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播思想史书写范式与维度
2019-02-20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 四川 成都 611756)
2005年两部传播思想史著作《中国传播思想史》和《欧洲传播思想史》的出版,表明传播思想史的书写从探索和开拓阶段进入了收获季节。2013年首届中外新闻传播思想史高峰论坛的召开,标志着传播思想史研究成为了活跃而具创造性的领域。《对话2013年传播思想史研究》《2014—2106年的中国传播思想史研究》《2016年中国新闻传播思想史研究综述》等研究论文的发表,也助推了传播思想史研究的热潮。传播思想史是传播学重要的学科分支,其书写也呈现出不同的范式,本文通过梳理中外传播思想史的著作,分析了传播思想史书写的逻辑路径,指出了其存在的问题,并试图提出书写传播思想史的新路径。
一、传播思想史的界定
“传播思想史”是一个相当模糊、难以清晰界定的问题。笔者以“传播思想史”作为主题词进行知网搜索,查到相关文献26篇,除去3篇书评外,5篇研究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1篇研究巴赫金理论的传播思想史意义的文章,这6篇论文都是以某一传播理论或观念为研究焦点。17篇冠以传播思想史的研究论文,其中《2014—2016年中国的传播思想史研究》(陈卫星)、《2016年中国新闻传播思想史研究综述》(张放)、《对话2013年传播思想史研究》(张宁)、《文本的细读与思想史的深描——首届中外新闻传播思想史高峰论坛综述》(王金礼)、《问题域与关键词:变革时代的新闻传播思想史研究——第三届新闻传播思想史高峰论坛综述》(张媛),均是年度传播学理论研究的综述性研究。《2014—2016年中国的传播思想史研究》从研究范式的转换、传播学关键概念的重新审定、传播学术史研究中“辉格史”的反思、传播学批判研究现状、媒介史传播史研究、从本体论到本土化的多元叙事等方面对2014—2016年传播学研究进行了文献综述。《对话2013年传播思想史研究》从批判主义传统与马克思主义的关系、以spectacle概念在欧美之间的迁移为例研究美国的文化研究与欧洲源头之间的关系、关于仪式传播概念的争论、马丁·布伯、巴赫金、哈贝马斯的对话交往思想传承关系的研究等方面进行文献回顾〔1〕。《2016年中国新闻传播思想史研究综述》从马克思主义新闻传播思想史研究、新闻传播相关概念的重新审视、新闻传播理论研究、传播学史研究等几个方面,对2016年中国新闻传播研究理论及新闻传播史进行文献综述〔2〕。
从以上传播思想史研究论文及研究综述来看,传播思想史既涵盖了传播概念、观念、知识,也涵盖了传播理论、传播学史、学科史等。可见,关于什么是传播思想史一直是个模糊的概念,国内学术界对于什么是传播思想史也没有一个清晰的内涵和外延的界定:许正林认为思想史即知识史;梅琼林认为思想史顾名思义指的是思想的历史,与学科史不同,思想史侧重的不是思想本身,而是思想形成的原因、依据及其演变和影响等内容〔3〕;张昆在《传播观念的历史考察》中提到,在通常的意义上,思想观念的历史描述的是思想观念伴随着时间流程从无到有,及至发生变异、定型的连续性历史〔4〕。
国外学术界亦是如此。斯蒂·柯尼认为,作为历史研究的一个分支,思想史的功能在于“理解那些共同构成以往社会思想或反思生活的观念、思想、主张、信仰、预设、立场以及成见”。英国著名思想家昆廷·斯金纳更为具体地指出,以下这些话题都可以被纳入思想史研究的广阔范畴:研究过去那些主要的宗教和哲学体系;研究普通人有关神圣与凡俗、过去与未来、形而上学与科学的信念;考察我们的祖先对长与幼、战争与和平、爱与恨的态度;揭示他们在饮食、穿着、膜拜对象等方面的倾向;分析他们在健康与疾病、善恶、道德与政治、生殖、性以及死亡等方面的想法。显然,这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思想史研究范畴①。
二、传播思想史书写的四种主要范式
本研究以11本中外关于传播思想史的著作和相关论文为研究对象。这11本传播思想史著作有的直接以传播思想史命名,如张昆《中外新闻传播思想史论》,许正林《欧洲传播思想史》,金冠军、戴元光《中国传播思想史》;有的虽未以思想史命名,但是被一些学者归为传播思想史著作,如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哈罗德·英尼斯著《帝国与传播》《传播的偏向》、汉诺哈特《传播学批判研究:美国的传播、历史和理论》及席勒《传播理论史:回到劳动》。
