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书写
2019-02-21丁媛
丁 媛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18)
自上世纪90年代《北大荒风云录》的一售而空开始,各类以书信、日记、报告文学等纪实体裁呈现的对知青往事的纪实书写以破竹之势涌现文坛,并与各地举办的知青回顾展交相辉映,从而形成了独特的文化现象,引发了学术界的持续关注和人文讨论。
在这些交织着或浅吟低唱、或悲情控诉、或无怨无悔等诸多复杂情感基调的往事诉说里,“爱情”(“婚姻”)是无论如何避之不去的话题,作为人类最为期许的情感之一,“爱情”(婚姻)时而至纯至简,彼此相悦即可相伴一生;时而变幻莫测,为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条件所规囿,花开无果。尤其是在公权介入私域的特殊时代里,“爱情”(婚姻)变得尤为复杂。在知青小说中,“爱情”(婚姻)这种超越了其本身意义的复杂性被挖掘到了极致:知青作家们或通过对爱而不得的伤痕展现,倾诉极左政治于心灵造成的创伤;或在“人生无悔”的高亢歌唱中,于爱之圣洁的追忆里表达对崇高人生理想和献身精神的热情赞颂;或将爱情作为表达人性的方式之一,理性而冷静的反思自身、透视历史。但自20世纪90年代起,这些知青小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式微,而知青纪实文学恰恰于此时遍地开花。这一文学现象的产生使我们不得不承认,知青作家们的精英书写已经无法满足广大知青们的期待视野,其以小说为基本表达方式的文学想象已不能令已逾不惑的诸多知青们获得心灵上的契合,其中经过艺术化处理的爱情、承担着“载道”使命的婚姻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个性化的私人体验,亦无法书尽知青们的情感殊异。因此,当历史的渐进给予了以文学形式实现知青生活言说的可能和空间的时候,知青们自我言说的愿望获得了实现的机会,他们对特殊年代里个人爱情的散淡叙述,对在漫长人生实践中获得的婚姻感悟的朴实讲述,既从另外的角度弥补了精英作家小说言说的不足,也在这个价值观、人生观均发生急遽变化的当下时代里呈现出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一、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形态
在婚姻的教科书中,正确的婚恋打开方式应该是以情感为核心的爱情。可在现实的境遇中,婚姻的真正起始往往是复杂的。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背景是极左政治高压之下的文革时代,其贯穿在千万知识青年长达数年的背井离乡和之后千辛万苦的返城过程之中,这一漫长的迁徙之于历史不过沧海一粟,但在个人的生命历程里,却足抵一生。因此,知青们的婚恋形态往往更为复杂和多样。
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书写大抵可分为两种。第一种是理想与情爱交织映衬下的婚恋形态。这种婚恋形态起始的重要依据往往不是处于婚恋核心地位的“爱情”因素,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而是以理想主义之坚定信念和英雄主义情结为基础的。在这种婚恋形态下,对于异性的情感因素存在并也会发挥作用,但并不起到主导作用,甚至当私人情感与心中的革命理想、政治理想、或英雄情结发生矛盾的时候,后者往往会取代前者,进而成为做出婚恋选择的重要依据。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理想故,两者皆可抛”就是对这种婚恋形式的最佳诠释。
在《养狗记》篇中,记述的知青秀玲的婚恋就属于这种婚恋形式。秀玲是众多知青中结婚较早的一位,她嫁给了当地一位老实又能干的贫下中农,其选择在当时令众多知青瞠目结舌。毕竟,北京的知识女青年与农民的结合,无论是在情感需要的满足上,还是外在条件的匹配程度上,都显得不甚般配。虽然,秀玲的选择有急于摆脱自身困境的现实因素,如死于批斗中的父亲令她失去了家庭的依靠、摆脱血统论带给自己的精神束缚等,但他对婚恋对象的根本考量却是“她要比任何人都想把这个再教育(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接收贫下中农再教育)搞的结实而深入,让别人看看她也是革命的”[1](P143)。