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哈佛:世界一流大学的治校文化
2019-02-22邬大光
邬大光
(1.兰州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甘肃兰州730030;2.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福建厦门361005)
从进入高等教育研究领域,我就开始关注哈佛大学,至今已有30余年。每次去美国,尽可能到哈佛走一走、看一看,尽可能收集有关哈佛大学的资料,尽可能访谈在哈佛大学工作或访问过的教授们。日积月累,一个朦胧的哈佛逐渐清晰起来,一个曾经被视为“偶像”的大学,也逐渐被掀开神秘的面纱。比较遗憾的是,几次与哈佛擦肩而过,没能够在哈佛住上一段时间。在2002年申报富布莱特学者项目时,哈佛大学教育学院是我的首选,虽然收到了接收函,但却被告知不能提供独立的办公室,故退而求其次去了伯克利。再后来,原本有机会申请哈佛大学“燕京学者”项目,但由于种种原因,还是没有成行。尽管未能在哈佛待上一段时间,只是以“访客”或“访谈”的身份走近哈佛,但多年的关注和积累,关于哈佛的印象越来越清晰。虽然已不再视其为唯一的大学“偶像”,但尊敬的心态依然存在。
一、识读哈佛
1987年是我第一次关注到哈佛大学,也是第一次被这所世界顶尖名校的“品格”所震撼。那时,哈佛大学刚刚过完350岁的生日,学者赵一凡在《读书》杂志(1987年第一期)上发表《哈佛教育思想考察——兼评鲍克校长〈超越象牙塔〉》一文,记录了哈佛大学350周年校庆上那则轰动的新闻——“两个总统之战”:“哈佛校长和美国总统在英文里都称President,里根总统(Ronald Wilson Reagan)要求获得哈佛荣誉方帽的暗示发出之后,时任校长德里克·博克(Derek Bok)毫不客气地向报界宣布,他无意奉承‘另一位总统’的虚荣。一时间造成知识界领袖同政府首脑的对垒局面,最终居然以堂堂美国总统铩羽而告终。”[1]该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开始收集此类故事。后来发现,类似的事件在美国的其他大学也时有发生。如2009年,奥巴马总统(Barack Hussein Obama)出席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毕业典礼并发表讲话,但校方表示拒绝授予奥巴马荣誉学位,因为“除成为美国首位非洲裔总统、出过两本畅销书外,奥巴马‘没做任何应得荣誉学位的事’”[2]。此外,在英国的牛津大学也有类似事件发生。有“铁娘子”之称的撒切尔夫人从政后,曾数次申请牛津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均遭到教授们否决。而最后一次被否决是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正是撒切尔夫人政治生涯的鼎盛时期,当时的表决结果是738票反对,319票赞成[3]。
“两个总统之战”颠覆了我的认知。国家元首想要一个“荣誉博士”,而且是主动请求,竟然被拒绝,而且是“断然决绝”。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确确实实在大学发生了。究竟是什么给了哈佛、给了博克校长这样的勇气?尽管博克校长的举动实属空前,但也绝非怪诞离谱。哈佛对既有的社会责任感及其坚持的思想原则会驱使任何一位校长做出类似的决定。其中,博克校长在其著作《超越象牙塔》中提出的3A原则——学术自由、学术自治、学术中立——便是哈佛立校治学的根本,也是其捍卫自身权益,履行社会责任的准则。由此可见,一所优秀的大学一定是具有健全的自我意识和强烈责任心的、具有相对“定力”的场所。这不仅能够促进科学与文化的繁荣进步,更要紧的是它能以自身的稳定和自尊去校正社会的一时偏向,掣肘其他利益的“盲动”。
