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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学视角下的方证知识显现*

2019-02-25

医学与哲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自汗方证胡塞尔

邓 烨

①中山大学哲学系 广东广州 510275

《伤寒论》中的方证知识,将“辨证”和“论治”结合在了一起。某某汤证,一词两意:其既是证的名称,也是方的名称,两者可以称为并列关系[1];当我们辨出是什么证的时候,方药也就可以跟着写出来了。这里会引发出一个问题:张仲景及后世的诸多名医(后文统称为“医者”),他们运用方证知识来诊疗患者时,其瞬间的思维意识是如何运作的呢?当然,我们并非要研究意识的物质基础和生物传导反应,我们只想了解,从意识的显现结构层面,医者业已掌握的方证知识是如何在实际临床中显现给自我的。为解答这一问题,笔者对现象学哲学做了进一步的学习和研究。本文即尝试运用胡塞尔学术生涯后期“发生现象学”的一些方法和结论,对此问题进行探讨。

在具体阐述前有三个前提:首先,自然态度下客观世界的“身体”不是笔者讨论的对象;哲学(现象学)所关注的纯粹逻辑是普遍的、绝对的,完全独立在具体心理事实上的。其次,笔者根据现象学“无前设原则”、“面向事实本身”的原则,把既往预设的所有科学理论和成果排除掉。最后,笔者讨论的东西都是可以对其“本质”进行纯粹直观把握的——经过还原和排除,直观行为以及在直观行为中的被给予物,会被明见地直观到[2]。

为了方便阐述,笔者根据《伤寒论》的原文,虚拟一位患者就诊的场景:患者进入诊室,头颈有汗,穿衣较常人多,本能地躲避空调或风扇的直吹;患者说自己头痛、身体有发热,并且怕风。医者四诊合参后,开了桂枝汤。这一患者的症状体征表现,属于典型的太阳病桂枝汤证:“太阳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桂枝汤主之。”[3]医者如果学过《伤寒论》,可以快速开出桂枝汤的方药;即便医者没有学过《伤寒论》,他也可以就“恶寒发热”这一症候诊断出寒证,根据“自汗”这一体征诊断出表虚证……最后,根据中药四气五味药性特征,也可以自拟出类似桂枝汤这样辛温发散、益气解表的方药。

通过理性分析、运用中医理法推演出方药是常规的诊疗和教学过程,这一过程完全可以通过归纳总结、理论演绎、逻辑推理甚至人工智能实现——这些不是本文讨论的领域。因为在现实中,我们会发现,有些名医在长久的临床经验积累后,已经具备了“望而知之”、瞬间开方的水平(如台湾已故中医张步桃可日诊七百人),他们显然没有花时间在诊疗时进行推演,或者说,他们推演的过程太过迅速以至于超越了常规理性需要思考的时间。这些“望而知之”、“脉而知之”的医者,他们在下定诊断结论、确定诊疗方法的瞬间,其思维意识的过程,即是本文研究的重点。

1 症候直观的被动发生

胡塞尔把意识的发生划分为主动的构成(主动发生)和被动的发生。在《笛卡尔式的沉思》中,他把主动发生界定为:自我的行为是生产性的[4]105。具体来说,生产性的行为是在预先被给予的对象基础上,原初地构造出来新的对象。例如,我们对“虚”的概念意识,是在“自汗”这一信息对象的基础上构造出来的。那么医者获取的“自汗”这一症候本身的意识,是主动发生的吗?

