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盛唐诗歌创作中的拟想手法
2019-03-14于文杰
于文杰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1]诗分四唐,盛唐尤胜,正所谓“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2]盛唐人在追求诗歌内容与风格多样化的同时,也在追求诗歌艺术形式的新颖与创新。单单就怀远思亲的作品来说,较之前面的描写与表达已经是更上一层楼。试看以下几例:高适《除夜作》:“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3]2244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3]1637杜甫《月夜》:“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3]2403
上述诗句都使用了这样的一种思维逻辑——明明是自己在思念亲友,却不直接说出,而是说他们在思念自己,这是一种比较新颖的文学表达形式。沈德潜高度赞扬《除夜作》:“作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4]浦起龙称赞《月夜》:“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5]钱钟书称之为“据实构虚”[6]。谭汝为认为:“诗人在抒发对远方亲友深挚的思念之情时,别出心裁地变换了描写的角度,避开了直而显地写自己之思,却去描摹所思之人正在热切地思念自己。”[7]拟想的核心就是“对面写来”,诗人将自己的情思寄予对方,不从自身说起,反而转过一百八十度,说自己正在被人思念,寥寥数语,准确形象地道出了拟想思维模式诗歌的生成机制。这种把客体(对方)当作主体来描写的方法,在古典诗歌,尤其是思乡怀人诗中最为典型。
综合以上的观点,这种“从对面写来”的手法即为拟想法。拟想就是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地想,即写某人某物,就站在某人某物的立场上,或者把自己想象成某人某物。
一、拟想手法的发源
“拟想”这种写作手法,并不是在盛唐才出现的,它的发展和成熟有一定的过程。魏晋以前还没有形成文学的自觉,诗歌中的拟想手法自然也是一种不自觉的运用,它很可能是诗人在强烈情感的驱动下自发地运用到文学创作当中。诗人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表达方式的妙处,但它作为一种新颖巧妙的表达方式,在表情达意时显示出别样的特色,以至于被更多的人认可和接纳,这的确是人所共见的事实了。
拟想手法远绍《诗经·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8]诗分三章,以重章叠句的形式反复加以咏叹,写一个行役之人登上高地,触景生情,在脑海中想象父亲、母亲、兄长对自己的挂念,从亲人的口中道出对征人的思念,由实入虚,真切感人,这恰恰是远行之人沉重的思乡之痛的反向表达。“三段中但言父、母、兄之思己,而不言己之思父、母与兄。盖一说出,情便浅也。情到深处,每说不出。”[9]钱钟书道:“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分身而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人必思我,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6]此语极为精准地抓住了诗歌的精髓。
从遥远的《诗经》以降,便一直延续着思乡思亲的作品。如乐府民歌《西洲曲》:“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10]这首民歌,写出了一个少女无论是春还是秋,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时时刻刻都心心念念她所爱恋的男子,表现出女子盼望男子归来的凄苦心境以及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上古时期就唱出了思乡的歌,以后的历朝历代都有经典作品传世,给中华诗国增添了绚烂的一笔。
二、盛唐诗歌中拟想表达方式举隅
盛唐人以其海纳百川的心胸,挥动如椽巨笔书写了一首又一首热情洋溢、生气灵动的诗歌。离家远游的过程中,思家思亲的作品层出不穷,并且在极具艺术天赋的诗人那里,显示出了别出心裁的艺术特色,让人眼前一亮。根据写作者和被思念者之间情感交流的程度充分与否进行划分,运用了拟想手法的诗歌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由人及我的“发送—接收”式,另一类是由人及我再及人的“发送—接收—融汇”式。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由人及我,还是由人及我再及人,这其实都是诗人自身情感的传达,如果诗人自身没有情感,他是不会抒发出来的,更谈不上借助虚拟的想象之景来传达这个情意了。所以,无论是哪一种分类,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诗人本身对于他要表达的对象具有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无尽悠长的情感。