我第一次走进哈佛,是2003年2月,受当年大学同班同学刘玉祥博士邀请,从美国西部来到东部过春节,因为当时他是圣约翰大学的院校研究中心主任,专业也是高等教育学。他带我游览了哈佛等大学校园,参观了哈佛图书馆,知道了该图书馆建立的背景。意料之外的收获是,此行还促成了厦大开设游泳课。
1912春天,年轻的藏书家哈利·怀德纳(Harry Widener)写信告诉他的朋友,自己要和父母乘船去一趟伦敦,为自己的私人藏书购买书籍。他乘搭的游轮便是首次航行的“泰坦尼克号”。在返回美国的路上,怀德纳一家还在船上开了一个“派对”(1912年4与14日)。那一夜,泰坦尼克号撞上了冰山,最终只有怀德纳夫人自己回到了美国。为了纪念在泰坦尼克号沉船事件中丧生的儿子,怀德纳夫人将哈利·怀德纳生前收藏的大约3300卷珍贵书籍捐给哈佛大学,成立了怀德纳图书馆。这些藏品中不仅有莎士比亚等人的手稿,还有德国活版印刷的《古腾堡圣经》等。如果没有泰坦尼克号,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怀德纳图书馆,纵使这种想法很不人道也不浪漫。正是这艘船,使得哈利留给后人不可估量的福利。正如美国参议员洛奇(Henry Cabot Lodge)在其演讲中所说:“这个高贵的礼物带着巨大的悲痛的阴影来到了我们中间。”[4]
怀德纳图书馆正门是类似罗马式的一排立柱长廊,门前是27级台阶。每次进图书馆前,就像进行一种心灵上的登攀。很多人可能不知道27级台阶的意义。这个数字实际上是为了纪念怀德纳,他正是在27岁的年华,随泰坦尼克号长眠于海底。在怀德纳图书馆红砖砌筑的坚实墙体外,耸立着两块石碑。其中一块的碑文是:“怀德纳,哈佛大学学生,生于1885年6月3日,1912年4月12日与泰坦尼克号一起沉入大海。”另一块的碑文是:“这座图书馆是怀德纳的母亲捐赠的,这是爱的纪念。1915年6月24日。”怀德纳夫人相信如果自己的儿子会游泳,或许尚能生还,所以她在捐赠这座图书馆时除了强调不得更改一砖一石的风格外,还期望哈佛的学生都能够学会游泳。这便是哈佛重视游泳课的一个重要原因。现在游泳课已经是厦大的必修课。尽管和哈佛开始游泳课的直接原因存在不同,厦大是因为地处海边,加之东南地区多雨,为了防止本该绽放的生命被水夺走,学校强制性地要求本科生必须学习游泳,否则无法顺利毕业。但从根本上来看,游泳课的开设是两所学校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
还有一点令我印象深刻,即哈佛大学早期的捐赠。17世纪初,首批英国移民来到北美开拓自己的“伊甸园”,为了让他们的子孙后代能够接受像牛津、剑桥一样的高等教育,他们在马萨诸塞州的查尔斯湖畔建立了美国历史上第一座高等学府,即当时的“新市民学院”。约翰·哈佛(John Harvard)先生是当时移民到这片新大陆的剑桥大学毕业生,不幸的是他在新大陆生活不到一年便因肺病去世。临终前,他立遗嘱将自己的图书及一半的房产(约780英镑)捐给了这座初生的大学[5]。为了表彰这一善举,麻省大法庭在1639年下令学院改名为哈佛学院,哈佛大学由此得名[6]。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具有同样“成长”经历的耶鲁大学。几乎是在同一时期,英国移民在昆尼皮亚克海湾定居,同样是为了让欧洲文明在新大陆生根发芽而建立了一所大学,而且这所学校第二年才招收到第一个学生。耶鲁(Elihu Yale)先生向当时这所正处在襁褓之中的教会学校慷慨地捐出了560英镑的货物和417册藏书,以及一卷英王乔治一世的画像和文章。在当时加上耶鲁先生的捐赠,耶鲁图书馆的藏书才只有1000卷左右。同样,为了感谢耶鲁先生的捐赠,董事会决定将学院更名为耶鲁学院。区区几百册藏书和几百镑的货物就可以“冠名”一所大学,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但它播下的却是大学捐赠的种子。
二、哈佛的校长们