胡塞尔[4]107通过还原的实施,逐步揭示了意识被动发生的领域,他认为“生活中作为此在着的简单物……在对被动经验的综合中被给予的。作为这种东西,它被预先赋予了那些由主动的把握开始的精神的主动性”。在直观中,意义给予(或称统握)体现了主体的主动性,“对象是对象化的自我成就之产物”,而“对象化总是一种自我的主动作用”[5]80。但是,在生产性的主动发生层次,意义给予所体现的主动性,实际上被置于被动直观之下。生产性的行为一旦消逝之后,其产物则在意识中沉淀下来,成为被动给予的直观素材。另外,意义给予并不能任意地作用在质料上。虽然它起初是主动性,也体现了意指活动的自由,但也要依据质料的本质,进行统握,给予其意义。胡塞尔的还原方法,所要做的也是让意向对象的现象自身如其所是的那样被揭示、被描述、被看到[6]。意向活动不仅构成了对对象的指向,也构成了意义。没有意义的给予,就无法“看”到一个对象。仍以医者看到患者有“自汗”为例,如果说,把“头颈流出汗珠”这一视觉图像看作是我们想研究的质料,它是医者在抬头望向患者的一瞬间,外在空间景象给予他的视觉材料之一,它和患者的穿着、姿势、装扮等一样具有同等地位,此时并不具有意向性的特征。但紧接着,医者看到了患者头颈出的汗珠,这是意向性的体现,是他作为医者,中医的职业本性(如果是服装设计师,此时意向性可能在患者的服饰上)。但是,从“头颈流出汗珠”转化到“自汗”,并非理所当然的,也非逻辑性的,而是统握、意义给予的功能体现。这是因为:“头颈流出汗珠”是一个单纯的三维图像式的材料;统握和意义给予,则给予它灵魂,成为一个具有内涵的现象——“自汗”。因为在意义给予之前,如果运用自觉理性,一个人身上“头颈流出汗珠”的现象,至少存在以下几种可能:(1)刚刚跑步或运动结束,运动导致的流汗;(2)空气温度高,人体散热需要导致的流汗;(3)刚刚洗澡或洗面结束,未擦净导致残留的水珠;(4)淋雨或其他意外导致的身上有水珠;(5)无任何外界前提原因,自然出汗。

可以看出,医者瞬间做出“自汗”的判断和领会,是多种客观因素的综合:天气很好很凉爽,没有下雨或炎热;该患者一个小时前就来就诊了,在诊室坐了一个小时了,没有去运动、洗澡、跑步等,这几个因素,完全可以排除患者“头颈流出汗珠”的前四种可能性。医者对“自汗”的认知,是在外界环境(气候、诊所附近没有淋浴室)、局部环境(诊所内部一小时以来的人群分布)等意蕴空间下,对患者“头颈有汗”下的统握,给予了这一现象是“自汗”的意义。此时的外界、局部环境等,胡塞尔称其为“知觉的场景”或“周围世界”:“单个的对象是从预先被给予性的场景中凸显的,是从我们的周围世界中,对我们发出刺激的。”在我们将意向性射向“头颈流出汗珠”之前,在医者抬眼的一瞬间,医者意识就被具有结构性的场景施加了影响,被给予了丰富的信息。这些信息并非如我们主观意识流那样随时间流逝而堆积,它们是内在时间意识施加的综合作用,过往的信息并没有消逝,而是作为“滞留”,停留在当下,和当下直观的质料一同显现了。具体机制在胡塞尔[7]另一部著作《内时间意识现象学》有详细论述。纵然医者可以在事后讲解时,像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对自己“看”到自汗进行理性分析。但,意识瞬间的成就,没有经过这一过程,它只是瞬间主动与被综合性的把握。

2 方证知识的被动联想

那么,医者在接收到患者头痛、发热、自汗、恶风等信息后,桂枝汤是如何显现的呢?这里,要用到胡塞尔被动发生领域的基本规律:“联想”。现象学的联想不是我们惯常思维认识下心理学式的主动联想,现象学联想属于被动联想。《逻辑研究》中,“联想”意味着“重新唤起”,是基于一定秩序和链接中的“一物指向另一物”;两物之间的关联并不是外在地任意加在两物之上的,而是其自身给予意识的;这一自身给予指引了某物之现象,使其被现象学般地显示出来。被动联想是一种纯粹的内在关系,不具有传统形而上学的因果关系;它属于经过还原后的纯粹领域,完全摆脱了客观存在的前提[8]。

举例来说,现实中的某人在街上闲逛,突然在路上看到了一个貌似熟悉的人的面孔,瞬间,在他的意识中,出现了和这个面孔相似的一个朋友的形象。他的朋友并没有在当下现实地出现在面前,他也没有故意去回想朋友的形象,是什么把朋友的形象在那瞬间带到意识面前的呢?胡塞尔[5]91-95回答说,这就是被动联想在起作用。联想此时起到了两个角色作用:唤醒者和被唤醒者,而这种作用的发起基础是:相似性。由于路人的面孔相似于朋友,当前在场的对路人的意识把已经沉淀在意识之中的朋友的形象唤醒了。朋友的形象,这一被唤醒的结果,作为联想的结果突然降临。联想,此时体现了一种原初的被动性,因为在此过程中,主动的自我并没有参与,但自我对于被动的联想的结果是接受性的。联想唤醒的既往沉积的东西,会加入到现实意识的意义构成中,参与到当下知觉的意义给予,例如,路人会被某人构建成“像某某朋友的人”,其对这一朋友所有印象(外貌、举止、言行、性格),也会作为“被期待者”参与到这个路人进一步的形象构建中。

