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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接受和创化

2019-02-21王玉林

关键词:爱欲弗洛伊德学说

王玉林

(邵阳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沈从文初入北京开始创作就接触到了包括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内的西方现代心理学,而且一直对其充满强烈持久的兴趣。他不仅运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解读政治、剖析人生、阐释文艺,而且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融会在文学创作之中。对此,有论者虽已有过一些论述,但整体来看,都显得较为模糊与简略。本文力图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沈从文与西方现代心理学的关系进行整体与深入的分析,从而推进对沈从文的研究。

一、沈从文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接受

沈从文生前在与凌宇教授的谈话中专门提及:“我对病态心理学很有研究。”[1]张兆和也说沈从文“平常喜读《变态心理学》”[2]22。1949年,沈从文在《我的学习》中对自我创作进行检讨时说道:“虚无主义,幻异情感,和文选诸子学等等的杂糅混合……显然有弗洛依德、乔依司等等作品支离破碎的反映。”[3]367可以说,在沈从文1949年前的思想和创作的历程中,他与传入中国的西方现代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霭里斯、凯本德、维思忒玛克等人的思想和学说有着持久且较为密切的关联。

就沈从文对西方现代心理学特别是弗洛伊德的接触过程来看,最初接触应该是他到达北京之后的“一九二四或一九二五年”[4]344。那时,沈从文的表弟夏云正在燕京大学心理系担任助教。在与夏云的交往中,他开始初步接触弗洛伊德等现代心理学家。同时,沈从文对西方现代心理学家的接近和了解,还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周作人、朱光潜、高觉敷、潘光旦等人的影响。1920年代,周作人对蔼里斯、凯本德、维思忒玛克、谢野晶子和弗洛伊德等现代心理学家进行了广泛的介绍。1930年代初,沈从文在青岛大学任教期间对心理学尤为热衷。阅读了朱光潜撰写的《变态心理学》,高觉敷翻译的《精神分析新篇》和《释梦》。1940年代,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时,与潘光旦关系较好,且阅读了他翻译的《性心理学》。沈从文的好友董秋斯翻译了奥斯本的名著《精神分析与辩证唯物论》(现通常译为《弗洛伊德与马克思》)。

沈从文对弗洛伊德、蔼里斯等人思想和著作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与学习,让其在读生活“这本大书”时对人性、生活和文学艺术的理解有了新的视角与看法。1920年代中期后,沈从文作品中不仅出现了精神分析学说的词汇或概念,更是通过叙述者借助弗洛伊德的“下意识”“潜意识”等观念对笔下人物形象进行分析。1925年发表的《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中有了“下意识”这一概念。1927年发表的《看爱人去》中有了“本能的缺乏”的说法。《早餐》《乾生的爱》中,沈从文更是借助叙事者之口对爱情或主人公在爱情上的怯懦进行了心理学的分析。

1930年6月,沈从文在给张兆和的信件中写道:“‘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5]94虽说沈从文的说法有些偏差,但就将“爱欲”心理所形成的病症进行临床治疗,无疑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重要内容之一。受其影响,沈从文在1940年代的《凤凰》中,就曾对青年女子“放蛊”“落洞”这一现象进行过病理分析,认为年青女子因自然的欲望未能获得实现,内在心理和精神逐渐产生病变,压抑日久、淤塞益重,不免陷入谶妄之中。于是,或神情恍惚,或言行疯狂,生发种种幻象也就极为自然了。对此,沈从文有过极为深入的阐述:女子在自然欲望方面常受严酷的压抑,“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因人与人相互爱悦和当前道德观念极为冲突,便产生人和神怪爱悦的传说,女性在性方面的压抑情绪,放藉此得到一条出路”[5]400。非但如此,沈从文甚至还利用弗洛伊德理论来阐发他的“民族重造”和“社会重造”思想。他说“我们或可敷衍他(指弗洛伊德,笔者注)的意见,对‘人是政治动物’加以新的诠释。尤其是对于知识阶级的意识形态,借用佛氏的观点,来加以检讨,会有些新的发现”,“即佛氏学识一部分的证实,政治动物的问题研究离不了性。或者说,当前读书人的意识形态,以及对于‘政治’所抱见解和倾向,除了其他复杂成分,还有个自然因素,自然限制,得明白,得承认”。[6]259-266认为政治意识形态等与“性”有关,虽说有些荒诞,但却表明沈从文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影响之深。

与认识人性、分析人生现象较多援引弗洛伊德的学说相应,沈从文在认识创作动机、阐释文艺作品的价值和意义时,同样是深受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周作人受霭里斯、弗洛伊德等人影响,在《文艺与道德》中,将文艺视为“情绪的体操”的观点,这直接成为了沈从文《情绪的体操》中的核心观点。他说:“这是一种体操,属于精神或情感方面的。一种使情感‘凝聚为深潭,平铺成为湖泊’的体操。”[7]216这可说是周氏观点的直接再现。而就其理论源头来看,则是弗洛伊德的文艺是个体“力比多”的转移和对象化的认识。