(一)由人及我的“发送—接收”式
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达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状态,身处异地的生命个体,能够在同一秒光阴里互相传达出思念对方的信号,在诗歌中运用拟想法便是对这种深厚情谊的独一无二的诠释。诗人的心底有强烈的情感涌动,然而却没有直接表现出来,而是从朋友或者家人的角度出发,设想此时此刻对方也正思念着自己,设想对方正将这份情愫装箱包裹,发快递一样发送给诗人,然后经由诗人接收这份沉甸甸的思念,这便是“发送—接收”的情感传递方式。以家人或者朋友为参考系,诗人此时身处另外一个空间,他不仅签收了这远道而来的深沉的思念,也感受到了对方心底绵绵的情意,诗人心有所动,于是借助灵动的妙笔,将这千里思念无法谋面的苦楚凭借语言文字“广而告之”。
高适的《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双鬓明朝又一年。”[3]2244除夕夜本是万家团圆阖家欢庆的最好时节,诗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孑然一身,有家难归,这正是触发诗人思乡的由头。于是,思乡的凄苦点染了此时此刻的环境,连煤油灯也变得寒冷起来,“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11],于是乎这盏同样孤独的灯泛出了寒冷的光芒,因为人之凄凉,故灯变得幽寒,灯光的寒和诗人心底的寒两相呼应,更加凸显了诗人此时此刻的孤寂和悲伤。但是,诗人偏偏不说自己,反从家里人的角度说他们苦苦思念远方的自己,这一反向表达包含了诗人复杂的内心活动。沈德潜高度赞扬此句:“作故乡亲友思千里外人,愈有意味。”[4]除夕之夜何其乐,正强化了诗人思家之切何其深、离家之苦何其痛。拟想手法的运用,将这离家的悲苦无限放大,任由读者自己体会诗人心底翻腾涌动的情感,言简意赅,却具有深入人心的艺术感召力。
王维的《送友人南归》:“万里春应尽,三江雁亦稀。连天汉水广,孤客郢城归。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悬知倚门望,遥识老莱衣。”[3]1272结尾“老莱衣”的典故刻画出友人的父母倚门倚闾期盼孩子归来的情态。然而,这却是诗人在脑海里勾勒出来的一幅温馨的画面,他在代友人的父母思念自己的孩子,令人眼前一亮。高适的《宋中别李八》:“将趋倚门望,还念同人别。”[3]2198李白的《送萧三十一之鲁中兼问稚子伯禽》:“高堂倚门望伯鱼,鲁中正是趋庭处。”[3]1802王维的《送崔三往密州觐省》:“同怀扇枕恋,独念倚门愁。”[3]1273杜甫的《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倚门固有望,敛衽就行役。”[3]2278这几首诗都使用了“倚门倚闾”的典故,不直接说自己思念双亲,反而从父母亲的口中道出思念孩子,这恰恰是天涯游子和父母亲之间彼此最深厚的挂念。
边塞诗人高适的《塞上听吹笛》:“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3]2243“梅花落”本是一首曲子,在这里被拆开来用,构成一种幻境,仿佛风吹来的不是幽怨的乐曲,而是一片一片飘落的梅花,这里是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写声成像,与前两句的实景相互交错,营造了一种美妙辽远的意境。“借问”这两个字将士兵的心绪从边塞苦寒地引向温柔富贵乡,战士在广袤无垠的边塞听到《梅花落》,而胡地没有梅花,他们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家里的亲人,一曲悠然的《梅花落》即是家人盼归的绵绵私语。戍边战士由听曲而想到故乡的梅花和家人,曲折地传达出战士们对于亲人的思念。
(二)由人及我再及人的“发送—接收—融汇”式
当上文所述的一个单方面的环节结束之后,这个主题为思念的“快递”被诗人拆开,诗人仔细咀嚼其中的满腔深情,他知道了自己正被亲友思念,心中或是喜悦或是忧伤的情感又回溯情意发送的路线传递回去。至此,从对方发送给诗人的环节和从诗人那里发送给亲友的环节都已经完成,由此构成了一来一回完整的环节。在这个过程中,双方把自己一肚子的思念一股脑全部倒给对方,诗人知道这一份思念在对方那里是如何被处理的,被思念者也得以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思念”的。双方的思念已经互相告知对方,这样一来,就给双方提供了一个更多情感上融汇交流的契机。其实,说不上“交流”,充其量是心领神会,这些诗歌是不是信函,是不是一定寄给思念的他(她),情况都是说不准的。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因离别产生的思念是真真切切的,因为离别,所以才有思念,诗人将其付诸纸笔聊以慰藉,即便是寄给对方,情意传达的媒介也只限于笔墨纸砚,纸短情长,道不尽悠悠情思,双方在有限的物质媒介上传达情意,这是最好的“交流”了。如果这思念的信笺没有寄给对方呢?那缠绵的情意就只能靠着多情的诗人一己之丰富的想象了,那些迷迷蒙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思在心底翻腾,在脑海里反复上演,正因为如此,这情意才显得愈加真切生动。
