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得名于“蕃商侨寓”考*
2019-02-21宋亦箫
宋亦箫
番禺是广州的古称,自有新名广州后,番禺变为广州的属县,再变为今天的番禺区。番禺之名出现于何时?它为何得此名?历史上有过一些说法。在起源上,麦英豪从广州城始建的角度论证番禺城最早出现于秦汉时期。他是将番禺之名与番禺城看作一起出现的事件,实际上并非如此。在得名上,至少有过四种观点,分别是得名于番山、禺山的“二山”说,“番山之隅”的“一山”说,“越人村”或“咸村”说以及“岭外蕃国蛮夷之地”说。笔者检阅相关考古和文献资料,联系到早期海上丝路的开通,楚文化中一些从海路传入的域外文化因素如天平砝码、佛教文化因素等,认为上述起源时间及得名诸说均不足信,提出“番禺”之名出现于战国时期,它是“蕃商侨寓”的省称的新观点。下面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就教于方家。
一、“番禺”出现的时间考察
先看考古证据。1953年广州西村石头岗一号秦墓出土的漆盒,其盖上烙印有“蕃禺”二字(见图1)①麦英豪:《广州城始建年代考》,广州市文化局等编:《羊城文物博物研究》,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68页。,这是“蕃禺”在考古发现中所见最早的实例。1983年发现的第二任南越王赵眜墓中,一件中原式鼎盖上刻有“蕃禺 少内”铭文,鼎腹上还刻有“番 少内一斗二升少半”等字样(见图2)②广州市文化局等:《广州文物志》,广州:广州出版社,2000年,第198页。,赵眜在位于西汉前期。2004年发掘了南越国宫署遗址一口渗水砖井,在井底发现了一百余枚木简,其中一行简文也提到了作为地名的“蕃禺”(见图3)③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等编:《广州汉墓》下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年,图版四五·3。。因此通过考古实物可知,“蕃禺”作为地名最迟出现于秦汉时期。
再看文献证据。汉代文献《淮南子》和《史记》上均载有“番禺”。《淮南子·人间》记载的是秦始皇南征岭南事:“秦皇……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④刘安等著,许匡一译注:《淮南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105页。这直扑岭南的五路大军,其中“一军处番禺之都”,即驻守在番禺城中。说明秦时已有番禺城,该城显然不会是在短短的秦祚15年内才出现的,因此番禺之名和番禺城,至少在战国晚期就出现了。《史记·货殖列传》列举汉初九大都会:邯郸、燕、临菑、陶、睢阳、彭城、寿春、番禺、宛①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64—3269,3268页。。“番禺”居其一。其言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②司马迁:《史记》卷129《货殖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64—3269,3268页。。吕思勉认为《史记》此处所记“番禺”事,当在西汉以前③吕思勉:《读史札记》上,乙帙第二七六“官南方者之食”条,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第488页。。因此,这两份汉代文献所记番禺,能够反映至少在战国晚期,番禺之名便已存在了。
图1 广州石头岗秦墓漆盒④
图2 南越王赵眜墓“蕃禺”铜鼎⑤
图3 南越王宫署木简⑥