联想并不只是涉及相似性,还涉及非相似性的对比。胡塞尔[5]91-95说:“所有原始的对比,都以联想为基础;不同的东西是从共同的基础中凸显出来的。”非相似处的凸显,几乎和被动唤醒同步出现。“哦!这个路人的眼睛比我朋友大一点。”有趣的是,如果某人同另外一个也认识该朋友的人一同闲逛,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个路人,该人和同伴说:“你看,前面这个路人是不是和某某很像啊!”同伴却说:“有吗?一点儿都不像啊。”原因就是:不同的人,对同一人/物的综合把握是不同的,在另外一人意识中,面前这个路人和他记忆中的某某,没有共同的基础印象,或者,该印象的“唤起力”偏弱。因为,我们对人/物的认识并非如计算机般严格的各个维度参数记录,而是意识的被动综合作用,其起源甚至可以溯源于婴幼儿时期,所以也会因人而异。当然,《被动综合分析》中,胡塞尔[9]提到:“这样的唤起具有趋向的特征,因此,也具有强度的等级性:它能像力那样被增强,也可能被减弱。”

回到中医诊疗的问题。医者面对患者,最终是要开出一张完整的治病的处方,经方大家或经验丰富的中医大师,其方证辨证式的思维结构,即以本文以上篇幅所论的意识结构为主。

仍以桂枝汤为例,通过书本学习、跟师临证、自我实践、反思总结……种种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有联想的被动综合的意识结构起作用。方证对应的表象,是医者看到了“头痛、发热、自汗、恶风”,开出了桂枝汤。但这一过程并非自我在脑海里搜寻到这几个症候词语所对应的方证条文的结果,即并非面对一个现象,总结这个现象,想起一个条理(条文),进而运用这一条理(条文)的过程。而是,在医者的意向性投射到该患者的瞬间,被动联想就开始起作用了。医者见到患者,如果患者没有先开口,首先可以望诊到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神情、自汗(头颈流出汗珠)、恶寒(衣服多)等。患者具有的这些症候,可能已经瞬时触发了桂枝汤方证这一记忆知识所蕴含的人物场景。医者瞬时脑海中浮现了“桂枝汤”这一条方证知识。在此,医者对患者暂时只有视觉上的感知,但这一感知不只是对患者的一般意识,而是一种突出的方式意识到了是桂枝汤证型的患者。患者的信息作为触发点,触发了医者脑海中所把握的桂枝汤的本质概念。患者所表现出的外在形象,不再是作为一种单纯的符号和映象被给予;在这样的意境中,是医者自身拥有的,对人的外在形象有把握的、有中医意义的形象,是医者自身给予的。仿佛如前面所举的例子中他根本没有或者不需要看到这一路人的完整身体——也许只露出嘴角和鼻孔的一个侧脸,就完全可以触发这一被动联想——朋友形象的显现。同理,医者对于桂枝汤的整体把握,必然是理法方药全面的;但患者自汗、恶寒,这两个局部、侧面的症候表现,完全亦可以触发联想的被动给予。诚然,患者接着的主诉:头痛、发热、恶风等,可以进一步佐证桂枝汤的正确,这既可以再次进入意识的被动联想路径,也可以完全由自我主观思维来思考、核对了。如果患者接下来的主诉与桂枝汤所应有的方证相矛盾,那么更多的信息可以综合而触发另外一条方证知识的被动联想;医者也可以随时进入自我理性的思维过程,进行回忆、选择、逻辑(中医基础理论的逻辑)推理、判断和决策。但后者不是本文讨论的主题。笔者所关注的医者瞬间的被动思维。在一个方证对应的病例场景中,它已经完成了。

在中医诊疗中,医者对患者瞬间望诊的把握,触发了医者对某一方证既有的把握,这一把握,既包括理论的学习,也包括对世界之中日常生活的理解,毕竟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是古人以日常生活世界的理解为根本构建起来的,是生活经验的抽象[10]——在经方中,方证,就是对应着处在生活世界的人。

本文对中医诊疗中瞬间的思维过程做了现象学的还原,以描述性地手法,进行了纯现象学式的演绎,避免了既往类似研究只停留在概念提取和类比的阶段[11]。最终结论为:在部分快节奏的诊疗中,瞬间的思维并非主观自我辨证推理的过程,而是被动联想综合给予的过程。这一结论可以为中医众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提供一条现象学哲学的解决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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