哈佛大学的成功,得益于一批大学校长。因为大学校长作为高校的掌门人,在美国高等教育发展的各个时期,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美国高等教育的建立、转型、超越和成为世界高等教育的中心,都离不开美国大学校长的励精图治和开拓进取[7]。正如阿什比所说:“大学的兴旺与否取决于其内部由谁控制。”[8]在美国,大学校长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角色。有学者通过比较研究,认为美国大学校长是首席学术和管理领袖,是领导者、合作伙伴、改革者和掌舵手,是职业管理者,是行政者、企业家和政治家;而且美国大学校长经历了精神领袖、行政寡头、财政专家向牧师兼职型、学者领导型、专家管理型、职业经理型的角色演变[9]。这一点从对哈佛大学历任校长的研究中便可见一斑。
在哈佛大学383年的办学历史中共诞生了29任校长,平均每位校长任期13.2年(表1)。其中,科尼利厄斯·康威·费尔顿(Cornelius Conway Felton)校长因突发心脏病不幸倒在任上,成为哈佛历史上任期最短的校长。查尔斯·艾略特(Charles Eliot)是哈佛任期最长的校长,也是美国大学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校长,他用40年的时间将一所“旧式”地方学院转变为可以与古老的牛津、剑桥媲美的世界一流大学。正如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所言:“他缔造了哈佛。”[10]
世界一流大学的校长一定要有开先河的创举。在哈佛的历史上,这样的校长并不在少数。1848年,爱德华·埃弗里特(Edward Everett)决定招收一名黑人学生。在那个种族歧视尤为严重的年代,这一举措无疑具有非常大的风险。白人学生对此感到不满,并到校长办公室抗议:如果招收黑人学生,他们将会退学。埃弗里特校长平静地回答:“如果这位黑人学生通过考试,他将会被录取。如果你们退学,哈佛的收入将会被用作这位黑人学生的教育费用。”[11]这名黑人学生最终进入哈佛学习,成为哈佛的第一位黑人学生。埃弗里特校长也因此成为哈佛历史上第一位招收黑人学生的校长,这为教育公平的推进迈出了极为关键的一步。
20年后的1868年,哈佛再次诞生了一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校长:35岁的查尔斯·艾略特(Charles Eliot)。因其在《新教育》中强调理科知识为欧洲提供了动力引发热议而被提名为哈佛大学校长。他上任后开展了一系列改革——设立教务长、系主任,保证学校各项管理事务有序灵活;提倡选修制,力求每个学生的培养过程都可以做到量身定制;设立入学考试,提高入学标准,面向世界范围招生;开展研究生教育,倡导学术自由。这一系列改革举措对美国教育界乃至整个人类教育的进步产生了极为重要的深远影响。艾略特校长用40年的时间将一所偏安一隅的传统学院发展为世界顶尖大学,他也因此被罗斯福总统(Theodore Roosevelt)誉为“共和国第一公民”,是美国现代大学的缔造者[10]。
表1 哈佛历任校长任期时间及重要事件统计表
尽管艾略特校长的教育成就堪称卓越,但后继者德里克·博克(Derek Bok)校长领导的哈佛多项改革(推进教育公平、重塑本科教育、调整组织结构、开辟经费来源等)所产生的深远意义几乎可以与之比肩。其《走出象牙塔》(Beyond the Ivory Tower)、《美国高等教育》(Higher Education in America)、《回归大学之道》(Our Underachieving Colleges)等著作,今天依然是高等教育学专业学生所必须研读的经典书目。而且博克校长在卸任15年后,因为第27任校长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辞职,被邀请再度出山,于2006年7月1日至翌年7月1日担任哈佛大学代理校长一年,成为哈佛大学迄今为止唯一一位两度执掌校政的校长[12]。
