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至死:论当前国产青春剧的“悬浮风”*

■ 李胜利 苏也菲

一、问题的提出

题材本为艺术作品的构成要件,并非决定性因素。针对具体的影视剧作品来说,写爱情还是写事业,二者虽有价值观上的偏重,但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对立统一才能构成人生的全局。但是,如马歇尔·麦克卢汉所言：“媒介即信息”、如尼尔·波兹曼所言：“媒介即隐喻”,媒介即认识论,如果特定历史时期的影视剧,绝大多数均二选其一作为题材媒介,便有可能陷入另一种意义上“题材决定论”的泥沼,从宏观和长远上影响影视艺术创作的大局,对社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近年来国产青春剧的创作已经明显地体现出这种生态的失衡。

“青春剧”一词,其涵义似乎不言自明,但细究起来,却是一个内涵不大但外延极广的概念,比中国传统文论中的“气韵”“风骨”之类术语稍好理解,但同样是“剪不断,理还乱”:只要是以年轻人为主角并以其爱情或事业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影视剧作品,均可在广义上称为青春剧,而偶像剧、校园剧、军旅剧是其主要表现类型。本文的探讨对象,主要为自2013年起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的热映所引发的一系列国内校园影视剧作品,以及其他相关的青春剧作品如国内的《士兵突击》《恰同学少年》《最美的青春》及国外的《三傻大闹宝莱坞》(以下简称《三傻》)《未生》等。

综观近年来的国产青春剧,尤其是那些以大学生活为主的影视剧,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只见爱情难见事业”的悬浮之风,虽部分叫座,但叫好者廖廖。国内如此,国际亦如此。

表1 2013年以来主要国产校园电影列表①

表2 2013年以来主要国产校园电视剧列表

从表1、2中看,国产校园青春电影的评分在国内没有及格,而国产青春电视剧比青春电影评分要高不少。但如果考虑到国产剧总体上的艺术水平及接受水平,就能发现其中存在同样严重的问题。

尼尔·波兹曼曾经在《娱乐至死》中对美国电视中不该娱乐也娱乐的现象进行了深入且全面的剖析。本文仿其名字,用“爱情至死”来描述中国近年来青春剧创作中的这种悬浮之风。

二、生态失衡:事业线的整体萎缩

在尚无须上顾老、下顾小的普通人的青春时代,尤其是在和平年代,爱情、事业双丰收是绝大多数人的终极目标。因此,固然可以有相对纯粹的爱情剧,或相对纯粹的事业剧,抑或是爱情与事业兼而有之的杂糅类型,但应从整体上呈现出爱情与事业基本上平分秋色的格局,才能真实反映一个时代的历史实际。但是,在近年来的国产青春剧中,却呈现出一种爱情线辗压事业线的整体态势。不管是观看作品,还是通过网络浏览剧集信息,都能轻松得出这个结论,无须赘述。

当然,这些校园青春剧本身就是按爱情类型来制作的,以爱情为主线勿庸置疑,从相关电视剧的网络评分还可以看出,这些作品的接受情况总体不错。我们并不否认这些作品的各种成绩,更无意打压对青春爱情的艺术表达,但问题在于,第一,我们几乎没有以事业为主线的校园影视剧；第二,我们当前的大学生也好、中学生也好,在现实生活中也并非以爱情为每日生活的主流；第三,这些表现校园青春生活的电影作品总体评分较低。

爱情线对事业线的辗压,不仅鲜明地体现于这些爱情类的校园影视剧中,还鲜明地体现于事业类的其他影视剧中。其中,2018年播出的电视剧《最美的青春》可谓是一个典型。这部剧是根据塞罕坝植树造林的真实历史改编的主旋律电视剧，作品的类型本身要求这部剧应该以造林这条事业线为绝对主线。但是,如果认真观摩这部电视剧,就能发现爱情线在其中的风头丝毫不亚于事业线。从宏观层面讲,冯程与覃雪梅等人确实是主动上坝植树造林的,事业动机在开篇得到了充分的展现；但从微观层面讲,爱情动机逐渐占据了重要地位,几乎成为驱动事业动机的全部感情基础。从这部剧的备案公示材料中,可以明显地看出爱情在作品中的位置:

20世纪60年代,为减少沙尘暴危害,党中央和国务院指定林业部牵头,河北省配合,在高原荒漠塞罕坝上建立机械林场,防风阻沙蓄水源。冯程和覃雪梅等第一代种树人,来到了坝上,在荒漠上营造起万顷林海,这是人类改造自然的伟大创举。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光里,塞罕坝人一刻也未曾忘记自己的使命,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创造了沙漠变绿洲、荒原变林海的奇迹,打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人工森林”,冯程和他的伙伴们同进退,共患难,在工作与生活中,彼此体贴、爱护、帮扶,由最初的战友情、同志情,慢慢蜕变成了友情和爱情。②

笔者有幸于2019年阅读过计划于2020年播出的《大三线》的剧本,这部主旋律电视剧与《最美的青春》有相似的以“爱情带事业”的结构方式。如果与此前那些以“事业带爱情”的作品比如小说《青春之歌》《林海雪原》《踏平东海万顷浪》(均有电影版,后者电影名为《战火中的青春》)等相比,以《最美的青春》为代表的这种以爱情带事业的倾向就更加明显。本来事业与爱情是互相影响的两个元素,但当出现明显偏重时,便不得不令人感慨不再是事业上的志同道合带出了爱情,而是爱情上的志同道合影响了事业。

当国产青春剧大量采取以爱情带事业的创作方法时,我们就必须思考这样的问题:是否没有爱情,便没有市场？是否有了爱情,就有了市场？如果具体到校园影视剧中,固然青春常迷茫,但是否大学生活中值得回忆的就只剩下“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甚至常常出现堕胎？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国内外其他优秀青春剧作品可以提供充分的证据。

比如2009年印度公映的电影《三傻》(2011年中国大陆公映),这也是一部以大学生活为题材的校园电影。与上述的国内那些校园影视剧不同,《三傻》以校园学业为主线,采取以事业带爱情的结构方式,讽刺的是那种只知死记硬背的学生、只知照本宣科的老师、只注重成绩不注重能力的大学,歌颂的是知行合一、不忘初心的学生,并且坚信后者才能获得卓越的成功。女主角在全片近1/3处才第一次出场,此后与男主的爱情戏也并非全剧的主干,而是为“如何过好大学生活”这条主线服务。片中出现了女主姐姐分娩的情节,似乎比遮遮掩掩的医院堕胎更加“堕落”,但它是用来展现男主及其同学们学有所用解决照明问题以顺利接生宝宝的。“该片一经上映红遍全亚洲,其紧凑曲折的剧情、幽默搞笑的风格,直面当下教育之痛的深层思想引起了很多学生以及教育工作者的共鸣,连李克强总理都曾在女儿的推荐下看过这部电影……诙谐搞笑,发人深思的励志成才故事……是对成长中友情,爱情,亲情的完美诠释”③(见表3)。

从表3可以看出,如同国产青春剧爱情线辗压事业线一样,以事业带爱情的《三傻》在豆瓣与IMDB的评分、评价人数及美国票房均碾压晚四年推出的、以爱情带事业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唯国内票房不及后者)。事实上,《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是2013年以来国产校园电影豆瓣表现最佳者。这些数据告诉我们,无论是以爱情带事业,还是以事业带爱情,都有成功的可能。类似的例子还可以见表4。

表3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与《三傻大闹宝莱坞》相关信息对照表

表4 剧情模式不同的几部代表作的豆瓣评价对比

从这个表里可以看出,以事业带爱情甚至是只谈事业不谈爱情的作品,同样可以获得高度的认可。遗憾的是,这些作品一直未能在近年的国产影视中成为潮流和主流。究其成因,表现复杂,但坐在屋里人人可以虚构的悬浮爱情,显然要比行万里路才能有所成就的沉淀事业好写一些。但惟其好写,便写者众、出新难。不过,即便是在爱情片的类型之中,我们这些青春剧作品也远非出类拔萃者。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④鲁迅《伤逝》中这段话,值得我们再三咀嚼:针对当前国产青春剧的生产者来说,必须充分认识到,爱情只是题材,并非全部,并非只有爱情才能吸引观众,真正优秀的青春剧,无论是偏重爱情,还是偏重事业,抑或是两者兼重,都有可能得到观众的青睐。换个角度看,当别人都在大写特写爱情的时候,转而大写特写事业(当然可以带爱情),其实是创新的体现、成功的前提。