众所周知,弗洛伊德将文学艺术视为作者们的“白日梦”,本能欲望的“升华与结晶”。沈从文在《小说的作者和读者》中就认为“创作动力,可说是从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种想象的贪心而成的”。[3]71将创作根源植入“性本能”和“想象”,与弗洛伊德认为文学创作是作家本能的认识是高度一致的。弗洛伊德就曾经说过:文艺是作家“性的精力被升华了,就是说,它舍却性的目标,而转向他种较高尚的社会的目标”。[8]7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在谈及《八骏图》的创作意图时,沈从文称其“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错综情感”[3]101。同时,沈从文认为《边城》的创作是“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完全排泄与弥补”[3]111。1940年代,沈从文“向虚空凝眸”,发表了一系列“抽象的抒情”性作品,其中关于文学艺术对于个体生命的本体性价值与意义的认识就是重要内容之一。他在《烛虚》认为,人生的目的,“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3]24虽然他在此处旨在高扬文学艺术对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但其将文学艺术作为个体生命的延续和升华的认识,依然可以见到弗洛伊德观点的影响。

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与爱欲症候书写

弗洛伊德为代表的精神分析学说不仅影响到沈从文对人性和文学的认识,同时也对其创作产生了较为具体的影响。这种影响集中体现在其对爱欲病变症候的书写之上,具体来看,主要表现在对青春生命情欲不能释放的压抑与病态的表现,对都市人在知识与道德、文明与本能欲望之间的冲突而生发的人格分裂的批判等。

初到北京,沈从文一面在《往事》《夜渔》《炉边》中书写着对家人和故乡的温馨眷念,一面却在小说中表现着自我生活的窘迫和紧张。这种窘迫和紧张不仅有饥饿和寒冷,而且有着青春爱欲不能实现的压抑和痛苦,以及由此生发的人格分裂。《公寓中》,“我”在公寓中,一面要忍受着饥寒的折磨,一面又要抵抗性的煎熬。为了减轻本能带来的痛苦,“我”只能到“马路上去看女人”,从“活泼,庄重,妖媚”的女人那里去获得餍足,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女人特有的香味,这都是使我从醉心企慕中生出种强烈的失望”[9]353。《用A字记下来的故事》中男主人公对戏院前排座位上的女人想入非非。“他”不仅为前排女人所散发出来的撩人的香气所迷醉,而且有着拧脸、搂腰、亲嘴等等放荡邪思。《一件心的罪孽》叙述“我”为一个极美的女生而产生“我们的血将在一起流”的想法。《怯汉》叙述“我”追随两个年轻女人,故意轻轻撞了一下那个低一点女人膀子一下还回头来望,而被女人当作“痞子”。[10]201《老实人》中,老实人为两个女子的美貌吸引而跟踪不舍,被警察当作坏人关进监狱数日。《焕乎先生》中,焕乎先生对亭子间对面屋里的年轻女子产生偷窥癖和性幻想。这里作者不仅将人物的性心理作为了文本的主体,而且在叙事时都注意到人物的自我分裂,那就是“现实的自我”和“本能的自我”所产生的冲突和分裂。他们一面是处于性和本能的压抑之中,一面又在内在意识中驰骋着无涯的淫邪欲念;一面忠厚老实、遵守着自己的角色和身份,一面却又背叛和逃逸出所有的规范。这正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对那些既非创作家、又在某些方面逸出所谓‘规范’的个人作了精神分析,发现了同白日梦相似的变体,在这些作品中,自我以扮演旁观者的角色满足自己”。[11]145-146

人的本能受阻,自然欲望得不到满足,不仅容易让个体产生种种心理或身体的病症,甚至还会让人走向生命的终结。《冬的空间》中,描写了一个女学生×因为疯狂暗恋男子A却得不到对方的爱,最终投江自杀。小说《呆官日记》中,讲述了“我”内心深爱着“凤”,却不受“凤”的待见由此生病住院。《自杀的故事》写了一个男子因恋爱遭受挫折而试图跳江自杀的故事。沈从文在此展示了现代都市生活欲望压抑的痛苦,性爱畸形,甚至危及生命。

