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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股权”视域下的地方高校管理科学化问题
——关于当代教育改革问题的批判性反思之三

2019-03-04简圣宇

沿海企业与科技 2019年2期
关键词:精细化基层工作

简圣宇

学者王建疆提出的“别现代”理论体系中有所谓“生命股权”的理论,谈到“人生而具有生命的股权,这种生命的股权与生俱来,并非救世主和神仙皇帝所赐予,这就构成了人的自然法权。”对“真实可靠的中国问题”和立足于“中国经验的视角”的强调,是王建疆思考的出发点[1]。他的“生命股权”概念比西方所谓的“天赋人权”概念更加贴近现代生活的实际,在他看来,适当权利的获得,才能在看似杂乱无序中确立社会的坐标[2]。同样,如果将“生命股权”理解为对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尊重以及对其权利的确认,那么对基层教师的尊重就构成了地方高校管理科学化问题中重要的内容。如何在强调协调性和协同性的前提下开展精细化和规范化工作,努力减轻基层工作负担,是我们推动管理科学化必须考虑的问题。

一、协调性和协同性是开展精细化和规范化工作的基本前提

学者叶柏森曾言:“高校作为一个整合知识的创造、加工、传播和应用的特殊的社会机构,它本身是一个严密的系统。高校要实现其自身的功能,又是一项十分复杂的系统工程,它要通过科学的管理来实行计划、组织、指挥、协调和控制。在这一过程中,管理者尤其是管理骨干具有主动支配的影响作用。”[3]同样,很多地方高校在推动其政策时,没能认识到高校运作的复杂性,往往一厢情愿地按照理想的模型去推行,殊不知,任何政策的推动都伴随着各方力量的博弈,给下面下发命令并不难,但如何协调各方诉求以形成合力则非常考验行政部门的智慧。以生命股权的意识来尊重基层员工,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同。

对一个高校而言,协调性和协同性远比精细化和规范化更重要,如果未能实现上下级之间的相互协调和同级部门之间的协同合作,那么所谓的推动精细化和规范化就形同作茧自缚,很可能会造成结构板结僵死,以及部门之间、员工之间更大的冲突。先进学校设立的各种制度规范,在后发高校都有,然而在许多的高校里这些规定大都不成体系,各自零散存在,在实际运用中,不但发挥不了预想的作用,而且还产生各种副作用,导致基层耗费大量不必要的时间精力来应对。

春秋时期,子产在治理郑国期间,冬天时常用自己的车子载着百姓渡过溱洧二水,但是孟子却批评说他“惠而不知为政”。因为如果每年十一月农事完毕时就去修人行桥,那么百姓就不会在十二月时苦于赤足渡水了。孟子对此的批评,其实对于今天的地方高校也有借鉴意义。一些地方高校的管理层,不是在事关全校发展大局的管理科学化、智慧化上面下功夫,而是热衷于下发文件,勒令基层组织在各种细枝末节上不断推进所谓的精细化、规范化,看似勤政,但又有什么真正的正面效用呢?

由于缺少对工作涉及的员工“生命股权”的尊重,有些地方高校相当可怕的一个举措是:它们在顶层设计不完善的情况下,要求基层设计首先“精细化”和“规范化”,各种下发的文件都是对基层教师的要求,可谓细化到极致,全套流程事无巨细全部有要求。这种所谓“过程控制型”的管理方式不允许基层员工发挥主观能动性,只能机械执行。按照空间哲学的观点,模块和模块之间必然存在缝隙,合理利用这些缝隙,它们可以成为各种模块之间的缓冲空间,反过来,缝隙则可能会造成模块之间的严重冲突。在一个单位中,上下级之间是大模块和小模块的关系,平级之间是相似模块之间的关系。如果缝隙都被“精细化”和“规范化”给填补上了,那么上下级出现冲突时,如何还有余地去磨合?

