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洹北商城城市建设的考古学观察

张华贞

(郑州大学 历史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城市建设是指以规划为依据，对城市所需的物质设施进行营造。根据一座城市的现存状况，我们亦可以反向观察其建设过程，探究它背后的社会。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关于洹北商城的考古工作已经持续了约半个世纪，不仅证明了洹北商城是一座商代中期的都城遗址，还为我们讨论洹北商城的城市建设提供了丰富详实的材料。岳洪彬、何毓灵、岳占伟、张国硕、郭荣臻、赵俊杰、牛世山等先生曾从不同角度研究洹北商城的城市建设[1]。作为商代都城遗址，洹北商城的营建展现了哪些具体的城市建设行为？这些行为背后折射了怎样的历史现实？本文拟对上述问题进行初步研究，期望做出合理解答。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洹北商城的考古发现

洹北商城位于河南省安阳市西北郊的洹河北岸，其西南角与殷墟遗址东北部略有重叠。城址平面呈方形，南北长2200米，东北宽2150米，面积约4.7平方千米。目前，在城内发现有宫城、大城、手工业区、居民区等不同功能的区域，包含了青铜器窖藏坑、道路、水井、房址、墓葬、灰坑等类别的古人活动遗迹。

20世纪90年代及以前，在三家庄、洹北花园庄一带，先后发现了青铜器窖藏坑、不同等级的墓葬、建筑基址、生活灰坑等遗迹，发掘者根据出土遗存判断此地是一处晚于二里岗文化而早于殷墟文化的商人聚集地[2]。

1999年，经过大规模调查钻探和试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找到了呈方形的夯土城墙基槽，正式确定了洹北商城的存在。资料表明，大部分城墙只残存城墙基槽东墙可能已经夯实至地面以上，北墙、西墙是基槽内填土夯实，未见地面墙体[3]。

2001年的钻探工作表明，洹北商城居民点之内的建筑基址是聚集分布的，各居民点之间以空地隔开，又以道路相连。较为独特的是，部分居民点之间存在一些大型建筑，或是公共建筑。另外，在居民点周围往往有墓葬分布，这说明在洹北商城时期，人们不仅居住在城内，死后也是就近安葬[4]。

洹北商城时期较有规模的道路发现于郭家湾新村。这一地点的道路是南北向，长约150米，距离洹北商城的南城墙约200米，又在洹北商城的东南角转折，顺着东城墙向北约800米，道路垫土下发现有建造时的牛头祭祀坑[3]。 此外，部分迹象表明洹北商城时期存在多条宽度超过10米的道路[4]，道路系统的发现，证明了洹北商城的建造和布局是经过事先规划的。

宫城位于洹北商城东南部，总面积约41万平方米，以夯土宫墙与普通居民区隔开。现已发掘的宫殿区建筑基址分别是1号基址和2号基址，其中2号基址在1号基址向北27米处，1号基址的北面有门通向2号基址，两者南北相对互通[5]。

此外，宫城内还探查出30余座宫殿建筑基址，皆为东西长、南北宽，成排分布。各基址间不见叠压打破关系，方向都在13°左右，基本上与南北城墙平行[3]，这些基址各自独立的现象表现出洹北商城严谨有序的格局和独特的规划思想。

目前发现的中小型夯土建筑群有两处：一处在洹北商城中东部，即机场跑道的北部和东部，共发现方形、长条形夯土遗迹40余处，面积在100-10000平方米不等[6]；一处在洹北花园庄村东，发现有面积约280平方米的建筑基址，另外还有水井、窖穴、灰坑、墓葬等遗迹，部分墓葬出土有青铜礼器。根据建筑基址规模和青铜礼器[7]，我们推测这两处应该是贵族的领地区域。

2015—2019年，安阳队在大城北部进行发掘，发现大量灰坑、房基、墓葬、水井、道路类遗迹，出土有鼓风嘴骨料、陶范、坩埚、磨石等遗物。根据这些遗存，发掘者判定此处是洹北商城时期的制骨铸铜手工业作坊区[8]。

