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河南方言话剧《宣和画院》的艺术魅力
2019-02-21王亚楠
王亚楠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 杭州 310000)
李利宏所执导的开封话剧《宣和画院》,改编自开封作家王少华的同名小说。它是一部以开封人的生存状态、市井生活为依照,以书法艺术为题材,用平视的眼光来审视开封人在经济大潮中的精神困惑和文化坚守,全面展示开封书法文化魅力的都市方言话剧。李利宏始终以人文视角,去关注特定地域文化中人们的生存状态和文化救亡。所以,在此重任下,他倾其心血,用8年的时间蒸出了一个散发着麦香、暄腾腾、筋拽拽、甜滋滋耐嚼的馍——《宣和画院》[1]。该剧以两位老书法家为描写对象,围绕“假字风波”这一中心事件,讲述了廖桂云、李子信、罗豪豪、杜瑞喧和李鹏飞等人为了“拆洗”李鹏飞临摹廖桂云的假字这一事件,结果,越“拆洗”后果越严重,李子信、罗豪豪两人用一个谎言去遮盖另一个谎言,最终使事情败露,致使廖老挂笔封印,李子信、罗豪豪等人也受到巨大冲击,最终幡然醒悟,坚定了自己开店的最初信念。其中还穿插着老宅拆迁、印泥制作、外宾求字、外商合作、女童习字等一些小事件,这些事件由小到大,由浅到深,写出了书法艺术家的坚守。河南开封方言在该剧中不仅凸显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还彰显着中原文化底蕴,从而使观众产生相同的情感倾向,引起观众强烈共鸣。同时,该剧也反映特定区域的文化价值,对当下艺术市场多元化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一、“地方性”语言凸显人物个性
安茹静在《浅析文学的“地方性”》文中写道:“在文学作品中,语言的‘地方性’运用是以人物对白的方言形式描写地方色彩、地方思维、人物性格与背景的重要方式。”[2]这当然也适用于话剧作品中。话剧语言的“地方性”不仅能够突出作品的个性与本真性,是一种语言内容的表达方式,更是地域文化、思想、风俗人情表现的重要方式。在话剧演出中,有些场景与内容只有使用“地方性”的语言才能够传神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以及所要表达的内容。它是通过作者加工过的地方方言,虽然与口语还存在一定的差距,但其经过剧作家的处理而更加艺术化,在突出剧作的所要表达的内容与思想时,能更加丰富作品的层次和准确地传达人物的内心思想。当下方言在话剧中的运用已经十分普遍,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京味话剧,李利宏在此影响下,创作出第一部属于河南的汴味话剧——《宣和画院》,在当地很受欢迎。方言话剧虽看起来比较通俗,但也有其独特之处:那些幽默风趣的俗语俚语,富有生活化气息的语言,在刻画人物时,更加凸显人物的个性与张力,在一定的语境中,使人物的行动更加符合自己的身份,从而更加准确地传达人物的内心活动与思想感情。
首先,《宣和画院》中开封方言的语音系统颇具特色,保持了独特的河南话发音方式。如当罗豪豪向李子信打听他收藏的三扇屏时,李子信辩护道:“李鹏飞,我哩亲儿……”[3]这里的“哩”,在开封方言中常读作“嘞”,表现出开封人的质朴与干脆,李子信用直接的方式回绝了罗豪豪的请求,表现出他坦诚与耿直的性格。还有当罗豪豪在廖桂云和李子信面前吹嘘他的本领时,廖桂云开玩笑道:“你都不怕惹噗嗤(读puchu,娄子)?”[3]这里表现出作为书法之魂的廖桂云在文化潮流的冲击下保守的一面。还有当李子信对廖桂云因拆迁之事而气愤劝解时,他说道:“老兄,啥事商量着来,别给公家挺(读去声,横眉冷对)。”开封话尾音往下沉,后劲儿足,表现出开封人骨子里的实诚。“挺”这个词表现出廖桂云那股在拆迁压力下的硬气。