当规章制度已经严格到超越普通人能执行的范围之后,人在趋利避害的本能下,就不会再去思考怎样才能赋予日常工作以高效率和创造性,正好相反,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概念:避免出错。只要能避免出错,那么工作效率再低、重复性劳动再没有创造性,他们都不管不问。结果在这一过程中,无形中养成了整个高校那种“喊口号震天响,干正事没几人”“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隐形怠工模式。

某些地方高校管理层不清楚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何他们推动的“精细化”和“规范化”措施在理论上明明朝向正确方向,但却一直被基层员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坚决抵触。其实很简单,精细化必须建立在精简工作量的基础上,而规范化必须建立在人性化的基础上,脱离这两个最基本的条件,任何举措都无法真正推进。正如单一味的中药材容易造成中毒而需要与其他多味中药一同配伍一样。所谓精细化,其实只是整个单位各种举措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它必须与其他的举措搭配在一起才能真正发挥作用,否则会造成系统的紊乱。须知,精细化就意味着增加工序,而每增加一道工序,就会导致基层工作量翻几倍,这意味着需要更多的人手才能完成这些骤然增加的工作量。这些工作量的消化,不是依靠多开工作促进会、号召基层教师“拼热情、讲奉献”就能完成的。教师工作时间不但指涉领导看得见的包括上课、开会和迎接检查等方面的耗时,而且包括领导看不见的备课、阅读和写作等方面的耗时。现在很多地方高校的领导,不停透支底下基层人员的时间,由于他们没有太多的基层教学经验,误以为自己看得见的上课、开会和迎检就是教师工作的全部,结果安排如此之多的明面工作,以至于教师连备课时间都被剥夺了。有的高校甚至出现了这样一种荒谬的状况:不少基层教师由于时间精力全部透支在围绕“提高教学质量”展开的会议和迎检工作上,以至于已没法去提高教学质量了。而这就是导致“精致的形式主义”的管理范畴方面的根源之一,当人手本身就严重不够用又不进新人的情况下,上层还勒令基层推进导致工作量不断翻倍的“精细化”和“规范化”,那么基层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也就可想而知。有些地方院校的领导只是一味下达工作命令,却不考虑下面消化这些命令所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其实如果命令只要下达就能执行的话,那么我们就不需要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去取代落伍的计划经济体制了。

由于采取垂直管理,基层缺少学术力量对行政力量的制衡,所以现在在很多地方高校已经衍生出了一种新型“结构性停滞”,这种“结构性停滞”的具体表现就在于监管的层层加码和工作的递加型繁琐化。管理高层提出一个简单的建议,比如要管好试卷,到了中层的教务处就加码成必须制定出一整套详细到极致的试卷管理方案,然后二级学院和系部担心担责,于是继续加码成更加繁琐细致的要求,至于这些细致到难以执行的要求给基层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工作负担和精神压力是没有人关心的,如此繁琐的工作制度造成的“结构性停滞”也不会被提起,而且最终这种繁琐到几乎让人窒息的管理流程还会被美名其曰推进“精细化”工作的新成就。而由于生命股权意识的缺失,诸如此类的种种弊端一点点积累下来,时间一长也就最终造成了这类地方高校与国内外顶尖高校之间越拉越大的距离。

大致分来,高校教育管理的“精细化”范畴其实可分为两类:“内涵式的精细化”和“表壳式的精细化”。所谓“内涵式的精细化”,强调的是高校对师生服务的各种精细化,“服务”是其中的核心关键词。以图书馆服务为例,当读者需阅读某本书而本校图书馆没有时,比如笔者在厦门大学时就可以自己先查询国内哪家重点高校有这本书,然后向馆员申请“馆际互借”,缴纳少许费用即可完成。而在笔者访学的美国西俄勒冈州大学,这一流程就更加方便,他们有一个美国西部图书馆联盟网络系统(“SUMMITS”),该系统不但把大部分高校图书馆联入系统,而且把州、市图书馆乃至私人基金会的图书馆都联了进来。这意味着笔者只需要在西俄勒冈大学图书馆通过系统自助下单,整个美国西部各个州图书馆里的书都能借到,而且寄送来的费用由大学支付。于是笔者虽然身在俄勒冈州偏僻的蒙茅斯小镇,却通过系统借阅并且读到了周边几个州的图书,特别是读到了华盛顿大学东亚图书馆里的藏书,该分馆藏有美国西部最为丰富的东亚图书。而相比之下,我们某些地方高校就连本校在本市几个校区之间的图书都无法实现“馆际互借”。