弗洛伊德认为,生的本能和性欲本能是人类最为根本的本能。就性本能的表现来看,是以“快感原则”为运行机制的。但是,人在社会中总会受到道德、法律、文明、名分等因素的制约,又不得不依照“现实原则”行事。于是,人的本能和欲望往往陷入道德、文明的压抑和束缚之中。他说:“人们若没有满足自己里比多的可能,就容易患神经病——所以我们说人们是由于被‘剥夺’才得病的——而且他们的症候乃是对失去的满足的代替。”[8]274受此种认识的影响,沈从文认为:“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3]14借此,沈从文发现了现代都市中物质对人性的控制,道德对自然欲望的束缚而生成的种种症候。《有学问的人》中,天福先生原本对女客人有着欲望的冲动,但因道德的顾忌与束缚,本能燃起的欲望之火在蠢动中陡然熄灭。与之相近,沈从文在一系列都市小说中借助叙述者对现代都市“阉寺”性、对扭曲变态的人格进行了尖锐的批判。《薄寒》中史地女教师轻蔑周围“微温,多礼貌,整洁”的男子,认为他们都是“蠢东西”,他们的生命是萎弱的,无法担负她内心狂热的本能。《一个女剧员的生活》中的女演员萝同样渴望强有力的,散发着自然本能的男子。自私的陈白、虚伪的士平、怯懦的周,都不是她所渴望的,只有那散发着蓬勃生命强力的、“勇迈直前”、粗鲁恣肆的宗泽才是她的真爱。《如蕤》中,丰美无比的如蕤总渴望着能有呼唤起强烈渴望的男子,但事实却是如此让人失望。作者借助叙述者之口感叹道,“民族衰老了,为本能推动而形成的野蛮事,也不会再发生了……恋爱则只是一群阉鸡似的男子,各处扮演着丑角喜剧”。[12]339《八骏图》中的八个高级知识分子,无不因名分、道德和文明的压抑,而生出了种种可笑、分裂和病态。正如达士先生在给他未婚妻的信中所写:“这里的人从医学观点看来,皆好像有一点病(在这里我真有个医生资格!)”[13]205,这些人的病因则是“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13]206

如何治疗上述种种病症?沈从文作为“人性的治疗者”,认为最好的“药方”就是顺应自然人性,释放压抑过甚的“里比多”,或者对积郁进行引导、释放从而重获健康。这种“治疗”的理念和方法与弗洛伊德的释放、疏导的疗法可说高度一致。《八骏图》中达士顺应自我天性,改变了归期,自己想再在大海边多住几天,认为这病应当用海来治疗,离开了海不易痊愈。[13]225《第四》中,砂场做技师的朋友因追求牧师的妻子失败,成为了“素人”,在积郁中向我倾诉了他的痛苦后,后来与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了婚。这种倾诉,显然是精神分析学说中的一种“疏导”和“谈话”的疗法。与之相同,《若墨医生》中,若墨医生因几年来在爱恋方面受挫,在苦痛中和我交流与我辩论,倾诉着自己压抑的不满,后来他的病为青岛美丽的环境和一个“秀雅宜人温柔多情的少女”所治疗。沈从文在《给某教授》里指出:“这种病属于生理方面,……治疗这种病的方法有三个:一是结婚,二是多接近人一点,用人气驱逐你幻想的鬼魔,常到××,××,与其他朋友住处去放肆的谈话,排泄一部分郁结。三是看杂书,各种各样的书多看一些,新的旧的,严肃与不庄重的,全去心灵冒险看个痛快,把您人格扩大,兴味放宽。”[14]195当然,沈从文所说的结婚,是有着社会学的意味,但更多的是生理本能层面的,让人的自然欲望获得实现。同时,他提出的疏导、转移等,无不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导引》所提出的“力比多移置”的观点高度趋同。

三、自然人性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创化

如果说沈从文见到了社会道德、文明名分、金钱意识等对自然人性和生命本能的束缚压抑而生成病态的话,那么对湘西山民水手、妓女士兵的爱欲的表现,则给人们提供了一种自然人性的范本。如果说对病态爱欲种种症候的表现,是精神分析学说症候的文学案例,那么他笔下的乡土爱欲的诗性表现,则是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整合和融通,是升华和创化。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本能欲望所遵循的是一种“快乐原则”,它不受社会、道德和文化因素的束缚,以自我满足为其目的。基于此,沈从文将其发展为自然人性,并在创作中得以实践。自然人性,是让生命顺应生理和心理自然发展的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形态,他们依循生命的律动,不受道德名分、知识礼教、金钱财富的约束和桎梏,顺其自然地发展,让身心获得了愉悦,从而领受生命快乐。这种生命形态在湘西山民水手、妓女士兵那儿获得了质朴的体现。《雨后》中,四狗和一个少女相约雨后,在自然相洽的情景里,尽情男欢女爱,无拘无束,欢悦快乐。《龙朱》里,苗族青年男女的爱情是一种自然自由的状态,是“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15]327。《旅店》中,年轻守寡的黑猫,面对种种诱惑波澜不惊,却在一个美丽的清晨,顺乎自我生命的自然节律与人性深处的爱悦召唤,勇敢热烈地与大鼻子客人在旅店外缠绵。