其次,《宣和画院》中使用大量的方言词语,也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增强了它的亲切感。比如剧中李子信在评价廖桂云的老岳父时,说他“秉性太壮(宁折不弯、一意孤行)”,鲜活地传递出廖桂云继承他岳父对艺术的一片赤诚之心和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从他身上体现出开封人可贵的文化担当,也体现出在社会经济转型时期,开封艺术家对中原文化中的大宋遗风传统人文精神的继承和坚守。还有常提到的词“乖乖”“牢稳”“妥”“气蛋”“邪气”“眼望儿(现在)”“拾仡囊(垃圾)”“每昨儿(从前)”“拆洗这事儿(摆平)”“铺排”“能蛋(耍小聪明)”“拾掇(管治)”等等,这些汴京话中特有的词语表现了开封人的粗俗、质朴、爽朗和地道的个性,为话剧的观赏性增添了许多趣味,准确地把握了开封人的小市民的性格特点。剧中当罗豪豪向两位老书法家解说他的生意经时说道:“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老黄历了!我罗豪豪一年四季在外头窜,弄啥?做生意不摸行情能中呀?不是张(读zang,硬吹)哩,中国字儿在赤道几内亚啥价钱我都知,能不愁发财?”[3]这里的“窜”“中”“张”三个词的运用,充分表现出罗豪豪在商业化的经济大潮中,迅速适应这股潮流,并懂得及时变通,突出他作为商人的投机和圆滑的一面,还有他八面玲珑的个性。
最后,本剧中的方言还大量使用了开封地方歇后语和俚语,这些俗语的应用,还原了开封的现实生活状况,符合开封人的审美趣味,增强了话剧舞台的演出效果。像“黄世仁遇着你也先不开账本儿”“瞧你这劲,是拐棍儿伸到鸡窝里——捣蛋哩”“咱是麦秸秆做门栓——挺不住”“摩托车上樊楼——没的事儿”“这一回可是小鬼敲门——要命”“吊死鬼上天安门——旁人靠边”“老母猪尿窝——自作自受”等等,这些歇后语表现出剧中各个人物不同的性格特点,凸显了人物之间的矛盾张力,从而推动情节的发展。
二、地方俚语彰显传统文化
《宣和画院》在表现开封地方民俗时,不仅有对中国古代哲学名言的大量引用,还有化用地方俚语,借助这些语言来体现传统文人高风亮节、宁折不屈的精神风貌。从这些地方俚语中,充分彰显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以及中国文人对乐天知命、中庸之道这些传统儒家思想的传承。
剧中多次用到许多中国古代哲学名言,还有一些对古诗的引用,这些都体现出剧作家深厚的文化底蕴,并且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书法艺术的相关专业知识都了然于心,正是在此基础上,才能向人们展示开封这一七朝古都厚重的精神文化意蕴。比如廖桂云在感叹自己“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的无奈;在面对世俗时 “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的乐观;在顺境时的“富贵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的警惕;在逆境时的“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的人格坚守;在世风日下的状况下对于汴京“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地方文化的恪守;在友情面前“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的惺惺相惜;在书法艺术被践踏时的“妄誉,人之贼也;妄毁,义之贼也”道德底线的坚守,这些都表现出廖桂云高尚的人格和可贵的“秉气”。而罗豪豪的“清越而暇不自掩,洁白而物莫能污”“士穷乃见节义”则表现出他对书法家的敬重,对传统文化的尊崇。安市长在面对廖桂云为难求字的日本人时所提出的“亲仁善邻,国之宝也”,则体现出中国的邦交之道。
另外,剧中还有一些开封人常讲的地方俚语,也体现出汴京人们的价值取向。像老六在催李鹏飞还债时所说的:“俺还是等现钱吧,牢稳。”就体现出老六所代表的在商业化大潮中,只认钱而对传统文化一无所知的小市民的思想。还有当廖桂云骂拆迁办的刘主任时所说的“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的骨气,还有廖老评价现代人“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多在知时”的识时务、在拒绝拜访求字的日本人所说的“实事求是,求其实而不择其名”的文化自信、“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还重”的高尚人格、“做人在前,作字在后;骨气居上,功用居下”作为艺术家的人格魅力等等,这些廖桂云所信奉的格言不仅成为全剧的魂,也代表了汴京文化人的高尚品德,也是对艺术本身价值的尊重,更寄予了剧作家李利宏的厚望。