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的质疑与重构
——哈米德对以美巴关系为代表的多元民族国家关系的探索与反思
2019-02-21李志峰
雷 礼 李志峰
(广西大学文学院 广西南宁 530003)
莫欣·哈米德(MohsinHamid1971-),出生于拉合尔,长期旅居美国,拥有巴基斯坦和英国两国国籍,是享誉世界文坛的当代青年作家。他的作品《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The ReluctantFundamentalist)发表于2007年,入围同年的布克奖名单。目前,国内外对该作品的研究有百余篇,这些研究有的以探究“9·11”事件的发生机制为旨归,研究结论可分为种族或民族间的歧视和偏见、经济全球化或全球资本运作及哲学根源三个方向,有的通过研究美国和阿拉伯国家的冲突对个盖昌兹的影响探究政治事件与个人空间关系。此外,还有对主人公人物形象、文本艺术手法及巴基斯坦文化等的研究。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本论文综合运用结构和解构主义的研究方法,探究文本中作者建构的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对立关系,以及同时存在于文本中的对这种关系的解构和逆写。
一、再现美巴关系的困境:对立
《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讲述的是巴基斯坦人盖昌兹招待一个出现在拉合尔老阿纳卡里区的美国人,并向他讲述自己在美国的经历。小说采用主人公盖昌兹通篇独白的形式。在叙述中,盖昌兹一方面高频地、多方面地聚焦于美国文化与巴基斯坦文化的差异并将二者作鲜明区分,另一方面他反复表述自己和美国人之间互相猜忌的微妙关系,引导读者将两者置于敌对的位置,从而形成美国与巴基斯坦之间的对立。
具体来讲,首先文本中盖昌兹对美国人与巴基斯坦人差异的表述非常之多,包括饮食习惯、两性关系、思考方式等,以两组具代表性的为例,一组是美国派头对巴基斯坦式礼貌。根据文本中的表述美国派头是指美国人“在行事上会俨然以世界的统治阶级自居”[1](P20),具体表现在:“对向他们提供服务的人颐指气使……每当他们坚持某件事情要按自己的方式进行的时候,便会对那些年纪比他们大一辈的希腊人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1](P19);“对年纪够得上我父亲的行政人员说‘我现在就要,现在’……(会)带着享受治外法权的样子,微笑着直接插到任何长队的前面”[1](P60),简而言之便是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处处皆应享有特权,可以无视他人的感受。与之相反,盖昌兹口中的巴基斯坦人决然不同于美国人,是重礼貌,知礼数的。盖昌兹以自己为例,他出生在一个语言中有敬语的国家,从小便受教育要尊重长者,受巴基斯坦式礼貌约束的他看不惯这副美国派头,当他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美国人而采取美国式行为时,内心是羞愧万分的。第二组是“美国眼光”[1](P113)与巴基斯坦式的眼光。同样是面对自己在拉合尔的家,如果用美国人的眼光去看,盖昌兹关注到的是天花板上的裂缝、墙皮上的漆泡、家具的陈旧和电力的短缺,对他而言这个家便是简陋的,透着一股贫贱气息,令他感到羞愧;如果换用巴基斯坦人的眼光看,关注到的便是家里的陈设所象征的辉煌过去和悠久历史。鉴于两者差异,盖昌兹表示,美国人目光短浅且有眼无珠。