仔细审视不难发现,哈佛成就卓著的校长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任期较长。实际上,世界著名大学校长的任期往往都比较长。例如,哥伦比亚大学的尼古拉斯·M·巴特勒(Nicholas M.Butler)校长任期长达43年,耶鲁大学的杰密·戴伊(Germi Day)校长任期达29年[13]。大学校长作为学校的领导者,其更替关乎着大学的命运。根据组织理论的观点,当组织结构确定后,个人对组织的行动及其成果起着关键的作用。大学也服从这一规则,正所谓“观其校长,知其学校”[14]。大学的发展具有滞后性,足够长的任期是确保政策措施得到有效落实,促进学校长期发展的基础。如果一所大学校长任期过短或更替频繁,很容易造成朝令夕改,政策和制度缺乏连续性,改革无法深入、持久。这一点已有研究证明,大学校长任期越长,其所在学校的绩效水平越高[15];大学校长任期与高水平大学的产生和发展直接相关[16];较长的校长任期是大学可持续发展的重要保障[17]。那么,大学校长任期多少年才合理呢?这似乎没有一个标准。耶鲁大学校长理查德·莱温(Rick Levin)的回答是:“现在的大学校长都不可能担任40年之久,但真正要进行一项具有深远意义的改革,足够长的任期是必需的。我认为给大学校长的时间至少应该是10年,否则什么事也干不成,15年更合适。有的学校是6年,就太短了。”[18]
毫无疑问,哈佛校长是当之无愧的知识界领袖。但在我收集哈佛历任校长的资料时,突然发现哈佛的校长职位其实是一个“高危”职业。因为在29任校长中,有9任校长是在任期间去世,他们是查尔斯·昌西(Charles Chauncy)、尤里安·奥克斯(Urian Oakes)、约翰·罗杰斯(John Rogers)、约翰·勒弗里特(John Leverett)、本杰明·沃兹沃思(Benjamin Wadsworth)、爱德华·霍利奥克(Edward Holyoke)、约瑟夫·威拉德(Joseph Willard)、塞缪尔·韦伯(Samuel Webber)、康威·费尔顿(Conway Felton),而伦纳德·霍尔(Leonard Hoar)校长因身体原因辞职后不久去世。在英文中“去世于任职期间”的表达方式是“Death in office”或是“died in office”。当我看到这样的英文表述,十分震惊。怎么哈佛这么多校长们在“办公室过世”?后来才搞清楚,是“去世于任职期间”。哈佛大学有近三分之一的校长去世于任职期间,有点儿令人唏嘘!
关注哈佛校长们的演讲也成了我的“嗜好”,尤其是2018年9月履新的第29任校长劳伦斯·巴考(Lawrence S.Bacow)的就职演说中的一段话,使我对一所世界名校的大学校长有了新的认识。劳伦斯校长说:“我们必须确保高等教育仍然是如我这一代和我父母这一代一样,成为打破阶级的台阶。虽然大学教育有助于为那些设法毕业的学生提供公平的竞争环境,但入学的费用以及坚持到毕业的课程对许多家庭来说都是令人生畏的。这就是为什么哈佛大学开创性的助学金计划如此重要,这项计划由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校长创办,并由德鲁·浮士德(Drew Gilpin Faust)校长进一步加强。我们希望可以对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家庭说:‘你只需要把你的孩子送到哈佛,你们不用付一分钱。’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今年的大一新生里有268名成员是他们家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19]没有想到,一位上任第一天的校长竟然关心学校招了多少“第一代”大学生!
