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视角下的乡土节俗
2019-02-21宁威
宁 威
(洛阳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河南洛阳 471934)
我国乡土节庆民俗的传播自先秦开始,其传承扩布已经延续了2000余年,历史上,封建社会时期,人们对节庆民俗文化及其信仰忠实秉承、特别重视,历代对民俗、特别是对节庆民俗的记载、诠释常见于各种文献,《诗经》《周礼》《礼记》等先秦文献都有关于节庆民俗活动的记载,后汉应劭的《风俗通义》、隋代杜台卿的《玉烛宝典》、宋代周密的《乾淳岁时记》以及明代的市井小说“三言两拍”、清代顾禄的《清嘉录》等,都有关于节庆民俗文化图景的描述。
一、说文解字:“节庆民俗”字源考
乡土作为以农业活动为主要生活来源的人口的聚集之所,其节庆民俗文化活动具有重要的文化归属作用。探讨“节庆民俗”中“节”“庆”“俗”等字的本源,对理解乡土节庆民俗的产生和文化本意有积极作用。
(一)乡土节庆民俗中的“节”与“庆”。所谓“节”,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1]记载,节,竹约也,“约”为竹节的“缠束状”。“节”的意思为能起决定性作用的环节或时机,如节气,后来泛指纪念日或庆祝宴乐的日子。不少乡土传统节日与节气有很大关系,节气是源于黄河流域,结合天文、气象、物候等知识指导农事活动的补充历法,古代《逸周书·时训解》[2]对节气之“节”解释道: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即节气),六节为一时(季),四时为一岁,一年共七十二候、二十四节气。各候时期均有物候现象与之相对应,比如植物界的芽萌、花开、结实;动物界的始振、交配、迁徙,以及还有非生物候领域的始冻、解冻、始雷等现象。由于七十二候、二十四节(气)具有规律性的变化,我国古代的人文领域的“节”,也一般相对于一年中自然界的候、节变化而设立。产生了一系列和“节”相关的词语,如“节序”(时节的次第);“节物”(应时应节的风物);“节文”(礼节、仪式);“节法”(礼节与法度)等,体现了自然“节”和人文“节”的过渡关系。本文所指乡土节日不是现代意义的纪念重大事件的“节”,非指劳动节、国庆节以及各种现代纪念日,而是指传统的庆祝或祭祀的日子,兼指节令、节气(climateandothernaturalphenomenaofaseason)之节。
所谓“庆”,会意字,在甲骨文中,庆字左边偏旁是个“文”,中间有个心,表示“心情诚恳”,右边偏旁是一张鹿皮,合起来表示带着礼物鹿皮,真诚地对人祝贺;在小篆字形中,庆(慶)上面是“鹿”字上偏旁,中间是“心”字,表心意;下边是“攵”(读suī,即脚),表示“往、去”,跟甲骨文相同,是祝贺、庆贺的意思。说明,“庆”至少是两个个体或者是两个群体之间发生的事情,说明了“庆”的人际性和群体性。《说文》有注,“庆,行贺人也”。“……吉礼以鹿皮为挚。”庆,贺也(congratulate、 celebrate)。另外,康熙字典对庆字还有解释:庆,又善也,《正義》中解释道:“庆,天子有善事也”。[3]说明了自古以来官方和庆典关系。本文所指的“庆”,除了传统节日之庆外,还包括乡土婚寿庆典、庙会吉日、神仙寿诞等民俗庆典。
(二)乡土节庆民俗中的“民”与“俗”。所谓“民”,周代指六乡之民,指底层之民。《周礼·夏官·大司马》上说:“简稽(即查核、考察)乡民,以用邦国”,乡民即农村百姓,民俗之“民”是“以乡民为主的国民”。[4]