而所谓“表壳式的精细化”,强调的是高校对师生管理的各种精细化,“管理”是其中的核心关键词。各种管理规定无所不包,精细到导致各种本来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变成了繁琐漫长的历程。以笔者原单位为例,本来诸如《艺术概论》之类通识性课程本没有闭卷考试的必要,其侧重点应当放在日常教学上,但由于“表壳式的精细化”的缘故,该课程必须考试,而且还必须是闭卷考试。此外改卷的要求尤其繁琐,每道大题要有“大题分数”,大题下面的每一道小题还需有“小题分数”。最夸张的是,打分时不但要在该小题上面标识实际得分,而且还要在下面标注被扣的分数,只是这一要求终于在基层教师坚决反对之下才作罢。此外打钩打叉也有讲究,获得全分就打全勾,如果只获得部分分数就要在勾的勾起处划一道叉,其规则是,如果扣三分之一左右的分数,就在勾的勾起处的二分之一左右的位置划一道叉,而如果是扣一半以上的分数,则要在勾的勾起处的按照三等分左右的位置划两道叉。另外试卷要按照学生序号一张张重新排列,结果这样一来,一个试卷袋就有14处需要填写的地方,而且为了表示给分的规范化,试卷袋内需要附上各种材料,如学生分数汇总表、考试分析表、参考答案,以及说明平时成绩是如何获得的说明书,前三份表由教师在系统里填写后生成Exel表格,然后打印出来。

笔者在西俄勒冈大学期间,曾询问一位美国同行他们是如何处理类似程序的。他表示,该校通识性课程以作业结题,然后接近期末时,任课教师会在自己的工作室对学生进行三分钟左右的简略口试,然后依据平时讨论课的表现和作业给分。他不清楚为什么我们在网络系统里面录入之后还要打印出来,委婉批评说“这不环保”,违背电子化的初衷。他还表示,如果有些通识课程涉及要考试的内容,教师会让学生登陆电脑系统自行参加考试,考试用的是学校购买的智慧化辅导软件,免了任课教师改卷之苦,该软件可以自动分析出学生在哪些方面有欠缺,然后给出有针对性的意见,任课教师就会根据这个意见跟学生面谈。

他每个班大概是30个学生左右,他表示无法想象我这个一个学期给1000多个学生上课的教师是如何应对如此繁琐庞杂的改卷任务的。而其实笔者在另一个省的地方高校工作的师弟表示,他们学校也是繁琐不堪,除了批改的试卷之外,还要附上平时作业以及如为何这样批改的报告。笔者还有一位在中部省份的师弟表示,他们的大学的“精细化”更加繁琐:每道题都要求标明为什么扣分,扣了几分,怎么扣的等等,试卷分析还要精确到每个小题,从信度、效度、区分度等各个量化指标方面进行分析。教研室每次改卷都如临大敌,全体动员集体改卷,几天下来,大家基本全都精疲力尽,但又无可奈何。

散文家毕星星曾写道:“一个地方能长成大树,证明了此地起码享有几十年的请勿打扰。树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树不得安宁,是人不得安宁。人不折腾了,树也就安宁了。”[4]要成长出一个棵大树,就需要耐心的长时间守候,浮躁求成的心态只适合去种草。同样,教育工作就像植树,定根的水浇下去之后就需要静养培育,如果你三天两头不是来把树苗拔出来检查一下根长好没有,就是来扯几片树叶化验一下,那树苗可能就要枯萎了。现在诸多地方高校的各种检查、评估、汇报等工作太过频繁,在实践中已经打乱了教育本身的生长节奏,对教育构成了直接和间接的伤害。很多地方之所以长期无法得到实质性发展,其直接原因之一就是过频的检查。教师把大量的时间精力消耗在“喜迎检查”上,真正需要花时间精力去深耕细作的部分反而沦为形式主义运作。存在这些问题的地方高校如果不对之加以正视和重视,那么“报告描述越写越好,现实教学越来越差”的怪现状就不会得到修正和改变。

