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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胡寅传记文学的“经世”文章观

2019-02-21孙文起

关键词:子产湖湘诸葛亮

孙文起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胡寅是南宋“湖湘学派”的创始人之一,所著《读史管见》与朱熹《通鉴纲目》并驾齐驱,享有较高的史学声誉。历来胡寅研究,多关注其史学成就,尤其是《读史管见》,学界已有不少讨论,然而,胡寅学术思想与文章创作却值得进一步探讨。胡氏家学以《春秋》见长,对北宋“二程”的“经世致用”思想沾溉良多。胡寅著史立说也重在“明史义”“辨是非”,讲求现实之用,其中“经世”观念深通于文章。翻检胡寅的《斐然集》,不乏《崇正辨》《上皇帝万言书》等经世论文,而《子产传》《诸葛孔明传》《陆棠传》等三篇传记,针砭时弊,叙事有法,具有较强的思想性和文学性。其中,《子产传》以《左传》“子产相郑”故事为基础,塑造子产善相小国的能臣形象。《诸葛孔明传》撇开前人对诸葛亮用“霸道”而不循“王道”的偏见,凸显诸葛孔明忠义之心,揭示蜀汉施政策略的合理性。《陆棠传》讲述布衣士人陆棠的堕落过程,揭露不良社会风气对士大夫心性的腐蚀,作品巧设伏笔,层层深入,通过行为细节塑造人物,尽显传记叙事之妙。宋代文章以学术为根基,作者学术思想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文章的风格面貌。胡寅学术根植于史传,传记是其学术通达于文学的重要途径。通过对胡寅传记文学的研究,旨在追溯“经世”文章观的学术本源,揭示“经世”思想的文章意义,对胡寅在湖湘文章发展史中的地位有更为清晰的认识。

一、胡寅“经世”思想的学术渊源

胡寅,字明仲,建州崇安人,北宋著名学者胡安国的侄子和养子,宣和三年中进士,师从“程门四弟子”之一的杨时,南渡后,历任永州知府、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兼侍讲等职,秦桧专权,乞致仕,退而与胡宏及张栻等人倡导理学,弘大“湖湘学派”。秦桧死后,胡寅复职,然不久病卒,谥号“文忠”。

胡寅是“湖湘学派”创始人之一,其学术以《春秋》见长,遵循以经贯史的原则,积极倡导“治用”之学,为湖湘学术的自立奠定基础。《春秋》是胡寅学术本源,也是胡氏家学。胡寅的养父胡安国是继孙复、刘敞之后的《春秋》学大家,曾撰有《春秋传》。胡寅、胡宏兄弟是胡安国学术的继承人。胡寅继胡安国《春秋传》,又作《读史管见》。该书上自两汉,止于五代,贯通经史,指摘史事。胡宏之子胡大壮曾为《读史管见》作序,阐发伯父的治学路径,曰“史为案,经为断”[1]3,即举史事为例,复以五经之义为评判标准,其总结胡寅史学思想,认为“伯父用《春秋》经旨,尚论详评,是是非非,治乱善恶如白黑之可辨”[1]3。“尚论详评”是说《读史管见》以“史论”为主,史论又是维系“明理之经”与“纪事之史”的关键,可令经义阐发有据可循,史事述论更有现实意义。

《读史管见》是一部为现实而作的著述。胡寅贬谪新州之时潜心读史,有感《资治通鉴》“事虽备而立意少”[1]2,撰写《管见》以史明义。明人张溥《读史管见序》云“(胡寅)建炎中屡诏擢用,首格和议,贼桧衔之,贬置新州”,“当时忠孝发愤,著见言论,不得已托古人以寓志”[2]1173。《读史管见》用《春秋》之旨,发《资治通鉴》所未发,惩恶劝善,以保天下、安兆民、为明君为宗旨,讽喻时事之意旨与胡安国的《春秋传》一脉相承。朱熹曾云“致堂《管见》方是议论,《唐鉴》议论弱”[3]3207。《唐鉴》是司马光的助手范祖禹所作,朱熹认为《唐鉴》的议论不若《读史管见》,对后者的“世用”价值甚为推赞。

