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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宫本百合子“人生三部曲”的自我追求

2019-02-20王延红

韶关学院学报 2019年7期
关键词:宫本百合院子

王延红

(韶关学院 外语学院,广东 韶关512005)

作为日本著名的无产阶级女性作家、人道主义作家、评论家的宫本百合子,17岁便展现出其文学才华,被称为“天才少女”。在宫本百合子52年的生涯中,其文学生涯长达35年之久。

《伸子》是宫本百合子1924年9月至1926年9月历时两年分期刊载于《改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28年以单行本发行,是其“人生三部曲”—《伸子》《两个院子》《路标》的开篇之作。这是一部“自传体式”的小说,作家曾在《关于〈伸子〉》中写道:“正如标题所示,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年轻的知识女性,为了追求人性的生活而与一位男性结婚,又因婚姻生活并未像这位女性所一直追求的那样,女人和男人都很痛苦,最终女人主动打破了现状的故事。”[1]。完成于1947年的《两个院子》,是《伸子》的续篇,描写伸子离婚后到去苏联前,与志同道合的一位女性三年的共同生活;完成于1950年的《路标》则描写了伸子在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三年间的生活经历,这同样都取材于作家自身的经历。对这三部作品,宫本百合子在《两个院子》后记里,作了一个极妙的比喻。她说:“作者最初在《伸子》里所叙述的故事,好比一曲用独弦琴伴奏的独唱,到了《两个院子》,才这样地变成了小小的四重奏,最后在《路标》里就成了交响曲了。”[2]

一、半封建家庭中的“女斗士”

《伸子》中伸子的原型即作家宫本百合子(原名中条百合子),男主人公即伸子的丈夫佃一郎是研究古代印度伊朗语的,是以宫本百合子第一任丈夫荒木茂为原型的,小说中女主人公的父亲佐佐木和母亲多计代则是作家宫本百合子的父亲中条精一郎和母亲葭江。宫本百合子的父亲中条精一郎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是著名的留英建筑师,也是明治时代典型的成功企业家;母亲是明治大哲学家西村茂树的女儿,富有文学教养和才华。宫本百合子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充满教养和自由民主气息的上层社会之家,自幼独立意识较强。关于宫本百合子的家庭,荒正人曾这样评价:“宫本百合子的物质基础,借用英国式的说法,可以限定为 ‘上层中产阶级(upper-middle-class)’。”[3]宫本百合子 19 岁即随父亲前往美国自费留学,可见其社会地位与家庭财力。对其成长的家庭,宫本百合子在战后亲自执笔的年谱中,这样写道:“从那年①指1920年。起有四个年头我一直深陷泥潭。本当作从小市民的、排他性的家庭中逃脱出来,环顾四周,自己和对方深陷其中的,还是小气、狭小、缺乏人情味儿和激情的家庭。像困在笼中的野兽那般痛苦。”[4]不论是现实中的宫本百合子,还是小说中的伸子,她们都成长在“上层的半封建的家庭”之中。正如作家在小说中所写,“她所以跟了父亲来纽约的主要动机,就是要找个能按自己的理想来生活的机会”,“她那性格刚强的母亲多计代暗中对她寄托着很大希望,要使她变成个偶像人物;作为中流人家的姑娘,伸子受到掣肘,不能畅情地、勇往直前地去投入人生。”[5]35她们从半封建的封闭的原生家庭远渡美国,这是人生的第一次“逃离”。

第二次“逃离”,是伸子的恋爱结婚。在恋爱对象的选择上,伸子从未考虑对方的社会地位和自己父母的面子,求婚是自己主动的,结婚更是自己做主。因伸子的朋友等周围人都反对她与佃交往,为避免受到干扰,伸子选择了旅行结婚。而且,在母亲还未曾见过未来女婿的情况下,伸子也只是一纸信笺告知身在日本的父母自己将要结婚的事实。她深知结婚对象佃与父母心中的理想女婿相差甚远,“可是自己不打算后退。哪怕到了最不好的情况,成了终生感情上不和的原因。”[5]69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婚姻,伸子不惜与父母决裂。伸子主动求婚时,也明确向佃提出了自己的结婚条件,一是婚后不放弃自己的事业,二是暂时不要孩子。这种做法,即便现在也是大胆的,即便是现代女性也是极少数人敢于如此主张并付诸于行动的。关于伸子的自主结婚,水田宗子曾指出:“对伸子而言,不输给父母是绝对必要的;为了自由和独立,与自己选择的男人结婚(即使是阿佃这样的人)也是绝对必要的。像伸子这样的恋爱结婚,正如日本战前所有向往自由的女性一样,是争取精神独立的一种仪式。”[6]至此,伸子完全摆脱了原生家庭的控制。

