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整合与摧毁:群体传播时代网络叙述的副文本*

■ 唐忠敏

2019年9月，中国男篮在世界杯小组赛中失利后来到广州备战排位赛,与同在此地备战2022年世界杯预选赛的中国男足恰巧入住同一家酒店。相关新闻报道的正文本叙述两支备受瞩目的国家战队的巧遇,而跟帖评论却传达了不同于正文本的网络意见:“广州的垃圾分类工作做得不错”“足篮打水一场空”“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这命运般的相依”等观点得到了更多网友的关注、点赞和回复。其实,除了跟帖评论之外,网络文本中插入的微视频、图片、表情包等副文本元素对正文本的叙述交流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有的网友甚至表示副文本比正文本更加值得阅读。从这个意义上看,虽是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并在同一个网络页面空间中进行呈现,但正文本和副文本所表达的叙述意义却有诸多区别,所产生的叙述效果也不尽相同。

近年来,学界对于网络信息传播的研究逐渐从网络文本本身走向对于网络评论、表情包、微视频等的关注,但大多只重视正文本的文字叙述或副文本的社会影响,而较少从文本叙述的角度对副文本进行系统研究,对正文本与副文本之间的关系亦关注甚少。虽然正文本是网络文本的主体,副文本是处于正文本的边缘位置并为其意义建构助力的辅助文本,但副文本的多重作用却不能被忽视。

一、作为网络文本“赶象人”的副文本

热奈特从文学文本阐释的角度对副文本的内涵和功能进行过最初的界定,认为标题、副标题、前言、插图、注释以及其他许多附属标志都属于副文本,“副文本只是辅助物、文本的附件”①。中西方学者对于副文本的界定和研究都肯定了副文本在叙述意义生成方面的积极作用,多种副文本因素和正文本一起共同构成文本意义,但也不能忽视副文本之于正文本的寄生性和边缘性。

副文本理论的提出和发展对研究网络文本的叙述形态具有重要价值。因为网络叙述的文本构成与文学文本的表现形式存在诸多相似之处,也包含标题、作者、插图、注释、附录等副文本因素。因此,副文本理论启发了我们对于网络叙述副文本的形态、效用等方面的思考。网络文本以各类社会化媒体平台为主要叙述载体,以单篇文本为主要形式,通过文本与文本间的相互连接形成整个网络叙述的文本集合体。结合网络叙述的独特性,应对传统文学文本的副文本概念做一些修改,将单篇文本的副文本限定为呈现在同一网络页面空间内的文本内辅助性元素和依托网络超链接而对正文本的叙述意义进行补充和拓展的文本外辅助性元素。文本内副文本主要包括作者、标题、副标题、引语、编者按、图片、图表、表情包、视频、注释、广告、跟帖评论等。文本外副文本包括相关延伸阅读、智能推荐等各类超链接文本；文本内副文本元素和文本外副文本元素共同构成网络叙述的副文本,或穿插或环绕在正文本周围,对正文本的叙述策略、意义构成、文本阐释和文本间关系产生重要影响。

上述副文本因素都是网络叙述文本的构成要素,但在辅助叙述意义的方式和功能上却有所差异,与正文本的互文性程度也不尽相同。在文本内副文本元素中,图片对于正文本的叙述意义通常是促进作用。但由于社交媒体上的网络叙述常常缺乏严格把关,可能出现虚假图片进而削弱甚至解构正文本的叙述意义。文本中夹带着的各种宣传广告、商业广告等也并非都能对正文本产生积极效应。跟帖评论所具有的历时性、交互性和在场感使其有别于其他副文本元素,但读者的阅读、留言、点赞、转发,读者与读者以及读者与作者之间在评论留言区的互动亦可使得已经完成叙述行为的正文本获得更为丰富的叙述意义,甚至对正文本涉及的社会事件、社会交往、社会心态等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因此,跟帖评论是文本内部最能获得超越普通辅助意义的副文本之一。

文本外副文本或从不同角度对正文本进行补充、延伸或拓展,抑或与正文本内容关系不大。在关于猪肉价格上涨的网络文本中,正文本关注相关政府部门的解读,而正文本末尾的副文本则通过链接指向相关的市场行情和生活指南,从而对正文本内容进行补充和拓展。此外,由于网络传播的智能算法推荐法则使然,有的文本外副文本与正文本仅仅构成话题相似性,在叙述内容方面的关联度不大。因此,为方便论述,本文主要关注单篇网络叙述文本内部的副文本与正文本之间的互动与交流。