战国文献《山海经》中也有两处提到“番禺”,其一是《海内南经》,说“桂林八树在番隅东”⑦方韬译注:《山海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55,351页。,意指番隅之东有巨大的桂树林。该经中还提到“离耳国”,它又名“儋耳”,是指今天的海南省儋州,因此可确信此处所言“番隅”,即是“番禺”。《广东新语》卷3之《三山》引《罗浮记》曰:“罗山之顶有桂,所谓贲隅之桂。贲,番也。”⑧屈大均:《广东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78页。回应了上述的“桂林八树在番隅东”。罗山即罗浮山,在广东惠州博罗县,其位置正在今天的广州和番禺之东。其二是《海内经》,说“帝俊生禺号,禺号生淫梁,淫梁生番禺,是始为舟”⑨方韬译注:《山海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55,351页。,番禺在这里是人名,但他“始为舟”,是造船始祖,还是能看出此名与作为地名的番禺所可能代表的蕃商与海船的密切关系。
因此,我们推断,“番禺”之名的出现,至少可追溯到战国时期。
二、“番禺”是“蕃商侨寓”之省称
图4 广州番禺村头岗M1出土东汉“番禺都亭长陈诵”铭文砖及拓片②
“蕃商侨寓”⑩此词取自《诸蕃志》,原文为“有番商曰施那帏,大食人也。寓泉南”。(宋)赵汝适撰,杨博文校释:《诸蕃志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91页。中的“蕃商”,是指外国商人。“蕃”字,《辞源》解作“附属”,并说在此义上同“番”⑪广东、广西、湖南、河南辞源修订组,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714页。,但在“蕃国”“蕃客”“蕃舶”等词汇中,均解作“外国的”之意。上述秦墓漆盒上烙印的是“蕃禺”二字,西汉初南越王赵眜墓鼎盖刻铭以及南越王宫署遗址木简简文也是“蕃(番)禺”。但到了东汉,已省作“番禺”,如广州番禺区村头岗M1就出土有刻字墓砖,其砖铭为“番禺都亭长陈诵”(见图4)①广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铢积寸累——广州考古十年出土文物选萃》,第13、112、113,112—113页。;今香港九龙李郑屋的砖室墓墓砖上,也刻有“大吉番禺”字样的砖文③广州市文化局等编:《广州文物志》,第188页。。麦英豪由此推断,先是“蕃禺”之“蕃”,到东汉时已去草头,写作“番”了④麦英豪:《广州城始建年代考》,广州市文化局等编:《羊城文物博物研究》,第69页。。后世这二字也仍然通用,我们既可见到宋代赵汝适所著《诸蕃志》,也可看到明人巩珍所写的《西洋番国志》,便是例证。
“蕃商侨寓”是指外国商人侨居于此。番禺之名既然最迟战国时已出现,这就是说,早在战国时期,就有外国商人侨居于今天的广州了。此观点要想成立,必须拿出蕃舶在其时光顾了珠江口岸,与当时的百越民族展开了中外贸易,并且还或长或短侨居于此的证据。在摆出相关的考古实物和文献证据前,我们还是先来回应一下前述的四种不可信观点,以起到先破后立之效。
提出“二山”说的有《初学记》⑤徐坚等:《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92页。和《元和郡县图志》⑥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888页。,二书均认为先有番山、禺山二山,“番禺”县名是捏合二山名而来。《初学记》中指出此说法是引自更早的《南越志》,《元和郡县图志》在提出“二山”说的同时,又提出“或言置在番山之隅”,这是“一山”说,看来作者李吉甫也不肯定这两说哪一个更确切。提出“一山”说更早的文献是《水经注》,其卷37“泿水”条:“县名番禺,傥谓番山之禺也。”⑦郦道元著,陈桥驿等译注:《水经注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277页。说番禺有番、禺二山不假,麦英豪就考证了番山当指现在的越秀山,禺山已被五代十国南汉国主刘凿平,其故址在今天的中山图书馆北馆一带⑧麦英豪:《广州城始建年代考》,广州市文化局等编:《羊城文物博物研究》,第69,68,69页。。但二山的得名,难道不能是先有番禺之名,再一分为二以作两座山名?如果真是先有番、禺二山,那这二山名又如何得来?作何解释?综合这几问,恐怕是先有番禺之地名再有番山、禺山的山名更合理些。麦英豪也持此观点⑨麦英豪:《广州城始建年代考》,广州市文化局等编:《羊城文物博物研究》,第69,68,69页。。且“一山”说将禺山摒弃不用,只强调是番山之禺(隅),那禺山何以自处?因此更加没有道理。