秀玲当时的择偶心态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女知青的婚恋选择,即在知青的纪实回忆里,女知青“下嫁”农民,或是出于现实的需要,或是倾听于内心理想的需要,秀玲的个案中,这些因素兼而有之,但勇于献身的英雄主义情结在其中起到了绝对的支配作用。“对于六七十年代的知青来说,英雄主义曾经是哺育他们成长的摇篮,是不可缺少的精神滋养……(他们)渴望无私奉献,渴望通过献身即为某种神圣目的而死来达到升华精神的崇高境界。”[2](P105)在一代知青们看来,人生的真正意义就在于为理想、为信仰不懈奋斗。因此,在国家大力倡导宣传“扎根婚”时,在婚姻关乎革命事业的时候,婚姻在知青心中早已不过是私人情感领域内的小情小爱,是本应让位于革命理想和心中信仰的,所以,在当时的知情看来,扎根农村就是一种为党、为国家献身的体现,是以实际行动在投身革命、在忠于理想。
再比如,在《绝唱老三届》中,记述的一个叫蔡立坚的年轻人感情方面的生活,也是这种婚恋形式的代表。蔡立坚是当年扎根农村的知青典范,出席过国庆观礼,登上过天安门和毛主席握过手,事迹上过《人民日报》,可以说,他的知青时代的一部分是令人羡慕敬仰的辉煌。而在那个讲究出身、崇尚崇高、忠于信仰的年代,能够获得如此殊荣的年轻人,其婚恋选择也必定是与理想交织在一起的,其中既充满真挚的情感,也不乏幼稚的判断,同时又夹杂着万般的无可奈何。蔡立坚的中学时代,“是属于那种成绩一般但对政治要求极高极敏感的人。……因此,所有有关政治与革命的激情,都可以煽动起她的飞翔的翅膀,都可以点燃起她心中的火种。可以这样说,这是基于她自己心里的这一点原因,杨才格外的吸引她,她才跟着杨来到这里进行串联。”[1](P5)在这段记叙里,不难发现,蔡立坚的情感在起始之初便与革命事业连在了一起,充满着浪漫的理想主义。当她全情投入的革命事业目标与情感的选择相一致时,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写下誓言、穿上军装、打着红旗”,徒步到延安串联。而在途径山西杜家山这个荒凉贫瘠、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时,她心中涌出了那个时代常会膨胀出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感,于是在蓦然间她决定:串联之后回到杜家山来插队落户。她希望那个已经对她亦有了朦胧情感的杨同学能和她一起去,但这是不可能的。这时,蔡立坚的个人的情感指向与她心中的革命事业的目标指向发生了冲突,而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独自一人到杜家山去了。“她说不清她哭是为了什么?有没有欲说还休欲言又止的情义在这眼泪里面。”
如果说,第一段纪实中的知青秀玲的婚恋选择尚且还有着功利与现实的因素,那么蔡立坚对朦胧初恋的放弃则完全出于她心中的英雄主义情结。在刘胡兰的墓前,她感到英雄之气在胸中油然而生,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当时你是那样壮烈牺牲的,我要用不同的形式完成你未竟的事业。我一定要回杜家山。”“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心里拴着一根绳,那一头在杜家山的老乡手里抻着,每走一步都被老乡抻着。”在她看来,作为知识青年来到杜家山,除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一政治任务外,还有传播城市文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事业要完成。于是,激情的膨胀在年轻的时候让人飞上了云端。相较于秀玲的些许无奈,蔡立坚对朦胧情感的终止则更为纯粹坦然、无惧无畏。
以上两段纪实中讲述的出于革命理想的婚恋选择最终正确与否,我们无从做出统一的判断,毕竟,在知青们的回忆中,这一婚恋类型中有幸福相伴的,也不乏终究形如陌路的,还有在将就和凑合中熬磨岁月的。而且,婚恋的漫长和复杂也不应令我们草率的做出非此即彼的结论。如今时过境迁,鱼鸟各飞沉,青山无古今。我们在价值观骤变的今天依旧可以对爱情、婚姻、父辈们的选择发出皇皇大论,却无法不对他们于信仰的忠贞表示由衷的敬意。