三、三观失正:价值观的局部偏颇

对于大型叙事性作品来说,细节的失误往往在所难免,虽无伤大雅，但也隐含价值导向问题。国产青春剧在价值观方面总体上是没有问题的,但常常在细微之处出现问题。

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的第17分50秒谈到了“理想与不朽”的话题。

朱小北:阮莞,你的理想是什么？

阮莞:我的理想啊,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不求最好,只求安逸,我最大的理想就是,青春不朽。

黎维娟:我也是,我可不想变成黄脸婆,欧巴桑。

众:来,让我们为青春不朽,干杯。

应该说,这段台词是符合剧中人物的性格设定的。但问题在于,电影对这些角色总体上持肯定态度。如果“上纲上线”,这段话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我们不少青春剧的价值理念的。姑且不谈“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说法,“不求最好,只求安逸”对当代个体的生活追求来说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如果通过带有公众性的电影作品把“青春不朽”只是与“不求最好,只求安逸”或“不想变成黄脸婆”联系起来,然后在电影刚开始不到18分钟左右就大言不惭地谈论“青春不朽”(结尾也没有再照应这个话题),并且缺乏明显的价值评判,那么,无论从思想性还是艺术性上来说都存在问题。

如果觉得关于“青春不朽”的这段讨论不算什么,那么从20分25秒开始关于胖子的一段对话更鲜明地体现出了价值观的问题。

张开:你跟那个小胖姑娘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小胖哭)

许开阳:便宜你都占了,你还哭什么呢

小胖:排完《雷雨》那天,她把我给睡了……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阮莞。

张开:你还想呢！

许开阳:阮莞是你想的吗？

小胖:胖子就没有追求美的权利吗？

张开:胖子有吗？

许开阳:没有。

敢于在公映的电影中如此明目张胆地否认胖子追求美的权利,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并不认为剧中角色完全不能说价值观错误的话,只要与其人物设定相符,说什么都有权利。但问题在于作品没有对这些人物体现出相应的价值评判。这样的作品艺术感染力越强,社会误导作用也越强。比如在《三傻》中,我们可以非常明确地看出作品对中前期的院长、教机械的任课老师、只会死记硬背的学生的否定与讽刺之情。其实这些人物在生活中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但优秀的艺术作品永远不是对生活的自然主义的复制,而是基于特定人文立场的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表现。

2015年在江苏卫视首播的电视剧《加油吧,实习生》讲述了宋暖、张盛等几名重点大学毕业生初入职场获得自我成长和甜蜜爱情的青春故事,是一部片名中没有“青春”的青春剧,在某种意义上可视为《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的续篇。在《加油吧,实习生》中,中国一家进入世界五百强的JM公司销售部招人时,竟然嫌普通的面试没效率,而改用拼白酒来代替。最终有五人成为了这家世界五百强公司的实习生:其中有三人是喝酒喝进医院后父母要挟公司进来的,两人是打招呼走后门进来的,而销售部领导对走后门进来的两人之一张盛——风华集团老总的儿子——敢怒不敢言。这些写法既有一定的戏剧性,也有一定的现实性,但其中展现出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民形象、公司形象和国家形象呢？这一群没有原则、不走正道的人能否撑起一个世界五百强公司？在多大程度上能代表大学生群体和中国高端企业？这样的国民素质会让人如何看待这个国家的现状与未来？这样的写法到底是自夸还是自黑？

