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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叙事与碎片化:全球化进程中互联网传播及其意义

2019-02-21杨伯漵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个人主义解构全球化

■ 杨伯漵

网络传播内容的日趋碎片化,已经引起了相关学界极大的关注。就新媒体传播而言,虽然对碎片化进行的系统研究不多,但也出现了很有价值的讨论。例如,彭兰曾在多年前就指出过“碎片化”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对应关系。①本文尝试着把“碎片化”这一传播现象纳入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的视野去考察,以求推进这方面的探索。本文将聚焦这样的问题:在全球传播的背景下,碎片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认真回答这个问题,就会发现,在全球化的进程中,碎片化的产生以及其对宏大叙事的解构并不令人奇怪。就全球化所展示的进程而言,无非是跨国公司在全球范围与其他公司的“结盟”,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高效产业链,以追求最大的利润。②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减少本土抵制和淡化民族色彩或使其符号化,是跨国公司的本性使然。无论是抵制还是淡化,主要都是通过以“碎片化”为基本传播特征的新媒体来完成的。这种传播,表现在社会生活方面,一方面,是要解构那些对传统社会进行合法化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构建出新的诸如“碎片化”这样的社会生存方式。这种碎片化的生存方式,其最基本的特征是所谓“网络化的个人主义”,这是全球化得以深入展开的必备社会条件。本文要讨论的就是从宏大叙事到碎片化的社会过程。

一、互联网时代的全球化与宏大叙事:传统国家面临的挑战

我们正在经历的全球化进程,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不但在很多方面已经没有了丝毫农业社会的痕迹,而且越来越与我们熟悉的工业社会相左。换句话说,全球化的深入,是在解构传统社会的基础上实现的。其中,维持包括工业社会在内的传统社会的意识形态是宏大叙事。宏大叙事指的是对文化叙事规划的一个无所不包和整体的有条理、知识和经验的解释。③后现代理论就认为,宏大叙事是对权力、权威、社会习俗的合法化,这也是宏大叙事的基本功能。罗斯这样写道:“由于将一切人类历史视为一部历史,在连贯意义上将过去和将来统一起来,宏大叙事必然是一种神话的结构,它也必然是一种政治结构,一种历史的希望或恐惧的投影,这使得一种可争论的世界观权威化。”罗斯深刻地理解和运用了利奥塔的概念,揭示了史学宏大叙事隐含的使某种世界观神化、权威化、合法化的本质,揭示了史学宏大叙事的政治特质。④

宏大叙事是维护传统的。全球化要靠全球产业链的运作和发展才能生存,所以它必然是要超越那些维持传统边界的宏大叙事的。简而言之,全球化就是一个过程,一个在世界范围内基于个体、人民、公司、政府之间的互动并结合在一起的过程。这其中最活跃最主动的行动者就是跨国公司。从本质上说,这个进程是削弱国家力量的一个过程。如果说从20世纪80年代末到20世纪的结束,全球化最主要的推动者是以制造业和服务业为主的跨国公司,到了21世纪,横空出世的互联网产业本身成为全球化具体体现,是向深度发展的全球化。在全球化这个过程中,互联网是个促进交流连接的媒介。全球化和互联网均为资本驱动,并且全球化越来越需要通过互联网获得驱动。换句话说,互联网本身就是全球化的神经系统。⑤

但像全球化和互联网这些名称,本身就含有超越国家边界的意思。全球化的全球,自然指的是整个世界。而互联网的互联指的是穿越,穿越任何对沟通的阻碍。实际上,它们的存在,取决于国与国之间物理边界和文化边界实质性的弱化。否则,既不会有全球化的进一步发展,也没有原始意义上互联网的生存条件。也就是说,在全球化时代,跨国公司和互联网所起的作用是从制度或结构上挑战传统。显然,如果全球化和互联网都要弱化甚至消弭国与国之间的边界,那么传统的国家或民主国家的主权将受到严峻的挑战。事实上,自全球化在20世纪80年代末展开以来,诸如国籍、公民、国民英雄、民族记忆等等这些维护国家神圣性的身份和文化特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解构。⑥这个解构,主要就是在互联网传播中通过碎片化的方式完成的。