三、哈佛的办学文化
前面对哈佛的认识都是在从事高等教育研究的过程中,通过各方面的资料接触到的。尽管哈佛历史上这些重要的事件和人物极大地丰富了我对哈佛的认知,但总还是有种“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感觉。这也督促我不断找寻“触摸”哈佛的机会。我对哈佛的真正认识要从结识宋怡明教授(Michael Szonyi)开始,宋教授成了我深入了解哈佛的重要窗口。宋怡明教授是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主任。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他就与厦大结下了不解之缘,师从厦大傅衣凌教授、郑振满教授研究中国历史。他每年与郑振满教授的“田野调查之约”,也成了我“走近哈佛”的心灵之旅。郑振满教授依据自己多次访问哈佛的经验认为:“哈佛大学的文化有三种,一是教授的夫人文化,二是本科教育文化,三是服务文化。”宋教授则认为哈佛的办学文化远不止这些。从2016年开始,宋教授每次来厦大,我尽可能找他聊天,陪他到福建农村进行田野调查,从而对哈佛大学的办学文化有了深入的认识。归纳起来,哈佛的办学文化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哈佛本科教育文化
宋教授举了一个生动的事例。三年前,宋教授和文理学院的一位教授给本科生合开一门新课“亚洲侨民研究”,起初只有三个本科生选课。鉴于是一门新课,学校还是配了两个助教。宋教授说:“两个教授加两个助教给三个本科生上课,这就是哈佛的本科教育。”两位教授在课堂上经常“吵架”,让学生意识到历史不是一种记忆,而是一种学问。听宋教授说,联合授课在哈佛本科教育十分普遍,约占总课程的1/3。该教学模式不仅深受学生好评,有利于训练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同时也受到教师的欢迎,因为无论几位教授联合授课,都以同样的工作量计算。譬如,一门课程是3学分,由三位教授联合授课,每个教授的工作量都是3学分。哈佛的经验告诉我们,重视本科教育是一流大学成熟的标志。哈佛的本科教育文化,其实质是一种教与学的文化,师生的交互行为已经成为一种自觉的选择,而非制度的约束。在教学文化的影响下,哈佛大学成功开展了多个具有世界引领性的人才培养改革,如跨学科人才培养等。从组织教学的角度看,联合授课为跨学科提供了操作之法;从学生学习的角度看,联合授课成为批判性思维训练的有效范式;从大学管理的角度看,联合授课的同工同酬机制激发了教师参与的积极性。哈佛的课堂教学改革,作为其本科教育的最基层,体现了一所大学人才培养的“软实力”。“联合授课”的课堂教学变革,不只是教师人数从一到多,而是改变了学生的学习方式、思维方式、发现和解决问题的方式。因此,跨学科人才绝非是一位“万能”教师“教”出来的,而是通过课堂、教学、组织等一系列的制度创新,促使学生“学”出来的。哈佛本科教育文化折射出了“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并将这一理念完美地与制度相结合,打造出了靓丽的哈佛本科教育“风情”。
(二)哈佛的通识教育文化
2016年7月,宋教授来厦大时,提到哈佛大学正在进行新一轮的通识教育课程改革,大约要一年时间。此次来厦,我便问他,这一轮通识教育课程改革进行到何种程度了?他说,方案已经完成。2016年底,哈佛召开了关于通识教育课程改革大会,几乎全校的老师都参加了,有的教授在发言时甚至还激动得哭了起来。因为他们认为,哈佛的每一次教学改革都会影响世界,全世界都会关注,这并不只是哈佛自己的事!他们深感责任重大!其实,在2012年,哈佛大学就启动了第六次(通识)课程改革,只是由于不够成功,在试行几年后又启动了这一轮改革。关于上一轮改革不够成功,宋教授解释道:“学生选课时总是会趋利避害,即便是哈佛如此优秀的学生也不愿意选严格的老师,怕通不过!毕竟他们除了交学费,另外每个学分还要交600美金,一门课两学分的话就是1200美金。一旦课程考试过不了,这个钱就白交了。”为了证明这一轮通识教育课程改革的成效,宋怡明教授特邀请厦大通识教育中心李晓红教授再去哈佛学习和观察他们新一轮通识教育改革,也许他们不想让厦大人对哈佛通识教育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一轮不够成功的改革上。