胡寅“经世”思想源于“二程”的“格物致知”。胡寅早年曾拜杨时为师,杨时又为“程门”高足。“格物致知”最为“二程”推崇,胡寅对此沾溉良多,其《崇正辩》有云“大学之道,格物、诚意以正其心而修其身。格物者,穷尽物理之谓也。理无不尽,则异端邪说不能移惑,而其意必诚,其心必正,而身可修矣。推而齐家、治国、平天下,无所往而不当,盖通于理故也”[4]154。“格物”开拓史实义理,“致知”要为现实所用。胡寅以“格物”之“实”破“释老”之虚,又以“致知”指斥遁世之谬。然与北宋先贤不同的是,胡寅的《崇正辩》以史实指斥释、老之谬,“格物”之义贯穿其中,“经世”之意昭然明晰。相比朱熹、吕祖谦等后来的理学家,胡寅的学术更为务实,与南宋中后期浙东“事功派”颇为相近。

胡寅对于“文”的理解也更趋于“世用”。绍兴七年(1137年),胡寅任永州(零陵)知府,在《零陵郡学策问》中,胡寅提出尧、舜、文王、孔子“斯文”为大,“自孟子而后,左氏、荀卿、太史公、司马相如、扬雄、刘向、班固,乃至韩、柳,文章虽各有所长,然仅成一家之言”;“如不谓之文,则末世执笔缀言之士皆师法于八九子者,自谓文之至矣,而未尝知尧、舜、禹、汤、文王、仲尼之大业”[5]634。胡寅所倡之“文”已不是单纯的文章,而是融合知、行于一体的“内圣外王”之道。理想中的“斯文”应有用于时,能建功立业。然而,现实之中,“骈四骊六,极笔烟霞,流连光景,举世好之,有司亦以是取士”[5]634,率失其本。胡寅以此命题,希望士子重视文章现实之用,倡导实用之文,不为文而文。

胡寅是两宋理学、史学传承的重要人物,其理学思想以“诚意正心”“格物致知”为主,史学思想又以义理为先,具有鲜明的现实指向性。胡寅学术明于史而切于用,立言作文,着眼当下,反对架空言说。人物虽远,必征之于实;事迹虽微,必切于用。胡寅的经史学术体现了南宋中期“经世”思想兴盛之趋势,经世致用也成为理解胡寅文章观念的重要途径。

二、《子产传》《诸葛孔明传》的资政价值

子产、诸葛亮之事,前史皆有载录。其中,子产事迹主要见于《左传》《国语》以及先秦诸子论著,《史记》的《郑世家》以及《循吏列传》有不少子产的记载。诸葛亮在陈寿《三国志》有传,历代士大夫对武侯事迹有过不少评赞论说。胡寅重书前代名臣传记,有着丰富的材料基础,此外,前人的相关史论观点亦在胡寅传记创作的视野范围。

同为传记,书写前代人物与记述当代人物在后人看来似无差别,然若究其根本,却有不同。子产、诸葛亮皆一代名臣,历史上记其事者纷不胜数,各种观点杂错迭出。后人再为其作传,如无新史料,则必有新观点,否则便失去了立传的意义。胡寅采掇旧事,编排次第,此乃史家常事,本无新奇特别之处。子产、诸葛亮皆是匡扶危世的贤臣,而当时高宗方立足江南,正当危机存亡之秋,胡寅重书旧传,其中用意不难知晓。

胡寅在建炎三年《上皇帝万言书》有云“盖谓建炎以来,有举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复收人心而图存,则既往之失不可不追,咎不可不改故也”[5]335。所谓失人心之事,是指高宗不迎二帝,弃建康而奔扬州,战不力而求和。胡寅举三代兴衰存亡之事,提出“固天下之要术”,直指时政之弊。南宋当时的处境,与春秋郑国以及三国蜀汉颇为相似。重书子产、诸葛孔明之事,既是褒扬前贤历史功绩,更求针砭时弊,建言献策以图中兴。

