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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头牛的彩礼

2019-03-15叶浅韵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2期
关键词:婆家丈母娘头牛

叶浅韵

秋天,柿子树上的柿子正开得花碰碰的,斑斓的叶子比蝴蝶的翅膀还好看。我妈坐在柿子树下使针线,正说话的当儿,她的电话响了。她眯着老花眼看了看,就找一个平日里通话效果稍好的地方,与她的儿子说体己话去了。我们都懒得挤着耳朵去偷听,不外是说她的儿子都快30岁了,要赶紧找个对象,让她快些抱上孙子的老话。这些话,连风和空气都听得熟悉了。

她接完电话,眉头上一阵喜色掠过,又一阵忧愁袭来,再一声叹气,又低头使她的针线。树叶一片片地飘落在地上,我与妹妹在比哪一片叶子更好看。我妈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瞅了瞅我和妹妹,就好像这个电话与我们有着极大的关系。见我妈不说话,妹妹忍不住先问了句:“妈,怎么了?”

我妈说,你弟弟找到媳妇了。哦哇,太好了!我和妹妹都同时表示了欢喜之情,紧接着,我妈就把她的忧愁晒了出来。她说,要按人家的礼数行订婚礼,准丈母娘家的民族风俗,我们家应该付三头牛的彩礼钱。这个数字又让我们“哦哇”了几声。我妈有些慌张地说:“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呀?三头牛!”

我妈的忧愁并没有传染给我,我想起了这个固执的老人嫁女儿的往事,越发觉得她没点儿生活经验。这一想,就忍不住像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倒了出来,还带着些煽风点火、事后诸葛亮的小鬼聪明对我妈说:“谁让你没点儿经验,自己养的两个姑娘,一分彩礼钱也没收就嫁出去了。”我妈白了我一眼没说话,我继续说:“只怪人家养的姑娘值钱,你养的姑娘不值钱么!”这下,我像是拔到了老虎嘴边的倒毛,我妈的眉头皱起了老高,像是在压制她一触即发的怒火。

我妹妹没看我妈的表情,她竟然顺着我的思路,比我更不懂事地接着说:“不仅不值钱,还赔钱呢!”耶,对了,赔钱。想当初,为我妹妹在昆明能买套房子,我们家可是倾其所有,个个出力出钱才为她凑齐了首付的。我妈足够深明大义,她说,我们总不能指望比我们家还穷的亲家去吧。卖猪卖菜,只差卖锅卖血了,硬是贴赔了能贴赔的一切可以流动的财产。我妹妹几头牛拉不回来的样子,让我妈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执着。我妈说她认了,这就是命!

是命就得赶紧想法子去,我妈的怒火“噌”一下就烧到了她的脑门儿上,她大声地说:“老娘养个姑娘是为了让她将来幸福,而不是为了用来换钱的。”我不知是吃了什么狼狗豹子胆,竟然敢冒着惹恼我妈的危险,再恬不知耻地说:“你大可以收了彩礼钱,又让她们自个儿幸福去呀,好像也不耽误你做丈母娘的权利吧!”这下,我是彻底触摸到了老虎的尾巴和屁股。

我媽打机关枪似的把子弹射向我和妹妹,她说:“老娘起早贪黑,苦死累活,还不是为了让你们不要再过我这样的日子,一个两个把你们供出去,婚姻完全由你们做主,老娘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如今倒要回来说疯话。你,你,你们,哪个是听安排的主儿。说不能嫁,条件太差,你死活不肯。”我妹妹低下了头。我妈又用手指着我的脑门儿说:“你婆家连上个门来走动走动都想省了,你还好意思唱什么高调!”我和妹妹迅速闭嘴,大气小气不敢出,任凭我妈发完她心中忍了好几年的怒火。

其实,我知道,为这三头牛的彩礼钱,我妈心里是非常不痛快的。她以为天下的丈母娘都应该向她学习,把自主权交给孩子们,自己做做老人的样子就行了。反正该操的心都应该在孩子们的学业阶段就完成了,余下的当然就该交给孩子们了。还非要些什么彩礼钱嘛,孩子们在一起过得欢快比丈母娘手里揣着的几个钱,定然远远重要多了。

我和妹妹继续躺倒在我妈的机关枪声中,深刻地体悟我妈呕心沥血制造给我们的幸福。听不动了,就抬头看看这蓝得像假的一样的天空,看着小鸟们欢快地从这个柿子飞到那个柿子,呼朋引伴地啄食那些刚熟透了的甜蜜。我和妹妹不约而同、不动声色地等着这个愤怒的老人醒来。我们知道,若是谁再敢多嘴,我妈锅里的豆子就要全爆炸了。这样的内伤,自小到大,我们受过的太多了,总该是长了些记性才是。

我妈的音量和语速渐渐慢了下来,她拿起一根绣花针,对着太阳想穿过一根黑线去。穿了几次,不是手抖,就眼睛花,始终穿不过去。我妹妹伸手过去想帮她,她还恼怒地说,我全不得你来帮,我自己能。我讨好地说,妈,我来。我妈说,你捧什么泡,也靠不上你。她又穿了几下还是穿不上,就赌气地朝我丢来。我就像接住她给我的莫大福利那样,迅速地穿好针递给她。然后把我坐的凳子朝她坐的方向移了两下,讨好地离她近些。她朝我翻了几下白眼珠,额头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像个娇嗔的老小孩,又用手指头重重地戳了我妹妹的脑门儿几下子,就算是原谅了她养的这两个白眼狼。