或许对传统文化和政治及社会体制最具挑战性的是全球化和互联网所包含的逻辑关系。全球化讲究世界范围内的社会流动,互联网以虚拟的方式,将人际之间的物理距离障碍缩减到可以忽略的地步。此外,新媒体尤其鼓励它的使用者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之间的互动。分享和平等是这种互动的极具革命性的特点。更重要的是,这个阶段的全球化和互联网传播,基本上是零门槛进入,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过去传承特权的限制。在虚拟空间内,生活靠个人兴趣导航,趣缘成为交往的行动指南,这本身就可以说是“碎片化”生活。当人们分享的是基于个人创造的产品的时候,这本身已和现代的组织行为,特别是官僚主义从根本上划清了界限,其要点是对相关传统制度和社会结构的超越。可以说,全球化越深入,互联网发展越广泛,人们越不需要以层级为特征的传统意义上的管理。

这里的要点是,国家政体及民族国家内所包含的文化习惯和社会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靠宏大叙事来合法化或者说神圣化的。比如,我们传颂的三皇五帝故事,还有诸如此类很多显然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神话。这些神话经久不衰,甚至到了神圣的地步,这就是宏大叙事的力量。还有,活跃在戏曲舞台上的各种以“忠、孝、节、义”为主线构建的英雄人物,都闪烁着宏大叙事的特征。我们讲传统、讲忠义、讲孝道,并为之坚持甚至牺牲,说到底,为的就是维护既存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总之,以宏大叙事为基本结构的此类故事的构建和叙事,不分政治党派和国家,是社会的主旋律。一言以蔽之,任何一个时代的宏大叙事总是和那个时期的政治和经济制度相适应。当社会发生剧烈变革时,或是有崭新的宏大叙事出现,或是将既有的叙事进行相应的修订。历史上的所谓“修史”,其实就是编撰适用于各自朝代的宏大叙事。此外,封闭的生活方式,是宏大叙事得以繁荣的基础。越封闭,对应的宏大叙事越夸张,神圣性越明显,甚至能上升到“宗教”的程度。

但是,当经济模式或者生产方式发生革命性变化的时候,例如从农业社会步入工业社会的时候,便是给宏大叙事埋危机的时候。首先,从社会关系来看,伴随着媒介的扩散和交通工具的革命性发展及应用,社会关系不再局限于那传统社区的全方位关系。到了全球化的今天,更流行所谓的“网络化的个人主义”生活方式。⑦其次,在文化方面,伴随着世界范围内的移民,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日趋深入,过去唯我独尊的民族文化宏大叙事受到质疑。再次,从经济上说,市场经济和自由民主意识形态的强势推进,给很多国家提供了传统以外的另一个选择。最后,至于教育,则更加典型。留学生的出现,几乎成为成功大学的标配。而这一切,都是打着文化交流或向发达国家学习的旗号。所有这些,到了后工业化时代,其发展路径愈发清晰。

对宏大叙事产生怀疑的第一步是发现除了宏大叙事以外,还有其他的选择。但一直到后工业化时代,都不曾产生足以从根本上威胁宏大叙事存在的理论。在制造业日益衰落,服务业日趋繁荣的消费社会,也就是所谓后工业化社会,一个被称为后现代的视角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学者们注意。简而言之,后现代主义是一种从根本上和宏大叙事完全相对的理论。后现代学者们认为启蒙运动的理性的预设存在各种问题。他们毫不留情地怀疑、讽刺、拒绝现代主义的宏大叙事。⑧显然,被现代主义认为普适性的概念,诸如“客观现实”“道德”“真理”“人性”“论证”“语言”“社会进步”等都被否定了。⑨后现代主义学者的目标清晰且锋利,他们要彻底剥去宏大叙事的面纱。这就是说,如果后现代主义成功地将宏大叙事解构,那么整个的人文社科将终止在后现代主义的解构上。正因为事关重大,后现代主义遭到包括乔姆斯基等不同学科的学者激烈批评,有的甚至将其直斥为“时髦的胡说八道”。⑩