子产是春秋时期郑国人。春秋早期,郑国夹辅周室,一度较为强盛,随着晋、楚、秦、齐等国崛起,郑国四面受敌,日渐衰落。子产当政之前,郑国受晋、楚交相侵凌,加之郑国国君昏聩,社稷几近覆灭。子产为相,内修国政,周旋于列强之间,力保郑国数十年安定。子产乃春秋之名臣,孔子称赞他“古之遗爱者”。《左传》《国语》中的子产也足智多谋、处事老练,政治智慧为后人欣赏。

时至北宋,子产仍然是士人热议的对象。如韩琦《子产赞》、晁补之《子产攻盗》,对子产政治才能褒扬推赞。张耒《子产论》曰“天下之大患,莫大于不量力,而不量力之患,起于好高。今夫使人皆量力而无慕于贤己者,宜若怠惰而无志,而不知夫力之所受于天者,莫不有极,强任而过使之,则将有祸”[6]641。张耒认为仁义之说本于常情,不可为之事不强为,而子产的政治智慧正在于此。北宋士人重道义而轻权术,因此,对子产为政偏重“功利”的一面较为谨慎。如刘敞《非子产论》便认为子产贿赂公孙段的行为有悖于“义”,其曰:“赂臣而使之,不可谓国”,“使而赂之”,“是君臣上下,相率而为利”[7]257。据其所论,子产行为“权而不义”,并非王道正统。

子产言行散见于先秦史、子之书,胡寅主要择取《左传》,事迹编排大抵以年代为序,类似纪事本末。胡寅《子产传》并无太多议论,作者观点往往借《左传》“君子曰”“孔子曰”阐发,譬如,子产攻盗,胡寅引孔子之言,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5]503。治国之要在刚柔并济,宽与严应根据实际情况适时调整。引述孔子之言,体现了胡寅赞赏子产在政治上的灵活,也间接表达了作者的政治理念。

子产善相小国,所谓小国并非仅仅是说地方四境之小,而主要指国力之弱。春秋诸国,郑国面临着复杂而恶劣的地缘政治,如与列强争锋,则可能落得类似宋国的下场。而一味退让求全,又可能被逐步被削弱,直至灭亡。以弱事强,惟有巧于周旋,勤政慎行,必要时,妥协与权宜在所难免。值得注意的是,刘敞曾批评子产贿赂公孙段,胡寅《子产传》亦载此事,其间虽无评说,却摘录子产与子太叔的对话,为子产辩解:

子产为政,有事伯石,赂与之邑。子大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大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5]490

小国的治理也是一门学问。人或称子产“就直助强”,子产辩解道:“岂为我徒,国之祸难,谁知所敝?”[5]490世有小道小义,有大道大义,子产所取在大。孔夫子听闻子产去世而泣下,也是从其大体着眼,并不拘泥小节。当然,胡寅不惜笔墨传写子产,并非因循旧史,重复古人评价。《子产传》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再塑历史人物,体现了南宋士大夫对贤能之臣的渴望。

如果说子产是小国能臣,游走列强之间,苦心经营,勉力维持,诸葛亮则是中兴之臣的典范。历史中的诸葛亮是一位颇富传奇色彩的贤能之臣,在相对弱小的蜀国执掌政权。他忠于蜀汉,屡建奇功,杜甫曾有《蜀相》一诗赞之。然在北宋,对诸葛亮的“事功”却有不少非议。苏轼《诸葛亮论》云“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8]112。秦观《诸葛亮论》又云“有帝者之君,则有帝者之臣;有王者之君,则有王者之臣;有霸者之君,则有霸者之臣。诸葛亮虽天下之奇材,亦霸者之臣”[9]723,遂将诸葛亮的历史评价引向“王、霸”争论。王者崇贤德,行仁义而斥权谋;霸者尚智术,用权宜而寡仁义。因此,诸葛亮之功在不少北宋士大夫看来终究与圣贤之道大相径庭。