李子信所提到的“胳膊扭不过大腿,私家挺不过公家”“原汤化原食儿”“书生开店仁义为本,老九经营薄利多销”,这些俚语正表现出李子信时刻处于传统与现实做人原则的矛盾中,一方面表现出他对作为传统文化人高尚品德的操守;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表现出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心理。而剧中的活跃人物罗豪豪的“在商言商嘛!老规矩”则体现出他的投机和世故,李鹏飞的“圈里不消费(买)同行哩字画”也表现他的投机钻营。马科长的“不操心家里的面缸,操心宰相哩饭碗”表现出马科长的中庸之道。
因此,《宣和画院》里这些诙谐幽默的俚语歇后语,幽默而又不乏味,极富戏剧的张力,将剧中各类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相对于普通话话剧,更容易打动台下的观众。木生在提倡方言话剧时谈道:“方言话剧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体现在它所带的‘味’,这种‘味’正代表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正所谓言为心声,语言和人物不可分割,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话一经转译,就会丢掉很多生动、精练、意味深长的东西,也会丢掉人物特征的一些东西。”[4]因此,用本土的方言来演绎本土的话剧,演员在演绎剧中的人物时,会更好地去把握和揣摩人物性格,更容易现场发挥,将人物演得更加地道和鲜活生动,从而让观众也更加容易接受和理解人物的行动。
三、方言中的“日常生活”
话剧用方言这一表达形式,其实是对人们日常用以交流的日常用语的再加工,使其在舞台呈现时不仅要贴合生活实际,而且要更加艺术化,使观众从习以为常的语言中获得认可和反思。那么,《宣和画院》在表现开封地域习俗中,加入了当地的饮食、住所和习俗的描摹,还有对中国传统书法、印章精髓的刻画,都表现出对开封“日常生活”的强化,反映着开封人民特有的日常生活的精神风貌。
剧中对开封当地的饮食做了细致的描绘,比如在剧目开头部分,老六在恭贺李鹏飞所张罗的宣和画院开张时,李鹏飞请她喝饮料,而被她婉拒道:“没恁些礼,将喝罢汤(专指喝羊肉汤)。寺门头锅汤,地道!”这里的“喝汤”就专指羊肉汤,包括罗豪豪的请客喝汤和李子信、廖桂云他们自己平时没事就去喝汤的这些饮食习惯,都表现出开封当地的汤食文化和当地人秉性豪爽的特点。除了喝汤,还有廖桂云所住的四合院的古宅也表现了开封的特色,虽然廖桂云所住的四合院已经十分破旧,但当以张主任为代表的市政府要对其住宅进行拆迁改造时,廖老为了极力保住这古宅对他们毫不留情,用《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词暗讽日本人当年侵华的残忍,不给李主任和日本人面子。还有剧中的开封老府门、樊楼、鼓楼等富有特色的古建筑群,剧中开头的打盘鼓,这些都代表了中原深厚的文化底蕴。至于人们平时日常娱乐的项目,剧中李子信经常清晨去龙亭坑遛鸟,工人小杨经常带着女童提着黄泥桶在广场练习书法,廖桂云闲着没事总是坐在井边制作他老岳丈传授的八宝印泥,加上他们日常对书法的钻研,这些开封人的日常习俗不仅都很讲究,而且体现了他们高雅的品位,同时也反映出他们对宋徽宗时期书法文化遗风的延续和传承。
近年来,除了北京人艺话剧院所上演的京味话剧闻名中外,其他地方的方言话剧也如雨后春笋般创演开来。洪可人在研究方言话剧时表明:“方言话剧以丰富多彩的主题,耐人寻味的情节,浓郁的生活气息,诙谐幽默的地方方言,强烈地吸引着广大观众。”[5]而《宣和画院》所代表的汴味话剧给观众营造的艺术效果非常突出。相对于普通话话剧而言,其更能以带有开封人饱满的真情和生动的人物来演绎汴京深厚的地域文化,从而使观众更容易进入情境,更容易接受剧作的情节内容和主题思想,更好地去理解剧中人物的复杂性格,从而产生情感共鸣。艾莉提到方言话剧的特点是“用当地的语言演绎当代的人物和故事,更能体现乡音的亲切,更能真实地还原历史的原貌,从而马上把观众带入到情境中,让他们与剧中人物产生共鸣,达到热烈的剧场效果”[6]。所以,方言话剧《宣和画院》更接地气,用独具特色的方言,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连接,把开封人所特有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演绎得更加准确,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使观众在欣赏享受的过程得以反思。