根据笔者的观察,对后现代视角的批评,或许并不是尖锐不尖锐或深刻不深刻的问题。换句话说,这些批评虽激烈,但因为“宏大叙事”和后现代主义完全不属于同一个范式,所以相关争论往往以不同学者之间的互相攻击收场。或许更重要的是,后现代的确长于揭露,但并没有能够提出比较完善的其他选择。与“宏大叙事”相对的是“碎片化”。以互联网为基本传播媒体的全球化,在借鉴或继承了后现代视角的基础上,以从下到上的方式,通过“碎片化”的互联网传播,解构或颠覆传统国家的各种宏大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甚至包括那些在现代国家一直倡导的现代性。那么,为什么互联网传播会碎片化呢,碎片化的具体操作又有哪些,这是接下来要讨论的内容。

二、新媒体传播的碎片化及对宏大叙事的颠覆

如果说宏大叙事是一种叙事模式或结构,那么其它的诸如“国家”和“个人身份”等则需要这种叙事来构建。“碎片化”起的作用完全相反。它是一个解构或者可以说是颠覆宏大叙事的过程,从而达到最后消解国家等这类主流制度的神圣性。这势必涉及意识形态。我们可以以”国家“和”忠孝“为例对此进行说明。更确切地说,我们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非常突出的问题:如果全球化和互联网都要弱化甚至抹消国与国之间的边界,那么将传统的国家概念置于何种地步?诸如国籍、公民、国民英雄、民族记忆等等这些身份和文化需要宏大叙事方式来构建和维护,如果相关的宏大叙事被碎片化了又如何?我们首先以“国家”为例进行阐释。

我们生活在中国,但这个国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民族国家,而是“国”和“家”或者说“家”“国”。凝聚家和国的分别是“孝”和“忠”。虽然孝和忠对应的分别是家与国,但二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回事。当尽孝和尽忠不能兼顾的时候,则对“家”的尽孝要首先服从于对“国”的尽忠,所谓“家国同构”。无论是我们的儒家经典还是后世的儒士,对此都有详尽和较为清晰的阐释。这就是说,国家从根本上说是政治的,对它神圣性的认同也被认为是必要的。作为一种政体和制度,国家一方面涉及统治阶层的统治和利益,另一方面涉及人民的归属感。例如,作为一个中国人,一听到“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样的叙述时,很难不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共鸣。至于《龙的传人》这首歌,宏大叙事的风格就更鲜明了。

但自五四以来,无论是从“古代史”还是国家象征的角度,“三皇五帝”和“龙”这种维系民族认同的符号就都曾反复遭到质疑。不过,它们和全球化时代互联网传播所带来的挑战是根本不同的。过去挑战这些符号的很多是专家学者,他们各自的议论本身也是“宏大叙事”。既然宏大叙事涉及构建,又怎么能排除主流意识形态,或者说统治阶级的影响呢?这就避免不了虚构,比较正面的说法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碎片化这个过程就是把宏大叙事中“虚构”的部分以碎片的方式展示出来,从而让整个宏大叙事展示的内涵显得虚假不堪。这些现象在我国的新媒体传播中屡见不鲜。

喜欢在网上发布碎片和分享碎片内容的人往往有较高的自我认同。对于个体来说,伴随着对互联网的使用,“我就是我”这类自我认同,越来越普遍。这里的要点是,要达到“我就是我”的程度,就要超越来自国家和社会的相关束缚。我们都知道,现代城市的居民一般已经不再和邻居交流。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是一种遗憾,但它同时也意味着居民从街坊邻居这种社会关系的限制中解放了出来。这种解放的前提是,社会和市场所提供的各种服务和方便,使我们不再需要邻里之间的互助。再进一步,如果我们对这种“解放”的要求达到“我就是我”的程度,那么也就具备了从内心期望摆脱来自国家的相关法规政策约束的可能。从工业化到全球化,这个由“资本”驱动的摆脱国家管理和家庭约束的趋势越来越强烈。