二、洹北商城的城市建设

古代城市建设主要涉及的问题有位置选择、具体营造、防御系统以及中轴线等。从目前来看，洹北商城在建设过程中，对上述几点都有提前的考量与规划。

(一)位置选择

1.生态环境

盘庚由亳都(郑州商城)迁都到殷地(洹北商城)的直接原因可能是受到环境灾害的影响。亳都紧邻黄河，遇到多雨季节可能会洪水泛滥，且黄河含沙量大，容易导致土地沙化，无法保证农牧业的产量，使得都城内民心动荡，不利于统治的稳定[9]。因此盘庚需要避开恶劣的生态环境，为民众寻求安居乐业之处。

安阳地区西倚太行，北邻漳河，南贴洹河，向东几十公里即是黄河古道，地势西高东低，利于消除洪水灾害。旧石器时代，小南海人在此繁衍生息，随后更有以大司空遗址为代表的仰韶文化、以后岗遗址为代表的龙山文化在安阳地区遍地开花，积累了丰厚的农业基础，为盘庚迁殷提供了理想的生态环境。

2.自然资源

自然资源的多寡，直接影响都城内生产生活的进行。一般而言，都城不仅规模大、居住人口多，而且经常举行国家的政治活动。因此，都城内人均消耗资源多，尤其是体现身份等级的稀缺资源。夏商时期，交通运输条件尚不发达，在较近的地区能直接得到大量资源是最优的选择。

洹北商城位于太行山东麓的冲积平原上，土壤属于冲积土，内含大量的腐殖质，土质疏松，适宜农业生产活动，也为制陶业提供了优质陶土。平原地区的开阔地形可以接纳更多的人口，适宜都城居民生活。洹北商城往西十余公里即进入山地丘陵地区，为狩猎、畜牧、采集提供了基础条件，为制造骨器、石器、玉器提供了原材料。此外，洹北商城紧邻洹河，不仅为城内的生产生活用水提供了便利，还使水运交通成为可能。商代最重要的手工业是青铜冶铸业，有证据表明商代铸造青铜器所用的大部分铜矿、锡矿是从南方运来的，但是这并不能排除在都城近地不可以采矿、冶炼。在安阳西部的太行山地区、山西闻喜县和垣曲县所在的中条山地区、河北涉县皆可以开采铜矿，在安阳南部的淇县有锡矿产区[10]，这些矿产的存在为安阳地区的青铜冶铸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3.地理优势

《吕氏春秋·慎势》篇里提到：“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这里的“国”字指都城，“古之王者”当然也包括商代诸王。有证据表明，夏、商时期的都城大多设置在其政治统治的中心区域。例如，夏代都城在今天的偃师市二里头遗址，商代早期都城在今天的郑州市，商代晚期都城在今天的安阳市。

商代的政治疆域表现在商文化的分布范围上。商代早期，二里岗文化分布在河南省大部分区域，后来扩展到鄂、鲁西、冀南、晋南、陕东、湘赣北部，在这个文化区内，郑州商城大致处在一个地理中心的位置。商代中后期，商文化出现了南缩北展的趋势。在南方，商王朝逐渐失去了对鄂、湘、赣的控制，势力范围缩小到现在的河南南部一带。在北方，商文化扩展到今天的京津地区，甚至是辽西地区。在东方，商王朝的影响几乎波及了整个山东半岛。在西方，商王朝的控制力虽然还在，但是这一地区的地方文化特征越来越明显[3]。综上，由于统治区域的变动，商王室选择将都城迁往较为安全的国家中心地带，即今天的安阳地区。

