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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同与得失:《世说》与刘孝标《世说注》新论

2019-02-20王澧华

关键词:世说

王澧华

自《隋书·经籍志》著录“《世说》八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世说》十卷,刘孝标注”,[注]魏征:《隋书·经籍志》,中华书局1973年标点本,第1011页。后世连类而及,将刘义庆(403—444)《世说》与刘孝标(463—521)《世说注》合为一书,直至《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著录为“《世说新语》三卷,宋临川王刘义庆撰,梁刘孝标注”,[注]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884页。至今不变。

回顾以往的论述与研究,对刘孝标《世说注》之成就誉之者多,对《世说注》体例论之者少,[注]如张舜徽1943年曾撰《世说新语刘注释例》,后收入其《广校雠略》,中华书局1963年版;杨勇撰《世说新语刘注释例》,载《寿罗香林教授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1970年印行,后收入其《世说新语校笺论文集》;萧艾撰《刘孝标与〈世说注〉》,载《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一),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后收入其《〈世说〉探幽》,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即此三篇,对刘注义例,也各加赞誉,少有指瑕。而着重《世说》与《世说注》关系的专题论述,亦不多见。本文尝试从刘义庆编《世说》与注书义例来审视《世说》刘孝标注,探讨其间的异同与得失。

一、《世说》与《世说注》的异同之辨

1.好尚不同:一为风流鉴赏,一在史实征信

刘义庆在东晋时期生活了17年,与《世说》所载最后一批名士殷仲堪(?—399)、桓玄(369—404)及谢灵运(385—433)等人先后相接,从时间上有可能接闻历代名士口耳相传的逸闻轶事与赏誉品藻。刘宋时代风尚与晋末清谈玄风一脉相承,历经近两百年的魏晋玄学——何晏、王弼的学术发端,阮籍、嵇康的竹林风流,王衍、乐广的玄学清谈,王导、谢安的清静治国,刘惔、王濛的风流之宗——在武力开国的刘宋一朝成为不可多得的文化遗产与精神财富。正因为如此,与刘义庆年龄相仿的宋文帝(424—453年在位),在元嘉十五年(438)立儒学、玄学、史学与文学四馆,玄学的学术价值在政府层面得到承认和重视,刘义庆也以藩王之尊,编撰为魏晋名士传神写照的《世说新语》。该书自《魏晋世语》(西晋郭颁)、《语林》(东晋裴启)与《郭子》(东晋郭澄之)推陈出新,自创义例而成就新编,诠次旧闻,裁成义类,多角度记载汉魏两晋名士逸闻轶事、嘉言往行,大体因口耳相传而好语疏取,[注]《艺文类聚》卷四十八摘录《语林》:“晋孝武帝好与虞啸父饮酒,不醉不出。后临出拜,殆不能复起。帝呼人上殿:‘扶虞侍中。’啸父曰:‘臣位未及扶,醉未及乱,非分之赐,所不敢当。’帝美之,敕左右疏取其语。于是为风俗,人相嘲调,辄云‘好语疏取’。”虞啸父即以“鯯鱼虾”作“献替”对孝武者。截取故书而取其精妙。

与堪称名士知音的刘义庆截然不同,刘孝标早年贫寒,出生弥月丧父,童年在北魏举家为奴,甚至母子出家为僧尼。后还俗渡江,刻苦力学,人称“书淫”。而齐梁时代,士风以博学为盛,汇编总集、编纂类书、注解古籍成为一时风尚,成书于齐梁的《世说注》,对魏晋风流的感受与理解,就与刘义庆时代有了很大的差距。

比较刘义庆《世说》与刘孝标《世说注》,这样的差异处处可见。如“德行篇”第32条:

阮光禄在剡,曾有好车,借者无不皆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后闻之,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焚之。

刘孝标注:

《阮光禄别传》曰:“裕字思旷,陈留尉氏人。祖略,齐国内史。父顗,汝南太守。裕淹通有理识,累迁侍中。以疾筑室会稽剡山。征金紫光禄大夫,不就。年六十一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3页。

家有好车而伤人之心,累己之德,于人于己有损无益,此车何用?不焚何待?刘义庆借此一事,礼赞阮裕乐于利他的洒脱情性、富于慈悲的高贵情怀、勇于自责的惊人之举,但刘孝标只能据引史传,对主人公作家世背景介绍。

“文学篇”第7条: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刘孝标注:

《魏氏春秋》曰:“弼论道约美不如晏,自然出拔过之。”[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98页。

注文与原文有关联,但只是起陪衬作用,而且忽略了何晏的学术风范。

“文学篇”第10条:

何晏注《老子》未毕,见王弼自说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复得作声,但应诺诺。遂不复注,因作《道德论》。