纵览哈佛大学课程改革历史,可以发现二战后哈佛大学的课程改革主要是围绕通识教育课程展开。在过去150年的时间里,哈佛大学共进行了六次大的本科课程改革:(1)1869年,校长艾略特(Charles Eliot)在就职演说中明确支持德国选修制,主张给予学生充分的学习自由。在他的极力倡导下,自由选修制终于在哈佛大学得以推行。(2)1909年,校长洛厄尔(Abbott Lowell)就哈佛早期选修制中的学习自由滥用问题进行了补充,推行“集中分配制”和“核心课程制”,哈佛将德国的选修制与英国的导师制结合起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国人才培养模式。(3)1945年,校长科南特(James Conant)任命了一个12人的专门委员会筹划哈佛本科教育,发布了著名的《哈佛通识教育红皮书》,对通识教育课程进行了新的设计。(4)1978年,校长博克(Derek Bok)执校期间,委任文理学院院长罗索夫斯基(Henry Rosovsky)主导了第二轮通识教育课程改革,建立了“核心课程”体系。1997年,鲁登斯坦校长(Neil Rudenstine)在任期间,虽没有开展新的课程改革,但是他对近15年来哈佛的核心课程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5)2002年,校长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刚上任就委任哈佛文理学院院长科比(William Kirby)启动了1978年后规模最大的本科生课程改革,但由于萨默斯的异常离任,导致2007年才发布《通识教育任务报告》。新的通识教育计划取代原有的核心课程,这是哈佛人才培养的一次“颠覆性”改革。(6)2012年,校长浮士德(Drew Faust,2007-2018在任)开启了宋教授所说的第六次(通识)课程改革。
(三)哈佛管理的服务文化
哈佛的服务文化主要是指教学、科研人员以外的各种辅助人员,包括学校层面各职能部门的服务意识。宋教授通过讲述自己的经历,让我对哈佛的服务文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宋教授说,刚到哈佛大学工作不久,还未晋升为终身教职的正教授,就接到哈佛燕京图书馆馆长的用餐邀请。说是请客吃饭,其实就是快餐,最贵也不超过15美元。邀请教师一起用餐是图书馆馆长工作的常态。他想了解宋教授做什么研究,需要哪些书。据宋教授回忆,他当时正在做有关台湾金门的研究,急需新资料。几年下来,哈佛图书馆已拥有最全的金门学研究专著和资料。宋教授补充道:“我们给馆长提供的购书信息,其实也是对图书馆的‘精准服务’,这会提高他们的购书效益。”宋教授话音刚落,一旁的邹振东教授便问道:“哈佛大学的财务报销如何?”邹教授问题一出,我们便会声一笑。宋教授回应说:“在哈佛东亚系办公室墙上有一个大的挂袋,分为各种小袋子。教师出差回来,把有发票的收据放在一个袋子,如果没有发票还要报销,就需要填写一个表,把你想报销的金额写上就可以了。”从宋教授那里得知,宋教授此行30天,每天的补贴标准为95美元,但在厦门期间,经常有朋友请吃饭,故返回哈佛后,要报销多少天补贴,还要根据最后的实际花费而填。宋教授还提到,哈佛大学有一项政策,凡是新引进的教师,学校都会给你50万美元作为安家费。他不知道这项政策是从何时开始执行的,但只知道包弼德副校长在上个世纪60年代调入哈佛时,用这50万买了一栋大大的房子。而他2006年调入哈佛时,只用了20万买了一个小房子。如果你买了房子,在你调离哈佛时,你是还钱还是把房子交给学校,由你自己决定,这笔钱不需要付利息;如果你是租房子,在调离哈佛大学时,只要把钱还给学校就可以了;如果你一直在哈佛工作,学校不会催你还钱,何时还钱给学校由你自己决定。