一部同样写年轻实习生曲折经历的韩国电视剧《未生》(2014),与晚一年才播出的《加油吧,实习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未生》的主角张格莱相当于中国的体校生,没上过大学,从小学围棋但资质有限未能进入专业棋院,不得不在20多岁的年纪就进入一家外贸公司开始工作。这类人在中国的数量只会更多,命运也不无类似之处。相比之下,《加油吧,实习生》关注的则是重点大学的毕业生。事实上,他们比起退役的张格莱来说,人生艰难程度要小得多。仅仅从主角身份的选择,我们就可以看出创作者人文关怀的不同落点所在。从艺术角度看,张格莱的低起点,也为剧情的辗转腾挪提供了更大的空间。“连韩国总统朴槿惠都表示:《未生》最近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话题,把每天都在激烈的奋斗着、不断陷入困境的韩国青年一代的现状表现了出来。”⑤在《未生》中,张格莱也是有人主动为其打招呼“空降”进入外贸公司的,但换来的却是公司内从部门领导吴科长到同事们的鄙视甚至是抵制,这就是一种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态度。在《未生》中,中国公司被抹黑(货品质量不过关)用以反衬韩国公司对质量的重视,虽然这种抹黑中国的做法像世界五百强公司通过拼酒招销售一样可笑和小家子气,但至少是“黑人”而没有自黑。在《未生》中,同样写到了喝酒与喝醉的情节,但是用来表现吴科长知错能改又不便把事情说破(这会影响到真正肇事那个年轻人的前途)的善良；在《未生》中,有男女角色,但未写到爱情……这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处理,都与《加油吧,实习生》形成了直接的、鲜明的对比。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一个客观的数据是:《加油吧,实习生》豆瓣评分6.7,评价人数8978；而《未生》豆瓣评分是9.3,评价人数55163。

在2013年的《中国合伙人》与2018年的《印度合伙人》这两个可归入广义青春片的作品中,也能看出在价值观方面的不同偏重。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中国合伙人》多次谈到尊重问题。比如,孟骁骏曾经这样评价美国人(时码01:37:48起):“只有我们站在纽交所挥槌的那一刻,他们才会真正地看到你,认可你,尊重你。”在临近结尾的辩论场景中(时码01:40:52起),再次谈到相关问题:

孟晓骏:中国在改变,但很遗憾,你们一直没有变。中国是全球最大的英语教育市场,今天学生来美国不是为了留下,他们愿意回国,可是你还在关心他们有没有作弊。⑥

成东青:我一直在等一个时机,把公司上市,现在终于等到了。对,是你们给了新梦想这个机会。……是你们让华尔街的投资者看见了我们,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诚意和勇气,看到我们为错误承担代价。我们付出的赔偿金越多,我们未来市场的价值就越高。当然,上市还有另一个好处,有一天,当我们三个不再只是教书匠,而是全球最庞大教育产业股的代表,你们就会真正尊重我们,再不需要通过打官司来沟通。

联系到三个主角赴美谈判前的人生经历——成东青被拒签从未去过美国,孟晓骏去美国失败后回到中国帮助成东青搞英语培训尤其是面试,王阳为一个美国妞拒去美国后被美国妞抛弃。从剧中反复强调的关于尊重的台词里,我们可以看到几个自己的赴美事业尚未成功的高智商人才是如何看待成功与尊重的:商业的成功是英雄的标志,商业的成功能换来他人的尊重,如果只是个穷教书匠,就不会被人尊重。剧末,上市成功的三个人一起去了拉斯维加斯,成东青“输得流了好多鼻血”,这也算是一种理想与价值的外现吧。“不以成败论英雄”似乎在当代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了。⑦

富有戏剧性的是,5年之后,改编自真实故事的《印度合伙人》讲了一个与《中国合伙人》大相径庭的故事:一个有机会赚大钱但却放弃赚钱机会的印度普通人,一个比穷教书匠的待遇更差的小镇工匠——拉克西米,因为历尽艰辛成功为印度贫穷女性生产出干净、便宜护垫的壮举而在联合国受到了可谓是全世界人民的由衷尊重。拉克西米与成东青三人在类似地点——前景是会场,后景是美国的高楼大厦——讲出的话(网络版CD2之48:13起)大相径庭:

第一个护垫侠是谁？拉克西米·坎特·乔汗。简称拉克西米,为什么？拉克西米,意思是,钱,钱。但是今天这个拉克西米,在联合国舞台上,你们为之鼓掌,为什么？因为这个拉克西米没有追着钱,要是这个拉克西米也追着钱跑,那就成了钱侠,而不是护垫侠。

与中国合伙人之成东青们为自己的富裕和尊严而战历尽艰辛有所不同,印度合伙人中的男人拉克西米一度放弃了自己的尊严,放弃了个人的小康,为不理解自己的妻子及其他千千万万印度的贫穷女性历经磨难谋取福利,最终获得了更高的尊严,成为如剧中人物巴沙坎所说的引社会走向更好未来的发明家。两部电影中都表现了成功人士,但观众对这两种“合伙人”的不同看法,也在网络评分中有着比较鲜明的体现(见表5)。

