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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自我意识”

2019-03-05刘明玉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京口刘裕抗金

◎刘明玉

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二选有辛弃疾的名作《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此词作为豪放词名篇,历来的教学都会分析词中典故,揭示作者强烈的爱国热情和无奈的失意悲愤。但细细品读,我觉得在同是抗金主战派的爱国词人中,辛弃疾的词作中蕴含着远较其他词人词作更为突出的英雄功名意识和生命价值追求。

词的开篇,就是对历史人物孙权的仰慕。接下来虽流露出岁月无情、英雄已逝的感慨,但笔锋一转,却以刘裕“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结束上片。辛弃疾登上京口的北固亭,极目远眺,为什么会想到孙权和刘裕?我们知道,怀古之作往往以登临古地、凭吊古迹、追念古事来发端,而京口这个地方确实与孙权、刘裕都有关联(详见课本注释),但历史长河中与京口相关的人和事不胜枚举,为何彼时彼地的辛弃疾恰恰想到的就是孙权、刘裕呢?那就必是这二人与作者有相契合之处。以往,教学中常常会分析说,辛弃疾赞颂孙权、刘裕是希望南宋朝廷像孙权、刘裕那样地奋发有为,抗击侵略,收复失地。但事实上孙权并无问鼎中原的志向,其毕生所为也不过是称帝江南保有一隅,这跟南宋朝廷相比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辛弃疾当不致于认为南宋朝廷应向孙权学习。至于刘裕,是在东晋末年乘乱崛起,最终篡夺帝位的角色。他在篡位之前虽曾北伐收复了不少失地,但也只是建立了个人的威信,后因仓促回兵而使得收复的土地重又失去。因而,我认为词人登临之意,就是在千古江山、英雄风流——历史上的孙权乘乱割据、刘裕北伐立威都确实是轰轰烈烈地做出了一番英雄事业。这正是辛弃疾作为英雄志士所要表达的“我”要建功立业的强烈渴望!

尽管历史上的英雄事业令人仰慕,但“无觅……处”“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想当年”等一系列叹息式的表达反映的是对那些风流人物、英雄事业都已化为陈迹的感慨。这是历史长河中“变化”的一面。可历史长河中也有“不变”的一面,那就是“千古江山”。既然江山依旧,那么现实的江山需不需要与之相配的英雄呢?这样的英雄又该谁来担当呢?我觉得,这正是辛弃疾这首词一上来就“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八个字雄视古今、劈空而来所蕴含的言外之意和内心激荡。联系词人的生平经历,我们当然不难看出,“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许”的词人自身就是这“千古江山”的现实匹配:“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言语的背后,是强烈的英雄功业的抒发,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和“勇于任事”的担当精神。

尽管词人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但词人身处的现实情形又是怎么样呢?前人早有定评:“真虎不用,真鼠枉用。”辛弃疾以20岁出头的青年才俊之身,在北方沦陷区的山东参加耿金的抗金义军,并很快成为其左膀右臂。后耿金遭遇部将张安国降金叛变而败亡,但辛弃疾却以极少的随从骑兵生擒叛将张安国而渡江南归,从此开启了在南宋朝廷宦海浮沉的政治生涯。概言之,辛弃疾在南宋朝廷的政治生涯突出地体现为:短期的“临危救火”(比如进剿茶商军起义)和长期的“落职闲居”(淳熙九年(1182)四十三岁到绍熙二年(1191)五十二岁,十年家居上饶;绍熙五年(1194)五十五岁到嘉泰二年(1202)六十三岁,再度九年家居上饶)。直到开禧北伐的前夕,宰相韩侂胄力主伐金,辛弃疾作为主战派代表人物才被起用,以其心怀强烈“恢复之志”和身负不世“管、乐之才”,却又不被放在抗金北伐的关键位置委以重任,而只担任了一个镇江知府……

带着这样的认识,我们再来看下片起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所用的刘义隆错用王玄谟北伐的典故,其意蕴也更为清楚。历来对这一典故的解读,有多种意见:一曰词人借此事咏叹近事,即宋孝宗隆兴元年张浚北伐,在符离惨败的事;二曰词人是在对韩侂胄为建功立业而轻率北伐提出批评,对韩侂胄轻敌冒进、草率行事感到担忧;三曰词人看到韩侂胄身边没有良将,借刘义隆用王玄谟主持北伐来暗示任人的重要,元嘉失败的教训提醒当权者要重用“元老大臣”。三种看法可以互为补充,但我觉得最契合词人心境的还是应该以第三种为主:重用“元老大臣”——当然首先就要重用“我”辛弃疾这样有志向、有才华的英雄人物。这正和上片述说英雄而表现出来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是一脉相承的。