范式是美国学者托马斯·库恩在20世纪60年代初所著《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提出的概念,这原本是针对自然科学研究的哲学概念,它涵盖学术理论、学术方法和学术主体心理等多个方面。作为一种解决疑难问题的方法,一种普通性的学术规则、一种模拟、一种多维的“看的方式”,范式不断地被运用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领域。作为一种学术思维维度,范式内涵丰富,英国学者玛格丽特·玛斯特曼在《范式的本质》一文中将其归结为21个不同方面,能够适用于人文社科领域的至少有以下方面:一个科学成就、一本教科书或经典著作、一个完整的传统,一种公认的模式,一种形而上学思辨,一个习惯上公认的方式,一种规范的评说,一幅“格式塔”图等等〔5〕。
总体上来说,传播思想史的书写是按照四种主要范式进行逻辑和结构的。第一种范式是个人为主导的传记式结构。如罗杰斯《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和张昆《中外新闻传播思想史论》。这种写法是以一些有突出贡献的个人作为叙述主线,以显示他们的思想。
《传播学史——一种传记式的方法》一书集中于书写拉斯韦尔、拉扎斯菲尔德、勒温、霍夫兰、施拉姆等几个最重要人物,揭示其个性、工作、贡献,以表现美国实用主义思潮对他们传播思想的烙印。《中外新闻传播思想史论》将视野扩展到全球,时间上溯至古希腊和中国先秦时期,采用以大师为主线的书写方式,将一些耀眼的精英如柏拉图、孟子、弥尔顿、罗伯斯庇尔、杰斐逊、汉密尔顿等串连起来,重点突出他们的思想渊源和观点,略论其时代背景、生活经历、学术活动。
个人传记式的写法容易落入“伟人创造历史”的陷阱,即传播思想史仅仅是由这些伟人的思想构成,强调天才创造,高估个人影响,导致一些思想的遗漏和历史感的断裂〔6〕。这种写法会认为社会背景、政治背景以及宗教背景等与学者的传播思想无关。不过个人的一些重要经历应该被考虑并带入到传播思想史的书写中,应该综合考虑社会背景等对个人传播思想的影响,这样有助于理解他们的生活和思想。
第二种范式是观念统领式。这种写法聚焦在某种传播观念或思想的起源、独特性和理论范式的内在粘连、研究的问题以及在这种观念之下的研究方法。这种书写方式以彼得斯《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汉诺·哈特《传播学批判研究:美国的传播、历史和理论》、丹·席勒编著的《传播理论史:回到劳动》为代表。
《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以“交流”为核心和语境,从哲学、宗教、科技、文化等角度研究古今传播思想史,探寻人交流的不可能性。尽管人们总是力图实现像上帝、天使一样“心心相印”式的完美交流,但由于受目标、媒介、内容、符号、手段等因素的局限,真正完美的思想交流和精神交流是“望空说话”,难以实现。《传播学批判研究:美国的传播、历史和理论》以批判视角描述美国实用主义、德国批判理论和英国文化研究理论融合的过程,考察美国实用主义、行为学和功能主义社会学在吸纳融合德国批判理论、马克思主义和英国文化研究过程中对美国传播思想的影响,阐述美国社会批评的固有传统,将美国的传播思想研究置于政治、社会和经济环境的互动中。《传播理论史:回到劳动》批判性地对美国的生产者共和论、传播行为研究、杜威至米尔斯的学说、传播政治经济观点和文化研究视角等传播观念进行考察,从政治经济学、意识形态和权力角度提出了“传播”与“劳动”之间的关系,通过劳动对传播的影响将传播思想串联起来。
观念统领式的写法是把学术思想与社会观念、知识发展以及时代问题相互影响的过程联系起来,但很少涉及个人传记的详细情况、主观意图、社会动机等在观念传播扩散中发挥的作用。这种方法可能会忽视一些社会外部因素如社会背景、社会状况和社会变化在观念、思想的接受或拒绝中的作用。
第三种范式是编年式结构。这种书写是将历史上不同时期关于传播的观念、知识、思想、观点按照历史和时间顺序,将代表性人物的主要观点、著作、影响等联系起来,把学术思想的历史演进、学派关系、学术影响、学术传承等展现给读者。代表作如许正林《欧洲传播思想史》和金冠军、戴元光《中国传播思想史》。《中国传播思想史》将传播思想的历史演进,各个时代思想家如何看待传播基本问题,传播的认知、理解、思想和活动呈现出来,阐述他们如何影响中国文化发展。《欧洲传播思想史》从古希腊神话开始,勾勒了到20世纪欧洲传播思想产生、发展、嬗变的全景图画。该书绪论认为,思想史的基本范式有三:一是关注思想与观念流变;二是关注产生流变的时代因素,即语境的影响;三是关注特定语境下的思想特质〔7〕。思想史的撰写有多种体例,许正林借鉴了思想史主要奠基人阿瑟·诺夫乔伊的观点,认为思想史的写法有一个基本范式:观念形成、范畴流变、逻辑结构分析、社会历史背景简介、学说思想渊源,大多是一种科学性、历史性、理论性的分析,其基础是对历代思想家原著的解读〔8〕。