有时有些地方高校引进的人才在面对各种似乎无止境的琐事杂活时不禁非常困惑:“贵校花这么多钱把高层次人才引进进来,却安排我们把大量时间投入完全可以给助教完成的琐碎事务,以至于我们根本没有精力去创造能给学校带来深远影响的高层次、高质量的成果,难道学校不觉得浪费了花在我们身上的引进费用吗?”引进的这些人才产生的困惑,反映的就是该高校顶层设计的问题,管理层在引进人才时只是想着满足那些评估指标体系的要求,但对于到底人才引进之后应该如何管理,如何合理、高效率地使用他们却没有概念。上层不知道如何安排好引进来的人才,人才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最好地为学校服务,正如战场上官兵没有目标就不会是长胜之师,同理,在高等教育领域,人才管理上的涣散也就随即造成“一盘散沙”等一系列问题。

行政力量不应一方面要求基层教师承担越来越重的责任,另一方面又不授予基层教师相应的自主权;一方面对基础教师的限制越来越精细化,另一方面又要求基层教师在教学和科研上创造出更大的成绩。这双重要求本身就包含着一种撕裂的内在悖论。因为这就像一个人脚上的绳索越勒越紧却被要求舞蹈跳得越来越灵动一样,除了催生出更加严重的“精致的形式主义”之外,基本不会产生多少正面效应。

由此可见,如果无法做到“内涵式的精细化”,那么宁愿不要精细化。因为精细化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为师生服务,假如反而沦为“表壳式的精细化”,导致增加师生的痛苦和不便,造成教学质量下滑,那就跟精细化的初衷相悖离了。“表壳式的精细化”就像螃蟹外壳忽然变硬了,导致螃蟹再也无法生长,只能困死在表壳之下。而“内涵式的精细化”就像是脊椎变得更强了,但外面的肌肉、神经都可以自由的生长,而且反过来促进脊椎更强,这种才是我们真正需要追求的有“生命温度”的生长性的精细化。

二、减轻基层工作负担才能创造“深耕”的良性环境

“生命股权”理论强调对每个生命个体的尊重,而这也应该是高校基层管理工作的理念前提。当代美国学者劳登(William Louden)曾指出:“所有的教师专业发展方案,都应更注重关怀与人性化。”[5]P197毕竟,在缺少人性化的工作重负之下,基层教师很难进行创造性的劳动。而且任何工作要想执行和推进,都需要时间,特别是那些需要“深耕”的领域,只有给予充分的时间和空间才能产生积累型的成果。这本是一个最基本的常识,但在一些行政力量太过于强势的地方高校,这反而是个难解的结。由于缺少对基层权利的尊重,行政部门为了展现自己的政绩,就不断下发文件要求基层执行,而由于行政部门领导往往并不了解贯彻执行他们下发的文件内容到底要花多少时间和人力,所以他们从效益最大化的博弈角度出发,就尽可能的多发文件,结果基层的羊毛都已经被薅尽了上层都不知道。以笔者接触过的某校为例,按质保量地执行一份他们下发的普通文件所需的时间往往需要数天乃至数周,但他们似乎根本不给下面消化的时间,高峰期时,有时每周会出台数份乃至近十份文件。这意味着阅读这些文件以及为此所开相关的推进会议所耗费的时间,就已经接近甚至超过剩下用于开展工作的时间,高峰期时,基层读完文件、开完会,就已经没剩余多少时间去执行了,但文件还在不断下发,那势头就像“百日维新”的光绪帝,那么多文件看都看不过来,更别奢谈再花时间协调理顺各方面微妙的协同关系。

精细化必然涉及到工序的增加,也就意味着成本的大幅度增高,这正如宫廷御用瓷器的工序和成本是民间艺人造瓦罐所无法比拟的。我们不可能在看到宫廷御用瓷器的精美绝伦之后,就来要求民间匠人在现有资源不变的情况下把瓦罐也造出这样的层级。然而不少行政干部就是有这样不切实际的热情,每次到重点大学乃至欧美高校参访之后,回来就想“土法造钢”,试图拿着地方高校的有限资源去创造那些只有重点高校才能创造出的成绩。他们以为工作做得越细致就越能体现工作的认真负责,却未曾从基层的执行成本层面进行辩证考虑。