一个比较典型的“宏大叙事”的例子,是我们的电视节目“春晚”。春晚的教化意图之明显,社会整合效果之显著,有目共睹。的确,几十年来,春晚从不缺席,而且都神话般地完成了既定的目标。比方说,仅仅一首《我的中国心》,就不知春风化雨般教育了多少代人。作为大众媒体,对观众来说,其传播都有很好的不可穿越的单向控制。但是互联网传播却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对国家这个概念直接进行解构,则是不争的事实。关于央视曾经的资深著名主持人的工作片段中曾有过这样一幕:

“当时在1991年的春晚上,她(某著名节目主持人)给观众朋友们读各方发来的贺电时,低头一看,导演给她的稿子竟然是四张白纸,她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她并没有在镜头前表现出来,凭借着专业素养,(该主持人)马上编了来自边疆军人、来自孩子们、来自工人等的几条贺电。也是相当机智了,当她走下台,台长激动地抱住了她,感谢她临危不乱。”

一位叫“主观孙震宇”的微博用户对此评论道:“可以为读错的一个字道歉,却把愚弄全国观众视为骄傲,守小节而废大义,这是某TV价值观的一个缩影吧。”另一位叫“zhanglh999”的用户也接着评论说:“原来这贺信什么东西都是假的啊……”

无论是“家”还是“国”或“国家”,对个体来说,都是产生归属感的地方。人的心理安全和舒适,也从“家”和“国”中获得。特别是一个人的认同,不论是个人认同还是社会认同,在传统的生活中,只有在“家”和“国”这些参考点存在的情况下,才会觉得有意义。否则,便会产生孤独甚至被遗弃的感觉。这在前互联网时代,或者说在全球化之前,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像张明敏先生演唱的《我的中国心》在早年春晚上的爆红,绝非偶然。

这个事件发生在前网络时代。那时对信息的传播,还处于大众传播阶段,一切都得到了很好的处理和控制。但到了互联网时代,它又在互联网传播环境中发酵了。虽然我们很难评估该事件的信息扩散对整个国家精神的建设和凝聚力的培养颠覆得有多严重,但就这个事件最近在互联网上的讨论而言,无论该主持人是如何解读或解释的,那些如洪水般的碎片化评论和转发,起码使我们意识到其传播效果是完全无法被忽视的。进一步说,一个事件对社会的影响,常常要在一段时间才能显现出来,并且会在与其他事件的相互作用下放大对社会的影响。可以肯定,该类事件的传播,特别是经过互联网的社会网络式传播,突出了这类事件的“碎片”性质,在夹杂着的无数讽刺的各类评论中,祖国的神圣性等都烟消云散了。可以这样说,等人们再坐在电视机前,观看来年的春晚时,了解这个事件的观众,可能就不会起什么波澜了。收看春晚,只是为了娱乐,其他诸如基于国家的意识形态教化,在这些观众的大脑里或者变淡了,或者被过滤了。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互联网上,不仅几乎所有的名人都被重新评价了,而且所有的重大“事件”都被重新评估了。这些评价或评估,大都是基于碎片化的“事实”甚至“传闻”进行的。互联网用户已经不再容忍长篇大论的宏大叙事,他们讲究主动地使用而不是被动地阅读和观看。这个主动地使用,使得任何直奔主题的文本或视频得到了青睐。而直奔主题的只能是“碎片式”的短文本或短视频。这个过程,实际上就是“碎片化”过程。

在2007年,博主武志红在“天涯”论坛发表了一篇引起长期热议的帖子——《谎言中的No.1: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是一句俗语,在规范父母和子女关系中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句俗语,为把“孝”的绝对化,进而上升到“君父”意义上的“忠”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社会基础依据。该帖回复数万,参与讨论者不计其数。一个个用户通过对自己亲身经历的叙述或讨论,集中地展示了对“忠孝”“君父”“国家”等具有宏大叙事特征的重要价值观念的“碎片式”声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辛辣地解构了“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个俗语,并直斥其为“谎言中的No.1”。