所谓“俗”,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中解释道,俗者,“習”(习)也。“習”者,数飞也,“相效谓之习”,后来又引申为“土地所生习”。《周礼·大宰》上说:“礼俗以驭其民”。“俗”,旧所行也。古代专门有“大司徒”之类的官员,“以俗教安”。“俗”谓“常所行与所恶也”。汉《地理志》曰:“凡民函五常之性,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谓之俗。康熙字典上说:上所化曰‘风’,下所习曰‘俗’。《徐曰》中说,俗,之言续也,转相习也。”[5]
另外,《释名》中解释“俗”:“俗,欲也,俗,人所欲也。”这个解释源于俗字的偏旁——“谷”字,“谷”的本字为会意字,在甲骨文字形中,“谷”字上面的部分如水形,表示从山中出洞而尚未成流的泉脉;字下面的部分象“山谷口”的形状,“谷”字本义是两山之间狭长而有出口的低地,往往包含一整个溪流或河流流域,这个流域之说,演变为农业生产流域区域的意思,隐喻了“一方水土一方人”,“一个地域一种风俗”的意思,表示民俗所具有的地方性和独特性。“谷”字后来衍生为谷类植物或粮食作物的总称,如“粟”在北方俗称也为“谷”(millet),南方的“稻谷”一词(unhusked rice),其英文含义为“未脱壳的水稻”,表示一种“粗俗之状”,也恰好对应了民俗中“民”字的底层(harsh)之意,并与习惯的、一般的、一般人(mediocre、plain)、百姓(layman)、世俗(mundane)、通俗、流行(popular)等概念相联系。
二、乡土节庆民俗的特点
第一,节庆民俗是约定俗成,积淀形成的。节日风俗的形成,经历了由自发到自觉,形散到形实,逐步完善并成体系的过程,其内容来源于农耕生产中的祭祀、祈祷仪式以及庆贺、纪念活动,经年累月,成为惯习。传统节日“随着人民能力、智力等的发达和经历时间的长久,它不仅满足了人民一定的生活要求,也推进和巩固了社会秩序,独特地尽着一种文化功能”[6]。
第二,节庆民俗具有地域性和实用性寓意,从前文中我们已经分析的“俗”字的偏旁——“谷”字来看,其本意是流域的意思,流域就具有地理气候特征的特异性、农作物品种的特异性、聚落生产生活方式的特异性等特点。又“谷”字后来演变为表示植物或粮食作物的总称,从流域到农作物,可见,和农事生产有关的实用性也是节庆民俗的特征之一,与农事有关的祭祀庆典就具有祈求粮食丰收、生活富足、消灾去祸的实用性寓意象征。
第三,民俗活动上具有志庆性。不管是农事祭祀还是婚寿庆贺,乡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这些理想脱胎于远古的祭神、谄神和娱神,以及驱邪祈求平安,通过一系列的庆典活动,天地、祖先、人神共同享受精神的愉悦。例如农历正月春节,中国传统的最为盛大、且前后延续时间将近20天的盛大节日,正逢冬春之交农闲季节,此时小麦已经蛰伏在田地里孕育,人们在农田基本设施添补修缮完成之后,腊月里需要休整生息,把春节期间的节庆活动,作为展示去年良好收成、展示劳作成果、交流信息、总结经验,祈福来年的日子来庆祝,体现了一种继往开来的勃发。再如每年公历2月4日前后是一年中第一个节气“立春”,地气上升,冷暖阴阳交替,人心思动,把一年的理想全部寄托于此时,俗话云,一年之计在于春,就是这种理想性思绪的迸发,特别适应举办大型的娱乐活动,[7]以明清时期汉族的耕牛节为例,皇帝每年在立春时节仪式性、示范性的牵牛下地,鞭打耕牛,绕田转圈,其实就是教导农人一年春耕时节开始,要辛勤劳作,以慰苍天,祈求老天保佑丰收,各地借此活动掀起一年农作的高潮。婚寿习俗上的迎来送往、馈赠礼品,婚庆上给公婆脸上“抹黑画红”,戏弄新郎,以及寿庆上的祝寿拜寿的礼仪、说辞和祝寿食物的种类、规格都体现了意在庆贺的内涵和寓意。
尽管当代社会的岁时节庆民俗的文化内涵已经发生了改变,但节庆民俗的志庆性、约定性、地域性、实用化象征性等特征还依然依稀可见,或隐或现。中国的乡土节庆民俗作为长期在生产活动和生活实践中形成的风尚、礼仪、习惯等特定的社会文化现象,一般是在节日、祭祀、庆典等特定时期进行,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和民众基础,它是这个国家、民族、或区域民众的历史、经济、文化的综合现象。有的重大的节庆民俗,历代朝廷以法典的形式对此进行官方认可的附加,在民间和官方的统合下,生命力不断集结,经长期实践而统一认定、普遍流行。