刘孝标注:

《文章叙录》曰:“自儒者论以老子非圣人,绝礼弃学。晏说与圣人同,著论行于世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01页。

作为作者,刘义庆可以对何晏以学术为公器的气度一再表彰;而作为注家,刘孝标只能据引书录简介何晏的学术渊源。

诸如此类,皆因时代思潮、思想观念带来精神境界与价值判断的差异,好尚不同,立意有别。

2.体类不同:一以说部摘取精要,一以史部溯源补正

好尚不一,秉笔倾向也就各有侧重。刘义庆《世说》博采传闻,区分为笔记,取其精华,传之后世;而刘孝标《世说注》遍寻史传,逐条注解,重在追寻故事主人公家庭出身、字号籍贯、历任官职,追溯故事发生的时间、场地,抄录其他史传相关记载,或还原补充,或备异质疑。如此,则刘义庆《世说》趋于说部,而刘孝标《世说注》则归于史部;说部自出机杼,类多精彩,史家则溯源补正,归于严谨。试看其例,如“德行篇”第11条:

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刘孝标注:

《魏略》曰:“宁少恬静,常笑邴原、华子鱼有仕宦意。及歆为司徒,上书让宁。宁闻之笑曰:‘子鱼本欲作老吏,故荣之耳。’”[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3页。

“任诞篇”第21条:

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刘孝标注:

《晋中兴书》曰:“毕卓字茂世,新蔡人。少傲达,为胡毋辅之所知。太兴末,为吏部郎,尝饮酒废职。比舍郎酿酒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取饮之。主人谓是盗,执而缚之。知为吏部也,释之。卓遂引主人燕瓮侧,取醉而去。温峤素知爱卓,请为平南长史,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740页。

《魏略》《晋中兴书》是当代史书,叙说传主身世经历,从容周至,刘孝标注援引,意在证实;而首见于《世说》的管宁割席分坐、毕卓持螯醉饮,则居然玄胜,令人过目不忘。

“政事篇”第23条:

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

刘孝标注:

《续晋阳秋》曰:“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籍不立。太元中,外御强氐,蒐简民实,三吴颇加澄检,正其里伍。其中时有山湖遁逸,往来都邑者。后将军安方接客,时人有于坐言,宜糺舍藏之失者。安每以厚德化物,去其烦细。又以强寇入境,不宜加动人情,乃答之云:‘卿所忧在于客耳,然不尔,何以为京都?’言者有惭色。”[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85—186页。

两相比较,可知《世说》近似摘句,片言居胜,意味绵长;而刘孝标着意查检出处,照旧录出。“说家”与“注家”之分,“说部”与“史部”之别,于此可见。

由此可见,刘义庆编《世说》,乐为两百年名流作群体列传,替魏晋宋名士作立体写真,对潇洒风流作存记、发点赞,是笔记体的小说家言,即中国传统目录学意义上的志人体小说;而刘孝标作《世说注》,则是依据当时存世文献,对原篇随文施注,乃是文献学家的索解注释之作。

二、《世说注》的得失探析

为他人之书作注,一是因为该书有注释的价值,二是因为该书有注释的必要,三是因为注家有注释的能力。刘孝标《世说注》无序跋,研读《世说注》的所有注释,重点是从各种史传中摘录人物谱系、家世、仕历兼及人品,次则广求近似记载,对《世说》所述名士言行作补证、质疑或纠正,另有少量字词或典故的解释。据此,则刘孝标作注的意图,乃是注重记载真人逸事之《世说》的史传相关性与传闻可信度,前者具有注释的价值,后者显露注释的必要,而注家的能力与自信也借此展现。至于《世说注》于注书义例之依违,取舍之间,得失之论,以下举例论证。

1.《世说注》之类别轻重

初步统计,《世说注》共计1880条,[注]每据引一书、注解一词、质疑一事,各计一条,但“另见”“已见”不计。《世说新语》全书1130条,无注者115条。其中人物身世小传、故事他书异闻约计1370条,外加纠谬驳难47条,而词语与典故解释仅280条。其中得失,请看其例。

(1)集史传以注身世

《世说》为汉魏两晋名士逸闻轶事之汇编,重在嘉言懿行,秉笔清微简远,于人物身世甚至姓名字号概付阙如,读者时或茫然不解。而此为注家首要责任,也是刘孝标倾心作注的重点。例如“德行篇”第18条: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

“梁王”“赵王”突如其来,令人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感,亦不知“裴令公”何许人也。读刘孝标注,则涣然冰释:

朱凤《晋书》曰:“宣帝张夫人生梁孝王彤,字子徽,位至太宰。桓夫人生赵王伦,字子彝,位至相国。”《晋诸公赞》曰:“裴楷字叔则,河东闻喜人,司空秀之从弟也。父徽,冀州刺史,有俊识。楷特精《易》义。累迁河南尹、中书令,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1页。

又如“政事篇”第15条: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78页。

“丞相”是谁?“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其人为何要作此辩白?初读不免茫然。刘孝标从刘义庆同时代人徐广所作《晋纪》中抄示“(王)导阿衡三世,经纶夷险,政务宽恕,事从简易,故垂遗爱之誉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78页。借此阐释东晋名相王导的为政风格及东晋“愦愦之政”的特定内涵。

再如“德行篇”第24条“郗公值永嘉丧乱”、第34条“谢太傅绝重褚公”,“言语篇”第47条“陶公疾笃”,“贤媛篇”第5条“赵母嫁女”、第13条“贾充前妇”,无论地位高低,凡首见于《世说》者,刘孝标几乎逐一出注。由此可见刘孝标之用心所在与用力之深,这也是《世说注》的最大贡献。

(2)备异闻兼究虚实

《世说》采辑旧闻,又以简约玄淡为胜,只言片语,时或语焉不详,且有“或云”“一说”者。刘孝标以文献学家注小说家书,爬梳举证,于此得以大展身手。

如“方正篇”第8条:

高贵乡公薨,内外喧哗。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曰:“何以静之?”泰云:“唯杀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

刘孝标注:

《魏志》曰:“高贵乡公讳髦,字彦士,文帝孙,东海定王霖之子也。初封郯县。高贵乡公好学夙成。齐王废,群臣迎之,即皇帝位。”《汉晋春秋》曰:“自曹芳事后,魏人省彻宿卫,无复铠甲,诸门戎兵,老弱而已。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王经谏不听,乃出怀中板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恨!况不必死邪?’于是入白太后。沈、业奔走告昭,昭为之备。髦遂率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昭弟屯骑校尉伷入,遇髦于东止车门,左右诃之,伷众奔走。中护军贾充又逆髦,战于南阙下。髦自用剑,众欲退。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公畜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济即前刺髦,刃出于背。”《魏氏春秋》曰:“帝将诛大将军,诏有司复进位相国,加九锡。帝夜自将冗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遣使自出致讨,会雨而却。明日,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当决行此事。’帝遂拔剑升辇,率殿中宿卫仓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贾充自外而入,帝师溃散,帝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充率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电晦冥。”《魏志》曰:“泰字玄伯,司空群之子也。”干宝《晋纪》曰:“高贵乡公之杀,司马文王召朝臣谋其故,太常陈泰不至。使其舅荀顗召之,告以可不。泰曰:‘世之论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内外咸共逼之,垂涕而入。文王待之曲室,谓曰:‘玄伯,卿何以处我?’对曰:‘可诛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为吾更思其次。’泰曰:‘唯有进于此,不知其次。’文王乃止。”《汉晋春秋》曰:“曹髦之薨,司马昭闻之,自投于地曰:‘天下谓我何?’于是召百官议其事。昭垂涕问陈泰曰:‘何以居我?’泰曰:‘公光辅数世,功盖天下,谓当并迹古人,垂美于后,一旦有杀君之事,不亦惜乎!速斩贾充,犹可以自明也。’昭曰:‘公闾不可得杀也,卿更思余计。’泰厉声曰:‘意唯有进于此耳,余无足委者也。’归而自杀。”《魏氏春秋》曰:“泰劝大将军诛贾充,大将军曰:‘卿更思其他。’泰曰:‘岂可使泰复发后言。’遂呕血死。”[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87—288页。

以四部史书,七次引证,如此不厌其详,可谓郑重其事,此征信例。

“汰侈篇”第1条: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沉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刘孝标注:

《王丞相德音记》曰:“丞相素为诸父所重,王君夫问王敦:‘闻君从弟佳人,又解音律,欲一作妓,可与共来。’遂往。吹笛人有小忘,君夫闻,使黄门阶下打杀之,颜色不变。丞相还,曰:‘恐此君处世,当有如此事。’”两说不同,故详录。[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77页。

“两说不同,故详录”,此备异例。

“贤媛篇”第17条:

李平阳,秦州子,中夏名士。于时以比王夷甫。孙秀初欲立威权,咸云:“乐令民望不可杀,减李重者又不足杀。”遂逼重自裁。初,重在家,有人走从门入,出髻中疏示重。重看之色动,入内示其女,女直叫“绝”。了其意,出则自裁。此女甚高明,重每咨焉。

刘孝标注:

《晋诸公赞》曰:“孙秀字俊忠,琅邪人。初,赵王伦封琅邪,秀给为近职小吏。伦数使秀作书疏,文才称伦意。伦封赵,秀徙户为赵人,用为侍郎,信任之。”《晋阳秋》曰:“伦篡位,秀为中书令,事皆决于秀。为齐王所诛。”按诸书皆云:“重知赵王伦作乱,有疾不治,遂以致卒。”而此书乃言自裁,甚乖谬。且伦、秀凶虐,动加诛夷,欲立威权,自当显戮,何为逼令自裁?[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688页。

“按诸书皆云”“而此书乃言”“甚乖谬”,此纠谬例。

其他如“方正篇”第39条“梅颐尝有惠于陶公”,刘孝标据《晋诸公赞》与王隐《晋书》,指出“有惠于陶是梅陶(梅颐弟),非颐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319页。“品藻篇”第22条“明帝问周伯仁:‘卿自谓何如庾元规’”,刘孝标下按语曰“按诸书皆以谢鲲比(庾)亮,不闻周顗”;[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516页。“假谲篇”第7条“王右军年减十岁时”,刘孝标下按语曰“按诸书皆云王允之事,而此言羲之,疑谬”;[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55页。“假谲篇”第9条“温公丧妇”,刘孝标下按语曰“按《温氏谱》,峤初取高平李暅女,中取琅邪王诩女,后取庐江何邃女,都不闻取刘氏,便为虚谬”。[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57页。诸如此类,皆刘孝标着力处,学者对刘孝标注之誉也多出于此。

(3)释字词以解疑难

刘孝标《世说注》究心于征引史传,对疑难字词与名物典故则关注较少,间有较为用心之处,如“言语篇”第70条:

王右军与谢太傅共登冶城,谢悠然远想,有高世之志。王谓谢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给。今四郊多垒,宜人人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恐非当今所宜。”谢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刘孝标于“冶城”下注:

《扬州记》曰:“冶城,吴时鼓铸之所,吴平犹不废。王茂弘所治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29页。

于“手足胼胝”下注:

《帝王世纪》曰:“禹治洪水,手足胼胝。”世传禹病偏枯,足不相过,今称“禹步”是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29页。

于“日不暇给”下注:

《尚书》曰:“文王自朝至于日昃,不遑暇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29页。

于“四郊多垒”下注:

《礼记》曰:“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29页。

于“二世而亡”下注:

《战国策》曰:“卫商鞅,诸庶孽子,名鞅,姓公孙氏。少好刑名学,为秦孝公相,封于商。”[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129页。

接连5条注解,全为训释字词。

另如“文学篇”第59条:

殷中军被废,徙东阳,大读佛经,皆精解,唯至“事数”处不解。遇见一道人,问所签,便释然。

何为“事数”?《世说》未言,读者茫然。刘孝标注:“事数,谓若‘五阴’‘十二入’‘四谛’‘十二因缘’‘五根’‘五力’‘七觉’之属。”[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40页。赖有此注,后世读者稍能得其端倪。

此外,如“言语篇”第38条“郗太尉拜司空”之注“朱博翰音”,“政事篇”第10条“王安期作东海郡”之注“宁越”,“任诞篇”第39条“王子猷诣郗雍州”之注“有大力者负之而趋”,“排调篇”第16条“王长豫幼便和令”之注“瓜葛”,“排调篇”第32条“谢公始有东山之志”之注“远志”“小草”,“轻诋篇”第26条“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之注“老婢声”,“假谲篇”第11条“愍度道人始欲过江”之注“旧义”“无义”,以及“汰侈篇”第12条“王右军少时”之注“俗以牛心为贵”,皆有益于读者读懂《世说》。然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刘孝标用心不足,缺憾不少。即如“谓若‘五阴’‘十二入’……”等,注解语焉不详,读者不得要领。

2.《世说注》之阙失条辨

宋明至今,学者多称刘孝标为《世说》功臣,皆据其注之有益于《世说》而言。但刘孝标以注史法作《世说注》,似非刘义庆之知音。如“言语篇”第55条之“金城”,“容止篇”第20条之“嵚崎历落”,显系要点当注而未注;“德行篇”第22条之注“扶风王”,则属配角当简而琐碎;“政事篇”第3条之注“邺令”,纠缠枝节而较真;“容止篇”第2条“何晏傅粉”,据史籍之有无以定传闻之真假。而就注释原则论,《世说注》更有以下三点较为突出的缺失。

(1)顾此失彼

例如,“言语篇”第26条:

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

刘孝标注:

《晋阳秋》曰:“(陆)机字士衡,吴郡人。祖逊,吴丞相。父抗,大司马。机与弟云并有俊才。司空张华见而说之,曰:‘平吴之利,在获二俊。’”《(陆)机别传》曰:“博学善属文,非礼不动。入晋,仕著作郎,至平原内史。”[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8页。

