不能构成学术价值,或者说,这仅仅是做学问的初步工夫,在学问表述的过程中,知识必须经过集约,必须经过主体性的浸润,必须融入表述者的“主观契机”,必须达成一个仅靠量的积累所无法达成的质的飞跃,从这个意义上说,章太炎必然不能满足于乾嘉学术的琐碎支离;另一方面,学问如何表述,重点还是在于著述体例的选择,明人重语录,清人尚笔记,体例选择的差异反过来也照应着学术风气的变化,因此,与方法相比,述学的“文体”才是更为重要的。

章太炎在述学文体方面的反思与建构,主要是针对乾嘉时代最为盛行的“笔记体”而展开。笔记一体由来虽久,但成为学术著作的一种主要体例,却是直到清朝才有的事情。清人之学的特点,其实恰与笔记之为文体的特点相仿佛,零散、缺乏系统性固然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笔记体的写作,得之天才者少,得之学力者多,不务深思冥索,但必须建立在实实在在的知识基础上,读书偶有所得,即可笔录下来,年深日久,自然可观。章学诚、康有为皆反对清人学术中所表现出的漫无节制的“博”,但笔记一体在学术撰述中的盛行,其实倒是出于一种有意节制的心态。明人喜讲学,好为大言,目空一切,滔滔不返,有鉴于此,自顾炎武以下的学人,乃舍讲学而专著述,务严谨而戒浮夸,一言一动皆力求有知识上的客观依据,章太炎所说的“每下一义,泰山不移”[6]118,即颇能道出其中旨趣。这样一种高度的节制,必然要求其在撰述过程中涤除绝大部分无意义、无根据乃至修饰性、过渡性的文字,有什么说什么,直奔主题,点到即止,绝不穿凿附会、强行牵引而意图造就某种系统性或整体性,所以,本于此种学术旨趣,笔记一体的采用,可以说是势所必至。

一方面是知识基础的深厚与广博,另一方面是叙述表达的节制与分散,笔记体的述学特点,大抵如此。章学诚对笔记札录文体的批评最为激烈,他严格地区分“功力”与“著作”:“为今学者计,札录之功必不可少。然存为功力,不可以为著作。”[9]以章太炎与乾嘉学术之间的密切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像章学诚这样直指笔记体不算著作,但是他也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了对笔记文体的反思和对新型述学范式的探求,这一点,首先体现在他的文章趣味的变化上,在《太炎先生自定年谱》中,他自述说:“初为文辞,刻意追蹑秦汉,然正得唐文意度。虽精治《通典》,以所录议礼之文为至,然未能学也。及是,知东京文学不可薄,而崔实、仲长统尤善。既复综核名理,乃悟三国两晋文诚有秦汉所未逮者,于是文章渐变。”[10]由“追蹑秦汉”到“标举魏晋”,既关涉到章太炎的文章趣味之变,也隐含着其学术旨趣的某种变化:从方法上讲,是引入魏晋抽象之玄言以补救乾嘉学术的琐碎之偏;从文体上讲,则是师法魏晋文风以纠正笔记札录的支离之弊。无论是方法还是文体,这种变化的出现,都预示着其述学理念的由博返约。

由博返约的结果,体现在章氏著述上,即是从《膏兰室札记》《诂经札记》《春秋左传读》到《訄书》《国故论衡》的变化。如果说前面三种著述仅仅是沿袭乾嘉经师路数,以叠床架屋、夸多斗靡为能事的话,那么后面的两种著述,无疑已经体要兼备,具有了质的提升。所以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当中,胡适赞誉章太炎说:“这五十年中著书的人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精心结构的;不但这五十年,其实我们可以说这两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结构,可以称做‘著作’的书,——如《文心雕龙》《史通》《文史通义》等,——其余的只是结集,只是语录,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国故论衡》要算是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11]显然,胡适也注意到了章氏述学的“精心结构”与“有系统”,而这样的一种述学特色,置于清季民初的整个学界,都是不同寻常的。

三、明规则,辨体例:章太炎述学理念的生成

对“轨则”的注重,是章太炎述学理念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所谓“轨则”,指的是每一种文体所特有的写作规律,无论对于文学之文,还是对于述学之文,章太炎均不持“文章无法”的理念,而更强调基本的规律和原则。在《文学论略》中,他说:“工拙者系乎才调,雅俗者存乎轨则。轨则之不知,虽有才调而无足贵。是故俗而工者,无宁雅而拙也。”[12]149可见,在章太炎看来,“轨则”之于文章的重要性,还在“才调”之上。由于极端地强调“轨则”,由这一理念出发,章太炎甚至对他素来鄙弃的桐城文章都能稍示好感:“俗而工者,无宁雅而拙,故方、姚之才虽驽,犹足以傲今人也。”[12]149对明代七子之文则贬斥不遗余力:“七子之弊,不在宗唐,而祧宋也,亦不在效法秦汉也,在其不解文义,而以吞剥为能,不辨雅俗,而以工拙为准。”[12]149虽然此处所说的皆非述学之文,但也基本体现出了章氏在文章学方面的整体观念。

谈论文章的轨则,首在辨别体例,体例既明,轨则才能有所施展。近人论文,多有含混之病,每每名理、述学、叙事不分,或以空疏武断斥责名理之文,或以繁琐寡要斥责述学之文,又或以无深湛的思考、详明的考据斥责叙事之文,似此种种,皆是由不辨体例所造成的。所以章氏论文,首重辨体,对于不同体例的文章,提出不同的要求,贯彻不同的轨则,如谈到史家叙事之文的时候他说:“凡叙事者,尚其直叙,不尚其比况,若云‘血流漂杵’,或云‘积戈甲与熊耳山齐’,其文虽工,而为偭规改错矣。”[12]148谈到名理议论之文的时候他则说:“凡议论者,尚其明示,而不尚其代名,若云‘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或云‘足历王庭,垂饵虎口’,其文虽工,而雕刻曼辞矣。”[12]148大体说来,章太炎的文章趣味,不期文采飞扬,而重在随体赋形,所以,先辨体例,再明轨则,这是文章写作的第一要务。