笔者以前在某地方高校任教时就遇到过这种状况,某领导来指导我们公共课教学时,意气风发地提出要我们“以专业课的精细度来推动公共课教学”。这种要求显然不合实际,一提出来就让参与会议的基层教师面面相觑却不敢言。笔者当时就站出来跟这位领导分析:专业课程是25个人的小班,每个专业教师要面对3个班,共计75名学生,而公共课教师是100个人左右的大班,每个教师要面对6到8个大班,大约600-800个学生。如果按照专业课每个学期5次作业,每次1000字的要求,那么公共课教师就要阅读的文字就是300-400万字,作为参考,《红楼梦》前80回仅约60万字。笔者提醒说,如果上面真的打算让我们公共课以专业课的精细度来进行工作,那么前提是先让我们公共课的员工数量增加十倍。当然,一如既往的,这次交锋的结果是依旧要我们在评估期间照此执行,只不过笔者又得罪了领导而已。

还有一位领导按照理科生的标准,对公共课教学提出一个所谓“可追溯”概念。他认为,既然现在的食品安全企业可以将自己生产的成品追溯到源头地,所以我们公共课教学要秉持这样的“精细化”理念,要让自己的授课内容具有可追溯性,即,学生学完《艺术概论》《大学语文》这些课程之后,教师要能详细说清楚学生具备的哪些能力究竟跟自己授课涉及到的哪些内容有关。这位领导的想法让人哭笑不得,食品安全标准跟授课完全是两码事。我提醒他,知识的消化吸收是内化的过程,这正如我们身上长出的肉一样,如何能把每一块肌肉都“可追溯”到我们吃过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爱因斯坦会在《论教育》这篇文章中对教育下一个耐人寻味的定义:“如果一个人忘掉了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那么留下来的就是教育。”并且爱因斯坦还补充说:“学校里成长起来。其次,在选择教材和使用教学方法上,应当给教师以广泛的自由。因为强制和外界压力无疑也会扼杀他在安排他的工作时的乐趣。”[6]P215如果教师是在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中开展工作的,那么他的工作质量之低是可想而知的。

那些来进行公共课教学部进行教学检查的领导经常对我们强调要有“责任意识”,但笔者当时就在想,责任和权利是一个统一体,上面不给予基层相对的自主权,一切以行政命令为中心,基层没有权利,又如何能培养成主动的责任意识?这里有一个具体的例子,《艺术概论》由于旧有闭卷考核模式不再适应现在大众化教育阶段艺术类通识课程的现实要求,笔者作为教研室主任通过对毕业生进行问卷调查,又在在校生中进行分校区实验,并且在此过程中不断调整和优化,最终确立了过程性考核加开卷考试的考核模式。新模式的实施效果显而易见,而且进一步以“绩效化评分制度”为主体的尝试刚刚开始推行,结果上级部门某领导检查教学时一句“还是闭卷考试更能管束学生”,随即就推翻了笔者为期4年半的改革,重新回到“考试成绩作为指挥棒”的原点。这样的挫败感,让笔者何以还奢谈什么“责任意识”,又怎么继而说服自己的团队成员继续保持积极乐观的教改精神。大家此后只不过是多学习学校行政部门下发的文件,有什么要求就照此写执行计划,上面号召“主动创新”就在答复报告中积极写进“主动创新”的内容,如此而已。省得白白殚精竭虑开展几年,一下回到旧从前,全部是无用功。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在趋利避害本性的影响下,笔者再调动团队开展实质性的全面改革时,团队成员显现出来的抵触情绪就开始发酵了。所以上层时常觉得基层“难管”,其实根源有很大一部分就在管理缺少科学化、基层缺少自主权这些制度性问题上面。