其次,文本中美国与巴基斯坦尖锐的对立集中体现在盖昌兹和美国客人的关系上。这两组人的相互猜忌和忌惮从小说开篇即起,贯穿整个文本,集中出现在每一章的首尾部分。在盖昌兹看来,这个出现在拉合尔市场里的美国人不像游客而是有使命的,他坐在靠墙的椅子里,腋下凸起的地方像便衣特工的枪套,使用的是卫星手机,对留大胡子的人保持警惕,虽然和自己不认识但好像对自己的事情已经了解,他应该是美国派来暗杀自己的秘密特工。读者无法直接得知美国人的想法,但经由盖昌兹的转述可知这位美国人怀疑盖昌兹在招待自己的饭食里下毒,怀疑盖昌兹前臂的疤痕是在恐怖分子训练营里留下的,怀疑盖昌兹与阿富汗侍者共谋对自己不利,他甚至认为盖昌兹和阿富汗侍者是极端主义恐怖分子。
文本中美国与巴基斯坦的对立是现实世界在小说中的投影,哈米德以文本的真实再现生活的真实,将两个民族国家彼此不见容的事实摆在读者面前。哈米德的这种再现并非如某些评论家所说的是为了挑起政治事端,而是为了展现这一对立对人类共存造成的伤害并寻求可以化解冲突的方式。
二、突破美巴关系的困境:混杂
《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中美国与巴基斯坦的对立关系是通过盖昌兹的叙述建构的,但这一对立关系建构者的身份特征却始终在美国与巴基斯坦之间摇摆。
依据文本中盖昌兹对自身经历的叙述可将其分为两个阶段,阶段一可概括为盖昌兹压制巴基斯坦出生,建构自己新的美国身份;第二阶段是盖昌兹抵制美国,回归巴基斯坦身份。在具体分析前需先指出,哈米德曾说过“我坚定地相信个人与政治在本质上是缠结在一起的,他们保持动态一致性”[2]。哈米德通常用联系的方式看问题,在他的小说中大多数事物都包含有多层意义且常常有相应的政治属性,因此《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中与盖昌兹紧密相连的恩德伍德·山姆森公司,女友艾丽卡以女友难以忘怀的前男友克里斯都有相对应的政治含义。收集整理现有研究成果,相关评论一致认为恩德伍德·山姆森公司和艾丽卡是“美国”在文本中的符号化,本文将沿用前人的研究成果。
阶段一,盖昌兹通过普林斯顿大学在巴基斯坦的选拨机制进入美国,他为美国发达的现代文明所吸引,渴望拥有美国身份,融入美国社会,实现自己的美国梦。在盖昌兹进入美国顶尖的评估公司恩德伍德·山姆森的第一天,“我(盖昌兹)并没有把自己看成一个巴基斯坦人,而只是恩德伍德·山姆森公司的一名实习生”[1](P32),公司的非凡气派让他感到着实自豪;在马尼拉出差时,盖昌兹“让自己的言谈举止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美国人”[1](P60),他乘坐头等舱,西装笔挺,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詹姆斯·邦德;工作时,他表现出一副美国派头,享受着世界经济领导层成员的荣耀和特权,他对自己是美国人的认同达到了巅峰。同时,为了完善自己的美国身份,盖昌兹掩盖甚至抛弃自己的巴基斯坦出生。盖昌兹受邀到艾丽卡家,艾丽卡父亲对巴基斯坦的现状做了与《华尔街日报》言论相似的概念式评价,盖昌兹觉得艾丽卡父亲的言语间有一种美国式的居高临下,这使得他因自己的出生感到格外的敏感和难堪,同时在盖昌兹看来这种言论的挑起是艾丽卡父亲将自己区分为“他者”的行为,这使他一直以来已融入美国的感觉受挫,这便为他日后掩盖甚至抛弃自己的巴基斯坦出生的始因。后来,盖昌兹与艾丽卡一起搭乘出租车,遇到一个讲着旁遮普方言的巴基斯坦司机,盖昌兹没有再与这样的老乡攀谈;盖昌兹热恋着艾丽卡,艾丽卡是可以将他带入美国的上流阶层,帮助他实现美国梦的女人,盖昌兹梦想着能够成为她的丈夫,为了占有艾丽卡,盖昌兹不惜假扮作克里斯,这就意味着盖昌兹愿意主动放弃自己原有的身份而充当一个美国人。
盖昌兹努力建构自己的美国身份,甚至在他对自己是美国人的认同达到巅峰时,他的另一个身份也依旧是跃跃欲出的。在马尼拉,一个第三世界的公车司机给他一眼毫不掩饰的瞪视便能将他从苦心营造良久的美国身份中拖拽出来,公车司机对乘坐豪华汽车享有特权者的愤怒使盖昌兹意识到自己与他一样身上也有一种“第三世界的敏感性”;当盖昌兹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轰然倒塌的画面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开心并且笑了起来,令他开心的原因是“有人用如此明显的方式让美国弯曲了膝盖”[1](P67),这里他的巴基斯坦身份已明显占有绝对优势。