“越人村”或“咸村”是曾昭璇提出的观点⑩曾昭璇:《番禺意即咸村——广州古名一解》,《广州研究》1985年第5期;曾昭璇、曾宪珊:《番禺地名考》,《岭南史地与民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9—10页。。其认为“番禺”是古代越人土语,由《越绝书》所记古音,模拟出“番禺”就是“越人村”或“咸村”之意。这种由汉语发音去倒推它在越语中的音义,方向和结论是不唯一的。因为若汉语不是最早记录“蕃商侨寓”这一现象的语言,它就完全可能根据最早记录这一现象的古越语,不是从记音,而是意译古越人所称呼的“蕃商侨寓”之地,再简省为“番禺”二字的。
麦英豪在讨论番禺得名时,也否定了“二山”说和“一山”说,新提出番禺是“岭外蕃国蛮夷之地”⑪麦英豪:《广州城始建年代考》,广州市文化局等编:《羊城文物博物研究》,第69,68,69页。,他将“番禺”之“番”理解为“蕃国”之“蕃”是对的,但他所说的“蕃国”,仅是相对中原汉族政权而言的岭南蛮夷少数民族政权,而不是渡海而来的外国人。因此合起来理解,他只是将“番禺”解作岭南百越民族之地,跟笔者的看法还有很大的差距。这差距会影响到我们对广州最早的海外贸易、早期海上丝路开通时间等的判断,意义可谓重大,不可不辨。
下面我们来探讨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蕃商侨寓于今天的广州这个地方的证据。
《史记·货殖列传》说番禺是当时的九大都会之一,是珠玑、犀、玳瑁、果布的集散地。吕思勉称这些被司马迁所列举的“珍奇”,“为南海所饶,固不俟论……固亦海外之珍奇,非陆梁之土产也”①吕思勉:《秦汉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80页。(注:“陆梁”指岭南,语出《史记·秦始皇本纪》)。《淮南子·人间》则称秦始皇征岭南,是为了“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即贪图越地的这些珍宝。南方虽有犀、象,但是“作为商品还要靠外来”②曾昭璇:《广州——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岭南史地与民俗》,第48页。,藤田丰八也说:“交广之珍异,似专产于该地,但此乃对中土立言耳,多皆由海上贸易所获,殆无疑焉。”③[日]藤田丰八著,何健民译:《宋代市舶司及市舶条例》,《中国南海古代交通丛考》,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2页。汉初南越王太子墓发现的象牙,经考证,不是本地亚洲象,而是非洲象,故这些象牙也是舶来品,其产地远在西亚、非洲④曾昭璇:《广州——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岭南史地与民俗》,第48页。。由以上数例可知,集散于番禺的这些奇珍异货,多数是从海外贸易而来。
若这些珍异多为舶来,那最早到达番禺的时间是何时?又是由何人贩来的呢?吕思勉认为番禺成为这些外来方物的集散地,是西汉以前的事,因此他说:“西域、南海,皆异物之所自来也,而贸迁往来,水便于陆,故南琛之至尤早。《史记·货殖列传》言番禺为珠玑、犀、玳瑁、果、布之凑,此语必非指汉时,可见陆梁之地未开,蛮夷贾船,已有来至交、广者矣。”⑤吕思勉:《读史札记》上,乙帙第二七六“官南方者之食”条,第488页。吕先生认为中外贸易,水便于陆,南海道要早于西域道(这当是以西域交通始于张骞“凿空”的固有认识,实际并非如此),还指出在中原王朝开发岭南之前,海外的商船就已来到了番禺。冯承钧更是认为:“中国与南海之海上交通,有史之初应已有之。”⑥冯承钧:《中国南洋交通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序例,第2页。综合以上说法,至少可以认为,在战国之世,外来蕃舶已经来到了番禺。