刘义庆采入“言语”,乃赏其言对之妙,而刘孝标注缕述陆机家世、入洛仕宦而不及“千里莼羹”,带来后世读者议论纷纭。律以注家义例,则是于意未足、于义未当。

“文学篇”第76条: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57页。

很显然,《世说》彰显的是郭璞此诗妙不可言的幽远意境,也是表彰阮孚独得会心的文学鉴赏。而刘孝标注抄录王隐《晋书》“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父瑗,建平太守”,抄录《(郭)璞别传》从“(郭)璞奇博多通”到“(王)敦忌而害之”百数十字,最后才注:“(此)诗,(郭)璞《幽思篇》者。”《幽思篇》全篇如何,他一字不注,但于《晋书》与《别传》则不厌其详;而阮孚何以“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刘孝标仅注“阮孚别见”。[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57页。

又如“文学篇”第78条:“孙兴公作《庾公诔》,袁羊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刘孝标不注何为“张缓”,何以成为“名赏”,却注引《袁氏家传》曰:“(袁)乔有文才。”[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58页。如此作注,显然背离了原著的用心与志趣。此之谓顾此失彼。

最典型的是“排调篇”第7条:

头责秦子羽云:“子曾不如太原温颙、颍川荀宇、范阳张华、士卿刘许、义阳邹湛、河南郑诩。此数子者,或謇吃无宫商,或尪陋希言语,或淹伊多姿态,或讙哗少智谞,或口如含胶饴,或头如巾齑杵。而犹以文采可观,意思详序,攀龙附凤,并登天府。”[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782—783页。

刘孝标分别据引《荀氏谱》《世语》《晋百官名》《晋诸公赞》与《文士传》等书,对荀、张等人介绍身世与行事,且对子羽注“未详”,对“温颙”注“已见”,尤其是从《张敏集》中抄录《头责子羽》全篇,千字长文,不厌其烦。但是,他却对“謇吃无宫商”“尪陋希言语”“淹伊多姿态”“讙哗少智谞”“头如巾齑杵”等疑难词句全无解释。

此类耽于人物传记、异闻偏记而忽略原文意指、忽略习语与疑难字词者,多有其例,如:“德行篇”第41条“初桓南郡、杨广共说殷荆州”,刘孝标注引《桓玄别传》《中兴书》等四书,而不注“尝因行散,率尔去下舍”;[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44页。“言语篇”第23条“诸名士共至洛水戏”,刘孝标引虞预《晋书》《晋惠帝起居注》《冀州记》与《晋阳秋》等书,遍注王衍、裴頠、张华等人身世行事,但对王衍所言“混混有雅致”“靡靡可听”与“超超玄箸”不着一词,颇有违于刘义庆赏其言对之妙而编入“言语”的用心;“言语篇”第24条“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文士传》与《晋阳秋》介绍王济、孙楚生平,但对“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不作解释,而是自作按语“按:《三秦记》《语林》载蜀人伊籍称吴土地人物,与此语同”;[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6页。“政事篇”第12条“王丞相拜扬州”,刘孝标注引《语林》《晋阳秋》而不注“兰阇兰阇”;“文学篇”第22条“殷中军为庾公长史”,刘孝标注“按《庾亮僚属名》及《中兴书》,辩(殷)浩为(庾)亮司马,非为长史也”,又注引《王述别传》,历数其家世名位,但对桓温那句凸显性格特征的“顾看两王掾,辄翣如母狗馨”,却置之不顾;[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12页。“贤媛篇”第18条“周浚作安东时”,刘孝标注引《八王故事》与《周氏谱》,历叙周浚家世与娶妻来由,谓《世说》称“妾”不称“妻”为“妄”,但对关键字句“得方幅齿遇”,却未加注解;[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689页。“任诞篇”第20条“张季鹰纵任不拘”,刘孝标注引《文士传》“(张)翰任性自适,无求当世,时人贵其旷达”,而不注“江东步兵”与“乃可(哪可)”;[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740页。“轻诋篇”第20条“蔡伯喈睹睐笛椽”,刘孝标注引《长笛赋》而未解释“虺瓦吊”。[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40页。诸如此类,与其书中之详注人物小传、穷究不得则必书“未详”等语,形成鲜明反差。