阶段二,盖昌兹带着对美国的愤怒和失望重回巴基斯坦,他发表谴责美国的言论,组织示威游行,他成为一个抵制美国的巴基斯坦人,但他依旧不是一个身份纯粹的人,他的美国身份或隐或现。在与来自美国的“客人”聊天时,盖昌兹常不自觉地表现出对美国文化中很多因素的认同,如他在表达自己国家的建筑象征着悠久的历史和辉煌的过去时,也说恩德伍德·山姆森公司所在大楼的高度和它背后最先进的技术及文明让他恍如置身梦境,给他带来的猝不及防的震撼至今犹记;在国际关系中巴基斯坦缺乏财富和权力,但巴基斯坦人对他们的美食有着不同一般的自豪,与此同时在客人无意间谈及面拖虾时,盖昌兹显然对这种美国的食物有着无穷的回味,感概自己在拉合尔竟再也吃不到如此美食;用餐结束后,客人要求付自己那一份的账,盖昌兹说初到美国时怪异于美国人AA制的付账方式,但现在对两种观念及其方式都已适应,也觉得各有各的道理。更为突出的是,哈米德设置了盖昌兹回到巴基斯坦后与艾丽卡之间“如影随形”的关系来展现其身份的复杂性。
盖昌兹回到拉合尔时,艾丽卡已经失踪了,但“我(盖昌兹)的情感依然和艾丽卡纠缠在一起,而且我把某些她的东西带回了拉合尔——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把自己的某些东西失落在了她那儿”[1](P157),艾丽卡始终以存在于盖昌兹脑海中的方式和他生活在一起,度过每一天,他们一起醒来,一起用餐,一起梳洗,一起上班,一起商量着要孩子的事,彼此给对方提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中肯的意见。基于已有的研究,艾丽卡并非仅作为盖昌兹的美国女友存在,她本人是“美国”在小说文本中的符号化,是美国的象征。故盖昌兹对艾丽卡这个看不见的女友的依恋及与之在想象中的共处可以抽象地理解为美国文化深深地印刻在盖昌兹的意识中,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日常的生活,与他自身原先的巴基斯坦文化融合互渗在了一起,使他呈现混杂化的身份特征。
盖昌兹的身份充满混杂性,他在美国与巴基斯坦之间摇摆,哈米德是以自身为素材来塑造盖昌兹的这种混杂性的,且他认为这是未来人类普遍会有的特征。纽约客刊登过哈米德的一篇短文《我如何决定:纽约还是拉合尔?》,插画师Anna Parini为该文的配图是一个男人向右走,他的影子与他呈180度逆转,做朝相反的方向前进的动作,影子与男人在脚跟处相接以倒退的方式与人同向走。这一动态插图以具象化的方式展现了身处纽约的引力和拉合尔的拉力间的哈米德,哈米德本人在巴基斯坦和美国间几番迁徙,对两种文化都有一定程度的认同后便难以逃脱混杂的宿命,因而文本中哈米德借盖昌兹之口说出:“当一个人的自我天地或者说个人身份被另一种情感弄得模糊且可以跨界后,便无法把自己组成原先那样独立自主的存在,有些原先在里面的东西到了外面而原先在外面的东西后来到了里面。”[1](P158)这里的另一种情感便可以理解为另一种文化或者文明。
这种混杂性是人类未来普遍会面临的,但这种混杂性本身内含着对抗、冲突等矛盾因子,那么这种特质是否会将人撕裂。在刊登的这篇文章中,哈米德说他爱纽约也爱拉合尔,他曾经长期处在要在两者间择其一的痛苦中。后来,他领悟到这种痛苦的源头是他用了一种错误的思考方式,“在两者之间选出一个是不可能的。在两者之间旅行便是我的答案”[3]。在人类已然多元共生且身份日趋复杂化的时代,要追求单一、纯正的身份只会造成人自身的撕裂,只有坦然面对和接受混杂性才是我们所应选择的生存之道,由此推之,有具有混杂身份特征的个体组成的民族国家间彼此的关系绝非对立也应该是混杂的。
三、适度交融:非融合