但是,婚后的伸子慢慢发现,她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刚刚摆脱父权控制的她,又陷入了丈夫无形编织的“夫权”大网。婚后的生活,特别是养子事件、朋友来访、弟弟来访等,让她看到了丈夫的虚伪、伪善、控制欲,佃表面上说一切都听伸子的,“反正我是献身于你的”[5]139,“我什么都可以牺牲”[5]206,“我怎么都成,只要伸子幸福”[5]207,实际上道貌岸然地、无声无息的让一切都按他的想法进行着。如养子事件,丈夫佃明知自己按照法律无法入赘,却不说明,而任由伸子与父母矛盾升级;作品事件,在双方并未真正谈判破裂的情况下,佃抓住时机的“插话”,直接导致了伸子与娘家的决裂。他劝慰伸子的话,如“人是不能同时信奉两个神的”[5]187, 暴露了他的本来面目,丈夫佃只是把伸子作为自己的附属品,而从未像自己所宣扬的那样,给她绝对的自由,将她视为有独立人格的“人”。在这段婚姻中,伸子最初觉得婚后独立的生活“像牧场的栅栏”[5]148,继而觉得“每天不断感到精神上的饥渴”[5]159,最后“已经难于忍受这种好像陷在泥塘里似的生活了”[5]163,然后她逃到了乡下。但这次逃离只使他获得了短暂的精神上的舒适,夫妇二人之间的问题并未解决。之后伸子虽然尝试通过二人一同出游来解决问题,但是适得其反,这次旅行反而使她对修复夫妇关系产生了绝望,最终旅行结束后,二人不欢而散,乘上了向相反方向驶去的火车。心情烦闷的伸子又一次回到了乡下,但多种努力并未改善二人的关系,伸子终于发现“以前对结婚所抱的幻想已经破灭了”[5]299,特别是与独立的知识女性素子相识之后,她看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她终于下定决心离婚,她第三次“逃离”了。

二、寻求自我成长的“女作家”

经过三次逃离,伸子已经完全摆脱了束缚她的封建家父长制,摆脱了“父权”和“夫权”对她的控制,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她所向往的自由的生活,这些反映在其“人生三部曲”的第二部《两个院子》中。《两个院子》是故事女主人公伸子一生的历史转折点,两个院子隐喻宫本百合子原来的娘家和她离婚后与研究俄国文学的汤浅芳子共同租住的住处,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小说中,宫本百合子更是以代表资本主义腐朽的“娘家院子”和自己与志同道合的女革命者租住的“院子”为隐喻,向我们细致展现了伸子离婚后与素子三年的“同居生活”。小说的最后,伸子为打破日益平凡、停滞不前的生活和在“异性爱”的萌动下,决定和素子前往苏联,进一步接触共产主义思想。以《两个院子》为转折点,伸子由一个单纯、盲目关注个人成长的女性,开始将视野关注到所有女性面临的困境,并在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主动阅读了布哈林的《历史唯物主义》。在《两个院子》里,已经看不到《伸子》中为情所困的伸子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积极与社会变革共进退的伸子。至此,作家完全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开始接触并运用以人类解放为目标的马克思主义,探讨女性自身的解放问题,完成了“小我”向“大我”的蜕变,这在现在看来也是非常伟大的、富于革命精神的。

如果说《两个院子》是宫本百合子共产主义思想的萌芽,那在《路标》中,我们看到了这个萌芽一步步发展壮大。《路标》更多的是群体性的全局描写,但是在其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作家对当时苏联社会主义制度的高度认可和赞扬。这部小说主要描写了作家三年的苏联生活体验和期间七个月的欧洲旅行,作家基于亲身体验,对比了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苏联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欧洲在经济发展、贫富差距、人民幸福、女性劳动保障等各方面的差异,宣传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抨击了腐朽的资本主义制度。《路标》中,通过亲身感受苏联的社会主义建设成果,特别是七个月的欧洲之行,亲眼目睹到欧洲的贫富分化和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深刻认识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两位苏联女性——享受婚后继续工作和快乐地抚养孩子的幸福的安娜·西莫娃和受到劳动保护和制度关怀的怀孕的娜塔莎,两位女性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方式在日本是难以实现的,但是在苏联,却轻易可以做到。我们知道,伸子在结婚时就明确提出“继续工作”和“暂时不生孩子”,这在 “家父长制”根深蒂固的日本,是一大离经叛道之事,不但不被保护反而会有重重障碍,但是在苏联,女性的独立和自由是那么的理所应当。三年的苏联生活体验,宫本百合子完全被苏联先进的社会主义制度所吸引,特别是弟弟的自杀,使她更加关注苏联青年的精神风貌,更倾心于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