知青纪实文学的第二种婚恋形态即是通常我们所了解的为爱情的婚恋形态,相较于第一种与革命理想、心中信仰交织在一起的婚恋形态,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在起始阶段的复杂因素里,情感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婚姻的功利性较弱,是理论上的婚恋应有之模样。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多发于知青与知青之间,婚姻双方具有相似的社会地位、文化背景、统一的社会身份、相似的经历、共同的语言,因此,感情基础牢靠,容易缔结成婚姻。“上山下乡有九弊而存一利,那就是透明度高的恋爱观和爱情观。”同时,知青们远离城市,来到偏远的农村和边疆,艰苦的生存条件、远离亲友的孤寂使他们的关注重心由政治转向了自身,于是,具有慰藉心灵、抚慰精神作用的爱情自然而然的生发出来。“在枯燥、单调、孤单、寂寞、痛苦、忧郁中的男人和女人,爱情的种子一定更容易萌动。”[3](P18)所以,知青与知青之间为爱情的婚姻其恋爱的自由化程度是比较高的。虽然数据统计,知青们的婚恋中知青与农民的结合高于知青与知青结合的比例,但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书写里,后者的数量明显多于前者,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后者基于爱情的婚姻的稳定程度高于前者,从而在不惑之载怀旧之时更愿意回忆并讲述出来。
婚恋的起始和主体是爱情,这是任何时代下婚恋不变的恒量。但同时,不同时代下的婚恋总是伴随着时代的特点,或隐或显的存留着时代的烙印。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书写其时代烙印尤为明显,即在恋爱和漫长的婚姻中,国家公权渗透至属于个人私域的知青们的婚恋选择中。在这种渗透中,一方面有的知青们选择了以个人前途为重而顺从于政治的压力。
在《小提琴之恋》中,北京知青刘三锁讲到自己的初恋,他用自制的小提琴弹了一曲《梁祝》,吸引了上海知青小武子,但浪漫的开始不一定会有美满的结局,他的初恋无疾而终。20多年以后,已经有了各自生活的两人在北京的咖啡厅相见,第一次握住了对方的手。小武子回忆当年,告诉三锁,车间的领导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恋爱,非常严肃的找她谈了话:“真为你痛惜,小武同志。你是咱们车间的骨干,也是支部重点培养的苗子。三锁是什么人?思想散漫不要求进步,资产阶级思想非常严重,政治表现又不好!你和这样的人搞在一起,真要断送自己的前途吗?以后不要再跟他接触。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这次谈话后,小武子再也不敢见三锁了。”[4](P291)
在文革初期,恋爱被看成是有资产阶级情调的行为,是不被允许和提倡的。作家梁晓声对此深有感触:“我们这一代人跨越了爱情这一个阶段,我们直接从青少年阶段跳入中年。因此,在感情上,我们有一种想回到青年那个阶段,再来生活一遍的愿望,这个我特别有感触。我是七年以后离开兵团的,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我没有过浪漫情。当时有很多条件限制,不可能有,但我连那种要求也没有。正常的人来说,十八九岁到二十二三岁,是恋爱的年龄,我们恰恰在这个时候自己压抑自己。我们去争当劳动模范、优秀团员,争进入毛著小组,从外在荣誉来获得精神安慰。”陆星儿也曾说过:“我们不敢提‘爱情’这个词,这个词当时被认为是肮脏的,不可思议的。”[5](P329-330)而上段纪实中两位主人公始于爱情的彼此吸引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夭折的。尤其是,当婚恋与个人前途,如升学、招工、参军等返城机会发生冲突的时候,渴望回归城市文明的知青们更是普遍选择了放弃前者。
另一方面,有些知青也通过个人化的思想行为对政治给予自身婚恋的压力做出了低调的反抗。如在《生得顽强》中,男女主人公老野和六凤就在这禁欲的时代里两情相悦,发生了男女之间必然要发生的故事,而且,两个年轻人还给自己制造了不大不小的麻烦——六凤怀孕了。“连领导很生气……上级不让了,那时候连谈恋爱都不行,还能允许你生孩子!六凤被拖拉机拉到团部要做‘人流’,老野一气跑到团里,又把六凤抢了回来。……他真的发了野,他说:‘谁要杀了我的孩子,我就和他拼命……!’后来好像连里给了六凤一个退团处分,给了老野一个行政记过处分,这事就算过去了。”[6](P291)这段纪实中老野与六凤在国家倡导晚婚、强调扎根的政策下做出了相悖的婚恋选择,并在“人流”的问题上与上级部门做出了公然的反抗,最终他们虽如愿结婚,并生下了孩子,但也遭到了处分,个人的前途或多或少的受到了影响。可以说,老野和六凤的个人化行为也正是当时知青们面对公权对私域的渗透所做出的抵抗,体现出二者的博弈性质。
二、知青纪实文学中婚恋书写的当代价值