关于编年史范式的思想史书写方式,克罗齐曾做过入木三分的批判。他认为历史的书写是一种融入思想和精神活动的书写,而编年史只是用抽象的字句记录下来的历史事件组合,强调学科演进过程中一系列思想的连续性和累积性,这种缺乏思想的编年史,只是工具书供人查阅而不贡献思想,仅是空洞的叙述〔8〕。
编年史式结构按照线性和传播思想发展过程来写,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即思想史是一种思想连续性和不断累积的过程,忽视一些被打断的、停滞的甚至倒退的思想,会限制全面反映传播学科思想的机会。如果这种方法想要不仅仅把个人传记式的事实和理论串连进来的话,就需要系统地把观点、制度、个人传记等联系起来。如果将传播思想史看作是一张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大事年表,或按不同学者思想进展排列的大事年表,这就宣告了传播思想史研究的终结。这是因为它无法真实反映出学者与学派之间的行动与结构,无法揭示传播思想背后错综复杂的冲突与整合,无法帮助读者分辨历史事实和历史的书写。这样的书写可以呈现一些知识,但它构不成真正的传播思想史本身,而且它也不能展示一位传播学者对于传播学术发展的有洞察力的解读〔8〕。
第四种范式是宏大体制模式。思想史既是制度、体制的源泉,也是围绕着它(制度、体制)的结果。这种方法涉及新的理论或思想观念的发展是如何被社会安排或者资源的调动而稳固下来的,一种理论观点和思想能否存活下来取决于它能否得到体制和制度认可的机会,不仅仅取决于这种思想观点的质量如观点的明晰性、思想的内在逻辑性或者它的创新潜能。遵循这种写法的有切特罗姆《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和英尼斯《帝国与传播》《传播的偏向》。
《传播媒介与美国人的思想》以电报、电影、无线电三种媒介的出现为线索,分析美国民众对这三种传播媒介的反应、它们与传播媒介本身的技术与体制发展的关系,阐述它们与美国社会思想是如何契合的、传播媒介的出现对美国人产生怎样的影响以及美国人的文化传统或信仰受到怎样的影响的?作者不仅将普通民众对于媒介的观念、信仰和思想融入媒介技术的历史中,而且将库利、杜威和帕克关于传播媒介与社会关系的思想进行概括,探讨经验主义研究方法为何成为了美国传播研究的主要范式,并从媒介技术作为变革社会力量的角度来阐述英尼斯和麦克卢汉的传播思想。《帝国与传播》把媒介的变迁放在历史文明和经济发展中考察,从文明兴衰的历史运行机制中深挖媒介在空间和时间上对文明发展所起的作用。作者将口头传播、文字等媒介贯穿在古埃及文明、巴比伦、希腊到罗马帝国再到之后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各个帝国与文明兴衰的考察中,在讲解媒介史学的同时,结合帝国政治经济制度的发展阐述媒介的影响,由此揭示出传播媒介与帝国文明兴衰之间的持续互动。一种媒介的产生将会改变政治组织、宗教制度和经济贸易的发展,进而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传播的偏向》同样倾向于宏大历史叙事,从媒介与历史前行的角度讲述时间偏向、空间偏向、时空的媒介对民族性格甚至历史的影响。作者以传播媒介为立足点,对文明起源、历史演变、政治更迭、制度演进等进行梳理,从历史、经济、技术方面抽出一条伴随媒介发展变化的历史线索。在英尼斯的传播思想史书写中,传播媒介更新伴随着文明兴衰,他所划分的文明都是以不同媒介作为分界点的。从埃及文明的石刻到西方文明的羊草纸再到现代文明的电报、广播,传播以及传播媒介本身的属性决定了其对社会的影响方式。
将媒介的历史与宏大的历史叙事结合起来,可以揭示出媒介与历史、文明的关系,但容易走向偏见,如英尼斯的媒介偏向决定文明的走向、媒介技术决定历史的走向和帝国的更替等观念也常常被人诟病,被认为过于夸大了媒介的决定作用,走向了媒介历史决定论。
当然,这几种范式并不是绝对的,每一种方法中都融合了其他方法,是相互补充的,如哈特的《传播学批判研究:美国的传播、历史和理论》就融入了历史背景。
三、传播思想史书写的三个维度