第四,乡土节庆民俗是节点性与循环传播的文化。因为农耕文明是循环的,所以产生于此中的乡土节庆民俗文化也是循环往复,不断发展向前的。“人类社会的发展是建立在继承和创新的基础之上的,只有将前人的经验、智慧、知识加以记录、积累、保存并传给后代,后人才能在前人的基础上做进一步的完善、发展和创造”[8]。“传播是保证民俗代代相传的重要机制”[9]。
乡土节庆民俗具有很强的节点性、阶段性意义的标志性。节庆民俗的产生和节气、时令有关。“岁时节日是与天时、物候的周期性转换相适应、并在在人们的社会活动中约定俗成、具有某种风俗活动的特定时日”[10]。千百年来,岁时节日是乡民生活中的重要组成,是年度时间内的重要段落化标志,乡土民俗活动中的主要内容,如人们的祭祀、纪念、社交、娱乐等节庆活动随着春夏秋冬等四时节日依次展开,节庆民俗成为时间条脉下的社会生活。同样很多人生礼俗庆典也是重要的人生阶段性标志,如满月礼、冠礼、婚礼、甲子寿等。“岁时礼仪可以称为‘强化’礼仪,人生礼仪可以称为‘通过’礼仪,每一年的除夕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每个人从初生到满月,从成人到成家,逢十的整寿等等,”[11]都具有节点性、阶段性意义的重大标志性,前者是年度内时段性标志,后者使得个体从而被家族和社会集团所接纳,两者都具有伦理观等的塑造功能。
三、乡土民俗的本质与内涵
民俗的本质是文化,文化必须在传承与传播过程中才有意义,否则就早已销声匿迹,消散于历史中,也不能成为文化。传播是促进文化变革和创新的活性机制,民俗传播属于文化传播的范畴。文化传播是人类特有的各种文化要素的传递扩散和迁移继传现象,是各种文化资源和文化信息在时间和空间中的流变、共享、互动和重组,是人类生存符号化和社会化的过程,是传播者的编码和解读者的解码互动阐释的过程,是主体间进行文化交往的创造性的精神活动”[12]。“文化发展的规律是继承和延续,继承是文化发展规律中的核心规律”[13]。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民俗文化控制着乡土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整合着乡土社会各种关系和精神意志,循环传播是继承的必由之路。
节庆民俗文化作为文化的子系统,和宗教、政治其他系统产生关联,显现为愿望和意图。
(一)祀神祈福。“先民对天地万物和祖先的崇敬除了表达敬畏和纪念的感情之外,还有祈求神灵庇佑国家风调雨顺、国祚长久的功利色彩,因此他们在祭祀仪式中加入粢盛、牺牲、乐舞等以讨得神灵的佑护。”[14]
节庆民俗活动中很多都具有祈祷模式和现象,希望得到某种期望结果的发愿。这种节庆民俗活动来源于古代的“五礼”(吉礼,宾礼,嘉礼,军礼,凶礼)中的专司祭祀的“吉礼”,“吉礼”有几种,包括祭祀上帝、日月星辰、司命、雨师的天神礼;祭祀社稷、五岳、山林川泽、四方小神的地祗礼;还有祭祀先王、先祖、春祠的人鬼礼。有些祀神祈福过程中还包括阴阳师、占卜师观星宿、测方位、画符念咒、预知灾异,祈求逢凶化吉。
通过这些祭祀活动,希望天地鬼神、祖先灵魂等看不见的力量能够施惠于人们,改变人们的命运。祀神活动有国家、官府形式的,也有民间形式的以各家各户等小单位的祀神活动。在四时八节期间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的祭祀,俗称“祭祖、请神、敬神”,主要是普通人家岁末、年初祭祖先,请菩萨,祭灶王爷等,祈求神灵,护佑全家新的一年太平如意;商贾之家一般是正月初五请财神。祀神活动如在诸神诞生之期举办,则为庙会。另外男婚女嫁、小孩出生、长辈做寿、建房上梁、乔迁新屋等喜庆之事,亦择时祀神祈福。