天涯用户“浅泪痕”当时就跟帖说:“可悲的是,很多人没意识到,孩子不是宠物,不是工具,不是私有财产,不是自己的复制品,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人,有人的感受,有尊严,有人格。更可悲的是,这种人在中国还挺多。”这个跟帖有代表性,极其清晰地与传统的“家”的概念划清了界限,并成为该BBS跟帖讨论的主流看法。传统“家”的概念垮了,传统的“国”的理念也就不易维持了。这几乎已经是后现代的视角。这里,孩子的主体性被鲜明地提了出来,并赋予其明确的合法性。家国自然还在同构,但这个结构变得疏松和脆弱,个体在这个结构里不但有了呼吸的空间,而且从这个结构中逃出去的机会越来越多。逃出去的,常以自由为标示,呼喊着“我就是我”。

之所以称以上展示的视角是后现代的,是因为它呈现出“集中所有的讨论,攻其一点”的特征。“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这个说法,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在民间演绎的一部分,是在中国社会里得到了空前渗透的宏大叙事的支柱式意识形态。但在BBS上,整个问题的提出和讨论,既不是系统的,也没有刻意追求逻辑性,而是用一则则鲜活的个体经历,让“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这类千百年来一直规范着中国人思维和行为的谚语式用语成为头号谎言。

以上从社会学的视角展示了全球化背景下对“国”和“家”等制度的解构和颠覆,并从不同的角度展示了这个“解构”和“颠覆”的具体过程。显然,在全球化环境下,新媒介的“碎片化”传播,就是通过聚焦“宏大叙事”这个靶子,来完成对“国”和“家”的“解构”甚至“颠覆”的。换句话说,“碎片化”传播之所以如此的强势,这和新媒介崭新的传播结构有着紧密的关系。新媒介传播指的不仅是传者和受者之间的界限消失,而且意味着相关传播不再有门槛。以用户的身份来使用新媒介,展示和分享自己的看法成为主要目的。这里的核心是个人,分享的是个人的经历片段和对某事的零星看法。这些“片段”和“零星看法”,注定是“碎片化”的。但是这种碎片化是有指向性的,这也是它的力量所在。“碎片化”的力量可以聚焦于对宏大叙事的“解构”或“颠覆”。但不破不立,解构是为了重构,它反过来也可以成为重构的重要力量。

三、解构与重构:网络化的个人主义

无论是农业社会还是工业社会,宏大叙事在维持社会稳定和既定制度方面,都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首先,没有了宏大叙事,诸如我们熟悉的社会仪式便会失去神圣性;其次,全方位规范或制约我们生活的“国”与“家”,更需要宏大叙事来构建和维护。在我们这个社会,这个“构建”和“维护”常常需要我们为之贡献个人的一切,甚至生命。但到了全球化的今天,宏大叙事越来越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穿越国家的阻碍。

从根本来说,宏大叙事维护的是“排外”的市场边界。这个边界在以服务业为支柱产业的后工业化时代就已经显得不合时宜。因此,后现代理论开始全面否定“宏大叙事”,包括否定构成西方启蒙以来所形成的各种神圣的认知。学者麦克卢汉就曾公开宣称他“不解释,只探索”,流行歌手麦当娜则用她的声音和身体诠释了没有什么是不可穿越的。但所有这些的作用都是对现代化祛魅,而全球化时代互联网用户所进行的“碎片化”,才是对现代化民族国家取向的根本颠覆。

“祛魅”和“颠覆”是“解构”的根本性行动。但“解构”之后是“重构”。这里的重构,指的是社会重构。驱动这个重构的也就是我们在前边反复提到过的“网络化的个人主义”。前边谈到过,互联网传播因其具有“无门槛、平等、互动、主动、分享”等一系列扁平化的特征,极大地促进了使用者们的“我就是我”这类自我认同。这个“我就是我”,展示的就是“网络化的个人主义”中的“个人主义”。而“网络化的个人主义”则指的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去结网的行动。这个“意愿”,基本上就是基于个人兴趣爱好的需求。互联网用户通过新媒体进行分享自己的爱好和需求,进而形成满足个人生存的社区,也就是个人社区,社会学所谓的社会网络。进一步说,这种根据趣缘需求形成的社区一般是互不交叉且单维的。完全基于分享,没有历史,没有负担,是这种社区的根本特征之一。显然,这种单维的社区的根本特征,就是碎片。一个人兴趣越多越广,需求越多,所形成的单维社区就越多。