相比之下,笔者参访过的北美高校在这方面就相当聪明,他们把权力下放到二级学院,相应的,责任也转移给下面了,管理层只设置一个管理委员会,其行政部门所涉及的管理的责任和成本都大为消减,管理层的领导闲逸得周末还相约去海边钓鱼。很难出现中国地方高校式的这种上下层的对立和矛盾:行政部门什么都必须劳心去管,却又费力不讨好,管得越事无巨细,基层怠工心态和对立情绪就越严重,最后演化成“精致的形式主义”的后果。

所以还是那句老话:顶层设计的科学化,是基层员工工作规范化的前提。实际上,基层教师最怕这些专业能力与掌握权力严重不匹配的行政干部来“指导教学”,基层最需要是相对宽松的教学环境和相对充分的基层自主权,然而在地方高校的制度设计中,却恰恰设置制度这些行政干部来反复检查和指导基层教学(所谓“领导干部固定听课制度”“科级干部督导制度”等等),结果这些行政干部越是勤勉尽责,给基层带来负面影响就越是深重,甚至是越严管越僵化,越问责越涣散,初衷甚好却效果相反。

电脑CPU如果长时间以90%的使用率来运行就很可能造成机器损坏,至少会减少其使用寿命。人也不例外,在持续超负荷劳动中,体能和耐性都会逐步被消耗掉,而如果是长时期处于这种消耗状态,即便体能和精神不出问题,其实人的敏感度和思考锐度也已经降低,随之带来的工作质量下降是必然趋势。在改革开放前的计划经济实践中我们已经非常深刻体会过这样工作的弊端:虽然表面上所有人员都在热火朝天地干活,但其实既低效耗时又做大量无用功,最后还因超负荷工作而损害员工身心健康。殷鉴未远,如今高校管理切勿再重蹈市场经济时期之前的覆辙。

以史为鉴,可以反思当下我们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史学界有一种说法,隋炀帝治下的隋朝之所以快速垮台,问题根子其实不是出在隋炀帝所谓的“荒淫无道”上,而恰恰是出在隋炀帝的聪明和勤政上。在他之前,户籍识别制度一直不完善,人口统计的不及时,使得许多民间税赋在这种漏洞遮蔽下得以少上缴。于是从正面效果上看,这种征税制度的不完善,其实提供了一个良性缓冲:民间在遭遇到各种苛捐杂税劳役等重负时之所以还能忍受,是因为他们可以依靠这些少报的税赋而勉强维生。但在隋炀帝的时代,由于他聪明且勤政地建立了精细化的户籍识别和征缴税款方法,所以民间几乎没有任何税款征缴遗漏。结果在没有任何缓冲的情况下,他的步步紧逼就让民间想不反也没办法了。所以说,假若隋炀帝真是一个耽于享乐的荒淫之徒,那么隋朝还不至于亡于他之手。问题是偏偏他又如此“励精图治”,直接透支了隋朝的国祚。现在很多地方高校也是一样,管理层总觉得底下教工还可以尽可能的动员利用起来,把利用率再提上几个百分点,好像柠檬一样多挤出点汁液。殊不知,在没有管理科学化的前提下,上层再这样“勤勉”下去,学校就要陷入隋炀帝式的“励精图治困局”了。

当文件涉及的工作量已经大于我们基层能执行的能力时该怎么办?笔者几年前在某地方高校任教时曾就此问题向前辈求教,前辈笑说:“我们20世纪70年代在农村煮饭时,家里来了客人又没有米,我们就往锅里多加一瓢水。现在也差不多,教务处纸质发文来,我们就纸质报告返,如此而已。”笔者听后哭笑不得,但如果不用前辈这种所谓的“民间智慧”又能怎样。虽然超负荷工作已导致正常备课时间都被严重挤占,但面对越来越繁文缛节的检查,基层还得再进一步透支时间去写那些愈加精致的报告,于是教学质量下滑到什么地步,大家虽心知肚明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最让人痛心的是,在这种基层基本权利长期被漠视的状态下,很多新进老师没多久就也变得世故起来,这些原本可作为新生力量的人才也愈加谙熟这套“精致的形式主义”流程,隐性怠工心理愈加严重,导致那些亟待投入精力去处理的实质性工作更加难以推进。