和上一种情况相比,这里的情感不仅仅只是一个“发送—接收”这样完整的过程了,而是增加了一个诗人继续发送的环节,就变成了“发送—接收—发送”的模式了。简而言之,我们称之为这是双方情意融汇的环节。那么,这个融汇体现在哪里呢?这就是两人一往情深的互相倾诉,表现在诗中,其间不仅有诗人自己的思念、对方的思念,还有知晓彼此互相思念时两人的心理情态,这样的情感比较多样化,比较细腻,内容含量比较大。需要强调的是,这个融汇的环节是十分有必要的,而且,正是这个融汇的环节,两人的情感交流才能更加充分,而且,正是这个环节的加入,才使得这两种情况得以区分,也正是这个环节的加入,情意的表达才显得更加真实,更能令人信服,诗歌的表达也更加情深意切,迂回曲折。
下面借助具体的例子来说明这种情况。最能代表这一情形的,首推杜甫的《月夜》,其诗如下:“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3]2403试看颔联,王嗣奭说:“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12]杜甫对幼子如此体贴入微,清人吴瞻泰更具体地分析道:“怀远诗说我忆彼,意只一层;即说彼忆我,意亦只两层。唯说我遥揣彼忆我,意便三层。又遥揣彼不知忆我,则层析无限矣。此公陷贼中,本写长安之月,却偏陡写鄜州之月,本写自己独看,却偏写闺中独看,已得遥揣神情。”[13]再看颈联,妻子在月夜念归之寒冷、之孤单,杜甫远在长安能够感同身受,这充分体现了杜甫对亲人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曲折情思。
从开头“独看”到结尾“双照”,两人分隔两地共赏一轮明月而泪水盈盈,这样就将诗人个人思乡的愁绪升华为游子思家和思妇盼归这样双重的苦闷,显得愈加深沉。这种写法,赢得了后代很多诗评家的赞扬,清代的浦起龙称:“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5]这两句的意思就是从对方的角度来写,杜甫在这里就是从妻子的角度着笔,然后又增添了诗人自己的情思,最后两人的情感相互交融,熔铸成对苍天的发问,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一起,在月圆之夜相互依偎着共度团圆?
他的《一百五日夜对月》全诗如下:“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3]2404诗中第三联艺术想象的运用奇特又浪漫,这一联分为景和情两个层次,首先是作者想象丹桂花尽情绽放的盛大场面,为下半句的写人做了一个很好的场景铺垫,紧接着作者想象在繁花似锦的海洋中隐隐约约看到了闺中人因为思念远方亲人而露出的愁容,这一切都是作者自己的想象而已,却让人感觉如在目前,异常真实。
还是杜甫,他的《春日忆李白》第三联:“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3]2395单独看前一句或单独看后一句,都是平平常常再简单不过的诗句。然而,将这两句并列起来看,就收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一个是“渭北”,渭水的北岸,这是杜甫的居所;另一个是“江东”,是李白此时漫游的江浙地区,“春天树”和“日暮云”对举,指的是一种美好的景物,两人分居两地,都对对方有所思念,树和云在这里就被赋予了两人的情感,成了两人互相思念的见证。清代的黄生称赞“五句寓言己忆彼,六句悬度彼忆己”[14]甚是精准独到。
张九龄《望月怀远》中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3]591也是别有意味。这位女性在月圆之夜想念远方的亲人,苦苦思念却没有办法见面,苦恼无处排遣之际,将一腔怨意发泄到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黑夜上。这首诗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本是诗人自己思乡,却不直说,反而说是家人思我,从对面写来,拓展了诗歌的空间,让人不禁联想千里之外的两人隔月遥寄相思的画面,韵味无穷。