至于这些舶来品是怎么来到番禺的,当然只能是中外商人贩运而来。或许有中国商人不辞艰辛远赴异域带回这些奇珍,更不排除蕃商贩客把生意做到了珠江口。因为有关史料就曾记载,从古巴比伦人所占据的爱琴海到南中国海,在公元前425—375年间,就有了贸易往来⑦中国对外贸易概论编写组:《中国对外贸易概论》,北京:对外贸易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5页。,其时正是战国时代。
我们从外来方物,追踪出早到战国时期的海外贸易,再推断出携来异物的多有蕃商,这些蕃商在珠江口上岸,一边售卖奇珍,一边收购返程奇货,并得等候半年后的反向信风再返程,因此一般他们都需要在货物集散地侨居一段时间,部分蕃商甚至长期留居下来成为坐商,他们聚居一地,土著越人用意为“蕃商侨寓”的越语称之,再经汉人和汉籍意译为“蕃禺”或“番禺”,这大概就是“番禺”得名的来历。
还可作为进一步佐证的材料,便是番禺作为先秦岭南都会的地位以及楚文化中的部分域外文化因素。
《淮南子》和《史记》都记载过番禺作为南方都会,那里宝货云集,富甲一方。所谓无商不富,古代更是如此,所以这“富裕”只能是中外商人经商贸易所带来,其中侨寓于此的蕃商的作用更是不可小觑。
笔者曾专事探讨过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其中通过对考古实物的探索,发现至少有六种域外文化因素,分别是“蜻蜓眼”玻璃珠、红玛瑙珠、蚀花肉红石髓珠、青铜骆驼灯台、天平砝码及佛教文化因素,并分析了它们的传入时间和路径,发现天平砝码和佛教文化因素只能是从南方海上丝路传播而来,时间可以早到战国中期⑧宋亦箫:《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长春:长春出版社,2015年,第36—37页。。战国中期已进入楚国腹地长沙和荆州的这两类域外文化因素,其从海路登岸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番禺。因为比起番禺,其他沿海地区,都不及前者有这样的沟通江、海的便利交通。
三、“番禺”地名的出现,揭示了广州最早的中外文化交流
过去我们讨论海上丝路始于何时何地的问题,主要靠文献典籍相关记载和考古发现这二重证据,由此能得出广州的海外贸易至少始于秦汉时期的结论,但通过对“番禺”出现时间和语意的追踪,我们发现它至迟在战国时期已出现,且是“蕃商侨寓”之意的省称。这直接揭示出早在战国时期,就已有海外蕃商渡海来到珠江口登岸,并聚众侨居,形成“蕃商侨寓”的新世相。“番禺”这个地名便诞生了。
《史记》《汉书》均记载了番禺作为珠玑、犀、象、玳瑁、果布等奇珍集散地的都会地位,而近半个世纪以来,广州及附近汉墓中更是出土了大量海外舶来品,如香料(果布也是其一)、银盒(见图5)①此银盒出土于南越王墓,其造型和纹饰同于波斯帝国时期的金银器,是目前广州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海外舶来品,是广州作为海上丝路最早起点的重要实物见证。、珠玑、金花泡饰、琥珀、肉红石髓珠、犀角、象牙等等,以及胡俑、熏炉等关联海外文化的器物,还有原产海外的花草植物如茉莉花、素馨花、菩提树、椰枣等,汉代也已引种到广州③刘波:《广州海洋文明遗迹与文物》,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11页。。这些秦汉时期广州的丰富外来文化因素,在战国时就已用“番禺”来称呼“蕃商侨寓”于此地的前提下,就变成是非常合理和寻常的现象了。应该说,秦汉时广州海外贸易的发达和遗留下的诸多证迹、番禺已成为当时的都会以及成为“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的宝地④班固撰,施丁主编:《汉书新注》,地理志第八下,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第1227页。,均是战国时已出现海外贸易、海上丝路已开通、已有蕃商侨寓于今天的广州这些现象的自然发展,“番禺”地名的出现,是广州至迟在战国时便已出现中外文化交流,并成为海外贸易的枢纽的重要证迹。
图5 南越王赵眜墓银盒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