作为志人小说,刘义庆编《世说》,采入魏晋口语、习语数百条,传神写照,气韵生动,口吻酷肖,片言居胜;作为注家,刘孝标却勤于驳难,疏于释词,后世读《世说》者,或苦于求索其义、众说纷纭(如“辄翣如母狗馨”),或至于一知半解、不求甚解(如错认“下舍”为“私宅”或“客馆”)[注]是说参见吴金华:《世说新语考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7—20页。仅此一书,其疑难字词考释即多达250条。此外,梁永昌、徐震堮与萧艾等前辈学者都曾发表过关于“《世说新语》字词札记”的专题论文。,这些都归于刘孝标注“重史轻词”的注书之失。

(2)反客为主

据前所论,临川与孝标有好尚之别,故秉笔倾向颇有异同,而《世说注》在顾此失彼之外,还时有反客为主之时。

例如“文学篇”第85条:

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

刘孝标注:

《续晋阳秋》曰:“(许)询有才藻,善属文。自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至义熙中,谢混始改。”[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262页。

曹丕《与吴质书》曾说孔融“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其时五言诗初兴,故曹丕称赞孔融于此擅长。简文帝两百年后套用此语,意在称颂许询五言诗独步一时,迥绝时辈,而刘孝标据引《续晋阳秋》之纵论诗史,将何晏、王弼、郭璞、孙绰与许询一并指嗤,不仅《世说》所载简文帝之赞全无着落,而且许询反而从受称美变成了被批评的对象。《续晋阳秋》所言并无不妥,但刘孝标此注似不足作为刘义庆对注家的期待。

“贤媛篇”第13条:

贾充前妇,是李丰女。丰被诛,离婚徙边。后遇赦得还,充先已娶郭配女,武帝特听置左右夫人。李氏别住外,不肯还充舍。郭氏语充,欲就省李,充曰:“彼刚介有才气,卿往不如不去。”郭氏于是盛威仪,多将侍婢。既至,入户,李氏起迎,郭不觉脚自屈,因跪再拜。既反,语充。充曰:“语卿道何物?”

刘孝标作注,据引《妇人集》《贾氏谱》《贾充别传》以及《晋诸公赞》,对李氏、郭氏皆有简介,对李氏才情与命运各有交代,但他却在篇末写下三百字按语:

按:《晋诸公赞》曰:……《晋赞》既云世祖下诏不遣李还,而王隐《晋书》及《充别传》并言诏听置立左右夫人。充惮郭氏,不敢迎李。三家之说并不同,未详孰是。然李氏不还,别有余故,而《世说》云“自不肯还”,谬矣。且郭槐强狠,岂能就李而为之拜乎?皆为虚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682—683页。

按语对《晋诸公赞》等三书歧义称“未详孰是”,态度客观而平和,但先入为主地论定“李氏不还,别有余故”,进而指斥“《世说》云‘自不肯还’,谬矣”;至于“郭槐强狠,岂能就李而为之拜乎?皆为虚也”,更涉于主观与武断。

“尤悔篇”第11条:

阮思旷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儿年未弱冠,忽被笃疾。儿既是偏所爱重,为之祈请三宝,昼夜不懈。谓至诚有感者,必当蒙祐。而儿遂不济。于是结恨释氏,宿命都除。

刘孝标注引《阮氏谱》曰:“牖字彦伦,裕长子也,仕至州主簿。”作为注家,于义已足,但他却在篇末自下按语曰:“以阮公智识,必无此弊。脱此非谬,何其惑欤?夫文王期尽,圣子不能驻其年,释种诛夷,神力无以延其命。故业有定限,报不可移。若请祷而望其灵,匪验而忽其道,固陋之徒耳。岂可以言神明之智者哉?”[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903页。始曰必无此事,转而又说若有此事则大谬不然,这种反客为主的倾向,是不符合注书体例的。

另如“德行篇”第27条“周镇罢临川郡”,“政事篇”第16条“陶公性检厉”,“雅量篇”第40条“太元末长星见”,“识鉴篇”第1条“曹公少时见乔玄”,“赏誉篇”第3条“谢子微见许子将兄弟”、第36条“谢幼舆曰‘友人王眉子清通简畅’”、第43条“刘琨称祖车骑为‘朗诣’”、第95条“许玄度送母”,“品藻篇”第80条“王子猷、子敬兄弟共赏《高士传》”,“自新篇”第2条“戴渊少时”,“伤逝篇”第12条“郗嘉宾丧”,“贤媛篇”第8条“许允为晋景王所诛”等,或过度解读,或偏离原旨,或据一己所见之书而判定“《世说》虚也”。

此外,刘义庆为《世说》设36个门类,从“德行”到“仇隙”,意在多角度、多层次展现人物品行与作为,善善扬恶,不稍假借,即如山涛、阮籍、王戎、谢鲲、王导、谢安、王羲之、刘惔、支遁、桓温、殷浩、桓玄、王坦之等名流,各以其事杂居各类,如此才如实展现了名士的率性与污点、人性的复杂与真实;但是,刘孝标注却时有驳难,以致背离作者原意。即如王导,《世说》誉之者甚多,但也不乏负面记载,如“轻诋篇”第4条:

庾公权重,足倾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26—827页。

“尤悔篇”第5条:

王平子始下,丞相语大将军:“不可复使羌人东行。”平子面似羌。[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99页。

“尤悔篇”第6条:

王大将军起事,丞相兄弟诣阙谢。周侯深忧诸王,始入,甚有忧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过不应。既入,苦相存救。既释,周大说,饮酒。及出,诸王故在门。周曰:“今年杀诸贼奴,当取金印如斗大系肘后。”大将军至石头,问丞相曰:“周侯可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问:“可为尚书令不?”又不应。因云:“如此,唯当杀之耳!”复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后知周侯救己,叹曰:“我不杀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负此人!”[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99—900页。

对前两条,刘孝标一则驳难:“王公雅量通济,庾亮之在武昌,传其应下,公以识度裁之,嚣言自息。岂或回贰,有扇尘之事乎?”[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27页。二则断定:“王澄自为王敦所害,丞相名德,岂应有斯言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99页。对于第三条,刘孝标注引虞预《晋书》曰:“敦克京邑,参军吕漪说敦曰:‘周顗、戴渊,皆有名望,足以惑众。视近日之言,无惭惧之色,若不除之,役将未歇也。’敦即然之,遂害渊、顗。初,漪为台郎,渊既上官,素有高气,以漪小器待之,故售其说焉。”[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900页。如此作注,撇开原文的主角王导及其自责,而归咎于局外吕漪之泄愤报复,借历史文献为王导开脱,笔法曲折微妙,但与原著的“尤悔”之目则大相径庭了。

(3)凭空发难

刘孝标以注史之力注《世说》,志在祛疑,但也颇有出于主观、拘于情理而发驳难者。例如“品藻篇”第51条:

世目殷中军:“思纬淹通,比羊叔子。”

刘孝标下按语曰:“羊祜德高一世,才经夷险。渊源蒸烛之曜,岂喻日月之明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529页。这是以齐梁儒家正统来约束魏晋放诞品目,隔代隔膜,难以取信。

“规箴篇”第21条:

谢中郎在寿春败,临奔走,犹求玉帖镫。太傅在军,前后初无损益之言,尔日犹云:“当今岂须烦此?”

刘孝标下按语曰:“按(谢)万未死之前,(谢)安犹未仕,高卧东山,又何肯轻入军旅邪?《世说》此言,迂谬已甚。”[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570页。谢安不仕,并不等于不可以暂入弟军临时陪护,刘孝标此等按语,皆涉于主观武断,刘盼遂于该条驳之甚详。[注]刘盼遂曰:“按本书‘简傲篇·谢万北征’条:‘谢公甚器爱万,而审其必败,乃俱行,自对主以下,无不必造,厚相逊谢。’是本书明言安在军中矣。又《太平御览》卷七百零一引《俗说》云:‘谢万作吴兴郡,其兄安时随至郡中,万眠常晏起,安清朝便往床前,叩屏风呼万起。’此亦之役谢公从行之旁证也。刘注之纠,是为失矣。”参见杨勇:《世说新语校笺》注引,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13—514页。

“假谲篇”第5条:

袁绍年少时,曾遣人以剑掷魏武,少下,不著。魏武揆之,其后来必高。因帖卧床上,剑至果高。

“尤悔篇”第2条:

王浑后妻,琅邪颜氏女。王时为徐州刺史,交礼拜讫,王将答拜,观者咸曰:“王侯州将,新妇州民,恐无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礼,恐非夫妇,不为之拜,谓为“颜妾”。颜氏耻之。以其门贵,终不敢离。

刘孝标下按语曰:“婚姻之礼,人道之大,岂由一不拜而遂为妾媵者乎?《世说》之言,于是乎纰缪。”[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96页。即使刘孝标认为“由一不拜而遂为妾媵者”有违礼教,那也只可责备王济,不宜归咎于“《世说》之言,于是乎纰缪”。何况魏晋名士早就宣称:“礼岂为我辈设也?”