有些高校行政部门的领导经常很困惑,他们喜欢问“基层员工在任务的执行上为什么总是不积极”,其实这个提问本身就带着行政领导的思维惯性,关注点依旧停留在行政权力的一端。其实他们应该倒过来问:“基层员工凭什么要积极执行”。想明白了才能领悟管理学的关键。因为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也就是说,“不积极”才是常态。基层员工如果选择积极执行某项工作任务,并非是因为看到了工作任务,而多半是优秀的制度设计在其内心当中的回响,激发了他们的工作积极性。一言以蔽之,行政权力必须设身处地站在基层员工的一端来思考,究竟哪些是基层管理的痛点,而哪些又才是基层员工发自内心的诉求——这才是高效管理的精髓。

还有一些学校的监管过于繁复,一位青年教师在做固定资产清算时才发现他们学校的监管制度“严格”到什么程度。比如试管碎了,要用手机将碎管拍摄下来存档。而且还必须把每一根碎管一一编号之后拍出来,如果报单说碎了50根,但照片并没有一根根拍清楚,而是拍一堆碎管,那么就不能通过。因为监管者会质疑这堆碎管只有40根,还有另外10根“被私吞”了。

这种精细化,看似在监管上十分完善。但却是一种“见物不见人”的低效管理。他们没有意识到其实这种所谓的精细化管理是对人力的大量浪费。如果把人才浪费在拍摄试管上的时间投入科研,那么创造出的价值或许是这些破碎试管的几百倍甚至更多。很多管理能力低下的学校,其教师每天上班时都忙得呜呼哀哉,疲于奔命,甚至大量加班都干不完被下派的工作任务,但是到下班时一想,感觉其实自己也没干。这就是低效率工作的典型表征,大量时间精力被投入到了无效工作当中,而真正迫切的工作却被长期耽搁。由于缺少科学化的管理,这些学校把时间就这样浪费在所谓的流程上,却不懂得如何通过简化流程而实现更高效率的工作。老是在局部上找问题,却不去思考如何避免整体的低效和平庸。这等于是用“看似忙碌”来掩盖“躲避痛定思痛的革新”,本质上是一种“精致的平庸”。

可见,如果没有健康的机制来消化掉这些因为“精细化”而造成的几何数量级的工作暴增问题,那么这种缺乏科学性和人性化的“精细化”要求还不如不提。精细化理念的提出,本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并且提供更人性化的服务,但在很多地方院校,它却逐步演化成为繁琐主义的代名词,这种变味了的“精细化”,严重背离自己的初衷而成为了正常工作的严重阻碍,各种如雨后毒蘑菇一样冒出来的条条框框,表面上色彩纷呈,其实严重降低工作效率,导致基层员工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了应付检查上面,他们把形式打磨得愈加精致,但真正需要投入务实工作的地方反而被架空了。这种制度设计失当造成的负担在实际运行中束缚了基层员工的创造力,损害了他们的积极性,催生出所谓的“精致的形式主义”,正应了黎巴嫩诗人纪伯伦那句:“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当初为什么而出发。”

三、结 语

2019年初,有机构在网上发布数据:“2018年中国人为偷懒花费160亿元,较去年增长70%,其中95后懒需求增长最快,增幅82%。”这个数据其实并不让人意外,年轻人“越来越懒”已经是无法回避的大趋势。

作为教育工作者,我之所以对这个数据敏感,是因为这个趋势给高等教育带来两个问题,一是学生的学习耐受度在逐年下降,二是新引进的年轻教师的工作耐受度也在逐年下降,但与此同时,某些地方高校管理层的“赶超冲动”却在提升,因为上面下拨的经费越来越充裕,这些经费带来的就是政绩的压力,政绩压力带来的是各种工作量的骤升。结果上面安排下来的工作量越来越大,但下面的年轻人越来越“懒”;教务处对提升本科生质量的念头越来越强,而入学的本科生一年比一年“惰”。这样的矛盾就把基层中年骨干教师死死地夹在中间。