紧接着“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这话的主语是谁?当然是“我”——词人辛弃疾。“四十三年”,是“我”辛弃疾在北方起兵后南归朝廷已经四十三年,是“我”坎坷浮沉、功业未成、岁月蹉跎的四十三年;而“烽火扬州路”则是“我”一刻也不曾忘怀的被侵略、被践踏的耻辱情形。进一步讲,整句话意在强调的是“我”辛弃疾坚定的主战立场和强烈的报仇雪恨之心!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词意有续有断,承接着“望中犹记”的被侵略、被践踏的耻辱情形,“可堪回首”(别本也作“哪堪”,就是不堪回首之意)写出另一层时日空耗带来的恶果:“佛狸(拓跋焘)祠”的“神鸦社鼓”,是写历史上作为侵略者的拓跋焘却被沦陷之地的百姓修建了祠庙来供奉,大家在祠庙的迎神赛会的热闹景象中忘记了被侵略的沦陷之耻。这是词人所表达的“我”的隐忧——如今江北各地沦陷已久,不迅速谋求恢复,百姓就安于异族统治,忘记了自己是宋室臣民。因此,北伐大计迫在眉睫,必须赶快行动。

然而,北伐大计谁来施行呢?词人当然觉得自己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担当者。可是,“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历来解读此典故,都说词人以廉颇自况,抒发自己老当益壮,仍不忘为国效力的壮志。这当然对,但并未触及词人心境的内核。

廉颇因小人使坏,最终不得重用,是一种英雄失路的悲哀。作者被主和派所攻击,被小人所弹劾,屡次落职闲居,也正是像廉颇那样的悲哀。尽管廉颇可悲,但至少赵王在危机之下还是想起了他,并派人来查看了他。那么词人辛弃疾呢?一句“凭谁问”,有谁来问一问、关心一下“我”的情况呢?“我”在焦急地期待着有人来问一问,然而竟无人来问,这是一种完全被人遗忘的巨大悲哀,一种英雄的无以言表的巨大孤独。因此,廉颇之典不重在用“廉颇”之意,而重在强调“凭谁问”——谁来重用我?

总结一下,辛弃疾的这首词通篇贯穿着强烈的英雄功名意识和生命价值追求:通过登临古迹,想起发迹于京口之地的两位英雄人物孙权和刘裕,流露出对英雄功业的渴望、对自我追求的期许(抗金救国、恢复中原是君王“天下事”,更是自我“身后名”);用历史上刘义隆错用王玄谟的惨败教训,来告诫主政者要用人得当,而“我”才是合适的北伐担当者,因为当年的耻辱“我”一刻不曾忘记,“我”有着坚定的主战立场和强烈的报仇雪恨之心。同时,“我”的心中也充满着隐忧:中原沦陷已久,人民快要淡忘了仇恨、接受异族统治了吧,所以赶快收复失地啊!只可惜“我”这样一位合适的北伐人选,又有谁想起我、关注我呢?“我”的才华不得施展的苦闷,“我”的英雄失路的忧伤,“我”的备受压抑的愤懑,又有谁知道呢?

这首词用典虽多,却贴切恰当,看似句句纵论历史、评点他人他事,然无不以“我”发端、指向“我”心、为“我”所用,非但没有妨害词人思想感情的表达,而且以少胜多,淋漓地表现了“我”深刻而丰富的情感内容。清代先著、程洪辑《词洁》评点此词,“发端便欲涕落,后段一气奔注,笔不遏:廉颇自拟,慷慨壮怀,如闻其声;谓此词用人名多者,尚是不解词味”。“慷慨壮怀,如闻其声”,正是有见识的读者对辛弃疾强烈的个体生命、“我”之个性意识的感知和描述。

还有一则材料,值得一说。宋代岳珂《桯史》载:“稼轩以词名。每宴,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我不见,恨古人、不见我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座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可见,词中有“我”、词中扬“我”,是辛弃疾创作词的自觉追求。要之,这来源于词人远非常人可及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个人价值追求,“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和“勇于任事”的担当精神。

倘若把这首词与同时代的爱国诗人陆游的诗作《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对读,这种感受更一目了然。“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同样是表达抗金主战、收复失地的呼声,同样是用语雄壮、豪放铿锵的词句,但我分明感受到:陆诗表达的是对时代要求的大声疾呼——赶快收复失地啊,朝廷不要让中原人民在焦急地等待中失望呀;而辛词强调更多的是顺应时代要求的个人呐喊——“我”来收复失地,“我”要建功立业!

可以说,正是这种自我意识的无比强烈,辛弃疾在政治失意中的痛苦也就愈加巨大,他的英雄失路之悲慨也就愈加深沉。也正是这种自我意识,他才永远清醒,永不逃避,他有巨大的才能,他活着,而且悲愤、焦灼地渴望着发挥自己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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