哈米德强调混杂性是否就意味着要以一种模糊、暧昧的状态消解自我与他者的绝对界限,是否意味着要放弃自我的独特性去融于他者,多元共生就是多元融合吗。文本中,哈米德通过刻画艾丽卡的境遇来处理这一可能引起的误会。
艾丽卡是小说《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中的人物,她与已故男友克里斯之间的关系便可以看作是哈米德在文本中进行的一次关于自我与他者完全融合的实验。实验的结果是艾丽卡陷入致命的自我迷失,因而可以否定上述的假设,即否定对立并不意味着要弱化自我,哈米德共生系统中的各要素具有独立性、独特性,其关系绝非相互融合。
艾丽卡和克里斯是一对自小便相识的情侣,两人关系要好,情投意合,小说文本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爱情的表述为“不是一段寻常的爱情,两个人已经达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彼此的程度了”[1](P83),换而言之,就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完全抛却自我与他者的对立而相互融合。后来克里斯患肺癌去世,艾丽卡无法再变回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过正常的生活,克里斯依旧活在她的心里和她对话,因此艾丽卡常常陷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并且越发分不清意识与现实的界线,最终消失在适宜自杀的悬崖边。
艾丽卡作为个体的人,因与他者克里斯完全融合而迷失自我,结局悲惨令人唏嘘。同时作为文本中象征美国的符号,艾丽卡迷失于已逝的旧日爱人暗指当今的美国一味地想要重返幻想中昔日的盛况,陷入的是一种怀旧的情绪。关于这种怀旧情绪在“9·11”文学和“后9·11文学”中多有描写,指的是“9·11”事件后美国人开始集体怀念往昔的时代,认为那是一个没有伊斯兰恐怖势力的美好幸福的时代,与这种怀念情绪相伴的是一系列行动包括美国人开始往自己身上套另一个时代的服装,美国的国旗插满大街小巷,将军们在作战室里通过媒体向人们发表讲话,种族关系恶化,阿拉伯等边缘种族和群体受到严重的排挤,美国不再是那个向前看的国家。美国整个国家迷失在旧日的美国中因而丧失了反思现状的能力,无法正确对待“9·11”事件,没有意识到事件的爆发是由于自己不能正视世界已然成为一个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并且在一个多元共生的世界里妄想着一家独大,反而缩进自己往昔的身份中,错失了及时调整国际关系营造一个和平世界的机会,倒行逆施,终使得全球矛盾更加激化。
否定对立并不意味着弱化自我融于他者,因为哈米德理想的共生是以多元为前提的,多元就是各个要素要能保持自我独立,拥有特性。这种一方融于另一方的思想比两者相互对立更可怕,因为如果说后者有碍于共生,那么前者就是有碍于多元。
莫欣·哈米德是一位有托尔斯泰式风骨的当代作家,他的作品聚焦人类当下的生存困境,《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是他面对“9·11”事件、美国进攻阿富汗等全球性问题的反思,更是他对多元共生状态下各民族国家间关系的思考。随着资本全球化及交通通讯技术的飞速发展,时空被无限压缩,人类已然处于一个休戚与共的共同体中,以标榜生存斗争为实质的理论如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引导和支持民族国家间的对立实则将人类引向自以为是、偏见、冲突甚至战争的深渊,哈米德对混杂性的强调是帮助我们重新审视自身与他者文明的关系,让我们看到自我与他者的共通性,从而为人类社会的和谐发展提供前提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