北宋士人受“道统”“正统”思想的影响,认为诸葛亮的功业主要是“事功”,评价自然不高。而在南宋,诸葛亮事迹则寄托了士大夫对现实的关怀,相关评价也逐渐转向正面。与胡寅同时代的爱国名臣李纲,曾撰有《论诸葛孔明六事与今日同》,引诸葛亮所言六事附议时局,对偏安危害分析得颇为透彻。此外,王以宁《代张浚代祭诸葛孔明文》云“今皇帝遭时孔艰,访于落止,将即梁洋之地,渐为恢复之图”[7]166,也是借诸葛亮事迹提振军心,表达恢复中原之志。

胡寅《诸葛孔明传》继陈寿《三国志》之后,再述诸葛亮功业,主要目的并非补史之阙,而是以史宏义,以达资政之效。胡寅对诸葛亮的欣赏源于作者的历史观。在胡寅看来,蜀汉代表汉室正统,曹魏、孙吴皆趁乱世巧取豪夺,虽有天下,却无道义可言。诸葛武侯“兴复汉室”,匡扶正义,是道义之化身,值得传书表彰。

相比《子产传》以叙为主的行文方式,《诸葛亮传》穿插了很多议论文字,以时局考之,不难察得作者之意。譬如,诸葛亮占据蜀地之后,严于法令,时人或有批评,亮答曰:“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5]514事实上,高宗南渡不久,江南江北叛变投敌、伪立自号者比比皆是。南宋政权亟需提振权威,整顿政绩严肃律法成为必由之路。《诸葛亮传》云“亮之行师,本仁义,明节制,其止如山,其进如风”,“志大会而不就近功也”[5]514。将诸葛亮的“仁义”与“节制”归于一途,既称述事功,又肯定其道德仁义。

胡寅的蜀汉“正统观”与南宋高宗政权岌岌可危的政局有关。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诸葛亮不少治国理念确实适用于现实。胡寅《应诏言十事疏》云“古之明王得操纵之术,役使群动”,“少不如意,科罚随之矣”,“今朝廷欲济一事,唯恐人之不吾从也,好爵以糜之,甘言以诱之,拜一大将如呼小儿,刻印封侯亟于反掌”[7]227,然而,诸葛亮却严明赏罚,整顿纲纪,革除不良风气。胡寅对诸葛亮的做法颇为认同。《代人上广帅书》云“东京以兵草定天下,则世祖以柔道行之;刘璋以暗弱失国,则武侯以刚克振之”[5]372。政法的宽与严应因势而变,苛政调以仁义,乱世当用重典,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

胡寅《子产传》《诸葛孔明传》意在褒扬贤臣,匡扶当世,此与作者思想学术一致。值得注意的是,胡寅之外,南宋士大夫在历史人物的传述论说中,无不寄托着对现实的深切关注。譬如,张栻《诸葛忠武侯传》、张预《十七史百将传》、陈亮及叶适的《论诸葛亮》,皆以“事功”主题,表达对治世能臣的渴望。为前代人物立新传,体现了私家传记功能的延伸。对于后人而言,我们当然不会将这类作品视为历史叙事的重复,而是要在传记的史料选汰及叙事立场上体会作者的现实用意。

三、《陆棠传》与士风批判

胡寅《陆棠传》是宋代传记颇值得关注的一篇作品,该传见于《斐然集》卷三十,系作者晚年之作。传主陆棠,建州建安人,早年游泰山、入太学,抱负远大,然偃蹇场屋,年逾四十未能中第。宣和末年,陆棠得宦官梁师成提举,求得小官。此后,金兵南下,时局动荡,陆棠屡不得志。时逢闽中范汝叛乱,陆棠又主动请缨前去招安,却与乱兵同流合污,为害州县,最终为官军擒拿,落得身败名裂身死囹圄的下场。

立碑书传,多为褒扬先进,北宋先贤传记,如欧阳修《桑怿传》、司马光《范景仁传》、苏轼《陈公弼传》,其中人物,无论当朝名臣,还是底层士人,皆以气节忠义为尚。《陆棠传》反其道而行之,讲述士人的堕落,是传记文学中较为少见的。