二、副文本叙述空白的召唤与网络叙述的群体化

网络叙述出现在现代信息技术革命以后的互联网传播时代,本质上是叙述主体借助网络传播平台对社会现实进行建构和交流,并运用各种叙述策略和话语表达方式以实现“普通个体的认知与情绪的社会化传播”②。网络叙述文本包含着多种叙述视角和叙述声音,蕴藏着当下大众的社会生活实践和民意舆情,是互联网时代民间叙述的主要范式之一。网络叙述文本,尤其是广泛流行于社交媒体平台的文本,多为叙述主体个体化、情绪性的表述,其叙述成分和意义结构中必然存在某些缺失,即必然存在着叙述空白。综观叙述学理论的相关论述,网络文本的叙述空白可以理解为现实中的某些事件或细节因叙述策略或叙述目的的需要而没有被写入文本之中,从而导致某些信息在文本中缺席的现象。叙述空白召唤读者去阅读、理解文本意义和参与叙述交流,读者对叙述空白的填充以点赞、转发或评论等形式呈现并聚集在网络社交平台,在叙述交流中实现情感维系、抱团取暖和群体认同。更为重要的是,移动互联技术和智能手机的便捷使用已经让网络文本的生成和传播无处不在,叙述空白的填充也已突破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的界限,成为真实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叙述现象与当下的网络传播生态以及网络叙述文本的正文本、副文本皆有密切关系。正文本在文本研究中的中心地位使得处于边缘地位的副文本研究常被忽略,因此本文主要讨论副文本中的叙述空白现象,这样或许更能体现出网络文本对于个体认知与情绪的社会化叙述和群体化传播。

首先,标题是对文本内容的凝缩和对主旨的高度概括,但社交媒体平台上流行的网络叙述文本却往往对关键信息进行不予叙述或个人化叙述,从而引起读者对于文本内容的好奇与期待。《太恐怖了！女性朋友一定要看！》《中国为何只喊不打,内幕消息令人震惊……！》《专家说法:活该……》《一个“真正的荡妇”》等等,这些常见的标题通过夸张、惊悚、恐吓、道德绑架等表述方式将关键信息隐藏起来,情绪化地设下诸多叙述空白召唤读者去填充,至于文本的关键信息究竟为何则需要读者发挥想象或根据语境和背景知识去判断。也有一些网络文本在标题中并不展示所述事件的核心信息,而通过与之相关但比较次要的信息来引导读者对于主要事件的填充,如《罗一笑,你给我站住》《“刘鑫,江歌的血馄饨好吃嘛?”》。标题《国足饮食曝光！球迷怒了:就吃这些,活该男足进不了世界杯！》将国足的饮食与比赛失败的原因相联系,运用因果相连的表述方式召唤读者对于国足的饮食究竟为何物进行猜测和想象,从饮食这一小事件推断出标题没有明示的文本内容。类似的“标题党”文章以标新立异、夺人眼球的形式召唤读者关注正文本,实质上与猎奇、扭曲事实、断章取义、散布谣言、广告营销等叙述目的有关。《摆渡,摆渡,伴你求学路》《我的青春,在海拔5534米的地方》等标题则在吸引读者的同时,既凝聚了正文本的核心思想，又反映了作者的叙述意图。经过网络社交媒体的强关系和弱连接的复合式传播,标题可以获得远超普通文本的叙述效用,甚至给网络环境和社会风气造成不良影响。

其次,正文本末尾的跟帖评论也存在大量的叙述空白。跟帖评论是作者与跟帖者、跟帖者与跟帖者在线交流的手段和内容,也是他们参与即时网络叙述的形式与目的。跟帖过程通常公开透明,以表达和交流为叙述目的,因此不断有跟帖者加入或退出。跟帖内容往往是对正文本的回应、评论、阐释或补充,表述方式偏口语化、情绪化或非理性化,形式较为简短,有时只是一个标点或表情符号。因此,那些因可述性程度较低或不可叙述而没有在正文本中出现的事件或观点,往往在跟帖评论中被叙述出来。罗宾·沃霍尔以小说和电影叙述为例提出“不可述”的形式包含不言而喻的事件、社会文化常规不允许直接讲述的事件、违反社会规范且社会文化规范要求不应该被讲述的事件、依照文学文类叙述的规范不便于讲述的事件等。③当这些不可叙述的事件或观点,尤其是那些正文本不允许和不便于叙述的内容出现在评论区时,实际上就是给网络叙述增加了一些反常规的细节。这些细节可能观点犀利、幽默风趣,也可能粗俗暴力,但由于网络监管的限制,跟帖评论的表述方式有时比较隐晦,需要读者根据文本语境和社会文化背景来填充因不可叙述导致的叙述空白。微信公众号“洋葱往事”的文章《保时捷女司机身份曝光！丈夫是派出所所长,自己做土石方生意赚了很多钱》的评论留言中“为那些对反腐工作做贡献的小三、官夫人点赞”“洋葱不怕被安排么？妥妥的那种！”“我有八十万葱友撑腰,我怕……也是应该的”等网友评论和作者回复也都对正文本和其他评论内容进行了回应、阐释或补充。