终有一天,由一个人又一个人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道路会汇集成历史,那原本支撑婚姻与爱情的为理想而献身的崇高也终究无法代替生活里柴米油盐的琐碎,那些原本在青春时代里价值连城的思想观念也在时间的消蚀和历史的演变下变得不名一文,相反,曾经赖以生存并为之骄傲的很多东西也在当下会遭受鄙夷和不屑。而不可否认,这个漫长过程里于个人所形成的精神创伤却是显而易见的,也是需要我们真诚面对的。
秀玲说:“新婚之夜,老实巴交的丈夫,竟然结结实实把她好好地揍了一通。她才知道这是此地农村的规矩,如果新婚之夜不打老婆的话,会被别人笑话。尤其娶的是城里来的女人,不下手打,更会被人笑话。……她和这样的农民生活里30年,她说不上什么是幸福。”30年后,在回忆中,秀玲想:“难道这就是我们当初热血沸腾投入的上山下乡运动?难道这就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是大有作为的‘作为’?”蔡志坚也对访问她的编者说过在杜家山刚刚结婚的那些日子里,她常常夜里做梦梦见杨。无疑:30年之于个人完全可堪为历史,秀玲的诘问、蔡志坚内心泛起的波澜也正是在历史与当下的对立中形成的精神创伤的显现,也是对这一创伤的一种直面。而这种精神创伤的形成和对此直面也正是第一种婚恋形态能够开辟出的对于历史、对于婚姻的思考空间,是其独特价值的体现。诚如美国学者马歇尔所解释的那样:“神圣的氛围突然消失了,除非我们正视不在场的东西,否则就无法理解当前的自我。这句话中最后一个子句——‘人们终于不得不直面……’不仅描述了人们要面对一种令人困惑的现实,而且突出了这种面对。”[7](P275)
除了揭示在时间纵轴上历史与当下的面对中所形成的精神创伤外,知青纪实文学中的婚恋书写所具有的另一个当代价值就是迥异于九十年代商业化背景下文学中充满欲望、性爱、以娱乐大众为主要目的婚恋书写模式,在回忆者平实朴素的回忆讲述里,构建起以“平凡”为主要品格的婚恋续写模式,以私人化的感受呈现出生活的真正质感,在散淡的生活体验里表达出一代人的婚恋价值取向,给当代人的婚恋选择以启示。
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日趋深入,消费主义文化渗透至社会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文学中对崇高与理想主题的坚守、复杂宏大的历史叙事形式、对英雄人物的创造渐渐隐于边缘,而对当下感性生活的书写、对平凡人生的素描、对小人物的关注成为这一时期文学的新的特质。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婚恋,已经简单地表达为欲望的书写,其爱情的精神性、纯粹性,漫长的婚姻中折射出的生活真谛统统隐蔽,代之以肉体的狂欢和各种欲念的夹杂,于是“不求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的情感类型大行其道,在满足人们感官欲念的同时,徒留精神的荒芜与空洞。
而发力于20世纪90年代的知青纪实文学正是在这样的文化空间中通过第一人称的限知性叙述视角,以自然的白描笔法铺叙着过往的点滴岁月和感受。其记叙的一代人的婚恋中,既有为了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而不顾个人前途撕掉大学推荐表的,也有为理想献身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尤其是面对社会大环境促使下的返城的洪潮中,知青之于个人婚恋的选择所体现出的价值取向更是有别于上述文学书写中的感情模式。他们中有的一方返城,经过十几年的分离后,再双方团聚;有的能共同返城,却要在与故乡是他乡的尴尬面对中接受生活物质上与精神上双重重压下的考验;还有的践行了青春的诺言,献完终身献子孙,为了全家人时刻团聚在一起,而真的扎根边疆、扎根农村……“因为我们受的还是传统型教育,把婚姻真正当成一种大事。要是真是看谁不合适,也是为后代,真正有一种社会责任感。即使会有思想不同,但是生活在一起产生感情,并且大多数还是将爱人从农村带了出来,在他们受到的传统教育思想中,婚姻是社会责任感的体现。”[8](P207-212)无论何种婚恋选择,都令读者看到一代知青们在婚恋中的隐忍、执着、不屈不挠和奉献付出,而这些婚姻品格与九90年代文学中金钱与美女的叠加所呈现出的价值取向是截然不同的。当然,我们不能说知青一代的婚恋所呈现出的品格就一定是正确的、高尚的,更可以在时下一个强调个性自由、尊重人性的文化场域中对他们的婚恋选择不屑一顾,因为一个时代赋予一代青年不同的责任,但总有一些永恒的东西是不能够被丢弃的。比如,没有纷杂欲念而交织着荣光的真挚情感,那面对漫长人生中无情风雨下的婚姻坚守,还有这其中所蕴含的对社会、对家庭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