《陆棠传》虽记一人之事,却具有普遍的历史意义。靖康之难,众多士大夫消极抵抗,甚至投敌叛变。很多读书人也借国难之机四处游窜,参与地方叛乱,谋得一时利益。士大夫作为宋代的精英阶层,面对国难时的表现着实令人痛心疾首。风气败坏不仅削弱了士人群体的价值理想,也直接导致国家的覆灭,此乃南宋人在北宋灭亡问题上的共识。然而,士风问题由来已久。仁宗时期被视为北宋治世,此时“朋党”“君子小人”之争不绝如缕。士大夫也普遍意识到士风问题,欧阳修对小人趋利的本性揭露甚明,《朋党论》曰“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自保。”[9]520。盛世之下,小人不易为人察觉,当社稷陵替之时,君子、小人的表现截然不同。陆棠年轻时虽是有志青年,却可能为功利不择手段,倘若在太平之世,此类士子或不得志于民间,国家危难之时,其小人的一面很容易暴露出来。

《陆棠传》是一篇颇为独特的传记。首先,作者塑造的是一个反面人物,此与表彰英杰垂范后世的传记传统有所不同;其次,作品讲述的是士人精神蜕变的过程,而不是描写一个被定性的人物,写法与小说倒有几分相似;再次,陆棠的堕落是令人惋惜的,作者意之所指却不限于此,而是要通过一人之事反思社会,批评的矛头指向败坏的士风,作品也因此具有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

陆棠早年有志于学。胡寅云其“负书游学,至邹、鲁间,入阙里,拜孔子墓,尽恭。访藏书旧宅,眷焉徘徊。遂登泰山,夜上天门,观日初出,慨然有远举意”,“乃入太学,一试,中高等”,“闻有道于河南夫子者曰杨公,驾说荆、楚,则赢粮往从之,舍于逆旅,朝暮执弟子礼。过市,不徒行,不忤目,衣冠甚庄,貌惟谨”[5]639。杨公谓之曰“陆秀才修洁博习也”[5]639,并以次女妻之。如此向学之士,本不至于助纣为虐身死囹圄,然其却偏离正道,步入歧途,其中原委发人深省。陆棠变质并非一朝所致。场屋偃蹇,年四十而不第,此其一;遇梁师成提举,但不久朝廷裁汰冗员,陆棠“奔走权要自营,日不暇食”[5]640,此其二;南渡之后,时局动荡,陆棠终日不得志,此其三;地方叛乱,秦桧“言兵偷安,尚姑息”,使士人游说招安,投机获利,陆棠见此心痒,取巧之心难耐,此其四;陆棠自请劝降,却在乱军中惑于利禄,终竟“恋恋弗决”,反为贼寇所用,此其五。陆棠之败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胡寅对此评说道:

(陆)棠熏炙仁义,涉一世,乃不少变,又有甚焉,质亦太薄矣。迹其狡黠诡秘,将为奸慝,兆于谒孔林,登泰山,抠衣问道之时。而破败僇辱,乃在三十年后。匿情矫行以白立,厉色辩口以行之,士大夫为所笼惑者比迹而是。不幸不早死,遂彰丑末路,人固不易知也。嗟乎,棠以谲健之才,无形势之资,掉舌觅官,意欲乘轩车,纡缊绶,夺耀乡里,以快意一时。卒于身诛旌殒,为士类笑,何也?力行诈谖,孳孳为利故也。彼之才实有过人者,终犹如此,况又不逮者乎?[5]641

胡寅将陆棠种种所为归于“质亦太薄”,又失于“一念之间”。然而,陆棠的悲剧虽有自身原因,却与时代关联更深。正如胡寅所说“形势之资”,恶劣的社会风气是造成陆棠悲剧的根本原因。北宋中后期,政党愈演愈烈,最终发展为党同伐异的派性争斗,很多士大夫言无义而行无状,有良知者亦三缄其口,士林万马齐喑,风气败坏。士人生存环境越发恶劣,心志不坚者容易随波逐流,因贪财好利而堕入歧途。陆棠或为极端一例,却在当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南宋士人无不对士风败坏痛心疾首,官私史家以及士人笔记也以多种方式鞭挞失节丧志之徒,《陆棠传》无论思想内涵还是叙事手段皆有可观之处。历史人物可能会作为诠释历史现象或历史意义而存在,陆棠之事直抵人性深处,不仅为士林警醒,即便是在当下仍有警示意义。此外,《陆棠传》的故事更具可读性,作者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相比史论或政论,《陆棠传》也是一篇融思想性与文学性于一体的散文。