表5 《中国合伙人》与《印度合伙人》网络评价数据

根据表5可知,我们能“傲视”《印度合伙人》的还是票房,与《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三傻》的比较类似,但考虑到中印两个大国基本相同的人口但中印一比七的票价⑧及两国并不相同的经济发展水平,留给我们“引以自豪”的空间实际少得可怜。如果再看一看体现“叫好水平”的评分,似乎《中国合伙人》的豆瓣评分只是稍微低于《印度合伙人》——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中国观众的价值观水准,但在国际评分即IMDB评分上却拉大了差距。即便我们不“崇洋媚外”,但只要考虑到豆瓣评分是《中国合伙人》的主场评分,0.1的差距也只能让我们甘拜下风。

《中国合伙人》与《印度合伙人》推出了性质有所不同的两类当代英雄,“我站在,烈烈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⑨联系到《加油吧,实习生》《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等作品,我们如何区分审美法庭与现实法庭、艺术法庭与生活法庭？“谁劫持了我们的美感”⑩？

四、历史嬗变:事业与爱情的博弈

如果向历史延伸,回顾一下新中国以小说及影视剧为代表的叙事作品中的青春之歌,我们会发现一条从事业到爱情的明显嬗变之路。

1.“十七年”青春文艺中的青春之歌:事业驱动爱情

“十七年”中关于青春的作品数不胜数,如果我们尽量多选一些标题中带“青春”且涉及“爱情”的作品作为代表,可以依据表现对象的不同细分为两组:

第一组,涉及知识分子爱情事业的。比如,1956《红豆》(小说)、1956《青春万岁》(小说)、1958《青春之歌》(小说)、1959《青春之歌》(电影)。这几部作品均与学校师生相关,也是校园青春故事。

第二组,涉及工农兵爱情事业的。比如,1954《洼地上的战役》(小说)、1957《柳堡的故事》、1958《踏平东海万顷浪》(小说)、1959《战火中的青春》(电影)、1959《五朵金花》(电影)、1959《创业史》(小说)、1959《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电影)、1959《三家巷》(小说)。

从中可以看出,“十七年”叙事作品中关于爱情的描写没有那么多:除去不少作品几乎没多少爱情描写外,涉及较多爱情描写的作品也基本上从属于以事业带爱情的创作模式,总体上强调阶级论主流意识形态下志同道合的事业重于或先于志同道合的爱情,要么“在革命的阳光下谈情说爱——团圆”,要么“与革命潮流相悖——分离”。其原因并不复杂:在那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强调个人价值取向、易冲破阶级界限的爱情,只有在强调集体价值取向、强调阶级界限的事业面前接受规训或望而却步,才能更好地维护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化霸权。《红豆》与《洼地上的战役》两部作品及作者后来的遭遇,以及《红日》等作品在“文革”中被删除爱情段落的经历都在向我们昭示，在那个特殊的时代爱情与事业、个人与集体之间的本质矛盾与取舍顺序。

2.“文革”青春文艺中的青春之歌:事业驱逐爱情

在“文革”时期,作为特定价值观代理人的事业与爱情的对立统一格局再次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十七年”对爱情的描写虽少,但仍然存在,那么到了“文革”时间,事业几乎达到了惟我独尊的地步,“高大全”的“高大泉”成为文艺模范,几乎失去了谈情说爱的人类本性。“文艺作品不许描写爱情；大量的中外名著被封为‘禁书’不准阅读；报刊上不让登载有关恋爱婚姻的指导文章；电影上不能出现爱情的镜头。”在这种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爱情只能回缩至类似《第二次握手》这样的地下手抄本中苟延残喘。尽管如此,在今人眼光中虽有两男两女的双三角人设格局，但近似于描绘柏拉图精神恋爱的《第二次握手》,也未能逃避被沉重打击的命运:作者张扬被关进监狱,作品被作为“黄书”与“反动小说”查处:“第一‘反党’；二是吹捧‘臭老九’；三是鼓吹‘科学救国’；四是‘你明明知道不准写爱情了,为什么还硬要写’？”直到1979年张扬才在时任中组部部长的胡耀邦的帮助下摆脱囹圄,《第二次握手》得以正式出版。“在以后的两年里,此书几次再版,印数累计量达430万册,是建国以来当代长篇小说发行量的第二位”。如今看来,《第二次握手》的走红,其实是在还以前的文艺欠账,其实是对人性的文艺补偿。张扬自己也谦虚地认为:“1979年小说虽然出版了,但写得不好,《第二次握手》能在当时感动一代人,是特殊的时代原因,并不是作者的功力。”