根据趣缘而形成的互不交叉的人际关系网可以有很多。“碎片”能够通过这些网传播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它可以作为一个点,就是像某一个事件那样的一个点。无论是就某一个事件发微博还是跟帖评论,其实展示的基本上就是对这个事件的看法或对该事件信息的补充,而不是宏观系统的叙事。聚焦于“点”的传播迅速而有力量。就像激光一样,因为能高度聚焦而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互联网平台使用者在一些事件的传播中常常被唤起参与感就是因为这个激光式的穿透力。这里的关键是,使用者们会在这类传播过程中发现自己能被其他具有相同认同或相似认同的使用者所吸引,反之亦然。这对于富有激情或者说观点相对激进的互联网使用者来说尤其如此。这点在前面提到的”央视春晚贺电”事件中得到了比较详细的展示。

互联网上的所谓“舆论”,常常就是由一个个这样的人际关系网的传播构建和推动的。更进一步说,不管是一条推送的微博还是推送者得到的反馈,都是一堆碎片。当这些碎片通过社会人际关系网的过滤而形成“面”或者说“维度”,开始就某个事件传播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网络舆论”,常常是具有巨大杀伤力的“舆论”。当然,网络生活也并不总像“网络事件”传播那样汹涌澎湃,它也可以像日常生活那样和风细雨。也就是说,互联网使用者可以完全根据自己的兴趣,找到自己喜欢的互联网平台,通过分享自己的爱好,进而编织出自己的社会人际关系网。互联网使用者们生活在各自编织的网络中。这些单维的人际关系网可以有着频繁的互动,也可以是松散的。互动频繁的互联网关系自然很好,但弱关系的力量现在也广为人知。互联网使用者们生活在这些轻便的单维网里,或是分享政治看法,或是从事游戏,或是安排旅游等各项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网络生活就是生活本身”的一种状态。

不破不立,互联网传播对传统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的瓦解和颠覆之所以引人注目,还因为这种传播具有构建性。事实上,以互联网用户主动参与和分享为主要内容的互联网传播一开始就是从基于“事件”和“个人兴趣”界定的社区中展开的。当这种构建以“碎片”的方式突然出现在互联网上的时候,由“符号”构建的那虚拟的“社会人际关系网”便逐步成长起来。有时候这种人际关系成长的速度之快,生命力之强,即便是一些资深互联网观察人士也常常感到吃惊,难用恰当的词汇去描述它们。于是,诸如“孤独”“网恋”“网瘾”“网红”等标签式符号便很自然地贴了上去。

以上提到的标签固然反映了人们对互联网传播的偏见,但也展示了“互联网生活已成为生活本身”的特征。此外,特别是以手机为核心媒介的移动传播的无所不在,基本上展示出了互联网用户对社会交往的沉溺,也说明了他们对待现实社会里孤独的态度以及对更好生活质量的追求,即通过移动传播找到自己想与之交流的朋友,而这正是所谓的“网络化的个人主义”的内涵和力量所在。这里的关键是,社会关系人际网的构成是基于个人意愿结成的。这个所谓“个人意愿”,在互联网传播环境下,所展示的正是所谓“网络化的个人主义”中的“个人主义”。因为这个“网络化的个人主义”所驱动和构建的社会人际关系网络多为“单维”,故而能凝聚指向性极强的能量,所以在需要的时候常能产生爆炸性效果。格兰诺维特(Granovetter)把这种力量称之为“弱关系的力量”。这个力量,因其能深度满足一个人在某些方面的需求而广为人知。这个力量,其实也就是“碎片化”的力量。