通过与宋教授的几番对话,我们深刻体会到哈佛大学的服务文化。用“服务”来概括,再贴切不过,因为在座的听者丝毫没有感受到是“行政的文化”。但事实上,这些都是行政人员(或辅助人员)带给教师和学生的“服务”。在哈佛大学,对应“学术”的“行政”特征逐渐弱化,取而代之的是“服务”。这颠覆了人们认知中的“学术”“行政”二元论。特别是在我国高校中,由于“学术”与“行政”的冲突,以至人们想从刚性的制度层面“去行政化”。在我看来,哈佛大学的“学术”与“行政”关系已达到最高境界,即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如宋教授所说:“哈佛的辅助(行政)人员认为自己和教授(教师和学生)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或许正是由于哈佛大学的顶尖地位,行政的“服务”特征才如此凸显,这无疑是世界一流大学的“软实力”。但这也是我们无法用标准衡量和模仿的东西,因为这种“服务”已经内化于心,成为哈佛人的共识。这不仅来自行政人员对学术人员的服务,也来自学术人员对行政人员的服务,是一种相互服务的文化。制度可以模仿,模式可以借鉴,但唯独文化不能复制,它需要时间的积淀和养成。由此,我不禁联想到一个假设:当一所大学越是接近“一流”时,其服务文化的程度也会随之越高;反之亦然。追寻哈佛服务文化的根源,我们会发现其实质是一种命运共同体的文化,是世界一流大学管理的文化。这些文化的“种子”已渗透到哈佛每个组织和人员的“骨髓”中,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四)哈佛校长们的“遗产”文化
悉数艾略特校长的前任,起初都是教士出身,后来不少校长又经历了美国独立战争,他们留给哈佛的“遗产”多是基础设施和硬件方面,可以说是一种“物质”层面的遗产。但从哈佛近150年的发展历程来看,我们会发现,1869年,即艾略特校长上任,成为哈佛发展史上的分水岭。这被许多学者认为是哈佛进入内涵式发展的“元年”,因为我们可以看到这150年间,哈佛的“成名史”都是在围绕教学、课程和人才培养改革展开,留给后人更多的是一种“非物质”的遗产。这些“遗产”将哈佛推向了美国大学的顶尖地位,它的通识教育的理念与设计成为美国乃至世界高等教育改革的风向标。正如宋教授所说:“我们做什么,都会影响世界!”这个命题太深刻!1869年以来,哈佛的六次重大课程改革都是在极为有名的校长手中诞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正是这些享誉世界的课程改革让他们的名字留在了哈佛乃至世界高等教育历史名录中。从以上改革的时间节点来看,我们似乎可以发现一个规律,即课程改革的频率越来越高,步伐越来越快。如:第二次离第一次是40年,第三次离第二次是36年,第四次离第三次是33年,第五次离第四次是24年,第六次离第五次仅10年。尽管这与校长的任期有关,但是这些密集的改革,充分说明哈佛校长对本科教育的高度重视。显然,自第21任校长艾略特接任以来,历任哈佛校长都将关注点放在人才培养,特别是本科教育上,即如何才能培养出一个“有教养的人”(educated man)。历任校长们不遗余力地推动课程改革,始终在尝试破解这一“未解之谜”。因此,在这一过程中,历任校长们无意中为哈佛留下了宝贵的“非物质”遗产。这些“遗产”之间不仅具有连续性和内在的逻辑性,而且都是对上一任“遗产”的丰富和完善。“遗产”历经百年的沧桑演化,让我们不仅感受到的是哈佛校长的魅力,而且还有一份大学的定力和执著。
(五)哈佛大学的捐赠文化
如前所述,哈佛大学诞生于约翰·哈佛捐赠的图书及一半的房产,当时约合780英镑。谁也不曾想到这颗捐赠的种子让哈佛成为今天世界上最有钱的大学。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时,哈佛大学基金会有392亿美金,相当于越南当年的国民生产总值,在世界上排第66位,真可谓富可敌国。2018年,哈佛捐赠基金高达383亿美元,成为世界最有钱的大学,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国大学的最大金库。这已经是哈佛连续四年荣登捐赠榜榜首。哈佛大学的捐赠基金是专用且永久的资金来源,用以维持大学教学和研究的使命。捐赠基金几乎支持大学运作的各个方面,基金中最大的两个类别是教师的薪水和为学生提供经济援助及奖学金。通常情况下,捐赠方会告诉大学该如何使用这些钱,以确保捐款能花在合理妥当的地方。为什么说捐赠已经成为哈佛的一种文化呢?其实,除了校友、公司等机构有支持大学办学的自觉外,规范、科学的捐赠基金管理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哈佛大学管理公司(Harvard Management Company,HMC)是哈佛大学的一家非营利性全资子公司,其使命便是以可持续的方式管理捐赠基金,促使基金的增长,以支持大学的长期发展。实践已经证明,哈佛对捐赠基金市场化投资管理的方式是非常成功的,值得其他高校学习和借鉴。我国大学基金的管理是否能够诞生中国版的“哈佛模式”?答案仍要交给时间。