此外,如“假谲篇”第10条“诸葛令女,庾氏妇”叙寡而劝嫁事,刘孝标称“葛令之清英,江君之茂识,必不背圣人之正典,习蛮夷之秽行。康王之言,所轻多矣”,[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858页。亦属想当然之词。

其他还有,如:“赏誉篇”第143条“谢公语王孝伯:‘君家蓝田举体无常人事’”,刘孝标以“(王)述虽简而性不宽裕,投火怒蝇,方之未甚”,认定“若非太傅虚相褒饰,则《世说》谬设斯语也”;[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492页。“贤媛篇”第20条“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刘孝标以吴司徒孟宗曾有此举,便“疑后人因孟假为此说”;[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692页。“尤悔篇”第15条“简文见田稻不识”,刘孝标注驳难“文公种菜,曾子牧羊,纵不识稻,何所多悔”,从而断言“此言必虚”;[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905页。“惑溺篇”第5条“韩寿美姿容”,刘孝标注称“(韩)寿敦家风,性忠厚,岂有若斯之事?诸书无闻,唯见《世说》,自未可信”。[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921页。如此等等,皆属凭空翻案。

刘知几称“孝标善于攻谬,博而且精”,[注]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补注》,上海书店1988年版,第86页。纪昀誉“其纠正义庆之纰缪,尤为精核”,[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二十七,“子部·小说家类一”,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第14页。似乎未可一概而论。就以驳难纠谬而论,《世说注》共47条,其中以情理礼法而纠驳者即16条;另有10条,仅凭尊号、官职、称谓等枝节歧义而认定“非也”“穿凿”,甚至斥“谬”、斥“妄”,不仅数量居其半,而且立足与立论也有违于注释原则。

三、结论

在刘孝标之前的注释传统,大约有三:汉儒注经,重在章句训诂,解释字词;魏晋玄学注经,变为阐发义理;裴松之注《三国志》,则更变为博采异同,以“(陈)寿所不载,事宜存录者,则罔不毕取以补其阙;或同说一事而辞有乖杂,或出事本异,疑不能判,并皆抄纳,以备异闻;若乃纰缪显然,言不附理,则随违矫正以惩其忘;其时事当否及寿之小失,颇以愚意有所论辩”。[注]《上三国志表》,载《三国志》(5册),第5册,中华书局1982年标点本,第1741页。萧艾《〈世说〉探幽》中的《刘孝标与〈世说注〉》曾详论“裴松之《三国志注》与刘孝标《世说注》”,分类举例对比,认定“刘孝标《世说注》是以裴松之《三国志注》为蓝本的”,而且“孝标对松之师法惟谨”。[注]萧艾:《〈世说〉探幽》,湖南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可是,从注书角度论,问题可能正是出在这里。

裴松之《三国志注》,乃是原书“失在于略,时有所脱漏”,并且是“奉诏使采三国异同以注”,因而“奉旨寻详,务在周悉”以“上酬圣旨”,书成,更自得于“绘事以众色成文,蜜蜂以兼采为味”;[注]《上三国志表》,载《三国志》,第5册,第1741页。而刘义庆《世说》,分类剪裁,片言传神,聚近代名贤逸闻轶事于一编,以清微简远见长于当时,以隽永神妙见赏于后世。刘孝标既“留情于委巷小说,锐思于流俗短书”而为之作注,[注]刘知几撰、浦起龙通释:《史通通释·补注》,第86页。却以裴松之《三国志注》为范本,以注史之法注小说家言,是否涉于南辕北辙,抑或不解风情?即如“看杀卫玠”,作为志人小说,《世说》注重的是故事传奇性,而作为文献家,刘孝标究心的是地点准确性,即据《永嘉流人名》诸书订正“玠亡在豫章,而不云在下都(建业)”。[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614页。即便“看杀卫玠”的不是下都人,那也不可据此否认豫章人确有可能“看杀卫玠”。“品藻篇”第19条“明帝问周侯”,“周曰:‘陛下不须牵顗比’”,刘孝标驳曰“顗死弥年,明帝乃即位,《世说》此言妄矣”,[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第514页。其断案依据,仅仅是“陛下”两字,而又恣其击难,未免求之过甚。

如前所论,《世说注》1880条,其中人物身世小传、故事他书异闻与质疑驳难纠谬多达1400余条,占据75%的比重,而词语与典故解释仅280条,不足全书注释的15%。注书以释音义、释疑难、释典故为重,《世说注》轻重悬殊如此之大,大有异于注书传统。裴松之《三国志注》尽管解释字词甚少,但释词时不忘注音;而刘孝标释词则全无音读。《世说》采缀传闻,不避口语,摹写逼真,又体现出中古汉语口语化的过渡;刘孝标于此用力不足,既偏离原著的旨趣与用心,又有违读者的期待与需求。何故导致如此,究其原因,在于刘义庆乐为名士知音,以小说家言作风流鉴赏,刘孝标意在史事征信,以文献学家作考据补正,故《世说注》在增强原著史学征信力的同时,也部分背离了原著的好尚立意与秉笔倾向,并由此带来顾此失彼、反客为主与凭空发难的注书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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