坐了一会儿,她似乎还意犹未尽,自言自语,又像是教育我们一样。她说:“见过多少因为娘家要个彩礼钱,婆家不得已四处借债来满足了的,结果怎么样了,还不是让自家养的姑娘跳进了火坑。那还不完的账啊!遭罪的还不是自家身上掉下的这块肉,你说疼的是哪个嘛?人家是用你的油炸了你的骨,你还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呢!”经我妈这么一说,我顿时醍醐灌顶,不得不佩服起她的聪明智慧来。如今,她养的两个女儿嫁过去,样样白手起家,似乎日子也能过得风生水起。用我妈的话来说,至少没有哪个哭着喊着回娘家,也没听见人家嫌弃家教妇德什么的。这更让我妈觉得嫁女儿不收彩礼这种观念是英明正确的。

说着说着,话题还是转到准亲家索要的高额彩礼钱,她在鼻子里“哼”了几声之后,就开始盘算着要如何凑齐这三头牛的彩礼钱的事。毕竟儿子已经老大不小了,在终身大事面前,那三头牛实在算不得什么。我妈说:“圈里的猪可以卖掉三头,如果我们今年不吃一头,省下一头,可以卖四头,楼上的木板也能值点钱,如果还不够,就问问谁家要了这棺材板板,应该能凑齐了。”我妈这么盘算的时候,我和妹妹吓了一跳。要知道,我妈是过了花甲的老人了,怎么能卖了棺材板板呢?这在农村绝对是大忌呀!上了60岁的老人,谁家都必须有个预备,以防万一。

我和妹妹拍拍胸膛,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可以一人承担一头牛。我妈抬头看了看我们说,你们要还房贷,要养娃娃,在城里过日子,连吃片黄菜叶都要花钱买的。我说,妈,现在哪个还吃黄菜叶,菜心都吃不完了。我妈像是没听见我耍贫一样,她继续说,你们都是有婆家的人了,要顾这头,要顾那头,反正我是不能拖累你们的。我妈是个固执的人,她若抓打得开的时候,万不肯接受别人的恩施。里里外外都不肯,她一直这样。

唉,那不如,我们来抱怨一下准亲家的风俗吧。有时候,说一说别人的不是,心里的不愉快就有了些去处。我妹妹说,这是哪门子的风俗呀,难不成多养些姑娘就可以发家致富了不成,可以专门等着收些彩礼钱呀!我妈说,新事也可以新办嘛,什么风俗不风俗的。我说,就是,规矩也是可以打破的嘛!

然后就聊到了周围的风俗,我妈倒真是打破了所谓的风俗。许多人家,一订婚不仅有高额彩礼钱,还有一套纯金饰品。条件好的人家,这风俗还可以无平无仄地放大。得看人心,再看人心情。我妈没顾及这些,只要是我和妹妹坚持的,她就巴心巴肝地欢喜着。哪管什么穷,哪管什么彩礼不彩礼的。

没有榜样,只有比样儿。这一讲一比,我在心中就暗暗羞愧了十几回。看着我妈满头的白发,还没本事让她过上点好日子,居然还要为儿子的彩礼钱操碎了心。那些长在心上、那些用来防御疼痛的鳞片,就哗啦啦地掉了一地。我妈戴着她的黑框老花镜,摸了摸我的头,她俯下身子,正一片一片地帮我拾起来。对了,就连她戴着的这副眼镜,也是她花20块钱在街上胡乱买回来的。没有验光,没有检测,她觉着看得清晰就买了。而为了我和妹妹,她舍得为我们付出一切,现在又时刻准备着要为她的儿子付出一切。

一多想些,我就进了死胡同里,迅速地长出一百颗心来,且每一颗都无法原谅自己,甚至对婆家产生了些许怨恨。自己是如此的寒碜,如此的简陋,如此的贱卖。抬头看看我妈的白发和皱纹,与她那双洞察世事的小眼睛一对视,心中顿时掠起无数的悲凉和哀伤。古代的皇帝们用闺女去和亲,至少能换得几年的太平。而我妈,养了两个女儿,一个也没有让她太平。

想来想去,好生对不住爹娘生养一场,含辛茹苦地养大一个女儿,白送给了人家,再养大一个,又是白送。我怀疑我妈即使养大十个女儿,也全部会带赠品出售的。回想我当初,带了个白面书生回来,我妈我爸高兴得像是捡着银子。嘴一甜,手一勤,哪还顾得什么彩礼钱。

婆家的组合家庭特殊,准公婆说,他们不能上我们家门去,因为大嫂当初也如此,不能厚此薄彼。我任性地说,不嫁也罢,不要彩礼钱也就罢了,连行个见面礼都要顾这顾那的。可我爸却说:“他不方便来我们家,那我去他们家好了,既然要成亲家,走动走动总是应该的。”结果,他真的就去了。我怨我爸把女儿白送给人家,我爸却说:“这怎么是白送呢?他们家不也白送了我一个儿子吗?”

我出嫁的時候,父母陪嫁了四把小椅子,我还与我爸玩笑说我的嫁妆太单薄了。我妈笑着说:“婆家无彩礼,娘家无嫁妆。”我爸就指了指我的脑袋,他的意思我懂,他们给我的嫁妆全在我的脑子里了。是呀,那么多年的学业,足够买多少卡车的嫁妆了。

聊着聊着,就聊得没边没际,我妈的气也消了。她喜笑颜开地等着做她的婆婆,甚至开始大胆地设想,等弟弟有了孩子,她就不种村前头那几亩地,要全心全意忙着带孙子去。我们都忘记了刚才那三头牛的彩礼的事儿,娘儿三个正想得愉快,弟弟又来电话了,他说彩礼钱不用我妈操心了,他自己有办法搞定。再后来,那几头牛也一直没有用上。这下,我妈的心里终于太平了。

责任编辑:李 梅

美术绘画:韩静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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