四、结语
方言在一定的条件下,会带来惊人的艺术感染力。因此,它对当下的话剧艺术市场的发展也有很大的影响。比如比较流行的东北二人转所使用的东北话曾风靡一时,虽有些粗俗的地方,但也极大地传播了东北的文化习俗,使人们在娱乐的同时认识当地的地域特色。而比较火爆的京味话剧,除了大气和捎带官腔,与汴味话剧也有相似之处,两者儿化音都很显著,读起来铿锵有力,很有韵味儿。而陕西的方言话剧夹有秦腔元素,念出来有苍凉、豪爽之气。多种方言的运用,拓宽了艺术市场,使观众更能感受到不同地域所独有的韵味,也使本地文化用一种新的形式得到了输出。
由河南话剧院演出的大型方言话剧《宣和画院》使观众能够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具有如此大的艺术魅力,一方面是因为它紧扣时代的脉搏,从地方性的方言中凸显剧中人物不同的个性;另一方面它用时代的审美心理去关注时代的现实问题,用方言这一舞台演出形式向人们提出了社会转型时期的文化艺术的状况和遭遇,用地方俚语彰显中原深厚的传统文化观。再者,它又通过方言使开封人的日常生活得以强化,从而完全营造出一幅地地道道的当代汴京人的生活画卷,这些就是它的艺术魅力所在。而且,演员在演这出戏时,因事先深入当地的生活,所以,在舞台上展现舞台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外在的形态时,就比较得心应手,准确演绎出不同人物所持有的不同观念,使观众看起来也非常的过瘾。用本土方言演绎本土的故事,更能唤起观众对本土书法艺术的深入了解,以及对它当下发展所面临的问题也能引起思考,从而深受主人公精神的启发,更加自觉地寻找本土文化的保护继承之路。
当然,对方言话剧来说,需要的就是具有生活化气息,且通俗易懂。所以,这是对剧作家的一种挑战。剧作家不仅要熟悉当地人的生活,而且要了解当地人的品性,挖掘他们身上的有价值的东西,从而去编排具有戏剧张力的情节,创作出反映当地风土人情的方言话剧。李利宏从小就受开封文化的熏陶,他一直认为,“开封城比较完整地保存了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传统文化对开封人的影响,已经渗到了血液中”[7]。正是有了这种坚定的文化信仰,李利宏才能刻画出在那带有历史般厚重城墙下,那熟悉的叫卖声、鸽哨声、隐约飘出的祥符调的豫剧、颇有气势的盘鼓声和“点点豆豆,开花石榴。小狗搬砖,一搦一千……”的童谣声等,这些声音中所具有的开封静谧、端庄、典雅的风格,拓宽了剧本的思想性。正如剧中廖桂云所言:“汴京这地儿,鬼不拿,你缠住我,我抱住你。真想要你哩字儿,拐不出仨弯,叫你不好意思接钱,你还得搭纸。一说,比亲兄弟还亲。”这段方言台词直接道出了当地人醇厚善良朴实的乡风,与它的文化也相得益彰。这种用本地的方言讲述本地的故事,不仅使观众乐于接受,拓宽了话剧的发展渠道,对话剧市场艺术多元化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张凡、董新颖在谈到方言话剧的优势时说道:“方言话剧作为话剧舞台的表现形式,对于熟悉本地方言的演员来说,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性,即先天的‘母语’习得在很大程度上能使演员们在有限的空间里感到轻松自如,克服紧张的心理,进而使演员们更容易进入角色、融入到具体的情节中。”[8]因此,《宣和画院》中的方言具有普通话所没有的生活情趣,其丰富生动的情感传达方式,使话剧充满了灵性和趣味,不仅凸显了人物的个性,引起观众的共鸣,而且还拓宽了话剧艺术市场,对当下其他方言话剧的发展具有重要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