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式”人生困境成因探寻
2019-03-05◎杨柯
◎杨 柯
“卡夫卡式”人生困境,不仅是卡夫卡笔下人物所面临的,更是卡夫卡自身的人生困境。和那些处于苦苦挣扎中的小动物、小人物一样,体质羸弱的卡夫卡缺乏抗争命运、改变现实的主体力量,生性敏感犹疑的他终生被无法克服的恐惧情绪所困扰,现实环境的种种对他来说都是“放大的生存困境”。具体来说有三个方面:
一、来自身体的绝望
“我是我所知道的最瘦的人……”
1907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卡夫卡24岁,正是人生最为风华正茂的年龄,然而当时他的体检结果令人吃惊:身高1.82米,体重只有61公斤。如果不算“最瘦的人”,至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生理状况显然是我前进的一个主要障碍。有了这样一个身体,什么目的也达不到。我将不得不习惯它那接连不断的失败。……我的身体对它的虚弱来说是太长了,它没有哪怕仅仅够产生大有裨益的热量的脂肪来维持体内的火势,它没有脂肪,思想能从脂肪那里得到营养去满足日常之必需而不伤害整体。孱弱的心脏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常常刺痛我,它怎么能将血液推向这么长的双腿呢。膝盖也许承担了不少的工作,它只是用老态龙钟的力量灌进冰凉的下肢。……由于身体的长度,一切都被拽得支离破碎。这个时候,它能做什么呢?它也许为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拥有太少的力量,即使它倾其所有。”
卡夫卡是一个羸弱、胆怯、惴惴不安的人,生理上极小的不适也会让他产生极大的恐慌,小灾小病让他备受折磨,失眠、头痛、消化不良等让他终生不安,连头屑、鼻塞、或脚趾的发育不全都会让他忧虑不已。1916年起,卡夫卡的“大事年表”里除了读书、工作、访友、写作之外,开始不定时地出现疗养、休假、患病的记录,而且越来越频繁。卡夫卡一生不停地写作,以帮助他排遣心中的恐惧感,然而这种恐惧,从生命本质上,是来自他的羸弱的天性:“我写这些东西,根本是出于对我身体及其未来的绝望。”
羸弱的卡夫卡的命运就像他笔下的小人物,天生缺乏对生命抗争力,随时都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侵害扑倒;没有抗争力,就意味着无法掌握生命的主动权,越是在渴望得到的时候,越容易失去坚守下去获得幸福的勇气。真正最瘦的人并不一定陷于不幸的存在性不安,卡夫卡自认“最瘦的人”这一心态,才是造成其存在性不安的重要因素。“最瘦的人”成为了卡夫卡“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神经过敏般感受不幸和痛苦的方式,也意味着卡夫卡的不幸。
二、“在遇到看不到底的东西时会马上垮掉的人”
卡夫卡笔下小动物的孤独、恐惧乃至绝望感受,也如同挥之不去的阴霾,盘踞在卡夫卡的生活里。他曾无数次清楚地描述自己的这种感受:
我总是力图传达一些不可传达的东西,解释一些不可解释的东西,叙述一些藏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和仅仅在这些骨子里所经历过的一切。是的,也许其实这并不是别的什么,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
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实际上,孤独是我的唯一目标,是对我的巨大的诱惑,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对我如此强烈渴望的东西感到恐惧。这两种恐惧就像磨盘一样折磨着我。
“对人的这种恐惧,我从来都有,并非真正恐惧他们本身,而是恐惧他们侵扰我羸弱的天性。”卡夫卡天生羸弱的体质,已经生发出比疾病更严重的心理疾患——羸弱的心理。不堪一击的卡夫卡总是不安、惶恐、想逃离、不停抗争又感到绝望,无法克服心理恐惧,才是卡夫卡最大的生命困境。