小说最后,伸子决定回到日本,她想用自己的力量来改变日本,推动日本社会的进步,“也许自己会遭受挫折,也许自己会灰飞烟灭。但是,那里有伸子生活需要的现实,有伸子想要全心投入歌唱的生活之歌。”[7]①笔者译。而作为伸子原型的宫本百合子,1930年回国1个月后,便加入了日本无产价级艺术联盟,次年10月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当时被日本政府定为非法组织),二次大战后,参加创立新日本文学会,积极开展民主主义文学运动,直到1951年1月因病去世,她都在为人类解放,特别是妇女解放而奔波。宫本百合子之所以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奋斗着,在于她深刻地认识到只有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女性才有真正的自由和独立,才能拥有健康的两性关系,才能实现作家所一直追求的真正的女性的自我成长。

宫本百合子的“人生三部曲”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半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下的“女斗士”,为了实现自我成长,不断地与周围妨碍她的旧制度、旧势力作斗争的女性形象。作品中,表面上看伸子与家庭的冲突基本都集中于与母亲的冲突,实际上则是与以父母为代表的日本“家父长制”的斗争。在伸子的家庭中,“作为一家的气氛的代表者而生活着、操劳着的多计代”[5]130实际上就是半封建家庭的代言人或者说是伸子父亲的化身,是整日忙碌的父亲的话语执行者。父亲虽然很少出场,甚至在伸子与母亲的众多冲突中都不在场,但是对二人的冲突,最后下决断的是父亲,父亲一句:“好,滚出去!你舍弃得了父母的话,我也就算丢了一个孩子。好,永远给我滚出去!”[5]144就将婚后寄住在娘家的伸子赶了出去。可见,伸子所处的时代,家父长制在家庭关系中仍然是绝对权威。“家本位”的思想在日本根深蒂固,直到二战后才开始慢慢崩溃,特别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小家庭化和少子化的发展以及女性地位的急速提升,才快速消亡。《日本民法》明确规定了家父长拥有的绝对权力,包括:决定子女的婚姻、子女为私有财产可买卖、处置家庭财产、决定儿女的居住地、管教与惩戒子女。家父长的惩戒权中,重要的一点即“义绝”,如果子女违反教令或不孝,就会被父母断绝关系,赶出家门。在强大的父权压制下,伸子宁愿被赶出家门,也始终不愿意改变自己的心意,不愿屈服于父母的权威。

从自由恋爱、擅自结婚再到离婚,这些人生的重要节点,伸子都没有按照父母设定的人生轨迹,也没有像社会世俗的要求那样做一个“贤妻良母”。在《两个院子》《路标》中,宫本百合子更是抛弃了自己的女性身份,跳出了“家”的牢笼,将自己置身于社会变革的洪流之中。日本社会是典型的男尊女卑、男权统治的纵向社会构造,中世以武士社会为中心,男尊女卑的思想迅速扩展,到了江户时代,儒学极为盛行,以此为教条确立了身份制度,决定了女性地位极为低下。特别是大正时代以后,随着工业化的发展和工薪阶层的出现,产生了“男性工作,女性持家”的性别角色划分。二战后,这一角色分配并没有因都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受到削弱,反而更为大众所接受。宫本百合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封建的家父长制发起了挑战。“三部曲”中后两部作品的女性书写,已经由关注个体的成长,转变为更广阔的社会书写,宫本百合子开始将妇女的解放问题放到全人类解放的高度来看待。

三、结语

宫本百合子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一位生于半封建社会的年轻知识女性,从自我意识的觉醒到走上一条正确的自我价值实现的道路。她的“人生三部曲”为我们展现了一位女性从单纯的向往自由生活的少女到不顾世俗及父母反对选择恋爱结婚、再到勇敢逃离婚姻的牢笼舍弃“小我”投身于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生动的女性形象,也是作家自身的真实写照。尽管其文学创作历经人道主义文学、无产阶级文学和民主主义文学三个发展阶段,但其对人性真实的探求,尤其是对女性问题的关注一直贯穿于其文学创作的始终。三部作品集中展现了伸子不断追求自我,追求纯粹“自然”的女性的成长过程,向我们展示了当代女性应如何在现实世界的洪流中实现自身价值、完成自我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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