(二)宣德教化。“宣德政、成教化,助人伦”是乡土节庆民俗的社会文化功能,特别是乡土治理和道德教育的意义,否则节庆民俗活动如果仅仅是怡情悦性欢娱宣泄之事,就显现不出节庆民俗活动官民同庆的特点。节庆活动是“宣德教化”在文化的领域的扩展,对乡土社会治理起了重要的作用,体现了中国古代重要的政治与社会治理的传播意图。
通过节庆盛典宣扬圣德,显示圣恩,镇抚百姓,彰显贤仁之道,是庆典活动的一贯做法。那些在庙会中被供奉,社火游演中被抬举着祭祀的神仙与先贤偶像,其实就是乡土政文教化的偶像,流传的神话、传说、典故,以及祠堂宗庙讲述的族史、乡史,无不列举历代贤哲之事,讲古今忠良之德。在节庆期间,人们聚集一起,谈古论俗,但凡古今乡土变迁,府州乡闾之事,以及各种土学乡术等,无不经众人之口散播流传。老者讲解民俗文化之由来,阐发承继的道理以及民俗活动的程序规范,使乡民子弟得知本乡本土历史根源沿革、为人处世之道理,动其希贤慕善之心,以振发乡民之性情。
节庆民俗活动中,通过民俗文化传承文化、进行教育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节庆民俗活动中特别强调的“遵天道”“奉神灵”“尚公”“和谐”等民间精神中,前两点是教人有所敬畏,后两点则是中国乡民品质所缺;并以正统价值传授乡约、民俗知识。无论何种民俗活动,均以宣传忠孝节义、讲修和睦、团结互助等为本意,使乡民子弟心术归于纯正。
(三)关系调控。中国儒家哲学的精髓是“礼”,夏、商、周三代即是以礼治国,其治国模式被称作礼治,礼引申为国家的基本政治制度,还反映了权力和等级名分,同时蕴含着风俗习惯、行为规范等内涵,孔子讲西周后“礼崩乐坏”。节庆文化的精神价值体现在在乡土社会关系调控中,强调“上下同欲”的同道思想和“执要群效”的步调统一。
所谓“同欲”就是目标和利益一致。任何一个社会组织,大到国家,小到乡土,都是由人群组成的,具有同种精神架构的社会组织才会产生凝聚力、才可以发挥每个人的内在潜能,这是组织管理者应该思考的问题,孙子说“上下同欲者,胜”[15],强调了“人和”“同心”的重要性,作为乡土管理者,组织者的村老、族长只有让自己的族民、乡人认知到,只有拥护统一的共同目标,使整个乡土成员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才能形成巨大的向心力和生产力,个人才能有所发展。而节庆民俗活动的群体性和号召性,就有这样凝聚民心的功能。
结语
从说文解字上看,“节、庆、俗”等的起源与天地运转、物候节气、农事节令、农事生产以及地方性流域等概念有关。“民”一般则是指底层大众,这些都表明了乡土节庆民俗产生发展的自然与人文渊源,它是人们长期以来生活生产过程中天人合一理念的文化性衍化,是人们岁时节令的一种习尚活动,是一种区域性的文化行为模式。
乡土节庆民俗有的与农事生产有关,有的是祭祀神灵祖先,有的则带有巫术性质,都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某种心理需要而产生,是一种以农历年为单位,周期循环的“节点性”和“段落标志性”文化,是群体与地域身份的重要标识,是人们对天地世间季节交替、万物生长的悟解和阐释性的活动展演,是族群规范化流传下来的特定思维和行为。
任何文化都离不开传播,乡土节庆民俗文化也是如此,它在传播中承继、发展以及变异,它使得在时间长河中,地域族群的各个历史阶段能够保持连续性和同一性,是一个族群自身兴衰发展、延续再造的基因密码。在传播过程中,使得族群的心意信仰、集体意愿得以彰显和反映,它是反映一个族群历史及特征文化的重要符号,对内成为族群成员的“集体记忆”,对外则成为彰显族群特征的重要标志,[16]是最能代表族群及其文化存在的活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