传播思想史究竟如何书写?正如什么是思想史一样,是一个人言言殊的问题。
杨晓军在考察罗杰斯的《传播学史》、马特拉夫妇的《传播学简史》后认为,要在批判与反思中呈现出传播思潮的多元性、消解一元性、去美国化,在理解美国传播史的同时,要看到其他学派和民族对传播学的贡献;也要对美国传播学思想史的弊端进行批判,在批判中反思,在反思中不断推进对传播思想史的表达〔9〕。
刘海龙在反思现有的传播思想史叙事的基础上,提出传播思想史灰色地带的发现和解放,发现被意识形态掩盖或歪曲的问题,发现宏大叙事中被有意省略或遮蔽的个人与事件,恢复传播思想史的复杂性和偶然性〔10〕。
胡翼青在为媒介技术决定论正名后,提出传播思想史的历史使命是将传播技术作为一种整体介质和生存环境,并以此为起点讨论它如何建构公众与自然尤其是公众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它如何不断建构公众头脑中的观念,媒介技术系统与社会文化系统之间是如何调校彼此关系的〔11〕。
思想史学者葛兆光主张思想史的书写应该是“固有的思想资源不断地被历史记忆唤起,并在新的生活环境中被重新诠释,以及在重新诠释基础上的再度重构这样一种过程”〔12〕。
传播思想史的书写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切入,传播思想史不同的切入点意味着书写者不同的观念、思想和方法,写法的改变意味着思想史研究的观念、思路和方法的改变。但是无论怎样改变,一种思想的形成和发展总是由知识观念,个人的生活经历,他们的兴趣和植根的社会语境、社会历史、制度等因素综合形成的,因此传播思想史的书写应从以下三个维度展开。
第一个维度是围绕个人传记、思想观念和体制制度的相互交织而形成的思想。因为一种思想的形成过程并不完全是线性的而是由各种变化、新的发现或某些知识的遗漏而形成的,由此我们可以探寻思想源流和发轫过程。这种视角可以理解芝加哥学派的传播思想在美国何以能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可以解释传播学中的某些思想、理论和观点为何比其他理论和观点更能获得认可并得以流行,如以量化研究为主的实证方法和社会科学范式能够在二战后的美国以及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德国建立,而批判学派的思想和理论在美国并不受欢迎,不能得以较好的发展,从这个视角我们也能够探究一些思想或理论在一个相当长时间内是如何纳入到制度化的过程并得以传承而一些理论或思想为何日渐式微的。
第二个维度是学科之间的相互影响与竞争。传播学作为一门新兴学科,其发展受到社会学、政治学、文化人类学、信息论等一系列周边学科的影响,有母学科、相邻学科以及竞争性学科的影响。传播思想的产生、形成和演变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这些相关学科的影响,传播观念和思想的演变历程与其他学科领域的互动关系是传播思想史的一个重要前提条件,传播思想史的书写应该兼顾不同学科范式、理论、观念、研究方法的影响。
第三个维度是社会的维度。在书写传播思想史的过程中我们要回到历史的语境中追寻社会中哪些领域和社会思潮对传播思想的形成产生影响,比如政治、经济、技术、媒介变化、参与传播思想构成的各种社会思潮等。如库利的传播思想不仅受到社会达尔文思潮的影响,还与当时美国媒介的发展变化、社会交往方式的变化等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一个传播思想的形成不仅是依靠学科的科学规律,而且会受到政治、宗教和经济以及一部分“机遇”的影响,如霍夫兰的研究与二战的关系影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美国传播学者的思想。
传播思想史的书写,不应仅仅局限于传播思想、观念的演变史,还应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社会思潮、历史语境、制度变迁、学科交互等在前述三个维度中对传播思想史进行全面而细致的书写。如此一来,既可以克服单一的写法,又可以涉及一个范围更广泛的知识、思想、观念、历史背景,还可以克服漫无边际的危险,这是传播思想史书写中可能的新的路径。
注释:
①转引自连水兴《“自下而上”的传播思想史研究:如何可能?——以罗伯特·达恩顿为例》,载《现代传播》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