某地方高校某职能部门有一年从大年初五开始上班,在春节时该部门全体员工仍然不辞劳苦辛勤工作。这件事情是作为感动校园的事例来讲述的,但基层教师听后非但没有感动,反而人人自危。正如前述,因为每当该职能部门通过文件来发布一项指令,基层教师就要花十几遍乃至几十倍的时间精力去执行指令。如果指令下发得少一点,基层教师还能咬紧牙关去执行,但如果连指令都是加班加点制定出来的了,那么这种工作强度传导到基层是什么样子,基层教师已经战战兢兢地揣测明白了。所以基层哪里会“感动”,有的只有无奈和惶恐。

从制度经济学的角度来审视,高校为了处理这样的矛盾,有两个举措是必不可少的,一是优化乃至重塑管理机制,用科学化和智慧化的制度设计来减轻基层的工作量,以便让基层把精力投入最重要的事情上面;二是给基层更多自主权,授权基层教师在面对正在变化着的学生实际时,身段灵活,随机应变。但现实是,现在相当多的地方高校的管理层都是吃苦耐劳过来的一代人,他们认为吃苦本身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诸如每天工作12-14个小时,以办公室为家,周末节假日自觉自愿免费加班,放弃个人生活娱乐等等都不是让人痛苦不堪的事情,只要对基层发出“讲奉献”的号召,这些超负荷工作量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同样,基层要求更多的自主权就被认为是在“挑事”和“抬杠”,是基层为了让自己“偷懒”而找的借口。

管理层没想明白的是,对于新生代而言,这种渴望新举措而不得,恰恰是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促使他们离职的关键原因。我们可以批评乃至批判新生代的这种“懒”,但我们无法抵抗的是这种大趋势。新生代变了,我们的管理制度还不变,那么我们就站在了时代的对立面。其实不要说新生代受不了这种苦,就连我这个从小吃苦长大的中年人,之所以放弃在原单位的地位和福利,离职到现单位任职,也是因为实在是受不了原单位那种越来越沉重的工作负担了,体能和精神是无法这样长期超负荷工作下去的。我现在所在的学校虽然工资比原单位少四分之一,但工作量减轻了70%,我宁愿领少工资也不想生活之前那种每天工作12小时的环境当中。而且不但是我一个人如此,我的不少同龄人也因为类似的原因而已经或者正在准备离职,因为大家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当每天的工作已经多到妨碍自己的正常生活的时候,这份工作就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只要再有个变量发生,那么离职就是最正常不过的选择。与此同时,校方管理层依旧不相信“太累”可以成为下属离职的直接原因,所以他们对此归咎于下属对单位缺少忠诚度,以及下属缺少吃苦耐劳的精神,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单位的离职潮才刚刚开始。

根据笔者对身边学生的观察,越来越多的本科生、研究生因为天气冷不想踏出门,宁愿掏钱点外卖,这也是当下外卖经济越来越火的原因。这批年轻人在三五年之内就将走上工作岗位,他们的到来,必将改变中国现在包括地方高校在内的众多单位的工作格局。以往传统的那种通过延长加班时间而不优化制度的应对措施,必将逐步失效。所以现在的地方高校对自己的落后管理措施的改革实在是宜早不宜迟,现在不开始改,日后必将更被动。

近些年来,地方高校获得的各种资源愈加丰富,这乃是一件让人欣慰事情,但这种乐观情绪也随之滋生了冒进心理和赶超冲动。正如暴发户容易失去对自己的冷静判断,很多高校行政部门对外界竞争状况的隔膜和对本校状况过于乐观的判断,正导致很多地方高校的决策层做规划时出现诸多战略性错误。很多让基层深深担忧的冒进行为,却被行政权力作为荣耀而在公开场合大力宣传。基层明知道这些行为的后果但就是无法影响上层决策,所以开始把精力从推动发展方面转移到明哲保身方面,这导致学校发展进一步减速,于是出现了上层冒进而基层怠工的二重悖论。问题越积越多之后,就逐步形成该校的一种结构性死结。所以管理科学化问题是非常需要我们关注和警醒的关键问题。管理科学化并非一件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涉及到非常复杂微妙的博弈过程,期间会有各种反复,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迎难而上才能开创地方高校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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