王昌龄的《从军行》(其一)“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3]1444写的也是思妇不得见征人的苦闷。李白的《关山月》:“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3]1689还有他的《春思》:“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3]1710这两首诗都是写分隔两地的征人和思妇之间的互相眷恋。征人和思妇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面里,这如同电影里的蒙太奇——“是影视艺术的思维原则和结构手段,它通过镜头的剪辑和联结创造出视听结合的银幕形象。剪辑师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镜头按艺术构思组结在一起,借助于画面与画面、画面与音响、音响与音响之间的相辅相成,创造出具有新的含义的形象”[15]。诗歌借助于蒙太奇,创造出两人两地并列式的思念,这正是典型的由人及我再及人的拟想手法。
三、拟想手法的艺术效果
拟想法转变了描写的角度,将描写的笔触指向被思念者,在虚虚实实中传达出了扑朔迷离的缱绻情思,显示出诗人奇异的构思,在读者看来也比较新颖有趣。诗人们面对着奔涌的情感波涛,在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这种艺术手法,收获了绝佳的表达效果。总的来看,具有三种艺术效果:反面着笔,不落俗套;空间扩大,曲折有致;虚实结合,由实入虚。
(一)反面着笔,不落俗套
思乡思人这一类的抒情诗不外乎两种表达方式,一种是直抒胸臆,一种是借助一定的事物委婉表达。这类似于孙绍振说的“正面展开”和“反面着笔”[16]493-494,他认为,正面展开“是一种强攻,是对生活的一种鸟瞰”[16]493。这一类的代表如《静夜思》《月夜忆舍弟》《逢入京使》等。这样的诗思路很清晰,读来也很容易理解,诗人大都从自己出发,以自己为中心坐标,将自己的情感朝着四面八方扩展开来。这种方式运用的太多了,非常容易落入窠臼,也就很难吸引阅读者的兴趣。所以,追求新奇别致的诗人会避开正面,选择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从反面着笔,这样才能不落俗套。拟想便是在表达思乡思人时从反面着笔的一个最典型的代表。
拟想与正面表达法有很大的差异,写作主体本身具有满腔的情感,他要发泄出去,将其投掷到思念对象身上,思念对象感知以后,再顺着情感发出的方向回溯到诗人那里。诗人接收到对方传递回来的电波再与自己本身的情意相互融合,然后妙笔生花,伟大的作品就诞生了。和传统的抒情诗比较起来,拟想的表达手法多了一个寄情的对象传情达意的过程。所以,拟想的存在毫无疑问地丰富和扩大了抒情诗的表现方法和表达手段,使得诗歌国度里又增添了一抹闪耀的亮色。胡晓明从艺术想象的角度对这种手法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他认为,这一类诗歌有一个共性——“以亲心为己心”[17],也就是说,诗人从对方的心理活动出发,他仿佛完全知晓对方的所思所想,对方的心思就是诗人的心思,只不过这所思所想并没有从对方的口中道出,诗人把对方的抒情角度变成了自己的抒情角度,代替对方道出罢了。
李白建功立业心切,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失败被流放至夜郎,杜甫担心李白的安危,作《梦李白二首》,其中有诗句“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3]2289,杜甫不直接说“我”梦见故人,而说朋友主动进入“我”的梦境和“我”相会,是何缘故?作者自问自答,是因为朋友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他,所以,友人才会来到“我”的梦里与我相会,写出了“我”苦于见到李白不得却在梦中相见的喜悦和欣慰。
(二)空间扩大,曲折有致
在传统的思乡怀人诗中,抒情主体直接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只涉及一人一地;在拟想手法中,情况就不是这样的了。因为诗中加入了寄情对象,这样就在原来只属于一个人空间的基础上扩展了,变成了两个人甚至多个人的空间,在一首短短的五绝、七绝或者五律、七律当中,熔铸了更大的思考与想象的空间,由此带来的好处就是扩大了诗歌内蕴的空间,也给读者更多的机会去施展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对于诗歌本身,也能更加曲折地传达情意,从而使这份情感表现得更加缠绵深沉。
杜甫的《月夜》写作时的情境是这样的:“我”在长安,妻子在鄜州;妻子思“我”,“我”思妻子。按照传统的写法,作者应该表达的是一时一地一己之情怀,被思念的对象是静态的,他(她)只是一个意念性质的存在,其目的是让读者知道,诗人在诗中传达思念的对象就是他(她),在鉴赏古诗的环节中,这个他(她)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她)的动作情态,以及他(她)是否也在挂念着这个思念的发出者即诗人等等,读者是不需要考虑的。换言之,这个被思念的人是可以不被纳入鉴赏范围的。