自然欲求源自生命的本真,天然产生出“对平时矜持的反抗”,更有着对于“文明的不满”,[16]84-87而且会突破宗教的清规戒律,不会被金钱和知识异化。《道师与道场》中,师兄虽有着多年的修行,对神有着无比的虔诚,但终究无法抑制身体的本能和女子在他心上生出的“糊涂欲望”。不仅忘却了戒律,而且也将新寨的法事取消了,可谓自然人性战胜了神性。《夫妇》中,新婚夫妇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和煦美丽的春光所召唤,爱欲因环境之美而蓬勃萌生,他们也就不顾地方风俗而在春和日丽的旷野上野合,尽情享受着本能的悦乐。《阿黑小史》《采蕨·阿黑小史第五》中,阿黑与五明并不为道德禁忌所束缚,尽情享受着身体的快乐。

与上述作品所表现的湘西儿女那种顺乎自然的人性表现不同,《柏子》《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写的是湘西“非常态”的爱欲。《柏子》中,柏子与妓女之间的爱欲粗糙简朴,但柏子从不思考“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他获得的是身体和生命的欢愉。而对于妓女们,“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13]70-71。《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中,豆腐店老板将商会会长女儿从坟墓中挖掘出来搬到一个洁净美丽的山洞。故事虽然有些惊悚,但作者却将其进行了诗化处理,让其通体散发出自然自由、清新质朴的诗性之美。与《绅士的太太们》《都市一妇人》相比,既不混乱病态,也未扭曲和异化。人性不受外在力量的压抑,也不因种种他者因素而扭曲,自然而清新,美丽而健康。

沈从文对湘西儿女自然天成的性爱抒写,旨在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而在这种表现中之所以会出现乡村和都市两极对立的状态,这与沈从文对湘西乡土的认同有关,还与他的审美意图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企图建造“希腊小庙”,将自然雄强的生命力注入现代人性之中,以重塑我们的民族品德。沈从文认为湘西人是“人性的象征”,只有在湘西人这里我们才寻找到理想的自身。正如苏雪林所言,沈从文“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迈龙钟颓废腐败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廿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利”[17]。也就是说,在上述作品中,他开始摆脱弗洛伊德那种以病态的眼光去打量他人的局限,也超越了本能压抑或扭曲所生成变态的种种症候的表现,而是充分表现生命的自然人性的诗意,让作品有着更健康的情调与诗性。

沈从文在讴歌湘西优美健康的自然人性的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湘西世界中同样存在着人性束缚与戕害的危机,他在运用精神分析学说表现人生的时候,不再一味地依循和套用,也超越了简单的城乡对立模式,有了辩证的观点和整体的超越。自然爱欲是人性的需求,但放任自流、一味痴狂,同样会给生命带来不幸和悲剧。《阿黑小史》中的五明、《山鬼》中的癫子或因生活放纵而最终疯癫,或因爱情受挫而病态疯狂。《巧秀和冬生》中,族祖因不端方的爱欲而导致了人性的疯狂,最终发展成了对巧秀母亲的“施虐”。《湘西·凤凰》里老年妇人作蛊,中年女人成巫,以及少女落洞致死现象,“三者同源而异流,都源于人神错综,一种情绪被压抑后变态的发展”[5]395。上述种种情形,是生命本能的畸变,但也是理性缺失而导致的悲剧,沈从文对其进行的分析,开始超越既定的精神分析学说的束缚,以更为开放和复杂的眼光去看待与审视。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推进,沈从文感觉到淳朴自在的湘西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他说:“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那点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入,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18]3

沈从文在创作中给自然人性以审美化表现,表明他开始从更高的层面摆脱弗洛伊德的束缚,去敞亮生命中的“爱”和“美”。在这种超越中,最为杰出者无疑是《边城》。在这个作品中,我们可以见到作者一改对人物病态畸形性心理的关注,而是以诗意的眼光,去表现人性的“善”和“美”;内容中也不再对爱欲进行自然主义写实,而是借微妙的细节、朦胧的月色、缥缈的山色和梦中的歌声对翠翠的性心理进行了纯化和诗化。他将爱欲变为了爱情,让爱情回归到了灵魂的温柔。正如沈从文所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19]5

可以说,随着沈从文创作实践的发展、认识的深入,人性中的“善”和“美”逐渐成为了他关注的重心。严峻的时代语境中,“民族的重造”和“国家的重造”的追求最终成为了他创作的终极价值所在。而这表明,他的创作已然摆脱先前对精神分析学说的依赖和借重,而有着更为开阔和高远的视域,其文学创作也呈现出更为动人与美丽的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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