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古池》俳句中“自性自度”内涵解析
2019-02-20米丽萍
周 锋,米丽萍
(韶关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韶关512005)
《六祖坛经》作为中国佛教史上地位极高的禅宗宝典,“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是其核心思想。《坛经》主张“即心即佛”的佛性论、“顿性见悟”的修行观、“自性自度”的解脱观[1]5。“自性自度”作为南禅宗的重要思想之一,主张内心的感悟是解脱的本原。理解自性自度,《坛经》有曰:“自色身中,邪见烦恼,自有本觉性,将正见度,既悟正见,般若智,除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如是度这者,是名真度。”“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角兔。”[1]6“自性自度” 表达的是南禅宗的解脱观。《坛经》认为,解脱的道路不“向外求索”,而是“自心归依自性”,才能找到真正的精神归宿。“自性自度”,从此岸到彼岸的舟船在自身中,从世间的烦恼到出世的菩提也在自心中。解脱的理想就在现世烦恼的世间,就在当下的现实生活中,而不在遥远的未来,不在自心之外。
「古池や蛙飛ぶこむ水の音」是日本江户时代最为著名的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作品,创作于1686年,是松尾芭蕉的开眼之作[2]。其描绘的画面是:古池塘清冷幽静,四外静谧无声,水面平静祥和。一只青蛙蓦地跃入池水,“咚”的一声,猝然打破了这幽静之境,余音追随逝波,渐渐又归入静谧空无,古池塘复归寂静。“古色池塘”、“青蛙入水”、“池水声响”这三个意象的呼应衬托,本质是俳句诗人芭蕉“内心”的“象”的映射,蕴含着深刻“禅”的意境。“古池”句中所表达的意象正是南禅宗六祖惠能 《六祖坛经》中“自性自度”思想的反映,意蕴幽远,回味悠长。
一、“古池や”意象的“本觉”性表达
“古池”,是空间和时间构成的二维世界,“池”是空间,“古”为时间,即芭蕉长时间平静的内心世界。用“水”来表达内心古来有之,如“心如止水”“波澜不惊”。而“古池”之说,正是体现出芭蕉内心的平和安静之色。在此俳句创作期间,芭蕉隐居在深川,他甘于清苦,潜心研究中日古典文学及禅宗佛法,还曾与通晓禅宗的佛顶和尚学习禅宗思想,习得沉思冥想、脱俗越尘、忘却物我的禅宗精神。芭蕉的内心由于禅宗思想的影响和个人对禅宗佛教的思考,已经在“自心”的境界上得到升华。据彭思华《日本俳句史》所载,此时松尾芭蕉禅宗造诣颇深:“悉心于俳句一道,精益求精,艺术上也渐臻炉火纯青的境界”[3]。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创作了开眼之作“古池”句。松尾芭蕉在“古池”句中,将学习和思考领悟到的禅宗思想意境表达出来,用“古池”来比喻此刻自己的内心感受。“古池”之说,正是作者已经领悟到了“本觉”之意,只有自心平静,才能解脱现世的烦恼;只有自心平静,才能找到真正的精神归宿。
当初,六祖惠能来到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1]24此则故事中,六祖将人的一切烦恼归结于内心,“心不动”,则外物不扰,“心不动”,则万物皆空。芭蕉的“古池”之说,正是将六祖惠能这一思想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诗人将《坛经》的“自性自度”充分融入自己的作品当中,用简洁的“古池”两字表达了作者“心不动”“心如止水”的佛家心态。芭蕉正是对禅宗的学习、不断的思考,找到了人生真正的解脱之路,领悟了只有内心坚定,才不会“迷失”本性。只有内心“本觉”开启,才会放下烦恼。救世的菩提只在内心之中,只有做到了“本觉”,才能达到“自性”坚定。因此“古池”意象的表达,正是芭蕉对《坛经》“自性自度”之“本觉”的具象化。
二、“蛙飛びこむ”意象中“回归”之意
在日本,青蛙有“不死”、“新生”的象征意义。“古池”虽古,虽静若止水,但人生总有新的景象。“古池”般的内心中,已经达到了“自心自度”中坚定的平静,但青蛙入水,也就是新的思想和人生经历的跃入,都会在平静如“古池”般的内心激起一片涟漪。此意象,正是描绘芭蕉的内心为外物所影响,但不为所动,用心感受外界的触动,用心平复激起的波澜,用自己的内心求得平静和解脱。六祖惠能曾隐于四会怀集,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时与猎人随宜说法。猎人常令守网。每见生命,尽放之。每至饭时,以菜煮肉锅。或问,则对曰:“但吃肉边菜。”[1]24在惠能看来,智慧得之于心。惠能吃肉边菜,既不否定人生外物必然会对人造成影响的事实,外物时刻存在,又表达了解脱不靠世间,而在内心。青蛙入水所造成的影响,既客观存在,也无法回避,佛法本就在世间,无法脱离于现实而存在。而佛法的意义也就在能够解脱现实的烦恼和痛苦,脱离了红尘,也就无佛法可谈。“蛙跃”是现实对内心的冲击,只有靠内心的坚定来平复。诗人的内心在受到了短暂的波荡以后,很快又回复到平静的“古池”心态。“波动”常有,而诗人的内心则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不为所动,即便有小小波澜,也很快从荡漾中回归如初,笑看风月。用“己性”度“己身”的“自性自度”,最后都要回归“自心”。能够自我回归,靠的是内心的强大,是自心、自性、自信、自悟的思想体现。芭蕉的“蛙”跃水中的景象,正是这一思想的深度解读。