但是,作为被思念对象的这个人物,在诗中有着实际的存在意义,因为他(她)的存在,思念才有存在的意义,思念才是完整的、真实的。所以,诗人运用拟想手法,将隐藏在诗歌背后的被思念对象从不容易被人发现或者是不容易被人关注的幕后推向台前,使他(她)完完全全地展示给读者,让读者注意到并且带着一种和作者处于同等地位的平等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人,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做法。拟想的运用,就将这独属一己的思念扩展开来,使之升华为一种广泛的、不仅仅是主体单方面对于客体的施动,而是变成了主体和客体在情感上回环模式的交互运动。由于思念客体的介入,并且这个介入不是消极被动的,而是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了思念的这一过程当中,这就使得思念由一个人的情感诉求变成了思念的发出者和被思念的对象双向互动的交流。被思念者的介入,其意义就在于使得这个本来是单向的运动有了回应,由我及人,又由人及我,展示了一个完整的循环运动。在这个回环往复的运动过程中,表现出了“不只是你一个人在思念”的状态,而且,他(她)的介入也给诗歌增加了另外一个空间。
李白的《关山月》是一幅视觉效果极佳的作品。欣赏这首诗时,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边塞的战士和闺中的妻子虽有千里之隔仍遥遥期盼的场景,这两个人所属同样的时间,却分属于不同的空间,在有限的诗歌篇幅里扩展了诗歌的空间,这样就有足够的空间交付给读者,读者得以在脑海里逐渐清晰地还原两位主人公遥寄相思的神态。在空旷苍凉的边塞大背景下,读者仿佛看到了战士的念归,也看到了思妇的惆怅,几千里的距离被消弥殆尽,接下来就是他们面对面的交流。李白在这里将抒情的主体和抒情的客体展现在同一幅画面里,运用反面着笔的写法,展示了两个空间,这就好比物理中光的反射原理,一边是发射出去的情感的光芒,另一边是通过诗歌这个中介接收到的光芒,诗歌沟通了征人和思妇双重的时间和空间,给人以“山重水复”之后“柳暗花明”的感觉,这样就使得诗歌显得曲折多变。在传统的诗歌中,我们只能感受到诗人自己的情感状态和他自己所处的空间,至于对方是否也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地想念着诗人,我们无从知晓。拟想手法的运用,连带地展现出被思念者所处的空间,读者得以知道对方是怎样的生活状态,这样就在有限的篇幅里融入尽可能大的空间,从而在这巨大的情感空间里,容纳多样的悲欢离合以及无以言表的离情别绪,将离别的苦楚与难耐表现得细致入微又淋漓尽致,这就是拟想带来的美学效果。
(三)虚实结合,由实入虚
中国人有着望月怀远、伤春悲秋的传统,离别本身就是一个让人忧伤、难过的事情,况且是在阴风萧瑟、寒冬将至的秋天。游子漂泊天涯的痛楚时时刻刻都存在着,只是这乡愁一旦遇上了某一个媒介,比如佳节,这种被压抑许久的思念就像小火苗遇上火柴,迅速形成燎原之势。在创作中,诗人往往是从眼前的实景写起,然后想象亲友思念着自己,诗人凭借浪漫的想象力和灵活的表现力创造出真实生动的艺术境界。
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3]1306诗人身居长安,无法回家与亲人团聚,羁旅的客愁在心头久久萦绕,于是挥笔写下这难遣的相思。前两句点出自己的处境,是写实,妙处在后两句,家乡的兄弟们一起登高插戴茱萸,却发现少了一个人。刘学锴先生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好像遗憾的不是自己未能和故乡的兄弟共度佳节,反倒是兄弟们佳节未能完全团聚;似乎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并不值得诉说,反倒是兄弟们的缺憾更须体贴。”[18]综合起来看,前两句是情感发生的由头,诗人独自在外漂泊,在节日的触发下,油然生发出思家的感慨,这是自己真实情况的写照。三四句是站在兄弟们的角度想自己,这是拟想的方式,也是虚写的手法。一二句实写自己的孤独,三四句虚写兄弟们的遥想,便构成了这首诗的框架。这28个字所表现出来的朴素的、真诚的感情远远超越了绝句狭小的篇幅,渗透了古往今来万千游子的思乡情结,这份思念足以穿越千秋万载,以至羁旅在外、辞亲远游的人们想家的时候,就能情不自禁地吟咏出来。
无论是从反面落笔的新奇构思还是在诗歌空间上的延展,亦或是虚实结合的交织错综,其总的效果就是使得诗歌比传统直抒胸臆类单方向的情感传达显得更加厚重深沉,委曲缠绵。这一新颖的艺术手法给诗歌开辟出崭新的艺术领域,大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表达技巧,也深深地影响到了后世诗和词等的文学创作。
四、结语
拟想手法并不是在盛唐才出现的,它有着渊源的历史,本文是在“盛唐”的历史语境下研究拟想手法,即将拟想手法放在盛唐的时代背景下,以盛唐为纵坐标,以拟想为横坐标,在纵横交错中对盛唐时代运用拟想手法的诗歌进行全面深刻地把握。
尽管以上内容中对拟想这种艺术手法表现出了积极的情感倾向,但并不是说在思乡怀亲的诗歌中只有使用了拟想手法的诗歌才是好诗,没有使用其手法的诗歌便大打折扣,真正优秀的作品不仅仅是艺术技巧上用得好,还需要有巧妙的构思、天才的灵感等一系列的条件。拟想作为一种手法,只是诗歌的一个点缀,它的作用是使诗歌锦上添花,正如朱光潜所言:“文艺上许多技巧,都是为打动读者而设。”[19]作为一种写作的艺术技巧,这并不是唯一,也绝不是评价诗歌好坏的唯一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