(二)具体营造

1.内部的建造顺序

考古工作表明，洹北商城宫殿区在“中商二期早段”开始修建，宫城城墙的建造时间是“不早于中商二期晚段”，而郭城城墙在“中商三期晚段”才开始修建[3]，即先营建宫殿区，再修筑宫城，最后才修建郭城，这种建造顺序体现了宫城优先的思想。这是因为在营建都城时，商王最先考虑的应是部从的安顿，并且房屋建造难度远低于大规模的城墙建造，因此居住地的修建应是首批工程。在远徙而来的众人安定下来后，都城的安全问题被提上日程。宫城城墙的建造早于郭城城墙，应是两方面的考量：第一，统治者只有保证了自身安全之后才会考虑普通民众；第二，宫城即内城，只有内城建成后，外城的具体范围才可以确定。因此，洹北商城的有序营建，反映出当时城市建设思想的成熟。

2.因地制宜原则

《管子·乘马》篇云：“因天材，就地利，故城郭不必中规矩，道路不必中准绳。”这反映出古人在修建城郭时并不拘泥于形式，而是利用一定的天时地利。这种情况也符合洹北商城的建造。洹北商城地处太行山前的河流冲积平原上，地势整体西高东低。从平面观察，洹北商城整体是偏向东北的方形，方向约13°，这或许与其所处的地势有关。

3.功能区的划分

《尚书·盘庚下》记载盘庚迁殷时“奠厥攸居，乃正厥位”，这反映出洹北商城的建造是经过一定规划的，表现最突出的是各个功能区的划分。洹北商城目前可以划分为宫殿区(宫城)、普通民众区、手工业作坊区。其中宫殿区位于城的东南部，普通民众区位于城的北半部，手工业作坊区紧贴宫城的北墙。此外，在宫殿区西部地区尚未发现大规模遗迹，可能是宫殿区和普通民众区的隔离地带。

(三)防御系统

《吴越春秋》记载：“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即指筑造宫城保卫国君，建造郭墙守卫民众安全。这里的城、郭指两种不同性质的城墙，即宫城城墙和郭城城墙。

洹北商城的城郭配置较为完善，这一现象或与社会性质有关。商朝属于奴隶社会，社会阶层分化明显，也存在外族入侵的危险。为避免都城内民众威胁商王室安全，将统治者与普通民众分离开来，是十分必要的，宫城起着“筑城以卫君”的作用。由于宫城之外分布着大面积的手工业作坊和居民区，为了保证民众安全，建造郭城也不是多余的，即“造郭以守民”。

在洹北商城的防御系统中，除了人为建造的城郭，还有自然屏障。洹北商城在地理位置上西倚太行，东邻黄河，北靠漳河，南贴洹河，这些自然山河将洹北商城包围在中间，为其提供了极具实用性的军事防御措施。这些自然屏障不需施加人工，节省人力物力，在防御时易守难攻，是洹北商城军事防御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中轴线的问题

目前可以确定的最早的中轴线位于偃师二里头遗址，二里头遗址的一二号宫殿基址东西并列，呈双轴对称分布，偃师商城遗址宫城应有中轴线[11]。洹北商城的宫城大致在城址的中东部，和普通居民区分开，两者之间未见明显的中轴线。至于宫城内部，目前可以确定的是一二号基址南北对应，且不排除二者是同一建筑的可能性，其他宫殿基址依据钻探资料呈南北并列分布[2]，之间也没有见到典型的中轴线。因此要回答洹北商城是否存在中轴线的布局问题，还是要寄希望于以后的田野发掘工作。

三、结语

洹北商城的修建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种渐次的城市建设思想体现了商王的“驭民”之策——珍惜民力，保证民众的正常生产活动。这些为后来繁荣发达的殷墟青铜文明奠定了民力基础。此外，洹北商城城郭具备，而紧随其后的殷墟遗址却不见城墙，这对比鲜明的现象表明洹北商城在修建时十分注重防御功能，这或许与商代“比九世乱”刚刚结束，商王警惕性较高有关。在洹北商城北部普通居民聚居区域既有大片居住房址，又有墓葬集中分布，反映出当时的社会生活是居葬合一，人们生相随、死相倚。洹北商城手工业作坊区紧邻宫城，这不但方便供应王室的大量需求，也体现出工商食官的经济制度。综上所述，洹北商城的建造是经过一定规划的，反映出商代中期已经出现成熟的城市建设思想，映射了当时复杂的社会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