胡寅的文章义理端正,朴实敦厚,气韵疏宕,藏巧于拙,可谓深得《左传》叙事之妙。《左传》描写人物有意避免类型化,注意人物言语细节,人物形象颇具个性,人物性格具有多个层面,且在不同的环境发生微妙的变化,并非千篇一律。胡寅对此多有继承。《陆棠传》篇幅不长,叙事有序,作者对于故事结构了然于心,每处细节精于布置,从容不迫。譬如,传文开篇讲述陆棠好学上进,随着事实一一展开,逐渐勾勒陆棠人性蜕变之迹。此后行文不乏伏笔,如陆棠自泰山游学归来,其乡人云:“小陆故善角抵、戏击、薄相,今乃折节如是耶?”[5]639言语之中暗指陆棠伪情。事实上,陆棠人性多有虚伪,其善于伪装,不易为人察觉,以致身死之时,陆棠父亲、妻子皆以为其无罪。然而,陆棠的小人一面并非能瞒过所有人。当陆棠获宦官赏识提拔之时,岳父杨先生便对陆棠品行败坏似有预知,竟“三日寝食无味”[5]641。上述侧面描写丰富了陆棠的人物形象,也使得文章更具叙事之妙。

胡寅《陆棠传》揭露士林丑恶,于不肖之行无所隐匿,体现出秉义直书的“春秋精神”。传文叙事细腻,对于人物蜕变的过程尤重详述,其意之所指不仅针对陆棠个人,而能因一人之事,纠察时代之弊。《陆棠传》的现实意义较之子产、诸葛亮事迹毫不逊色。对于南宋士林而言,《陆棠传》的“世用”价值主要体现在精神层面。士大夫群体的自我反思,深化了南宋文章的思想内涵,如果说名臣事迹为南宋政治困境寻求应对良策,那么,《陆棠传》则反思北宋以来的士风沦丧,是在为南宋中兴大业寻求资治良药。

绍兴议和虽然暂时缓解了国家的安全压力,但此时内政外交仍有诸多棘手的问题,士大夫的文章亦多有为现实而作。这一时期的学术界,理学尚未全面兴盛,张栻、朱熹、吕祖谦皆在少年求学阶段。胡安国、胡寅、胡宏承上启下,发扬“二程”致用之术。当胡寅迁居衡阳,又将儒学正统引入湖湘,致用之学发扬光大。在湖湘学派的发展历史中,北宋周敦颐可谓开湖湘学术之端,胡寅则是“湖湘学派”的主要奠基人。此后,“东南三贤”之一的张栻掌管岳麓书院,朱熹、吕祖谦、陈傅良等理学大家相继在此讲学,湖湘学派迎来全盛。南宋的湖湘之学重义理、尚世用,湖湘文章也常怀济世经邦之志。胡寅文集中的三篇传记取法史传,虽记一人之事,却以现实治用为目的,有一国之史的考鉴价值,体现了“湖湘学派”经世致用的文章理念。值得注意的是,胡寅的传记作品在“世用”指向上又各有侧重,《子产传》《诸葛亮传》再述名臣事迹,以资政为先;《陆棠传》反思士人蜕变,“经世”的焦点由外转向内。上述作品叙事练达,作者或叙或议,借古讽今,行文简而有法、张弛有度,是经史之学与集部文章融通的典范。宋元之后,湖湘学术、文章自成一体。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再倡“经世”之学,以学问为现实之用;晚清曾国藩弘扬湖湘散文经世致用之长,在文章理论上颇有建树。追本溯源,胡寅的学术与文章在湖湘学派与湖湘散文发展史中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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