卡夫卡一生有三次带着心爱的女人,一只脚迈进了婚姻的殿堂,可每每卡夫卡看到幸福的触手可及,他便心生退却。对幸福的向往不敌为自己身体的自卑,在现实面前,卡夫卡始终过不了自己心理那一关。卡夫卡最后死于肺结核,一种在那时看来并不复杂、只需要良好的疗养环境和乐观的情绪便可以痊愈的病。可在卡夫卡眼里,他把这场病“看作是心理上的问题,或者说,看作他对婚姻的解脱。他把这病叫做最后的一击。……解脱了?受尽折磨的灵魂”一场身体的小疾再次触碰到心理的顽疾,卡夫卡溃败了,他放弃了精神上的反抗,他从心里发出自我暗示,这将是一场“致死之病”。1922年,治疗中的卡夫卡四度精神崩溃,两年后,他“致死之病”的预言成为了现实。
“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卡夫卡的挽具,是他的心魔。
三、“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
卡夫卡与小说里的动物不同的是,他是活在社会中的人,不可能完全封闭于自己的小空间里。翻看卡夫卡的有关传记,我们还找到造成卡夫卡人生困境的其他原因:民族的、环境的、家庭的:
“关于人在破碎的中欧土地上的生存和命运,也许有必要提及一个简单的事实:卡夫卡、弗洛伊德、维特根斯坦、斯蒂芬·茨威格等人都产生于大致同一时期的奥地利。他们都是犹太人”卡夫卡的命运绕不开他的民族身份。犹太人,这个永世流浪与漂泊、在不安中不安的民族赋予了卡夫卡敏感、深刻的情感基因,也正是这个流在血液里的身份给了卡夫卡伴随终生的存在性不安。当感受到外界的压力,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民族身份联系起来。他曾在给女友密伦娜的信中提到作为“犹太人的恐惧”:“犹太人不安全的地位——内心的不安全,人与人之间的不安全。站在这一切上就可以把事情解释得容易理解了”。
卡夫卡6岁以前的时光,是在一个庞杂的寓所里度过的。那里四壁阴湿、过道黑暗、屋子里满是霉味、以及白菜和床缛陈腐的气息、暗淡的烛光里宛如有鬼影憧憧,如同中世纪古堡般阴森怪诞。在卡夫卡笔下人物处于困境时,这些狭窄窒息的场景便若隐若现,不可不说是这段生活经历留下的印记。
与外部环境相比,真正影响深远的还是卡夫卡家庭的内部环境。
卡夫卡的母亲——天生的羸弱和敏感的洛维家族的后代:一方面,他们显得行为古怪、举止反常、不黯事理、心不在焉、体质羸弱;另一方面,他们又显得性格突出、特立独行、富于宗教情怀、关心精神生活和内心价值远胜于关心世俗利益。洛维家族的人不仅为敏感的心理、强烈的伦理意识、怪癖乃至精神病所纠缠,也为体质羸弱、疾病和死亡所苦恼。卡夫卡身上局促不安、过分腼腆、懦弱胆怯的性格,显然与洛维家族有着血肉相关的联系。
专制粗暴野蛮的父亲——卡夫卡的父亲是一位商人。在童年卡夫卡的眼里父亲终日忙碌,他的脾气急躁,喋喋不休的指责、使用威力、大叫大嚷使卡夫卡对父亲有着很深的恐惧。“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遭受着痛苦的折磨。”面对如此可怕的父亲,常常被吓得全身打颤的卡夫卡在成年后的人际交往里,那些黑暗的感觉常常浮现:畏惧、胆怯、不安、羞怯、惊吓、恐惧、自卑、耻辱、内疚、吓呆、毛骨悚然、罪责……
卡夫卡的童年没有快乐,他甚至感受不到父母的爱。他在家庭成员之间,母亲永远把父亲放在第一位。正是因为如此,父亲的法庭才那么至高无上、勿庸置疑,才具有压倒一切的权威。在卡夫卡的眼里,世界是由三部分组成的: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奴隶的世界,受着种种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单为他发明,他却始终不能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一个离他的世界无限遥远,由父亲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而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忧郁恐惧来自对父亲约束的反抗,因为父亲的形象,对于弱小的卡夫卡而言如此强大。在父亲高大的阴影下,他面对世界的勇气也变得唯唯诺诺。“在更衣室里,我觉得我是够可怜了,而且不单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