日语中“蛙”读「かえる」,与「帰る」同音,因此日语的“蛙”有“回归”之意。“古池”句完成于1686年,在此前的1672年芭蕉由京都迁往江户。芭蕉后在江户生活了8年,在此期间,他开创自己的门户,并广交文人墨客,同时创作出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至1676年,芭蕉已经成为公认的俳句大师。但是芭蕉的内心并没有因为这些成就而感到充实和满足,因此进而向富有哲学思想的禅宗来寻求内心的慰藉。此段时间内,芭蕉精心修禅学、读书、远行,更是通读老子庄子、李白杜甫等人的作品。1682年冬天他的住所芭蕉庵毁于一场大火,流离失所之际写下了“顿悟犹如火宅之变,而生无所在之心”的千古名句。1683年再度传来噩耗,母亲不幸离世,至此他双亲尽失、孤身一人[4]。在此阶段芭蕉受到了不断重创的内心,经历了一系列的痛苦和煎熬。后在不断的旅行中通过自我思考和自我升华重新得到了内心的平静和解脱。他用“蛙”「かえる」谐音「帰る」的隐喻,表达自己重新回归了内心的平静。芭蕉通过这首俳句中“蛙”的意象来表达他内心的“回归”,用“自心”回归,不纠结于外物,用“自心”度化自己,尽归“古池”。
三、“水の音”意象的“真度”性
寂静的古池塘,蛙跃水中,发出了声响,寂静的世界震动了,生动了,接着又归于平静。比当初更寂静,静到水波不动,直到宇宙的深处,直到世界的本初……在此处,青蛙入水发出的“音”,可以想像其震荡在空旷的池水上空,继而消失,是一个有声到无声的过程。在声音消失后,池水愈加显得幽静。这里的“音”不仅仅表示在一瞬间出现和消失时的声音,更是表现了声音由出现到消失的过程,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潜音。日本作曲家小仓朗在《日本的耳朵》中提到了日本人读“古池句”时对“音”的感受:蛙の飛んだ水の音、つかの間の余韻、そのかすかな聞きとりがたいものを追って耳は限りない静寂に出会っていく (借以青蛙跳入水中发出的音响,短暂的余音和轻微的难以捕捉的余韵,领会无限的寂静)。我国南朝诗人王籍的“蝉躁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用的亦是这种手法。“古池”句中的「古池や」、「蛙飛び込む」和「音」是“心静”与“外物触动”的意象组合,从外物触动到内心平静,象征静极复动、动则复静。在平静的内心受到触动后,再恢复平静,将会升华人的内心修为。在此过程中达到对人生的理解,对思想的探索,是每个人自我成长的心路历程[2]。松尾芭蕉在“古池”句中用“音”表达外物的触动与内心的平静这一过程,由心生涟漪到复原平静,最后感受到的是无止境永恒的“心静”。动,则表现了诗人有感于大千世界的变化无常、万物造化流行的内心波澜。回复平静,则表现了芭蕉内心在不断的自我升华后,对自然的顺应和对俗世的淡漠,更显示出内心的平静与无求。正所谓:“风疏竹林,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4]相由心生,相随心灭。
《坛经》中惠能得法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4人身非菩提之树,人心也非明镜之台,既无树,也无台。人之身心本就是蕴和的假有,无实体存在,又如何沾染尘埃?惠能得法之偈表达了南禅宗法门的宗旨,以般若无所得,不执着外物的“相”,将外物的“相”归化为一个自我内心在世间的映射。惠能教示人们不要把菩提树、明镜台对象化为一个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主张佛性就体现在人们当下念念不断的自心当中,并无一个绝对清净之所在。在古池句中,青蛙跃入水中的声音,正是寂静封闭古池的外物之“象”,是内心渴望红尘世界的“心象”的映射。在芭蕉“古池”般的内心受到“蛙跃”比喻的现实冲击下,诗人内心则产生了一个“水の音”。“水の音”在诗人内心回响之后,内心复归平静,且是比以往更加的平静,如沐空灵。诗人的内心已经不受外物的浸染,“邪来正度,迷来悟度,愚来智度,恶来善度,如是度这者,是名真度”,以不同的方式来应对不同的干扰,诗人气定神闲面对一切外物,已经做到能够“真度”。人心必然要受到红尘印染,看破红尘之“象”,在内心短暂震荡之后,诗人不执着于外物,不为水声所累,理解到所有一切声响不过是内心的波动,是人心的映射,以内心的清净来净化外象,回归了自心。因此,“水の音”所展现出的理念,正是《坛经》中“即心”“自度”的具体化表现。
四、结语
芭蕉用「古池や」+「蛙飛ぶこむ」+「水の音」构建了“古池”句的时间和空间框架[5]。此句在动中求静,表达了动作开始之时和在结束之时,会有影响产生和存在。有形的动作会生会灭,而无形的“心性宁静”却能长存。可见,此俳句中的“古池”、“蛙跃”和“水声”正是南禅宗佛教理念里“时”、“空”、“虚”的象征。在“古池”句的意象中,芭蕉所表达的是惠能南禅宗的佛我同一、物己双忘、超尘脱俗的内心世界。正是对《坛经》中的自心自度,自性自度,以己性度己心,以己心度己性,不求外物的核心思想的接受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