需要格外说明的是,在我们讨论“碎片化”的时候,之所以应用“个人主义”这个概念,是因为从根本上说它就是互联网传播的驱动力。就互联网传播而言,因为它源自个人意愿,指向分享和交往,所以也被称为“网络化的个人主义”。这就是说,从社会学的角度讲,在互联网的传播中,驱动人们编织社会人际关系网的是“个人主义”。同时,这个“个人主义”(Agent)就内嵌在互联网用户自己编织的“人际关系网中”(Agency)。更确切地说,“个人主义”驱动了这些单维的社会人际网的形成。反过来,这些“人际关系网”又为“个人主义”的发展壮大提供了资源。无论如何,既然这种来自网上的“个人主义”内嵌在各种人际关系网中,因为这些关系网都是单维的,它们都具有轻便的特征,因此这些关系所受到的限制是极小的。

四、结语和展望

在全球化的框架下,互联网传播往往是基于指向清晰的“点”和“面”的社会人际关系网传播,具有无比轻便和锐利的特征。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互联网传播上呈现的“碎片化”能够解构甚至颠覆传统的制度和结构。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互联网传播有明确的“点”和社区的“单维”性,所以能够形成一种无比轻便的“社会人际关系网”。这是一种崭新的社会结构。互联网用户通过分享自己的“点”来展示自己,期待着与自己“三观”一致的其他用户结网。显然,这与宏大叙事所包含的传统社会结构及意识形态有着根本的区别。互联网传播通过对“我就是我”的强调,让彼此更加容易地看清楚自己,从而使得交往更加方便和有效,这和传播学上经验学派根据因果关系所展示的“效果”有着很大的不同。互联网传播,核心是人与人之间符号层面的交流。其所能做的就是从意识形态和虚拟生存方式等方面为物联网的诞生做必要的准备。

从符号层面的传播到行动层面的传播,就是从互联网传播到物联网的传播,这也是全球化向纵深发展的根本标志之一。物联网传播,重点是由物联网用户操控的物与物之间的传播。而人与物之间的传播,则构成了从互联网到物联网的过渡。当我们过渡到“物与物”之间的传播阶段,我们的传播也就从“符号”到了“行动”。这时候,我们或许发现对社会的真正重构开始了,一切都不再虚拟。当人们越来越享受物联网所带来的便利的时候,也就越来越不需要国家提供的传统协助,从而越来越趋向于脱离传统国家体制的控制。没有物联网,全球化不能往前推进。在物联网时代,将会出现与5G相适应的由“我就是我”类用户组成的崭新社会结构。所有的网络新技术,包括AI、VR、AR、社会机器人、人机交互、数字加密货币、区块链、大数据等,结合在一起,展示了要彻底脱离现代性的勃勃雄心和一个莫测的革命性的未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对能源的要求。除非有新的能源出现,5G以及以后的网络速度所衍生的巨大而复杂系统对能量的消耗非常可能是难以支撑的。

注释:

① 彭兰:《今传媒·立新论·聚经典(两篇)——碎片化社会背景下的碎片化传播及其价值实现》,《今传媒》,2011年第10期。

②⑤ 杨伯溆:《全球化:起源、发展和影响》,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0、404页。

③ Stephens,J.,Mccallum,R .RetellingStories,FramingCulture:TraditionalStoryandMetanarrativesinChildren′sLiterature.Routledge Chapman & Hall,2013.

④ 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宏大叙事/1001193?fr=aladdin,2019年7月16日。

⑥ 杨伯溆:《“80后关于国籍的取向:基于‘猫扑大杂烩’BBS使用者自己的调查” 》,“加拿大-中国:危机与挑战”学术研讨会,2010年。

⑧⑨ Chertoff D S .TheCambridgeIntroductiontoPostmodernismbyBrianMcHale.Partial Answers 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the History of Ideas,2019,17(1):186-189.

⑩ Sokal A,Bricmont J,Mermin N D.FashionableNonsense:PostmodernIntellectuals′AbuseofScience.Philosophy & Literature,1999,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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