3.新时期青春文艺中的青春之歌:事业携手爱情

进入新时期之后,爱情题材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阵营,开始与事业并肩前行。1978年，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在《十月》创刊号上再次吹响思想解放的号角,引发轰动。刘心武像张扬一样谦虚:“《爱情的位置》就文学价值而言是不足道的,那时的轰动完全是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现象。”

自此之后,我们就可以轻松地在叙事作品中找到爱情的内容了,其中有一部作品值得强调——1985年的电影《青春祭》,它改编自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但“青春祭”的标题要远比“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能承载起历史的份量和时代的反思。就在同一年,一部名为《走向远方》的电视剧播出,用艺术的方式点明了时代前进的方向。自新时期始直到世纪之末,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虽然作品中爱情的份量在逐渐增加,但总体上仍能保持携手共进的局面,如果也用作品的名称来加以概括的话,那么,“赤橙黄绿青蓝紫”——1982蒋子龙小说名称,后改编为电视剧——可以成为这个时期爱情与事业创作的时代写照。

4.21世纪青春文艺中的青春之歌:爱情辗压事业

事实上,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电视剧中的爱情剧——以日韩偶像剧为代表——已经在中国大地上流行了。受内外多种原因影响,中国也开始制作专门的爱情剧,不再满足于仅仅为事业作朋友甚至是作陪衬。1998仿日本偶像剧制作的国产爱情剧《将爱情进行到底》成功播出,可视为中国电视剧发展史上爱情剧的一次重要亮相。21世纪初,《流星花园》《秋天童话》等偶像剧的流行,为国产爱情剧的创作又添了一把火。自此之后,“爱情”后来居上,逐渐在电视剧中成为显赫题材,逐渐影响到电影等其他叙事艺术作品。如前所述,不再赘述。

纵观历史,我们应该进一步理清叙事作品中爱情与事业的关系变化及对观众尤其是青少年观众的影响。我们需要大力加强事业描绘的力度,强调真正的现实主义精神,传达正确的价值观,克服“爱情至死”的悬浮倾向。电视剧如此,电影、小说及其他叙事艺术形式均应如此。

注释:

① 表中的豆瓣评分及评价人数均来自豆瓣网,2019年8月23日上午10左右的数据,下同。

② 材料来源:国家广播电视总局电视剧电子政务平台,https://dsj.nrta.gov.cn/tims/site/views/include/quickSearch/checkBlueprint/result.shanty?ids=0156e4a4bdf509b34028e4a156559172,2016年9月。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③ 《五四青年节一起“致青春” 推荐10部青春励志电影》,中国青年网,http://daode.youth.cn/tupian/201405/t20140513_5189756_5.htm,2014-05-13。

④ 《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⑤ 材料来源:《未生》:不一样的韩剧。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5913066684391943&wfr=spider&for=pc,2018-11-01。

⑥ 在网络流传的《中国合伙人》剧本中,在这段台词后面还有这样几句:“你们必须改变,你必须了解他们。这样对你们有好处,中国是全球最大的英语教育市场,你们想拒绝都拒绝不了,对吗？”与电影完成版稍有不同,但同样可以折射出创作者的某种观念。

⑦ 事实上,电影结尾时还有一段孟晓骏的画外音:“苏梅作为东道主,特意请我们吃了顿饭,她告诉我,重要的不是成功,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你不能丧失尊严。”(时码01:46:14起)相比之下,这段台词更加值得称道,但这段话由孟晓骏与苏梅说出,与基本人设及人物关系似乎不符,存而不论。

⑧ 《全球电影票,平均多少钱？中国看1场=印度看7场！》,贵州都市报数字版,http://dsb.gzdsw.com/html/2016-12/22/content_196672.htm,2016-12-22。

⑨ 屠洪刚歌曲《霸王别姬》,陈涛作词,1996年发行单曲。

⑩ 详情参阅潘知常:《谁劫持了我们的美感》,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