具体到自家的文章上,章太炎也一以辨体例、明轨则为依归。鲁迅曾盛赞章氏早年的论战文章“所向披靡,令人神旺”[13],却以为《訄书》等著述令人读不懂,因而不能在中国的青年当中发生广大的影响,又特别标举其“有学问的革命家”的身份,实际上,这个观点长期以来造成了很大的误解。对于章太炎来说,学问与革命,求是之学与致用之学,论战之文与述学之文,是判然两途,不容混同的,仅就文章而言,一为论战,一为述学,体例既然有别,轨则也就不同,是绝不可能放在同一标准下去衡量的。而且,章太炎所说的轨则,既涉及到文体层面,也涉及到语体层面,即所谓“通俗之言”与“学术之言”的区别:“有通俗之言,有科学之言,此学说与常语不能不分之由。”[8]403若按照这个区分,那么章氏的论战文章所采用的自然是“通俗之言”,而《訄书》《国故论衡》等学术著述所采用的则是“学术之言”,以“通俗之言”的标准去衡量“学术之言”,也就难免会觉得读不懂。

其次,章太炎对述学文章之轨则的极端强调,既是立足于对中国传统述学范式的反思,也与清季民初学术转型的时代氛围密切相关。在《文学略说》中,章太炎曾区分“著作之文”与“独行之文”:“著作之文云者,一书首尾各篇,互有关系者也;独行之文云者,一书每篇各自独立,不生关系者也。”[14]604从这个角度去看,则中国传统的学术著述,著作之文少而独行之文多,亦即缺乏学术著述所应有的结构性和系统性。章太炎考察整个中国学术史,认为著作之文的盛行,主要是在周末时期,以诸子之书为其典范,及至后世,则渐行衰落,仅存于史部,晋人擅清谈,能言玄理,本宜于撰述著作,但由于崇尚简约,不重阐发,也就没有鸿篇巨制传世,至于宋明理学家,则“用禅宗语录体著书,亦入子部,其文字鄙俚,故顾亭林讥之曰:‘夫子之文章,不可得而闻矣。’”[14]605-606大体说来,章太炎对著作之文的轨则的界定,主要有三点,分别体现在三个层面:一是语言文字层面,不能流于鄙倍俚俗,应当以小学为基础,以质雅为风尚;二是章法结构层面,各篇之间应当互有关联,形成一个系统的整体;三是哲学玄理层面,不能仅仅停留在对既成事实的考订或表面现象的观察上,必须有深刻入微的哲学思考。中国古往今来的学术著述,能够同时满足这三点要求的,寥寥可数。

在清季民初学术转型的时代语境当中,章太炎对文章轨则的强调,自有其针对性。一方面,对于道咸以降今文经学兴起所造成的学术乱象,章氏深为痛恨。今文诸家的治学理路,不强调求是与致用的分途,反而希望以学问干预时政,通经致用,这令章氏极为不满,具体到述学文体上,他对当时风靡海内的龚自珍文风批判最为激烈:“若其文辞侧媚,自以取法晚周诸子,然佻达无骨体,视晚唐皮、陆且弗逮,以校近世,犹不如唐甄《潜书》近实。”[6]121取媚流俗,有肉无骨,文胜于质,这是章太炎对龚氏文风及今文家述学风格的总结。另一方面,随着晚清报业的发达与梁启超对“小说界革命”的倡导,报章式的无轨则之文体以及形形色色的小说充斥街头,对此,章太炎也不无警惕,他直指这种现象为“明末之风”的再度兴起:“明末猥杂佻说之文雾塞一世,方氏起而廓清之。自是以后,异端已息,可以不言流派矣。及至今日而明末之风复作,报章小说,人奉为宗。”[15]此处所说的“方氏”即是方苞,章太炎的学问根植于汉学,方苞则持宋学立场,这两人本属敌对的两面,但出于对晚清报章文风的排斥,章氏居然能够破除门户之见,充分肯定方氏在廓清文风上的功绩,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对文章轨则的重视,达到了何种程度。

四、结语

综上所述,由博返约,注重轨则,这两个关键的点共同支撑起了章太炎的述学理念,而且,其述学理念的形成与清季民初的学术转型密切相关。建立在这样一种述学理念之上的章氏述学文体,不独体现出了对中国两千年来述学范式的总结与反思,也可给予后来者以极大的启发。中国近现代的述学文体,大体以章太炎、胡适的文体风格为主,章氏述学文体立足于中国传统述学模式并加以系统化,行文立论皆能持守枢要,绝少摇曳枝蔓;胡适的述学文体则深受西人论学之文的影响,条理清晰,布局匀称,逻辑严谨,语言清朗。无论是章太炎还是胡适之,其在述学文体上的追求皆足以在反思宋明以降述学模式之弊的基础上为现代学人立一典范,然而究其实际,则自民国至今,学者在述学理念、述学文体的选择上,取之胡适者多,得之章太炎者少,其所以如此,大概与西式论文写作模式的大行于世有关。因此,时至今日,我们再来强调章太炎的述学理念在清季民初学术转型中的独特价值,就显得更为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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