最后,正文中的静态图片、动态图片、表情包、广告、微视频也具有叙述能力,它们与文字一起构成具有介入文字叙述、评价文字叙述、消解读者与作者的心理距离等功能的图文叙述，但也存在通过重图轻文、图文不符、虚假图片等叙述空白机制故意拆解、弱化或解构正文本的现象。

总体来看,网络文本通过多种副文本元素,利用叙述空白策略召唤读者填充空白,对正文本产生兴趣、期待或认同,并以阅读、点赞、评论和转发等形式参与网络叙述。如今,所有网民都可能成为网络文本的创作者和阅读者,参与网络叙述的过程不只是填充叙述空白获得叙述意义的过程,也是在关注和对话中展现自我、表达自我情感和实现社会交往的过程,更是个人观点、个体情绪最终演变成新的网络共识的过程。一边是个体化和个性化的叙述行为在副文本空间内相互交流和感染,另一边是互联网叙述去中心化和去权威化的传播过程,二者的结合使得整个网络叙述环境趋于叙述主体群体化和叙述内容感性化、个性化。

三、副文本对主文本的整合与摧毁

热奈特认为文学副文本的功能不是美化文本,而是“要保证文本命运和作者的宗旨一致”④。易言之,副文本的叙述意义应尽量接近正文本的叙述意图,这样才能保证文本获得理想读者。这一功能在网络叙述中依然存在,但由于部分网络叙述副文本(尤其是跟帖评论)是由多元叙述主体共同阐释和评论生成的,其编码规则与解码规则很难与作者的宗旨保持一致,因此也很难保证正文本的命运与作者的宗旨一致。正如金宏宇所述:“它(副文本)可以是进入正文本的‘门槛’,但也可能是陷阱；是正文的生态圈,但也可能是牢笼；是对正文本的建构,但也可能是拆解。”⑤文学文本如此,网络叙述文本亦然。不管是文首标题、文内图片或视频,还是文末跟帖评论,副文本总是选取能对个体感受产生明显冲击的内容和形式。当这些内容和形式在文首、文中和文尾进行多层嵌套时,副文本就能够对正文本的叙述意义产生整合或摧毁作用。

从网络叙述形态来看,副文本不仅是网络文本叙述框架中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网络舆论场话语表达的重要手段。第一,某些副文本可以为网络文本提供叙述框架,影响网络叙述的事件选取和表达方式,进而对网友的情绪表达产生重要影响。框架理论研究者盖姆森(Gamson,1989)认为:“框架是有组织的中心观点或线索故事,为一系列的事件提供意义”,框架“是人们借以观察世界的镜头,凡被纳入此镜头实景,都成为人们认知世界中的一部分。人们借由框架来建构意义,以了解社会事件发生的原因与脉络。前者代表了取材的范围,后者则显示意义的结构,是一种观察事物的世界观。”⑥标题是观察和理解正文本的“镜头”或“门槛”,可为读者提供一种观看正文本的视界,也可以成为某种特定叙述框架的象征。网络谣言文本的标题以专家视角、夸张性用语“天啊”“太神奇”以及制造悬念的惊叹号和省略号为正文本的谣言叙述提供了一种博取关注和认同的揭秘式、鼓动式、煽情式的叙述框架。类似叙述框架往往选取社会生活中较为普遍的或流行的现象和话题作为叙述内容,以富有亲和力、风趣幽默的或情绪性、夸张性、极端化的表述方式进行叙述。这样的叙述框架容易导致读者对其所述内容产生负面评判,“在线评论中的负面情绪化表达除受个体属性及社会心理结构影响外,还明显受框架效应的影响”⑦。

第二,插图、微视频等副文本元素的运用,尤其是当图片、微视频和文字三者形成同义叙述时,也会影响到读者对正文本所述内容的认知判断和价值判断。图文同义叙述是指图片、微视频等视觉表达方式用一种共同的、相似的或相互正向关联的语义来表达正文本所述主题,形成同义复指或同义强化现象。⑧图像类副文本元素的加入可以比文字叙述获更多直观性的经验,进而影响读者对于正文本的认知与价值判断。表情包是一种运用借代、隐喻、讽刺、拼贴、戏仿等手法对正文本进行二次叙述的叙述形态,可能与正文本有着积极的隐喻关系,能对文本内容产生辅助作用,也会改变正文本的叙述意义,加深读者和评论者的选择性注意和选择性理解,进而形成理解隔阂并导致对于正文本所述内容的认识偏差。总之,重图轻文、图文不符、虚假图片等副文本元素容易对正文本形成遮蔽、拆解甚至摧毁的负面效用。