(六)哈佛教授的“夫人文化”
哈佛教授的“夫人文化”即沙龙文化(Party Culture)。宋教授说:“就职哈佛后,便深刻感受了这一文化,即每几周去教授家里参加沙龙(或称‘读书会’)。”之所以叫“夫人文化”,是因为早期哈佛大学教授的地位很高,夫人们的地位也随之见涨。她们大都不上班,只负责料理家务,每逢“读书会”,夫人们都会亲力亲为,准备茶点、招待来宾。后来,宋教授也开始举办自己的“读书会”,每次都要花费100-200美金。随着参加“读书会”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一些大牌教授慕名前来,宋教授有些吃不消,就去找系主任诉苦,想系里给些补贴,系主任得知后欣然应允。郑教授在哈佛访问期间,将“读书会”视为学术盛宴,经常参加教授家里的读书会,对“夫人文化”也是印象深刻,故将其称为哈佛的第一文化。在交谈中,我们无法考证哈佛沙龙文化从何诞生,但我们发现沙龙对学者充满着强烈的吸引力。“读书会”开放而包容,面向所有人,以书会友、以文沁心,学者们可以自由参与、自由讨论、自由发表见解,甚至还可以激烈地交锋与争论。在这一场域中,学者们仿佛穿越到欧洲中世纪的“行会”,不约而至的“读书会”甚至带有某种古典大学的气质。哈佛的沙龙传统释放着强烈的公共性,以思想团结大众,这无疑成为世界各国学者的“梦寐之地”。因此,即便这些沙龙都是教授们的“个人行为”,也会得到哈佛大学管理者的支持。像宋教授提到的系主任——这些深谙其道的学者型管理者,自然知晓哈佛的学术共同体正是在类似“读书会”的社交中悄然形成的。
宋怡明教授的“故事”让人们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无微不至”。这些并不像哈佛“学分制改革”“通识教育改革”“核心课程改革”那样宏大,只不过是办学实践过程中类似“神经末梢”的一些“小事”,但正是这些“小事”,养成了百年哈佛的办学文化。以小见大,尽管文中的六个办学文化各不相同,但我们会发现六个小文化都指向了“共同体”这一大的文化——学术共同体、师生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这是哈佛大学文化的根基,使其矗立于世界一流大学的巅峰。
结语
哈佛大学走过了近400年,过去100年是哈佛腾飞的阶段,也是世界一流大学形成的重要阶段。这剧变中的百年,不仅是哈佛大学的“发家史”,也是许多美国大学的“发达史”,如乔丹(David Jordan)执校的斯坦福大学、怀特(White)执校的康奈尔大学、吉尔曼(Daniel Gilman)执校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塔潘(Henry Tappan)执校的密歇根大学、赫钦斯(Hutchins)执校的芝加哥大学等一批大学开始走上了腾飞之路。虽然历史的积淀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我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不可能给我们200年的时间积淀。如此看来,美国一流大学的形成始于100年前,这恰是美国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的时间,大约在19世纪末期。美国的经济发展推动了其一流大学的形成,而美国一流大学也为其国家经济发展提供了智力和技术的支持。如今,我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有媒体预测2030年中国经济总量将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然而,我国经济上的繁荣,却还未带来一流大学的整体繁荣,或者说我国现在的一流大学还没有为国家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做好充分准备。这是值得我们反思和重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