第三,副文本对于审视、曝光或催化社会关系以及建构社会意义有着较强的整合功能。评论留言区为网友提供了自由的、流动的评论空间,除了各自对正文本所述事件发表看法、进行事实判断和信息补充以外,他们也会相互交流甚至影响社会现实。在有关“江歌案”的评论中,网友“叽里呱啦的大盗小瓜”的评论“把她室友看住,好好问问她室友”、网友“程无敌826”的评论“刘鑫在哪,你出来说明一切”等个人叙述引发了众多网友对刘鑫的愤怒和声讨,部分网友还发表了跟进式的评论和分析文章。这一由评论引起的群体性网络叙述行为将“江歌案”中的唯一知情人刘鑫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推动了江歌妈妈与刘鑫之间的“战争”。关于中国足球队和篮球队同住一间宾馆、中国足球总是在赛场上失利的评论也是网友对于中国足球和篮球现状的主动思考与评价,这些评论得到了广大网友的认同，并形成了新的网络共识。正如有学者所述,“网络社会的崛起唤醒了社会成员的自主、自立、自主选择的自我意识,人们已经不再仅仅被动地注意自己在社会生活中属于哪一个层面、处于何种位置,而是对社会的存在状况、资源配置和发展态势提出自己的评价与要求,这是一种主动的建构性认同”⑨。在评论区这一流动空间内,网友以匿名形式对自身的情绪和经验进行表达,进而形成情感聚集、进行情感动员和分享情感经验,而那些补充性、刺激性、非理性的表述对于社会关系和社会意义的建构与整合具有尤为重要的影响。

四、结语

网络叙述副文本与正文本相互依赖,是辅助正文本的叙述策略,也是理解正文本的“门槛”。副文本由穿插或环绕在正文本周围的文字、图片、影像等元素组成,叙述内容往往与正文本相关,虽然形式简洁,但叙述效果却不能被忽视。网友对某篇文章的关注、阅读、转发等行为与其副文本有很大关系,有的副文本元素甚至成为网友点击阅读某一具体文本的主要原因。有时,副文本的网络影响力远超过正文本。网络文本的叙述效果与其副文本的叙述空白策略有很大关系,文首标题、文中的插图和微视频、文末的跟帖评论等都存在着诸多叙述空白,召唤网友对其进行填充与二次叙述。填充叙述空白的过程是网友展现自我、表达自我情感和实现社会交往的过程,也是个人观点、个体情绪演变成新的网络共识的过程。网络叙述副文本多层嵌套于正文本周围,其解码规则多种多样。因此,它并不总是对正文本的叙述宗旨起积极作用,而是对正文本有着总体上的整合或摧毁效用。

副文本是网络叙述中的复杂命题,以叙述空白机制、正副文本间关系为切入点,可为网络叙述的生成提供一种别样的认知视角。上述情况表明,副文本可能使得网络叙述从个体行为演变成为群体性叙述行为,也使得单个文本中的观点表达或情绪发泄逐步发展成为某一时期整个网络空间中的叙述声音环境。在网络叙述过程中,副文本的动态性和复杂性使得正副文本间的关系不再只是从属关系,副文本有可能获得比正文本更顽强的生命力和传播力,而这种现象又正好维护和推动着网络话语表达的情绪性和感染性。

注释:

①④ Gerard Genette.Paratexts:ThresholdsofInterpretation.Trans.Jane E.Lewin.New York: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1997,p.410、407.

② 隋岩:《群体传播时代:信息生产方式的变革与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

③ Robyn Warhol.NeonarrativeorHowtoRendertheUnnarratableinRealistFictionandContemporaryFilminACompaniontoNarrativeTheory.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2005,p.222.

⑤ 金宏宇:《中国现代文学的副文本》,《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

⑥ 孙彩芹:《框架理论发展 35 年文献综述——兼述内地框架理论发展 11 年的问题和建议》,《国际新闻界》,2010年第9期。

⑦ 党明辉:《公共舆论中负面情绪化表达的框架效应——基于在线新闻跟帖评论的计算机辅助内容分析》,《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4期。

⑧ 茅忠德:《图文同义叙事》,《文艺争鸣》,2011年第8期。

⑨ 刘少杰:《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结构变迁》,《学术月刊》,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